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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紫

  歡喜佛境界

  我從心底裏喜愛歡喜佛。

  甚至達到一種崇拜!

  第一次見到歡喜佛,是在猝不及防之中,撞上的。

  那是80年代中期,在承德,有一天隨著幾個文友,遊蹤。所謂遊蹤,其實就是跟在當地人的P股後麵,緊走慢走--承德美景,天下聞名,什麽外八廟、避暑山莊、棒槌山,孩提時代起就漸漸如雷貫耳,今天終於親臨其仙境,一時都蒙了,也就剩下了跟著走,跟著看,跟著亂點頭的份。

  正亂走著,就見右手前方,數百級台階上麵,遠遠地有一座又小又舊的廟宇,貌不驚人。帶路的當地人說,那是××寺,裏麵隻有幾尊舊佛像,你們誰願去就進去看看,不願去的就在這裏休息幾分鍾算了。我當時恰好在跟一個朋友談論著什麽話題,就邊談著,邊和他一起信步向上走去。

  果然是一座舊廟。一長排供台上,擺著六七尊舊佛像。之所以在這裏用“擺”而不用“供”字,是因為這些殘痕斷跡的斑駁佛像,的確不像那些修葺一新的軒昂廟宇一樣,各位金身菩薩從頭發絲到腳指頭盡皆金光閃閃,依功德、地位而有序排列,長尊幼卑,各得其所。眼前這些佛像呢,大小、身高、顏色差距甚大,高的長過真人,占據著好大一塊地盤,矮的僅有幾十公分,幹脆就擱在大佛像身上。風格也如同一本中學語文課本,小說詩歌散文言論語法什麽都有,絕不好合並同類項,比如簡單粗獷的,三筆兩線條一勾勒就算完事,不用說就知道是西北大漠的佛;細膩過人的,又連手指上的紋路都纖毫必現,一看就呈著南方人的機巧。當地人說得不錯,確乎是一些“無廟可歸”的塑像,暫時寄放在這裏的。

  眾人興味索然亂哄哄退出。我的腿卻忽然被誰拉住了。

  扭頭一看--呀!歡喜佛!

  先需在此聲明,此前,我可從未見過歡喜佛,連照片都沒見過,絕不知道他是太陽形象還是月亮模樣?但是就在那個瞬間,我就像被哪位神仙醍醐灌頂了似的,內心裏一下子就被點透了--這準就是被人們神秘化,神明化,神妙化,神聖化,神威化……的歡喜佛,沒錯!

  一時,我就像熱河源頭的霧嵐,渾身上下都如歌如吟地飄搖起來。

  為--什--麽--呢?

  為了歡喜佛的--美麗!

  曾經分明地看過一本關於西藏佛教的畫冊,裏麵明明白白有一幅極其猙獰、極其醜陋、簡直就像妖魔鬼怪一樣的佛像,下麵的文字卻介紹說,這是××寺的吉祥天母像,藏語叫做“班達拉姆”,傳說每年正月初一她騎著太陽光周遊全世界,供奉她可以消除災難,使人丁興旺,所以僧人們對她極為寵愛,當作鎮寺之寶,輕易不肯示人。實在是因為那形象太凶醜了,也因為僧人們的那種思維太奇特了,和我們的天地美醜觀念完全顛倒,所以多年來我一直牢牢記著那幅佛像,並且從此以為,所有重要的佛像、密不示人的佛像,可能都是那種風格的吧?

