心中的圖畫
一位“樂莫樂兮新相知”的丹青高手,在畫界以專攻古代人物畫而富盛名,有一天談得投機了,說是要送我一幅精品,“說吧,中國古代人物,你最喜歡誰?我為你好好下點兒功夫。”我興奮得眼睛一亮,隨即卻陷入了躊躇。哎呀,這可是個頗費思量的難題!想了半天,終歸還是說:
“我得好好考慮一下。要不,我自己來構思這幅畫吧?”
最喜歡的古代人物?從女性的角度來說,當然是李清照了。
有一回一群老老少少文友們都在,一位書法家為大家寫字。輪到我了,問要什麽?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眾人皆驚訝,亂紛紛叫道:“韓、小、蕙、你、怎、麽、搞、的、嘛,幹、嗎、專、要、這、首、詞,不、批、準,換、一、首、換、一、首!”
我明白,他們的潛台詞是:這首詞太男性化了,不適合你們女人呀。我的老師也趕忙出來給我打圓場:“依我看還是換‘昨夜雨疏風驟’吧,那首更適合於你們女士,回頭用淡青色綾子裱上,掛在你那客廳裏,好看得很。”
我不願意換。雖然我也心醉“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些麗句--婉約的李清照可真是千古第一女詞人,一支秀筆表達了半壁江山,把女人們的萬種柔情都寫盡了。我曾想,若女人們沒有了李清照,就等於大地上沒有了源頭活水,女人們可是水做的呀。然而盡管如此,我也還是經常喜歡念一念“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還有“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你聽聽,豪放的李清照,又是多麽胸襟開闊,大氣磅礴,真正稱得上是如椽巨筆,筆底走風雷。我也曾想,若曆史沒有了李清照,就等於天空底下沒有了山脈,而人類是需要高度的啊!
如此,就心心念念,看見李詞,就眼睛一亮、就親切、就興奮、就激昂、就像見到老朋友,就有了一種莫名的歸屬感。
可惜的是,我已經有了兩幅《李清照圖》,但這兩幅又都不是我心目中的李清照。一幅是滿地黃花中立著一位佳人,非常俊俏,非常美麗,可她是一位“過盡千帆皆不是”的紅樓少婦,而不是“學詩漫有驚人句”的偉大詞人。另一幅是莽莽青山為背景的蒼茫大地上,立著一個倉皇四顧的女人,最讓人不能接受的是她的眼睛,兩個蝦蟆似的眼圈裏,有一對滴溜溜亂轉的綠豆眼,用我們報社一位畫家的話說,“這個女人滿臉鬼氣,哪兒是李清照?”他很憤慨,認為“畫家不能為了追求獨特,就打著創新的名義不負責任地亂畫,就像你們作家寫文章一樣,必須遵守某些文字規則嘛”。
他說得對,我很同意。可是李清照到底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呢?
“一千個讀者心目當中,有著一千個哈姆雷特”,每個畫家的筆下,自然李清照也都並不雷同。女兒的初中語文課本上,有一幅是古人畫的,傳統的單線條勾勒筆法,畫得很呆板,使偉大的易安居士顯得很老相,一點兒也不漂亮,也一點兒都不瀟灑、不風流、不才華橫溢、不楚楚動人、不像千古才女,“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是絕對與之不搭界的。不過這幅的優點是中肯,有書卷氣,有大家風範,不像現代畫家們,老憑空地把千古第一女詞人畫成嫦娥、嬋娟、西施、趙飛燕、楊玉環等等大美女轉世,詞人就是詞人,文學家就是文學家,雖然盡管我們大家都希望女作家們個個都是既有生花妙筆之才,又有閉月羞花美貌的天仙女。
我不敢再要李清照了,因為我也想不清楚,究竟怎樣描畫,才能表達出這位千古絕唱的女性文學大家!
那麽第二位人選應該是誰呢,我又陷入躊躇了。
蔡文姬?不,雖然她的《胡笳十八拍》也是傳世之作,但可惜年代太久遠了,麵孔已經有點兒模糊不清。
王昭君?不,盡管眾多老戲新劇都把她塑造成一位有膽有識的女中豪傑,還有文才,還有膽識,還有骨氣,還美麗動人氣質可人,可是她終歸不是知識女性,終歸登不上文廟的大雅之堂。
林黛玉?不,一部《紅樓夢》寫得再好再傳神,我也總是喜歡不來林黛玉,她太愛使小性子了,太敏感、太尖刻、太愛傷人、太極端化、太顧影自憐、太憤世嫉俗。跟人過不去其實就是跟她自己過不去,結果必然是早早亡歿。
其他呢,夠檔次的就更沒有了,不是女皇、娘娘、嬪妃,就是梨園優伶或者青樓名妓。光一個個美人胚子,內心裏蒼白膚淺沒有一點兒波瀾,早讓知識女性們揮揮手全給“帕斯”(淘汰出局)了。
外國的倒是還有幾位。比如英國女作家夏綠蒂伯朗特,我18歲在工廠做工時讀她的《簡愛》,人整個兒地昏熱了兩個禮拜,才第一次明白了文學具有著怎樣翻江倒海的力量,它簡直是能要人命啊--當然,我說的也是能給人以生命。從那以後,我隻敢把簡愛小姐深深地關在心海的蓬萊仙境,輕易不敢再去探望,直到大學畢業做畢業論文時,才又重讀,果然再一次被那天火一般的文字擊中。我的腦子裏,就此牢牢形成了一幅畫麵,後來沉積了多年以後,終於被我在一篇散文裏描述了出來:
像倔強的簡愛一樣,你猶如一支離弦的箭,頭也不回地逃離羅契斯特,孤苦伶仃地跋涉在無望的荒野上。一場天火正在熊熊燃燒,紅色的火雲逐漸式微,黑得發狂的烏雲乘機大舉進逼,勾畫成一幅驚心動魄的《天柱欲折圖》。俯首下望,幹涸的大地裂開一道道黑深的傷口,綠樹、紅花、飛禽、走獸,象征生命的存在遍尋無著,隻有枯黃的蘆葦在狂風的撕扯中呼號。然而,你已全然失去了感覺,你的心在淌血,身後留下大朵大朵的血花。
你捧起一大把無名的野花,它們的花瓣很小,形狀圓而普通,顏色也不濃烈,隻是淡淡的素白。和這個鎏金溢銀的世界相比,它們是顯得不樸素了。然而從它們小小的身體裏,釋放出濃烈的香氣,看得出來它們是用盡了全部的力量。你把它們的濃香撒向大地……
我相信,這幅《天柱欲折圖》,絕對是一幅驚世駭俗的傑作。可惜的是我自己不會畫,而那位丹青高手限製我的,又隻能是中國古典人物。那麽,隻好尋找男性了。
毋須說,男性第一人當首推屈原大夫。
老百姓沒有不知道屈原的,這是年年端午節吃粽子時的話題。我呢,居然是端午節醜時降生的,從小就把屈大夫熟稔得如同家裏人。上大學,上古典文學課時,我又居然天天早上6點鍾即起得床來,跑到走廊裏去背《離騷》,後來放寒假回北京,到北大去看朋友,說來就是今天以寫相聲和電視劇出大名的梁左,互相交流授課情況,梁左不大相信我能把《離騷》全篇背下來,非讓我背背,我脫口而出: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覽揆餘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
當然,上大學時我已經24歲,沒有童子功的記憶優勢了,所以到今天,《山鬼》還能記個八九,《離騷》也就能記得開頭和“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等一些名句。但是對屈原,我卻一直敬佩有加,不但作為文學家來學習,也作為人生楷模來模仿。在家裏掛一幅屈原像,當然是求之不得。
然而坦率說,到現在,我還沒有尋找到一幅能夠深深打動我的屈原像。美術館的畫展倒是看過不少,個人作品集也讀過多本,卻總覺得他們都把屈原畫得太現代,三閭大夫就像那出現代人寫的著名話劇裏一樣,一點兒也不像戰國時代的貴族大夫,而是李玉和一類的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讓人打心眼兒裏不認同,怎麽也喜歡不起來。
這麽多年,看過來看過去,找過來找過去,還就是《楚辭集注》上那幅《屈子行路圖》較好:清臒瘦削的屈原上身微微前傾,急匆匆走在一條前途渺不可知的小路上,臉上的表情是苦澀的、蒼老的、憂鬱的,一看就能想象出他的人生苦難和無路可走的悲涼心情。這遠比那些大義凜然的更能打動我,因為,這又使我聯想到十字架上的受難耶穌,同時想起了我們自己的人生困境,古往今來,中西並通,人類有著共同的生存苦難,按佛家的話說是“每個人一生當中都有一百零八劫(難),誰也逃不脫的”。我倒寧願相信這種說法,雖然不一定是精確的一百零八,但想想有時我們被命運刁難得走投無路的情形,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淒苦,真正如同席裏柯的名畫《梅杜薩之筏》所展現的,誰也逃不出茫茫苦海,必須強自掙紮,忍受命運的熬煎--哎哎,話題扯遠了,我的意思是,這是永恒的文學主題,用今天的時髦話語,叫做終極人文關懷,不論是文學、繪畫,還是其他藝術形式,隻有深刻地表現了這個主題,其作品才能有動人心魄的震撼力。
有心求人給仿繪這麽一幅吧,又猶豫者再,怕傷了人家畫家的自尊心,這不等於是說人家畫得不如古人好嗎--將心比心,要是有人讓我們當作家的抄一篇別人的作品送給他,不也是打我們的耳光嗎?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若真的在家裏掛上這麽一幅苦兮兮的圖畫,會不會給女兒帶來一種精神壓力呢?女兒14歲,還小,我總是期望她的小心眼兒裏裝滿歡樂,可別過早地嚐到生活的苦酒,所以時時處處,我總是盡可能地用自己的翅膀護著她,盡量避免使她受到傷害。也許我是太迂腐了,但生命確實是神聖的,不管多麽艱難,也都要頑韌地堅持下去,祖祖輩輩,代代年年!
於是,我眼前浮現出另一位偉大的文學家--蘇東坡。
近年來,隨著年齡和閱曆的一天天增加,我對蘇東坡的欽佩與日俱增,這大概源於對他的認識一分分的有了提高。少年時,喜歡慷慨激昂地高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也喜歡是模是樣地低吟“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可分明的,一點兒也不理解這些千古名句的骨血之中所隱含的沉鬱頓挫之氣。那時的我還太年輕,更多的,隻是把蘇軾作為一個大文學家,做著單純的詩詞文賦層麵的崇拜。現在呢,再用不著“為賦新詩強說愁”了,我已然明白了風聲裏的道理,浪花淘盡英雄呀。
蘇東坡的一生比屈原更令人心碎,可以說,他活得更曲折、更坎坷、更艱辛、更沉鬱、更委屈、更悲憤、更無路可走、更無家可歸,亦更高處不勝寒。我到的地方不是很多,但曾在徐州、杭州、山東蓬萊閣、廣東惠州、天之涯海之角的海南島一再地看到東坡居士的遺跡、遺存、紀念館,等等。剛開始還沒什麽太尖銳的感覺,隻是一般性地瞻仰一遍,感歎著他漂亮的法書,吟誦兩首他的詞作,可後來卻漸漸地覺得不對頭了:怎麽蘇公的足跡竟到了這麽多的地方?
直至走上了惠州和海南的土地,聽到了關於瘴氣的可怕的傳說,才全然明白了這是因為蘇公被一貶再貶之故。心裏慢慢地灌滿了鉛,為這位天才的大文豪無淚悲哭。蘇軾雖然最終活了66歲,在古人來說不算寡壽了,但沒有誰是這樣令人心驚地被一群宵小追殺詆毀,死死咬住不鬆口,雖無罪卻遭一貶再貶,一直貶到疆域盡頭再無可貶之域的!世人都道蘇東坡放達,然而再豁然之人,也是血肉之軀,心都是肉做的一顆,以東坡之曠世奇才,豈不比常人有著更多悲思更多忿詈?就說他上麵的兩首名詞,今人讀起來激昂豪邁,纏綿悱惻,其原意卻已被大多數人忘卻:寫“大江東去”時,東坡正因為“烏台詩案”被捕入獄、被嚴刑殘害,差點兒被殺頭,終被貶謫黃州之際,他所抒發的,不是想要建功立業的宏圖大誌,而是抱負不得實現的悲酸;寫“明月幾時有”時,東坡離京遊宦已有好幾年,迢迢行路上,更嚐到喪妻別子之痛,形單影隻,煢煢孓立,“千裏共嬋娟”根本不是浪漫主義的歌吟,而是一種渺不可得的祈盼。
盡管如此,蘇東坡畢竟是蘇東坡,他比柳詠、溫庭筠、王維、李賀、李商隱甚至李白等等純粹的文人才子型作家更讓人欽敬的,是他永生永世的濟世胸懷--相傳他南貶惠州後,有一次拍著自己的肚子問周圍人,裏麵裝的是什麽?有人說是文章,他搖頭不語;有人說是詩書,他沉默不答;直到一直追隨他不離左右的紅顏知己朝雲說出是“滿肚子不合時宜”時,東坡才撫掌拍腿,嗬嗬大笑不已--這就是蘇公的境界,他無論是顯在高廟之堂,還是退居湖泊草澤,心中所念的,都不是一己的功名、文名、進身、退身和顯達,而是社稷江山與經國大業,套用今天的話說,他的寫作動機在朗朗乾坤,而不在官場、商場、名利場,不在家廟和功名簿。
我雖是東坡身後已千年,萬萬景仰人眾中的一個普通小女子,猶如一粒塵埃一般微不足道,但我的榮幸在於,我猶有權力大聲說出:蘇東坡是後世所有“先天下憂”的文人們存在的依據!
糟糕了,這麽一個寄予高遠、大氣磅礴的蘇東坡,要畫出他的千古胸懷來,難,難,難呀!
我似乎再別無選擇了。
這當然並不是說,中國古代形勝地,再無高山大川,大漠原野,不,不是的,恰恰相反,“飛流直下三千尺”,“燕山雪花大如席”,“遍地英雄下夕煙”--孔、孟、老、莊、墨,還包括司馬遷、荊軻、嶽飛、楊家將……這些燦若河漢,數也數不清的大智者、大勇者,哪個都叫我高山仰止,心向往之。我始明白了莽莽蒼蒼的中國大地上,為什麽會擁有這麽多高山峻嶺,你看,有的國家就沒有,盡是一馬平川的大平原,這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啊!
而正因為奇峰偉巒一重接一重,才致使我無法下決心選定。我真想把他們一個個全畫下來,掛滿我的整個家。
哦,對了!一道閃電突然劃破夜空,我有了主意:不是有畫家畫過三十米、五十米、一百米的長卷嗎,我能否央求那位丹青高手,也為我畫一幅大地一樣綿長的偉卷呢?把所有讓人尊崇的古代賢人、英雄豪傑--隻要他們有一點可取之處的,隻要他們為民族為人民做過一點貢獻的--全畫上。
啊呀呀,還是不行,為什麽?擺不下呀,這麽多賢人和豪傑,豈是我那小小房間能掛得下的?再說,這幅畫的難度將是多麽大啊,再高明的丹青大師,窮其畢生精力,恐怕也難以完成!