  就這樣全然沒有一丁點兒思想準備,眼前的這尊歡喜佛,卻美麗得逼人!但見這兩位緊緊擁在一起的、已地老天荒一般渾然一體不可分的男佛女佛,通體上下洋溢著一種令人熱淚盈眶的愛戀之情:男佛憐惜地把愛人捧在胸前,柔和的眼光久久地落在她的臉龐上,裏麵滿是愛慕;女佛則熱烈地依附著他,一對美目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回遞著更深的愛意;四目相對,兩兩傳情,使愛情達到了神聖的、經典的境界。這哪兒是供人跪叩膜拜的佛國神像,分明是一對現世男女的熱戀雕塑!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上眼眶,但覺喉嚨發緊,心更緊得喘不上氣來。這種超凡入聖的大美境界,要說世間還有可比性的話,也就隻有古希臘、古羅馬的雕塑可媲美了。簡直是太美好了,真沒想到……

  我像傻子一樣定在那裏,有一種天旋地轉的幸福感--愛情,人間最美的感情,連神仙都要來分享,並且借助神條天律“規定”下來,讓人頂禮膜拜。威嚴的神啊,在這個意義上,你想得多麽周到,你變得多麽親近。

  走出那座小廟時,我覺得承德的天真高真藍真明澈,大千世界可真美麗。

  後來,我又有了一次西藏之行。一路上,我有幸飽覽了那片神奇土地上的眾多寺廟,特別美好的是,裏麵有很多很多很多個歡喜佛。他們真實地站立在那裏,並非文學夢幻,也不是藝術誇張,而就是實實在在的存在--存在決定意識的“存在”、善男信女們頂禮膜拜的“存在”、酥油燈經年累月長明不滅的“存在”!

  藏傳佛教的學問深似海,加上語言不通,因此走到哪兒,都是名副其實的瞎看瞎磕頭。唯有歡喜佛不同,一看就懂,就喜歡,就著迷,就執著,就心心念念。

  每個廟裏,歡喜佛都是不同的。

  個體的為多,一般都很小,巴掌那麽高,像我們在家裏桌子上擺的小雕像。其工藝是非常精巧的,往往和眾多的其他佛像一起陳列在櫃子裏,需要認真看,仔細尋找,然後慢慢品味。我曾看到一個鷹麵尖嘴的,擁著一個很漂亮的仙女似的,“仙女”的臉上同樣有著熱烈的崇拜之情。還曾看到一個很猙獰的惡鬼似的,抱著一個很美麗的惹人可憐的,腳下踩著兩個小鬼,私心忖度:那大概象征著人類的傳宗接代?其餘的,就都是很英俊的美金剛,小心翼翼地攬著更為俊美的女菩薩,兩兩用情,旁若無人。

  也有群體的,指的是大型的雕塑群,置在玻璃罩子裏,像大沙盤一樣,一層一層的,有眾多的佛,地位最高的最大,坐在正當中,其餘的疊羅漢似的,頂著一大長摞。在這樣的“沙盤”裏,歡喜佛一般都是位於周圍的邊緣,有東西南北各守一個城門角的,有東東西西南南北北的,還有十六位的,三十二位的甚至更多。你想想,幾十位歡喜佛在一起同歌共舞,那是多麽壯觀的陣勢,簡直像集體婚禮一樣迷人了。

  我每每流連忘返,不舍離去……

  絕不是因為獵奇,也不是因為“思想不好”,而是真的牽腸掛肚動了心。這些或金或銀或鎏金或鎏銀的佛像,可以說是天地間所有的大美、絕美、至美、純美、最美的晶化合成體,每一尊尊,都不僅使我想起了敦煌飛天的婀娜外形,還尤其想到了梁山伯與祝英台、簡愛與羅契斯特們的內心激情。在我眼裏,每一尊歡喜佛的內心裏,也一定有著人間這種最堅貞最典範已演繹成為千古榜樣的動人愛情,正是他們那種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的忘我境界,使我一遍遍咀嚼和體驗著“死死生生”這個詞,止不住地淚灑神州。

  “死死生生”這個詞,屬於古典的過去歲月,在我們今天這個日益商業化、金錢化、交換化的世俗社會裏,已是幾乎看不見的稀世珍寶。是的,很久很久了,很累很累,讓還停留在古典情懷的“傻子”們諸如韓小蕙,遍尋無著,失魂一樣地號啕痛哭。