唉唉,都怪我的思維方式不對,本來嘛,這樣的長卷,隻能是心中的圖畫--守著窗兒,獨自得黑,既聽不見梧桐細雨點點滴滴,也看不見綠肥紅瘦是否依舊,隻紮在我的書堆裏,一位一位地,細細地描摹大師們……
1998年12月16日於京南西馬小區寓所
(本文被選入1998年中國散文排行榜)
老朋友,新朋友
記得考入大學的第一年,古典文學剛開課不久,就幸逢校方請到著名華裔漢學家葉嘉瑩教授,為我們講授中國古典詩詞。印象最深的,是葉先生用春水般的激情,反複吟詠這樣兩句詩:
悲莫悲兮生別離,
樂莫樂兮新相知。
語出自屈原《九歌少司命》。“少司命”是主宰生命的神,這首詩是對神禮讚的頌歌。前麵幾句是這樣的: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譯成白話,意思是說:秋天的蘭草真茂盛,紫色的莖蔓上綠葉蔥蔥。滿堂上都是祭祀的人,而神獨看著我以目傳情。然而它從來到去沒說一句話,便乘風駕雲離去了。令我感慨人生最悲苦的是生離,最快樂的是新知……
在空闊的大階梯教室裏,葉先生抑揚頓挫,聲音裏帶出別一種滄桑,令當年的我十分十分不解:
“樂莫樂兮”乃人生之至樂,為什麽至樂的不是老友,卻是新朋呢?
如今時隔快二十年了,我突然回想起這件事,並且似乎品出了其中的一點味道,這是因為現在我每天上班,桌上都擺著十來封素不相識的讀者信函。文如其人,信亦如其人,有些信寫得書香撲麵,韻致高妙,就像琴鍵發出的轟鳴一樣敲擊著我的心,令我動心動容,真想即刻與之見麵,相互傾訴衷腸--我們都早已熟稔了“書是良師益友”的箴言,其實朋友也是書。如果你有幸結識幾個又有學問又心地高尚的朋友,你時時地讀讀他們,感悟著、豐富著、收獲著,你肯定會覺得自己的人生走入了天庭的開闊地。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沉重得像大山一樣的編輯工作,使每天每天都如同衝鋒打仗一般,一次又一次粉碎了我的心儀神往。人力所不能及的,隻能靠緣分來施與了。
命運待我不薄!
迎春花吐出嬌黃的花蕊時,朋友LX來到了。他告訴我,他是一個工人,年近知天命,卻仍癡戀著繆斯女神。雖然從人生識字憂患始的角度說,這位女神給他的痛苦遠遠大於歡樂,但他一談起最喜愛的俄羅斯文學時,嘴角即浮起燦爛的微笑。我就從這春天般的微笑裏,重讀了普希金、屠格涅夫、托爾斯泰……
粉紅色的榆葉梅還沒開罷,又一位朋友XC翩然而至了。他使我提前進入了盛夏,這是因為他性格豪爽,樂善好施,周圍聚集了一大群朋友。我被拽入到這群朋友中間,一邊帶勁兒地聽他們談論著中國傳統文化的當代繼承性問題,一邊讀著XC,向他學習如何對待生活……
在收獲的金秋季節,我又意外地收到了一份厚禮:一位外省的縣中學教師LJ,寄來長長的一封信,對吾文進行直率的解讀與批評。這是我至為珍視的一種天籟,從此生活中又多了一位彥弟式的朋友。我讀他對我的一次次批評,也一次次在結尾讀到這樣的話:“我知道你忙,沒時間就不要回信了……”這種宗教般的情感,頓使我對忙得要碎了的編輯生涯,不再抱怨……
下麵的一位朋友SQ,更簡直可稱是命運的奇跡。有一天天空蔚藍,一封帶著中英文兩種文字的驚鴻,突然從大洋彼岸飛來。SQ因文識我,我信裏和電話中讀他,在無望的大洋之間架起了一座有望的橋。我最欣賞SQ雖客居海外多年,西方思維學了不少,但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克己為人”,卻還主宰著他的心靈。當梧桐的落葉剛剛飄向大地,我已接到SQ厚厚的一封信,拆開一看,心裏立即轟響起《愛的祈禱》--原來,是他教我如何生爐子、裝煙囪,度過漫長的冬天……
樂莫樂兮新相知呀!
我吟詠著屈原大夫的這句詩,沉浸在天地人心的溫馨裏,感動於人生的美好。這時候,所有的忙,所有的累,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奉獻,所有的委屈、苦悶、焦慮、彷徨、痛苦、憂鬱……盡皆隨風化去;而世間所有的壯麗美好神奇--廬山的飛瀑,東海的朝霞,峨眉山的金頂之光,大興安嶺的白樺樹,西藏的犛牛和瑪尼堆,新疆的清風和歌舞,還有內蒙古大草原上那滿地滿天的不知名的小花,一一從心頭掠過。“……忽獨與餘兮目成”,神確實來過了!盡管亦是“入不言兮出不詞,乘回風兮載雲旗”,又何需留下什麽話語呢?來了,滿室生輝,滿堂生光,滿心生香;走了,神聖永鐫我心了,從今往後,渾身通體上下,已全是感恩戴德之情,感謝漫漫人生路上這一份又一份的神賜!
何況,我還有著生死相依的老朋友們呢!--“生死相依”的概念,就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就是“知君命不偶,同病亦同憂”;就是“但令一顧重,不吝百身輕”;就是“共輿而馳,同舟共濟,輿傾舟覆,患實共之”。連最珍貴的生命都可以置之度外,至此,已進入了佛國天界一般的超凡境界。
老朋友是大地,新朋友是春風;
老朋友是藍天,新朋友是白雲;
老朋友是宇宙,新朋友是星鬥;
老朋友是溫馨的老屋,新朋友是現代的樓房;
老朋友是四時的鮮花,新朋友是節日的禮花;
老朋友是哲學、理論,新朋友是詩歌、散文;
老朋友是學而時習之的古典名著,新朋友是先睹為快的暢銷書;
老朋友是渾厚的交響樂,新朋友是強烈的搖滾;
老朋友是故宮、北海、頤和園,新朋友是王府飯店、賽特中心、燕莎商城;
老朋友是氣勢恢弘的黃土高坡,新朋友是奔騰呼嘯的黃河;
老朋友是深沉雄偉的長城,新朋友是城垛上飄揚的旌旗;
老朋友是生活的依托,新朋友是新銳的感覺;
老朋友是心中的永恒,新朋友是意外的驚喜;
老朋友是精神的家園,新朋友是思想的閃電;
老朋友是靈魂的泊地,新朋友是修煉的契機;
老朋友是活下去的信心之所在,新朋友是漫漫行旅上的加油站;
老朋友是生命中的另一個自我,新朋友推擁著我們走向輝煌與夢想……
生活可以熱鬧,也可以寂寞--當你靠在幾個老朋友的胸膛上麵歇息之時;生活可以寂寞,也可以熱鬧--當你夾在一大群新朋友中間暢笑之時。熱鬧和寂寞都有道理,都有味道,由此組成不斷豐富、不斷提高、不斷向上的斑斕人生。
1995年2月1日初稿
1995年4月15日大改
2001年7月7日又改
宜興有好女
對於我這個土生土長的北方人來說,“南方”是個美麗得永遠讓我充滿遐想、光鮮靈靈的詞:南方意味著山明水秀,煙柳畫橋。南方雋永著細密的粉牆灰瓦和精致的日子。南方調養出的男士溫文爾雅,風度翩翩;還有說話像小鳥唱歌一樣好聽的女子,據說她們即使吵嘴也是一副鶯歌婉轉的花腔,讓北方人以為是在表演節目……總之,“南方”在我的概念裏,即“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的天堂。
然而,到了典型的南方城市宜興,我收獲的,卻是別樣的感觸。
天下宜興,天堂宜興,誰人不知宜興有三寶?一曰景物,善卷洞、張公洞,皇家宮殿般金碧輝煌的鍾乳石大岩洞,從公元3世紀就開始經曆歲月老人的穿鑿,千百年來,既塑造了風景又積澱了文化,早就成為宜興的名片。二曰風物,宜興陶瓷名動天下,特別是紫砂壺,要是不姓“宜”名“興”,就是不正宗,風雅之士都不捧的。
這第三宗曰尤物,陽羨名茶(宜興古稱“陽羨”)已有1200多年種植史,是中國最早享有盛名的古茶區之一,過去有“天子未嚐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的民諺,可見它地位的非同小可。如果說古茶是何等標致模樣已不可考,那麽今天的陽羨綠茶我是親眼見到了:根根都似乎是“香魂一縷在天外”的妙玉,亦是要用天外的氣派和排場侍候的,必須用上等器皿來盛,必須用潔淨的杯子來經水,那水還必須是純粹的山滴雨露--如此慣縱,便產生了“嫁女”的擔憂,宜興人索性在賣茶葉的同時,奉上一隻晶瑩剔透的玻璃杯,以免其他器具玷汙了我這“嬌女兒”……
除了這三寶,我們還去遊了原始森林一樣濃綠遮天的竹海,還有煙波浩渺的太湖,以及著名的禪院道場大覺寺,等等。第一等的享受便是空氣,它們都捧來了最清新、最濕潤、最暢達、最滋味、最詩意的負氧離子,讓人大呼“快哉”而“萬歲”。聽說,宜興還有數不清的亭、台、樓、閣(如漳浦亭、浮翠亭等,有名的達31個),軒、榭、廳、堂(如雙楠軒、淨山堂等,有名的達20個),園林、洞塔(如湄隱園、靈穀洞等,有名的達22處),寺、廟、觀、祠(如南嶽寺、西津廟等,有名的達52處),古建橋梁(如長橋、升溪橋等,有名的達19座),老街、舊巷(如蜀山古南街、東西珠巷等,有名的達10處),碑、坊、墓、墩(如國山碑、《淨雲枝藏帖》刻石等,有名的達24個),遺址、遺跡(如駱駝墩遺址、前墅龍窯等,有名的達10處)……如此,宜興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清明上河圖》那麽繁華、繁榮、繁錦、繁喧、繁鬧;或者,不如更譽她是一個天然的大博物館,人文的、曆史的、自然的、社會的、風土人情的,無所不包,無奇不有,說她表現了中華民族自古的文明進程,怕也不為過吧?