  這天大地大的悲戚終於感動了神靈,當我回到北京家中,一封信也飛來了,裏麵,有一張中國西藏文物管理委員會編印的明信片,上麵是一幀“鎏金銅勝樂金剛像”,亦即我們俗稱的歡喜佛。隻見一位頭戴金冠,身披彩帶,三眼圓睜,高大偉岸的美金剛,運足神力,摟抱著一個小巧玲瓏、俊美無比的小女佛;小女佛幸福地昂著頭,左臂激情地環繞著男佛的脖子,右臂向蒼天高舉著,擎著一株靈芝;兩個身軀緊緊貼在一起,兩張嘴唇火熱地吻在一起,雙修而合二為一。

  明信片用漢文和藏文兩種文字寫著:“萬事如意!紮西德勒!”

  歡喜佛是藏傳佛教密宗供奉的一種佛像,原為印度古代傳說中的神,即歡喜王,後來形成歡喜佛。歡喜佛梵名“俄那缽底”,意為“歡喜”,漢語的意思是“無礙”。

  什麽是“歡喜”呢?

  什麽又是“無礙”?

  同世上其他民族文化的衍化一樣,關於歡喜佛的來曆,也有如大河的源頭,有多種支流,甚至也存在著正統典籍與民間傳說之分,爾後在此之上,形成了各自不同的解說、闡釋、教義、觀念,等等。

  正統的說法,真是膩味得讓人連聽也不要聽。比如說“歡喜”二字並非指男女用情而言,而是指佛用大無畏大憤怒的氣概、凶猛的力量和摧破的手段,戰勝了“魔障”而從內心發出的喜悅,等等。這完全是為了宣揚佛法教義而牽強附會的闡釋,使我想起了一係列“運動”中的種種可笑複可鄙、可恥的行徑,這些醜陋至“文革”而達到了登峰造極,比如“最最最”、“紅紅紅”、“忠忠忠”之類,然而詞藻和行為完全是黑與白、南轅與北轍、天堂與地獄的兩極對立和悖反。由此亦可見,無論天國還是凡界,其實都擺脫不了“虛偽”與“粉飾”二詞。

  那就還不如看看其他說法:

  《四部毗那夜迦法》中說:觀世音菩薩大悲熏心,以慈善根力化為毗那夜迦身,往歡喜王所。於時彼那王見此婦女,欲心熾盛,欲觸毗那夜迦女,而抱其身,於是,障女形不肯受之。彼那王即憂作敬。於是彼女言,我雖似障女,自昔以來,能憂佛教,得袈裟,汝若實欲觸我身者,可隨我教。於是歡喜王言,從今以後,我依緣隨汝守護法。於是毗那夜迦女含笑,而相抱時彼做歡喜言“善哉”。似這樣給性力以神秘色彩的“調伏”概念,在金剛乘密教中很重要,《維摩經》經雲:“先以欲鉤牽,後令入佛智。”坦率說,作為女性,這是我最不喜歡的一種解釋,如果以色相攻取在神界同樣所向披靡無往而不勝的話,那麽我們還值得那麽虔誠虔敬地信奉神祇嗎?

  當然也還有下麵的解釋,即密宗無上乘是“以欲製欲”的修道法,所謂以淫欲為除障修道之法,實際上是密宗行者思維中的“欲界天人生活”的秘密化,如《大日經》就直言不諱地宣稱:“隨諸眾生種種性欲,令得歡喜。”這倒多少使人感到威嚴冰冷的神界,居然也有了一點人間煙火,心裏不由得升起一絲暖意。可惜在這裏,女性又是作為供養物而出現的,《大藏經》中所謂“愛供養”也就是“奉獻女性”之意。唉,這個話題已經太古老了,說來,中國女性乃至全世界古往今來的女人們,根本就不怕奉獻--她們已經海枯石爛地奉獻得天荒地老往事越萬年。花兒一般、風兒一般、玉兒一般的女子們,悸怕的憂鬱的傷懷的飲泣的血淚相合流的,隻是幽穀空悲鳴呀!