都好,都好。
很棒,很棒。
不為過,不為過。
可是,不知為什麽,我心中似乎還有企盼--也許是我太追求“完美主義”了,幾天下來,隱隱的,天邊滾著遠雷,閃起一片金紅,我還一直期待著:
還會有什麽發生呢……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張元幹《賀新郎送胡邦衡謫新州》)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嶽飛《滿江紅》)
“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風浩蕩,欲飛舉。”(張元幹《賀新郎寄李伯紀丞相》)
……
對了,就是這種“大江東去”的陽剛之氣!南方,不會隻有“日長飛絮輕”、“畫舫聽雨眠”一類的陰柔美吧?
終於,終於,我的心中所盼,它來了!
而且竟然,是由一群紅粉英雄帶來的--
(1)在“史貞義女碑”前,浣紗女義救伍子胥的故事讓我驚愕不已:
“史貞義女碑”是由大詩人李白親自撰銘並序的,記敘了春秋戰國時期,一位宜興姑娘的壯舉:
相傳楚國大將伍子胥在逃離楚國,進入吳國途中,走到宜興西氿口的蝦籠涇,擺渡過氿到了北岸。此時他已三天三夜沒吃過東西,又餓又累,實在走不動了。見岸邊有個姑娘正在洗滌錦帛,伍將軍就上前乞食。姑娘沒有可以充饑的食物,便把一盆浣紗用的漿糊端給他吃。伍子胥狼吞虎咽後,問清去吳國的方向拔腿就走。可是突然,又折回身來,求姑娘不要告訴後麵的追兵,不然“我命休矣!”姑娘見他焦急的樣子,為了表明自己一定會信守諾言,竟然一頭紮進湍急的河水,以自沉的訣別,標示自己永遠不開口……
我驚愕得張開了嘴巴,想了半天,卻沒有說出話來。無疑,今人活得比古人聰明,無須用寶貴的生命證明自己;但古人卻比今人純粹,為了一個理想、一個諾言,就肯付出寶貴的生命。今人的生活水平不知比古人高出多少,計算機比之結繩,宇宙飛船比之牛車,登月火箭比之嫦娥奔月,簡直是恐龍比之螞蟻,華爾街大亨比之非洲饑民;今人的財富也比古人多得無可計,古人以銅為金,草廬布履;今人擁有股票、基金、期貨、貨幣以及金銀珠寶翡翠鑽石,還有冰箱、彩電、汽車、計算機、空調、飛機、遊艇。但今人更重利,古人卻更重義,原始共產主義真的是領銜高級資本主義和初級社會主義……
一時間,我竟不知道怎麽解讀這件事了--是隨著千年的傳頌而傳頌,還是用今天的實用主義眼光去批評姑娘傻,抑或用西方的人權標準來指責她不尊重個體生命?屈指,三千年已經過去了,人類在物質上和科技上無與倫比地飛速、神速、加速,已變得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卻唯有在精神上還是止步不前,甚至退化--我們到底比古代的這位宜興姑娘,高級了些什麽又低級了些什麽呢?
“史貞義女碑”原碑現陳列在宜興周王廟碑廊。當年義救的舊地--今團氿濕地公園內,新建了摹刻的“史貞義女碑亭”,還有那位想象中的浣紗女塑像,當然是驚豔絕倫的美女。碑亭不大,隻有一間民居的寬窄,也是普通民女的待遇,磚木結構,四簷兩角,下設一圈圍欄,雖小巧玲瓏但嫣然可愛。作為老奶奶依著欄杆,給小孫女講述“宜興有好女”故事的小去處,可人,足矣。
(2)三姑娘廟:講述著孫權與三位姑娘的故事
無獨有偶,宜興女兒舍身救人的故事,後來在三國時期,又經典地演繹了一遍:
主人公是中國老百姓皆知的東吳國主孫權,字仲謀,當然是英雄人物,以至於他的對手曹操和後來的南宋大將軍辛棄疾,都說過“生子當如孫仲謀”的話。但英雄剛起步的時候也必定困窘,不像現在的“當代英雄”們憑借著關係就能橫空出世,一步登天。早年孫權在宜興擔任陽羨長時,隻有15歲,一次帶兵上山剿匪,因寡不敵眾反被追殺,獨自一人逃上一座孤山頭,無路可走,更沒有藏身之處。正焦急萬分,幸遇三位砍柴的村姑,將他藏在柴草堆裏,並騙過追來的匪徒,指讓他們向山下追去。三位村姑放孫權逃生後,知道匪徒還要回來找她們算賬,為了免遭汙辱,她們仨竟然緊抱在一起,跳崖自盡而死。
“世界上絕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以今天的觀點思忖之,是什麽信念或曰精神,支撐著這三位樵女甘願拿出自己的性命,去換回一個陌生官吏的性命呢?孫權跟她們無幹無係,也不是救她們於水火的大救星,這種愛與恨是從哪兒來的呢?