  因此,我倒寧願給印度教的“性力派說”一些肯定。性力派是印度教濕婆派的分支,該派認為破壞與溫和都是女神的屬性,宇宙萬物均是由女神性力而生,因此,把性欲的放蕩視為對女神的大敬,以性行為為侍奉,作為崇拜女神的儀式之一。這種宗教原本被佛門視為邪魔外道,後來被後期密宗“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去偽存真,推陳出新”,再配以佛教義理,竟也漸漸地形成一個派別,修成了無上瑜伽密的所謂“樂空雙運”雙身修法。我搞不懂什麽“密”,什麽“派”,什麽“法”,也拒絕那些“性力”、“淫欲”、“放蕩”的種種說法,但模模糊糊地覺得,“性力派說”倒是站在男女平等的立場上,給予了女性應有的尊重和肯定,用一句老百姓的話說,就是“也把女人當了一回人”,這似乎是千年萬代、古今中外、人間神界、正典野教都沒有的一個例外,由不得女人們不擁護。

  然而我還是沒有弄明白,“歡喜”的究竟是什麽?

  特別不敢肯定的是--他們是否真的因“愛情”而歡喜?

  我覺得這是一個非追問清楚不可的原則問題,就向蒼茫的大西北飛去,那大片荒寂落寞的芨芨草腹部深處,有一小屋,裏麵住著一位老婆婆。或雲:她曾當過女媧的侍女,又從所羅門教修過行;到了我們這個時代,時逢大革命爆發,遂成為西路軍的一名女戰士,可惜部隊被打散後遭遇蹉跎,做過豪紳的小妾、土匪的壓寨夫人、兵痞的老婆、農會主席的相好、下放右派的情人……她經曆的事情比大漠上的沙粒還要多,臉上的皺紋裏全是秘密和經驗,足可以寫上三百部《女書》。

  誰知她聽完我的問題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然後賣弄地向我伸出她的十個指頭,問看上去是否保養得很好?“是的,是很好,非常之好。”我看見那十指依然白得發亮緊繃繃充滿彈性就像少婦的手指一樣珠圓玉潤,心裏禁不住暗暗吃驚。隻聽她背書似的毫無感情色彩的幹幹巴巴地說道:

  “這是因為它們已經變得沒有血肉。你知道嗎,它們曾經比老樹還幹癟枯萎,就因為那時我還幻想著愛情。”

  她說著,淡漠地揮動著纖纖手指,畫符一樣地在桌上畫了10萬個“女”字,再別別扭扭地添上了1個“人”字。冥想了一回,乜斜著眼睛看看我,又狂草書法一樣地迅速抹出一顆心,然後“砰”地一拍,那顆心就斷裂開來,“滴滴答答”迸出一長串鮮紅的血珠。

  “明白了吧?”她懶洋洋地對我點了一下頭,然後指著門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我不想走,兀自在屋裏轉悠開了。我是想找到一點兒蛛絲馬跡,比如她和那些男人的照片之類,我想看看她當時是一副什麽表情--幸福乎?淡漠乎?無奈乎?難耐乎?滿不在乎乎?可惜全被曆史的酸雨銷蝕了,或者說全被這個老女人掩埋得嚴嚴實實。失望之餘,我仰頭長歎了一口氣,心想這趟又是白來了。

  突然之間,我的心抽成一團,又馬上像煙花一樣綻放開來,我發現一麵旗幟正在穹窿頂上獵獵迎風飄搖著--歡喜佛!乃藏名為“傑巴多吉”的歡喜金剛佛,主臂擁抱著明妃“金剛無我佛母”,雙尊置蓮花座上。明王8麵16臂,手皆托頭器,內盛神物,右手上為白象、青鹿、青驢、紅牛、灰駝、紅人、青獅、赤貓;左手上為黃天地、白水神、紅火神、清風神、白日天、青獄帝、黃施財。明妃1麵2臂,右手執曲刀,左手托頭器,含情脈脈地凝睇著威猛的明王。“嗬!--”我禁不住一P股坐下來,長長地吐出鬱結了一萬年的憂悶之氣。

  誰知老女人一瞬間勃然大怒,伸出她的魔爪來推我:“趕快走開,你!”