這又是一個舍生取義的神話,古人把“義”看得重於生命,可以義死而不能苟活,那便是當時三位姑娘所處的大的精神背景和生活環境--隻好作如是猜想吧。
說來,孫權還真是個人品相當不錯的人,後來雖然做了人上人,但不奉行“寧我負天下人,不能天下人負我”的極端自私自利哲學,在霸業成功之後,派人重回獨山去找尋三位姑娘。當得知她們的死訊,真心悲痛與感動,親自回獨山祭奠,並建造了“三姑娘廟”,為三位樵女塑造了雕像,還立碑鐫刻了她們的事跡。這也算是善始善終,對得起三位姑娘了,所以在宜興留下佳話,一直流傳至今。
有人說惡是曆史發展的動力,因為惡推動著人去拚搏,去爭取,去變不可能為可能。偉人也說過這樣的話。也許吧?或一定是吧?但我總想:為什麽千百年來所有的頌揚都獻給了良善,卻沒有公開地歌頌惡者?說明人同此心,這是人類精神的共同泊地。不過當然,曆史也在以它自己的方式頑強抵抗,做了一明一暗兩本賬目,明的如“義”暗的是“利”,眼睛擦不亮是你自己的問題。
站在“三姑娘廟”前,可以看得出地處南方的吳國之富庶,年年的GDP一定不低,加上孫權真心舍得拿出納稅人的錢,所以“三姑娘廟”建造得氣勢宏偉。前後兩座大殿,上中下三層,高高地矗立在獨山峰巔,宮殿式大屋頂,八角飛簷五座門洞,還配有雕欄玉砌,簡直就是大雄寶殿的規格了。南方不像北方那麽正統,所有人所有事都必須按照“級別”辦事,在經濟發達地區,“權”有時也得給“錢”讓路,我覺得這樣好,能給曆史留下點兒縫隙,讓風吹過,也讓我們從中看到了一些本真。
(3)在嶽飛生祠,我聽到了嶽飛夫人李娃的故事:
然而,宜興人最引為自豪的好女人,還當屬嶽飛大將軍的夫人李娃。
建炎四年(1130年),嶽飛在戰事離亂、前妻兩度改嫁的情況下,在駐軍地宜興娶漁家女李娃為妻。李夫人吃苦耐勞,能幹賢惠,對嶽母姚太夫人孝敬有加,對嶽飛前妻所生二子嶽雲、嶽雷愛護勝於己出,還協助嶽飛將軍做好隨軍家屬的安撫工作,受到將士們的稱讚和愛戴。同時,因為李娃的緣故,宜興人把嶽飛視為“宜興女婿”而全力支持之。當建炎三年金兀術渡江南犯,嶽家軍與之大戰於宜興兩氿、太湖沿岸時,文質彬彬的宜興男兒踴躍參軍上陣,浴血奮戰,陽剛之氣凜然,和嶽家軍一起,把數萬金兵殺得“隻剩下金兀術幾人倉皇逃跑”。
嶽飛將軍39歲受趙構、秦檜所害之後,時年41歲的李夫人帶著兩房兒媳、兩房尚在繈褓中的孫兒女們(嶽甫4歲,嶽申1歲,嶽大娘3歲,嶽二娘1歲)充軍嶺南,在難以想象的艱難困苦中熬過了19個嚴冬,最終等來了嶽大將軍平反昭雪的詔書。已年過花甲、白發蒼蒼的李夫人長跪在夫君靈位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在她身後,是已長大成人、生龍活虎的一排嶽家兒女。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暮秋的一天,秋高氣爽,高天明麗,李夫人帶領著全家從惠州生還,回到京都後,被複原封正德夫人、晉秦國夫人,加封楚國夫人。女中豪傑李娃後來在75歲上壽終正寢,陪伴嶽母姚太夫人葬於江西九江。
這樣的巾幗英雄,慚愧我才疏學淺,過去還真不知道。現在聽到了這麽悲壯的故事,就心心念念,就難以釋懷,就將心比心!從某種意義上說,比之疆場上的英勇殺敵,也許在庸常日子裏的活受更其難堪--夫君嶽飛和長子嶽雲都橫遭慘死,天庭幽晦,前路黑闃不知,周邊是瘴氣彌漫和蛇蠍遍地的險惡生存環境,膝下有一群婦孺嗷嗷待哺,這樣的塌天重力,全壓在一個女人的瘦肩上,是何等的滋味、何等的不堪!她怎麽承受得起?
李夫人的應答是:“以吾夫之賢,可使無後乎?”就是這樣的信念給了她力量,無窮無盡的力量。加上南方女人特有的聰明、勤快、吃苦、能幹,終於把老嶽家的香火保存與延續了下來,不僅使我中華民族的千古英雄第一人嶽飛,還有嶽家的滿門忠烈們,巍巍乎、堂堂乎挺立於人世間,也把秦檜等小人永遠地推跪在地接受百姓的審判,還使“宜興有好女”的聲名在華夏寰宇廣為傳頌開來。
順便交代一句:讓宜興人自豪的是,嶽飛就義,李夫人發配後,他們的兒子嶽霖被宜興人秘密接回,安家在太湖邊的周鐵鎮唐門村。後嶽霖娶妻於斯,得四子一女,從此世居宜興,並在唐門村建起了嶽飛大將軍的衣冠塚和顯祖庵。1990年,周鐵鎮建湖村黨支部書記嶽錫春(嶽飛第30代世孫)捐出了《唐門嶽氏宗譜》共24卷,是為老嶽家的英雄真傳。
“宜興有好女”這個題目,是它自己跳出來的,之後就在我的腦海裏盤旋不去。為什麽?實在是因為宜興的好女人還多著呢,說也說不完。
比如大家都知道的:
西施不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專寵和特權,不戀皇宮裏驕奢淫逸的浮華,追尋範蠡離開越王勾踐之後,兩人就隱居在宜興了。凡宜興百姓都知道,範蠡大夫後來把他的智慧用在了研製陶藝上,西施則用溫柔和細膩加以輔佐,經過千百次的試驗終獲成功,燒出了名甲天下的紫砂、精陶、青瓷、彩陶,等等。然後,他們又將製陶藝技教給了百姓,幫助他們發展製陶生產,最終使宜興成為著名的陶都。
孫尚香和劉備雖然是政治婚姻,但她被哥哥孫權誆回東吳且扣住不放後,終日鬱鬱寡歡。翌年劉備死訊傳來,孫尚香悲痛萬分,返回封地宜興太華山,祭天別祖後,至鎮江投江殉夫,7個侍婢也跟著跳入滾滾長江。用今天的觀點,“殉夫”是為封建主義衛道,應該鄙棄和批判的,但宜興老百姓不幹,他們就是要把孫尚香歸入家鄉的好女人行列,那麽就讓我們收起利劍,順從民意吧。
祝英台和梁山伯的故事也是發生在宜興。善卷洞後麵有一古樸的碧鮮庵,庵中立有一塊“祝英台讀書處”石碑,附近山坡上還有一塊“晉祝英台琴劍之塚”墓碑,離此不遠的祝陵村,就是祝英台陵墓所在地。直至今日,天公露出特別明麗的笑臉之時,仍能看到一紅一黑兩隻蝴蝶,在附近的山水間相攜飛翔,紅的是祝英台,黑的是梁山伯。側耳傾聽,從空中還傳來音節起伏的清朗詩句:“三載書帷共起眠,活姻緣作死姻緣。非關山伯無分曉,還是英台誌節堅。”
崔鶯鶯、張生和紅娘的故事原型,發生在宜興鯨塘的煙山。山下煙林中學後門外,有一座大墳,人稱“鶯鶯墩”,上世紀50年代初,當地農民曾在墩裏挖到陶瓷壇罐等物。70年代,又在附近一座密封石窟墳墓中挖出一具棺材,在現場的人都見到一具女屍,穿著豔麗的古服,麵目、頭發俱栩栩如生,但不一會兒就風化了,極為可惜!
白螺姑娘下凡人間,天天走出螺殼,給貧窮小夥吳堪燒飯,最後和他結為夫妻的美麗傳說,是我們大家從小就聽到了的,但我們不知道的是,這個故事原來也是發生在宜興的東氿河邊。那故事的最後結局是,白螺姑娘施計把一貫欺壓百姓的貪官燒死了,然後讓老百姓都登上一張荷葉,隨風飄到了宜城,所以人稱宜興為“水浮地”,也稱“荷葉地”。謂予不信,請現在就到西氿河邊去看一看,那裏尚遺西津廟,是為紀念舊物。
以上,是大家都熟知的古代傳說。下麵還有大家不太熟知的近代宜興好女人:
傅湘紉是宜興人傅用賓之女,嫁夫謝泳。她一生最受人尊敬的成就,是教育出了兩個著名兒子。長子謝玉岑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是浙江溫州中學聞名遐邇的兩位國文教師之一(另一位是詞學大師夏承燾);謝玉岑的繪畫也非常有造詣,曾被張大千譽為“海內當推玉岑第一”。次子謝稚柳名氣更大,是中國藝術史上記載的現當代著名書畫大家,集詩文、書法、繪畫、鑒定於一身,名重海內外,與徐邦達並稱為“南謝北徐”。
傅學文是邵力子之妻,宜興市歸徑鄉人。早年在蘇州女子中學、大同大學等校讀書,1925年赴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抗日戰爭爆發後,她與中國婦女運動先驅鄧穎超、史良、李德全、曹孟君等宣傳抗日救亡,擔任中蘇文化協會婦委會副主任等職。1949年全國解放後,曾任民革中央團結委員會委員、民革中央監察委員會副主席、全國政協祖國統一工作組副組長等重要職位。
葛琴是邵荃麟夫人,1907年出生於宜興丁蜀鎮。她1926年就加入了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和中國共產黨,1927年參加上海第三次工人武裝起義,曾與夏之栩、陶桓馥兩位女同誌一起被譽為革命的“三劍客”。解放後曾任北京電影製片廠副廠長,出版《海燕》等中短篇小說、電影劇本、散文隨筆、文學評論等著作多種,是中國作家協會第一批會員。
宗瑛是宜興徐舍鎮美棲村人,她是跟著哥哥出來幹革命的。哥哥宗益壽烈士在上世紀20年代即投身革命,30年代曾與陳雲一起在滬西區委搞工運,後調入上海中央特科,在周恩來手下工作。1935年擔任紅軍挺進師政治部部長(師長為粟裕),當年6月就犧牲於浙江右泉,時年才28歲。哥哥犧牲後,宗瑛繼續留在革命隊伍裏工作,解放後曾任貴州省輕工業廳廳長等職。她的丈夫周林也是一位老革命,曾任中國共產黨中顧委委員、北京大學黨委書記,國家教育部副部長等。
……
還有許多,許許多多。當地朋友一會兒想起一位,一會兒又想起另一位,七嘴八舌,爭說巾幗,聽得我“耳花繚亂”,兩眼放光,心生蓮花,好生好生羨慕呀!
他們自己也是越說越興奮,像是發現了一座價值連城的新富礦,又像是孩童之間有了炫耀和傲視別人的資本,還像是一門新的學科誕生了,更像宜興的太陽從此永遠不落了一樣。青年作家蔡力武仿佛比眾人更愛自己的家鄉,自告奮勇去為我收集這方麵的資料,並且真的在我離開宜興時,把一疊抄寫得工工整整的資料交給了我。
而當我離去時,倒戀戀不舍了。心說:“能夠做個宜興人,真夠幸福的。”
我不願意再用“人傑地靈”這個詞,因為實在被用濫了,大家都已經像歌唱紅太陽一樣沒有了感覺。我想得來點兒新鮮的,讓眾人留下深刻印象最好,可惜又想不出來,隻好望文生義地堆砌了一個新諺語--“女人傑,地靈甚”。相信有覺悟的中國人民都能接受,因為不管男人、女人都知道,是母親、是妻子、是姐妹、是女性,孕育了人類,使之繁衍生息,綿綿不絕。更因為有了好女人的光輝千秋的照耀,而使滿世界都呈現出一派鬱鬱蔥蔥。
我這樣說話,絕不是什麽“女權主義”之類,而是想到了幾千年來女性所受到的壓抑和苦難。因為壓抑,她們的靈心慧質都被扼殺在曆史的巉岩之下,人類的文明進程也因此遲滯了幾千年吧!而今天,世界已不斷進步,文明已不斷進步,男人女人都在不斷進步,很多很多、太多太多的問題,都被重新提了出來,反思、研究、糾錯、校正,向好的方麵九九歸一--姐妹們,能夠生活在今天而非中世紀的黑暗裏,也是夠幸福的了!
哎咦,真沒想到一趟宜興遊曆,竟引發了我的如此感慨。此刻,正是南方最好的時日,燕子來時,綠水逶迤,朱朱粉粉,翠峰如簇。金紅色的陽光交響樂般流淌著,有時又像是人工做出的多媒體炫光,把她照耀之下的山、水、花、草、樹、人、鳥、狗、貓、蟲,全都輝映得通體熠熠,發出各種形狀的、奇異奇幻的流光溢彩--令人恍然若夢,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處?不知怎樣感恩於人世間的幸福?
思悠悠,愛悠悠,愛到歸時無始休!宜興文友你知否:我已從你們宜興好女人身上沾了仙氣,並且帶著一百二十分的滿足,完美主義地告別了宜興。
2008年9月5日初稿,9月8日改畢定稿於北京協和大院葳蕤齋
我給季羨林先生當編輯
1998年11月11日,我收到季羨林先生的一篇散文新作,還有一封信。文章題為《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是複印件。信是親筆,全文如下:
小蕙:
你好!
我現在難得寫什麽抒情的散文,寫了幾篇,也被別人搶走。這好像是怠慢了“文薈”,實則我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記“文薈”,我的《賦得永久的悔》等等拙作都是首先發表在“文薈”上的。
現在又寫了一篇《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自己還難判斷寫得是好是壞。現寄上,請法眼加以鑒定。
祝
撰安!
季羨林
1998.9.26
我興奮得眼睛直放光,上上下下,捧著信又看了好幾遍,心裏漾起一股久別重逢般的親情。季先生的稿子已經一年多沒來了,而前不久,他於1997年發在人民日報上的散文《清塘荷韻》獲得了首屆中國新聞副刊獎,由此使我知道,季先生雖然已經到了米壽(88歲)高齡,卻還在堅持寫。《清》文已由人民教育出版社選入高三文科學生的《閱讀教材》裏,我早就找來讀過了,寫得果然好,是沿著傳統散文的路子寫的,遣詞、造句、煉意,均十分用力,全篇各處都顯得非常精致,的確是好文章,也是季羨林散文中的上品。說實在話,我一方麵替季先生高興,同時,心裏也有一點兒發酸,暗自思忖:季先生怎麽不把此文給我呢?
又一想:晚生小子(女)才吃了幾碗幹飯,就當上了季先生的編輯,還沒問自己做得好不好呢,就老企圖讓先生把上好的文章全給你,不是做白日夢?由於“文革”失學,我讀季羨林散文,已是80年代了,比正常情況下起碼晚了二十年光景。二十年,又一條好漢都頂天立地了,奈何?