  我抓住門框,倔強地扭過頭來,一字一句極為鎮靜地說:“我、看、懂、了、你、的、心、思,可、是、我、看、不、起、你、的、行、為,因、為、你、活、得、太、苟、且。要、是、心、死、了,肉、體、何、必、還、活、著?”

  說完,等不得她來抓,我扯住一片雲彩飛身就逃。隻看見她急得亂找掃帚,好不容易七手八腳騎上去,我已經遠在萬裏之外了。風聲裏,隱隱傳來她嗚嗚咽咽的歌:

  我真的不是個好女人呀

  願你去個做好女人吧

  可是要橫下心受一輩子摧殘呐

  還不一定能做得到呦

  祝你走運啊,啊啊……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急轉身向老婆婆奔去。誰知大雨傾盆而至!大團大團的烏雲像被丟進沸騰的油鍋裏,狂暴地上翻下騰。雷公電母駕馭著發了瘋的紅色蛟龍,環繞著我的周身“刷--刷--”地左奔右突。一道又一道滔天巨浪兜頭卷來,好像非要把我撕成碎片才善罷甘休。山一樣重的濃霧裏,數不清有多少神、佛、鬼、怪一起擂著戰鼓,呐喊著,聲討著,追殺著,就好像是我僭越了什麽天條!

  “有沒有搞錯?怎麽被圍剿的反而是我?”

  突然,一道白煙騰起,一團大火球“轟”地在我頭頂炸開來,我隻記得五內俱焚,一個倒栽蔥跌下雲端,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醒來一看,我竟奇跡般地降落在承德那個不知名的小廟裏,對著那尊大美、絕美、至美、純美、最美、美得逼人的歡喜佛--祈禱。

  1997年8月31日

  有話對你說

  不知道你在哪裏,有話對你說。

  昨夜的一場寒雨,把已經凋零得所剩無幾的北方,又剝離去一層。抬眼望過去,蒼白的天空上,什麽也看不見,光聽到一支肅殺的悲秋之曲,反複回旋衝撞著,令心絕望。把眼光收回來,期望大地,僵硬的大地裸露出來的,還是大片大片的蒼白,連金黃色的落葉也見不到幾張。

  天間地間虛空間,皆然一片白茫茫……

  於是,感覺也不對了,好像這世界上的五彩繽紛--聲響、色彩、圖像、山、水、人,凡是代表著鮮活的、向上的、生命激情的花葉,突然間都從眼前消失了。隻剩下煢煢孑立的我自己!

  我立時慌了神。雖然平時在茫茫人海中,在喧囂中,時時刻刻都在祈求一個神示的所在,一心想進到那個沒人的地方,獨處。可是當真的發現隻剩下自己一個人時,內心裏立即被極度的恐懼重壓失衡,淒涼地呼喊著你,求你來救我!

  不知道你是否聽見了,有話對你說。

  從那殘酷的空白中,我突然體味到悲憫的情懷。

  生命是多麽的短促。生老病死,花開葉落,在冥冥之中,主宰著我們的神,一點也不肯網開一麵。

  那麽,我們應該多麽認真地加倍珍惜地走完自己的生命曆程。

  可是,為什麽,我們又總不能如此呢?

  有著那麽多規矩、限製、禁錮、忌諱、阻礙、條條框框、流言飛語……蛇一樣地纏繞在我們的身上,就連哪怕心靈的一次微顫,也逃不脫它無時不在的刻毒的眼睛。於是,一顆心兒終日沉甸甸的。就連對誰多一個微笑,多一點親情,也如同犯罪似的檢討不已。有那麽一天,不知是缺了哪根“筋”,我忽然說出了一篇真話,自以為是天下為公的境界,可以起一點懲惡揚善的小小作用。不料,朋友們的電話“丁零零”地全來了:

  “你怎麽了?你!真話是隻能夠長在心裏,不可以隨隨便便說出來的。”

  “你以為隻有你最聰明,隻有你看到這個世界的醜陋了嗎?完全不是,別人比你早一千年,早就明察秋毫了。”

  “怎麽能夠讚揚人呢?沒被你讚揚的人,或者被你讚揚的人的對手們,會怎麽想?”

  “批評就更加不能夠,哪怕是人人都厭之唾之聲討之的無賴,你看吧,當著他的麵,人們還會去跟他握手,扯淡幾句天氣、身體一類的廢話。”

  “人啊,本來活著就不易,你幹嗎還要沒事找事?要知道,一件珍貴的東西,得之彌艱,毀之殊易!”

  ……

  我完全蒙了。想了半天,才說出一句久藏在心裏的話:

  “我隻是想讓這個世界變得美好一些……”

  誰知道我的話還沒說完,朋友們還沒來得及再氣急敗壞地教訓我,纏在身上的那條蛇忽然扭動著黑色的身軀,“啪啪啪”地笑開了。它這會兒大概心情正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然後突然頓住,像哲學家似的教導我說:

  “你、不、是、救、世、主。你、不、但、懲、惡、不、成,那、些、惡、棍、還、會、把、他、們、全、部、毒、計、都、集、中、起、來,對、準、你。等、著、吧,你、好、好、等、著、吧,他、們、會、整、天、整、日、地、追、逐、你,攪、得、你、再、也、不、得、安、生。”

  說到這裏,它響亮地甩了一下尾巴,“啪啪啪”地又笑起來。後來又吐著紅紅的信子,加了惡狠狠的一句:

  “他、們、至、少、會、追、逐、你、一、百、年!”

  “哦、原來是這樣。”我大叫一聲,胸膛轟然裂開來。一股久蓄的沉重呼嘯而去,頓時豁然開朗,無比輕鬆。我感到久已沉悶的怠倦的心一下子有了力氣,渾身的血脈都汩汩地奔騰起來。

  我轉身撲到鋼琴上,彈了一曲我心愛的《拜厄第66號》鋼琴曲。我的彥弟曾經告訴我:他從這首曲子裏,聽出了一個倔強的、昂揚的、渴望為真理而衝鋒的靈魂。

  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有話對你說。

  鋼琴的餘音還在回蕩,我卻潸然垂下頭,沉進人類的大悲哀裏,心裏堵得疼。對別人,我一天比一天沉默。

  我隻想逃回自己的窩裏,依在你溫馨的慰藉裏,歇息。

  不是因為膽怯,也不是因為沒有能力,而是因為極度的失望。

  不知道你是否體味過那種心裏有話,卻無以對人傾訴的痛苦?這是精神的苦役。剛才我走在大街上,被淹在人流之中,竟突然茫然失措。穿著漂亮的男人、女人們,各自向著他們的目標,急急忙忙地走著。而我,卻突然不知道要走向哪裏?要做什麽?我甚至迷惑地失去了自己,被人群的慣性所裹脅,腳機械地挪,心卻在空洞洞地流血……

  我就去找我的朋友們。可是他們都出門了,有的去憑吊圓明園的廢墟,有的去賞玩香山的紅葉,還有的在石景山遊樂場翻江倒海……

  我就去找我的文友們。可是近在咫尺的在忙於吟詩作文寫小說電影電視劇,天南海北的又是路也迢迢,心也迢迢……

  我就去找我的老師。可是他已經顧不上我,麵對著新一茬學生,他的心已被拴在他們身上……

  我就去找我的親人。可是高堂雖健在,兩座肩膀的大山卻已被歲月的流水衝得坑坑窪窪,我不忍再去依傍他們;兄弟姐妹們一個個都無精打采,各自挑著一副沉重的日月星辰,無暇再顧及我;我可愛的小女兒呢,眼睛裏清澈無比,一顆率真的心在嘰嘰喳喳地唱,我又怎能忍心去折斷她的翅膀……