當晚11時許,我摒棄一切雜事,端坐在書桌前,展開《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開始細細閱讀。為什麽拖到現在才讀?那是因為閱讀季羨林散文,是要靜下心來,細細品味的,白天辦公室裏太嘈雜,晚上家務事太亂電話太幹擾,都會影響閱讀效果。我讀別的好散文,也往往是選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時間裏。
這真是閱讀好散文的最佳時光。家家戶戶都已熄燈,整座樓靜謐無聲息了。嘰嘰喳喳的女兒也終於沉入夢鄉,不再小鳥似的在身邊撲騰來撲騰去。書房裏,開一盞台燈,柔和的黃色光暈放射著暖人的光芒,猶如一大朵張開的降落傘,把我和稿子都嗬護在裏麵,很安然很愜意很有情調。陽台外麵,深寶石藍色的夜空遼遠幽靜,遠方天邊上,有數點燈光閃閃爍爍,像是蒼穹裏的星星在值守。真正的星星呢?抬望眼,賊亮的天狼星已偷偷溜到正南,得意洋洋地把一幅神秘的星係運行圖掛上天幕,任人遐思冥想,這一切卻已被警惕的獵戶星座發現,一路狂奔緊緊追過來。草木欲靜而頑皮的風不肯止息,一會兒搖搖這根枝杈,一會兒撩撩那個葉片,繼而又吹起尖利的呼哨。
白天的囂躁之氣正在漸漸塵落……
《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恰是一首小夜曲,與這天籟地華的清涼世界聲息相通,隨著溫馨的音符一段段跳蕩出來,我的心裏像逐漸漲鼓的風帆,在感情的潮水中疾行。
它寫的是新學期開學後的一天清晨,季先生出門,突然--
眼睛一亮,驀地瞥見塘邊泥土地上有一行用樹枝寫成的字:
季老好98級日語
回頭在臨窗玉蘭花前的泥土地上也有一行字:
來訪98級日語
原來,是98級新生來家探望季先生,又怕打擾了老人,“便想出了這一個驚人的匪夷所思的辦法,用樹枝把他們的深情寫在了泥土地上”,使自謂已經達到“悲歡離合總無情”境界的老先生,“眼淚一下子湧出了眼眶,雙雙落到了泥土地上”。
接下來是季先生就以往與青年、與讀者們的接觸交流,所生發的往事回憶與議論。文章不長,僅兩千多字,但我讀得很慢,喉嚨裏有什麽東西在往上撞著,撞得鼻翼直發酸。新生們的真情打動了季先生,季先生的真情感動了我,真正是“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鍾嶸《詩品序》)啊!
文章讀罷,久久凝思,半天我才回過味兒來。我為得到了這麽好的一篇文章而欣慰不已。可是忽然,一個疑問在我心中升起來:新學期是在9月初開學,這是發生在那時的事,怎麽剛剛寄到我手裏呢?急忙去看文末落款,果然寫著“1998.9.25”字樣;再去翻檢來信,是“1998.9.26”,也就是文章完成後的第二天寫的。我怕是郵局的事,看看郵戳,沒錯,是11月11日才寄的,怪哉?
後來,我被告知,原來《清塘荷韻》寫完後,季先生的確是囑人寄給我,要在光明日報“文薈”副刊上發的。但是要季先生稿子的編輯太多了,各報各刊,誰都想得到。有人坐在季府不走,磨來磨去,後竟謊稱借去私人學習,絕不發表,可是一拿到手後馬上就搶發了,弄成個既成事實,也就不能“追究”了。不單《清》文,後來還有《虎年抒懷》等文,都是說好寄給我的,然終於都被別人這麽拿走了。這回《字》文寫好後,季先生說:“這回無論如何要給‘文薈’了”,並馬上寫了親筆信予以“保護”。哦,至此,我才終於明白“我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記‘文薈’”的含義了,事實證明,我的失落,並不是沒有影兒的自作多情。
季先生,謝謝您!
我是1985年才認識季羨林先生的。那一年起,我到光明日報“東風”副刊當編輯,從此,開始了文學編輯生涯,也開始與著名的學者、作家們交往。
有一天,文藝部派我和另外兩位同誌專程抵北大,去朗潤園看望季先生,耄耋高齡的老人,已在那裏住了大半輩子。往事可堪回首?
那之前我還從未見過季先生,隻知道這個名字代表著中國的東方語言學研究水平。朗潤園也是第一次去,一個多麽美麗的名字,總使人聯想到珠圓玉潤的絕美意象。
時正值草木葳蕤之季,來到北大最美麗的居所,有一種遊公園的感覺,心裏歡快如同來到大自然的懷抱。幾幢小樓中間,環抱著一池碧水,中有粉紅色的荷花和雪白的睡蓮,亭亭玉立,潔淨無瑕。池四周,是湜湜楊柳,風起時一齊做舞蹈動作,婀婀娜娜,嫋嫋依依。窗欞下,有一排一人高的長青樹,樹冠闊達丈餘,蓬蓬勃勃,青青鬱鬱。鵝卵石甬道旁,有修竹像閑雲野鶴般挺立著,一副無求品自雅的高僧神態,心閑氣定,從容不迫。
少年時,季先生是由山東一貧瘠的農村走出來的,發奮地用功,使他以優異成績考取了北大,同時考取了清華。當時的考題之難,今日聽起來,猶覺頭皮發麻。比如英文考試,除了一般的作文和語法方麵的試題以外,還有一段漢譯英,是南唐後主李煜的半首《清平樂》:“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這翻譯的高難度,簡直就不應是高中學生們承受得了的,若放到今天,中文係的正教授者,答不出來的也大有人在吧?這還不算,最後又加試英文聽寫,其難度,全考場也沒幾個人能聽懂。那一年從山東來的考生,隻有三人榜上有名,季先生即其中之一。後來為了出國深造,季先生忍痛放棄北大而上了清華,又留學德國,喝了11年洋墨水。40年代學成歸國後,經陳寅恪先生介紹推薦,以副教授身份進北大任教,隻第10天頭上,就被聘為正教授及東方語言係主任。後一直在這“官”位上迎接了解放,度過了50年代、60年代的急迫時光。最高時曾“官”至北大副校長。今以九秩之年,成為北京大學的代表性人物。
我在進門前,曾數次展開想象的翅膀,猜測大名鼎鼎的季羨林先生,儀容將是多麽威嚴,風度該是多麽翩翩,簡直是雲端裏麵的人物了。全沒想到,來為我們開門的,竟就是季先生本人。
也許說他是一位老退休工人更加貼切。高高的個子,清臒,瘦長。銀白色的寸頭,仁慈的目光,臉上的表情是佛像一般的平靜。一襲藏藍色的中山裝,圓口黑布鞋,都已穿得很舊。說話很簡潔,沒有熱切的寒暄,隻一句“進來吧”,轉身即帶路往裏走。一切都很平靜。
我被他的普通和平易所吸引,原本像卷葉一樣的敬畏之心,慢慢伸展開了。
為什麽會想到“普通”這個詞呢?因為季先生與我想象的“氣派堂皇”、“威風八麵”、“口若懸河”、“動靜皆驚人”,等等,實在相去太遠,請別忘記那時我剛剛做文學編輯,見人說話還臉紅呢,在後來的十多年編輯歲月裏,我曾拜訪過無數名人,到過許多人的家,有一些已經淡忘了,但今天回憶起季先生的家,猶覺一切曆曆在目。當時的我的確很驚奇,也很受震撼,不單季先生本人,就是他的家居布置,家具陳設,也與“華貴”、“堂皇”這樣的詞藻風馬牛不相及。除了不算大的書房裏那四壁古書線裝書顯出氣派之外,其他的陳設,和我們這些普通知識分子家庭,並沒有什麽不同。
沒有沙發,也沒有軟椅,季先生讓我們就座木方凳,他自己坐在床上,那是一張木板單人床。他的話很少,音量不高,以平等的口氣答複我們的問話,所用的詞語都很普通,沒有廢話,臉上始終是那佛像一般的平靜。
有一個細節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在我們進門之前,季先生顯然正在伏案工作,幾本攤開的書,一摞稿紙,一支老式鋼筆,筆帽倒插著。一張硬板凳橫在寫字台前,顯然是老人剛剛坐過的,而本來屬於那個位置的藤椅,卻被挪在一邊,上麵有一黃一花兩隻肥碩的貓咪,勾頭搭爪睡得正香。由此可以見出季先生為人的仁慈,他是寧可自己坐冷板凳,也不願吵醒貓咪的懶覺,對貓尚如此仁愛,那麽對人呢,可以想象,更會是怎樣的慈悲為懷。
多少年以後,我讀到比較文學研究專家樂黛雲女士的一篇文章,裏麵講到“文革”驟起時,有一天,一群紅衛兵小將遊鬥一大批北大的學術泰鬥,隻見季羨林先生走在隊伍裏,臉上還是那一副平靜的神色,眼光落到小將們身上時,依然是仁慈的,隻是多了一些憐憫,他是在憐憫青年學生們的無知,所以,他並不怪罪他們!