  我就去找我的書。可是書太智慧了太原則了太形而上了,你聽:“希望是堅固的手杖,忍耐是旅衣,人憑著這兩樣東西,走過現世和墳墓,邁向永恒。”(羅高恒)他說得完全正確,大智大慧,可是要命的是,我還沒有修煉到那麽高的境界還顧及不上永恒……

  最後,我又去朝拜宗教。九華山、峨眉山、五台山,碧雲寺、靈隱寺、普寧寺,我尋尋覓覓地都去了。仙山道遠,路陡霧大,都沒能阻遏住我的決心。可是釋迦牟尼隻是慈眉善目地望著我,不語。我又去到天津,走進巍峨的天主大教堂。教堂好高啊,淩雲蓋頂,直達天國,然而我卻隻看到了痛哭流涕的信徒們,沒有見到上帝……

  上窮碧落下黃泉呀!

  我忍不住大聲地哭泣起來,一邊哀哀地繼續我的蹀躞。一路上,不斷有好心的路人攔住我,問我怎麽啦?我再也顧不得什麽規矩、限製、禁忌……嗚咽著告訴他們:我在找你!

  不知道你是否接納我,有話對你說。

  在經曆了一連串如熬如煎的心路曆程之後,我開始想到生,想到死,想到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

  太陽為什麽是紅的而不是黑的?

  江河為什麽要流動而不願靜止?

  女人為什麽一定要美如瑩玉而男人為什麽一定要成就功業?

  ……

  這些最基本的念頭,愚蠢地糾纏在我的腦子裏,像四月的陰霾一樣不肯散去。我被折磨得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終於懂得了什麽叫做抑鬱而疾。

  我覺得有些受不住了。胸口一陣陣發悶,喘不上氣來。

  我真想躺倒,不再思,不再想,不再哭,也不再急,隻要寧靜地睡入天國。可是我還年輕如詩,黑發如瀑,明目達聰。這個世界的許多還沒有經曆沒有體驗,心中的激情還沒有完全被湮滅,幻翼還在渴望著拍擊。閉上眼睛固然是一片迷蒙,可是睜開雙眼,周圍盡還有陽光、月色、春花、秋果……還有親情、友情、愛情……

  於是,隻有努力排解。

  我登上泰山去看壯麗的紅日,我跳進大海去做美麗的人魚。我拚命地工作,想要忘卻--忘卻自己是誰,忘卻世界是什麽。最好換一個太陽,換一個自我,換一個輕鬆一點的世界。

  可是,我卻失敗了。慘敗。

  於是,我終於明白了:靠我自己不行,真的不行,我還是必須找到你。靠在你大山一樣的胸膛上,哪怕僅隻歇息一刻。

  你不知道,傍著你的心,我才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你是我信心的燈塔,因為有了你,生活才不再孤寂,孤寂才不再痛苦,痛苦才不再難耐。過去,人都說我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女孩,我以為,支離破碎的我早已永遠地失卻了這份溫柔。可是如今,我發現我的心還是熱的還在有力地跳動--為了你,我至少還能跳動一萬年。

  我就大聲地呼你喊你,加快腳步追趕你。隻要能夠找到你,我不怕走過遍布毒蠍的沼澤,不怕淌過鱷魚成群的河流,不怕穿過毒蛇纏繞的樹林,不怕越過虎狼出沒的山岡。寧願曆盡九九八十一難,寧願如誇父道渴而死,也要找到你!

  我也不明白是什麽在支撐著我,隻知道心裏在一遍一遍地對你說:

  願把我的手給你,

  願把我的心給你,

  願把我的生命給你……

  真的,願把我的一切一切,統統都給你!