仁慈自有偉大的力量,雖然它通常隻以沉默的方式說話,卻是無人能匹敵,藏了千軍萬馬在心裏。平靜也是一種力量,它來源於對世事的洞穿,對自身道德良心的自信,以及對目標的堅定不移。普通中更藏有最強大的力量,日月經天是普通,江河行地是普通,世人遵守的第一準則都必須是“普通”二字,可以說世界的最基本依據就是普通。望著季先生那一副平靜、仁慈、普通的樣子,我禁不住想,平靜是真,仁慈是善,普通是美,集真、善、美於一身,季羨林先生就是這麽讓人尊敬起來的吧?
告辭的時候,季先生執意把我們送到大門外,在長青樹前握別,然後,一直看著我們沿鵝卵石甬道走遠,逐漸消失在花木之間……
後來,我又到季先生家去了第二次,那已是80年代末的一天,依然是滿園花樹的季節。這回是和幾位作家朋友同去的,季先生仍是一身藍布衣褲,清臒的身軀也依然筆直。然而這回先生的麵容極為嚴峻,說話一反常態,口吻急促激昂,直言不諱的話語對著並不熟稔的我們,竟然一點不藏藏掖掖,遮遮掩掩,那種臨危不懼、不亂的風姿,充分顯示出這位睿智老人一輩子的人生識見、人格高度和胸襟。從那以後,我對季先生又有了一種新的認識:他並不是個隻知蝸居書齋裏做學問的腐儒,而是秉持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那一高貴血脈的傳統士人。
有風骨者並不一定都是表麵上的慷慨激昂之士。
進入90年代以後,對於加快前行的中國來說,雖然越加是商品大潮、經濟大潮的年代,但文壇和學界也並沒有被打入冷宮“深院鎖清秋”,相反,文化界始終是“弄潮兒向濤頭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熱鬧的。
在這些熱熱鬧鬧的文化活動中,季羨林先生和其他一些大學者、大作家、大文化名人一樣,被當作光環和旗幟,身後永遠攘擁著眾多追隨者。季府的門檻都快被人踢破了,來訪的客人一撥兒接一撥兒,以至於老人常常連5分鍾的歇息時間都難得。就這樣,季先生還不讓家人擋駕,就連一個普通學生想來請他簽個字、聽他說幾句話,也不讓阻攔。他說:“別讓孩子們說,連最慈祥的季爺爺也見不到了。”
這種情況下,我再也沒有到府上去打擾季先生,我覺得人應該有感激之心,老人越是替別人著想,我們就越應該為他的身體和工作、寫作著想,作為編輯,誰不想得到好稿子,但如果是以損害了季先生的身體而“搶”到的,良心安在?
不過說來,我的運氣真是好,季先生認認真真地認可了我,這主要是緣於兩封約稿信。
那是1992年“文薈”副刊正式創刊以後,我提議搞了一個題為“永久的悔”無獎征文。我以商量的口氣,給季先生寫了一封約稿信,問他願不願意為我們寫上一篇?孰料,信發出去的第5天頭上,就收到了先生的回信。記得當時我一看信封厚厚的,還暗自思忖:可能季先生不想寫這文章,就寄來別一篇稿子頂替,不然,哪有這麽快的?
待我展開信封一看,差點兒喊出來!還真是先生專門為我們寫的,題目是《賦得永久的悔》,全文4000多字,是季先生那一貫的整整齊齊的手跡。我真想不出他是怎麽寫出來的?刨去一去一來的郵寄時間,頂多就剩下一天了,一天,一位年已耄耋的老人寫4000多字,神了!
讀罷文章,我全理解了,季先生是觸景生情,欲罷不能,一口氣寫完的。今天比較起來,如果說《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是一首小夜曲,那麽《賦得永久的悔》就是一闋交響樂,一會兒是哀傷的慢板,一會兒是大弦小弦齊鳴的交響,主旋律是思念母親的哀傷,回環往複,層層加深,讓我想起“孔雀東南飛,十裏一徘徊”的悲涼意境,心裏酸酸的久久緩不過來。
他寫的是童年在鄉村,家裏赤貧,長年吃不上“白的”(指麥子麵),母親終日操勞,有一點好吃的全給了他,自己吃糠咽菜也心甘情願。後來他6歲離家出外求學,發誓好好掙個前程,迎養母親,報答養育之恩,誰料學業未成,母親就去世了,最後連想見一麵日裏思念、夜裏哭想的兒子也沒實現。母親經常說:“早知道送出去回不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他走的!”這句話在季先生的心上重壓了一輩子,越到老年越感到承受力之重,現在終於總結曰之:“世界上無論什麽名譽,什麽地位,什麽幸福,什麽尊榮,都比不上待在母親身邊,即使她一個字也不識,即使整天吃‘紅的’(指紅高粱餅子,又苦又澀,季先生當年談‘紅’色變)。”
這麽一篇催人淚下的文章,真是求之不得,我們趕快以八欄、半個版的最高規格,發了。說來讀者真是和我們情同手足,心心相印,回饋回來好多信息,紛紛讚揚季文寫得好,情文並茂,征文來稿和關注征文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真不知道該怎麽感謝才好了。
但懷著深厚感激之心的,似乎更是季先生。由於對這篇直抒胸臆、情情切切的文章非常偏愛,季先生多次同意將它選入各種散文版本裏,他自己的一部散文集,還以此篇題目命名,可見心心念念。季先生卻絕不說是他自己寫得好,總把功勞歸在我頭上,幾次寫文章都說是我給他出了一個好題目--給這樣一位仁愛的長者當編輯,何其幸運哉!
“永久的悔”征文結束後,“文薈”脫穎而出,也加深了季先生對光明日報的感情,據他身邊的人告訴我,先生每天必讀光明日報,即使是在患青光眼治療時,自己無法讀,也讓家人給念。那幾年,季先生一有好文章,必寄給“文薈”,我們連續發了《三個小女孩》、《我眼中的張中行》、《哭馮至先生》、《悼許國璋先生》、《這個惑你不必解》等,給光明日報增色不少。其中《三個小女孩》被《讀者》、《散文海外版》、《中華文學選刊》等多家報刊轉載,影響巨大,季先生又不說是他自己寫得好,又把功勞歸到我頭上。
《我眼中的張中行》一篇,還要單獨提出來說說。這一篇也是我給季先生出的題目,當時是中國和平出版社約我編一部《張中行精品欣賞》,要求是“名家評精品”。其中選了張先生寫北大紅樓的7篇,想過來想過去,隻有季先生能夠從平起平坐的高度上,寫出張文的神韻。可季先生寫不寫,這回更沒把握了!約稿信再度飛往朗潤園,還附帶有三個“限製”,第一限題目,第二限字數,第三限交稿日期。很快,季先生的文章來了,說是:“這樣‘霸道’的約稿信,我從來還沒有收到過。”頓時把我弄得臉上火辣辣的。
可是季先生筆鋒一轉,又說道:“小蕙出的題目實獲我心,出到我心坎上了……好久以來我就想寫點有關中行先生的文章了。隻是因循未果。小蕙好像未卜先知,下了這一陣及時雨,滋潤了我的心,我心花怒放,靈感在我心中躁動。我又焉得不感恩圖報,欣然接受呢?”
這篇文章中,季先生把張中行先生稱讚為“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寧靜,不慕榮利,淳樸無華,待人以誠。”其中有一大段斷語,是季先生對張先生一輩子文章、學識的高度評價,發表後,竟引來中青年學者、魯迅研究專家孫鬱的電話,非常欽佩地向我稱道季先生的人品。請看季先生的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