  不知道你到底在哪裏呀,我急急忙忙地想要快些找到你,有話對你說。

  我托過風,讓風吹遍茫茫天宇,找你。

  我托過雨,讓雨流向滔滔大地,找你。

  可是,不知道你是故意鐵著心,還是真的沒聽見,我怎麽到處也找不到你?也曾經有人朝我伸過手來,溫存兮熱情兮令我心窩發熱;

  也曾經有人朝我綻開微笑,真誠兮燦爛兮令我心曠神怡;

  還有人把整個身心都來擁抱我;還有人把整個生命都來貼近我;還有人把整個胸懷都來包容我……

  每一次我都欣喜得大笑大跳,以為終於找到了你。可是最後,卻又夾著哀哭或伴著冷笑超越過去。不,他們都不是你,盡管他們不乏智慧與才華,不乏哲理和警句,不乏異邦的故事域外的風情,不乏人際的經驗處世的圓渾……這些對於生命總不成熟的我來說,都彌足珍貴。可是,我的一顆心太沉重了,他們都負載不起,我想找的,隻是心心相印的你。

  找你,找得真苦呀!就像歌中唱的:像生一樣苦,像死一樣苦,像夢一樣苦,像醒一樣苦……

  不過,苦到極處,甜,能夠降臨嗎?

  我祈禱!

  說了半天,還不知道你到底是誰?

  是海、天、神?是儒、釋、道?是古希臘的宙斯?是西斯廷的聖母?是大智大慧者亞裏士多德、黑格爾、伏爾泰?是大作家大詩人莎士比亞、歌德、托爾斯泰?

  不,都不是。

  你就是你--我心中實實在在的有話對你說的你。

  1992年1月30日

  為你祝福

  題記:

  --世間有無真美?

  人曰:去問神。

  --世間有無永恒?

  神示:去看人。

  初次見你的時候印象不深。那時你大約三十出頭,怎樣的發型已沒印象,何種裝扮也記不清。在那十來人的小型會議上,你沒什麽太突出的舉動,比如喝豪酒,抽猛煙,或者喳喳啦啦地趕話頭,就像有些強幹的女編輯一樣。所以我隻記住了你美麗的名字,其他,就像三月的江南煙雨,漸迷蒙漸飄逸漸空靈了。

  可是今天這第二次見到你,我是太過驚異地愣住了--

  你改變得太大了!腰身變苗條了,柔軟得像風擺的柳枝;膚色變白皙了,令我想起“膚如凝脂”的古句;臉色變紅潤了,真正的麵若桃花;眼睛變清亮了,宛若深山裏的洌泉;眉毛變婀娜了,像兩條柔情的蘆葦;紅唇變溫潤了,“梨花一枝春帶雨”;就連頭發也變成一長匹黑亮的軟緞,“嘩”的一下,自豪地鋪散開你的明媚……你渾身上下,流動著一種幾乎能看得見的動人的神采,這使你就像從祥雲裏升起的蓮花仙女,變得鮮豔絕倫,美麗無比。一定有什麽故事發生了,不然那隻有天國才有的氣息,怎會蒞臨這森森大地?

  世事真是很奇怪的:大多數人,隨著時光的流逝,都必然地走向青春徒喚,容顏老去。可也有人,比如你,反而會乘著歲月的驛車,駛向成熟的美麗。終於,有人為我解開了這個謎底:是愛情使然--噢,是心中熊熊燃燒的愛情之火,使你變得如此超凡。

  唉,女人啊,你是為愛情而生的!

  隻有愛情之火的燒煉,能夠涅盤女人,使她成為一隻神奇的火鳳凰。

  先前的你,真的很平凡,十來個人當中都顯不出你,更何況這萬千佳麗、美女如雲的世界?因此在你執守的新聞行業,在你的單位裏,你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編輯,沒有人對你期望什麽。

  可是他們錯了!那隻不過是表麵的風聲雨色。一俟你尋找到了他,一俟他用傾心的愛點燃了你心中的火種,一俟你熊熊地燃燒起來,看吧:一隻通體灼亮的火鳳凰,在湛藍廣袤的夜幕之中,衝天而舞,清歌婉嚦,真真美煞了寰宇,使天地人心都變了一番風景!

  啊,愛情可以裝扮女人,也可以裝點世界!

  你的選擇絕對是第一流的。你的A君雖不是高大英俊的高倉健,但他是中國第一流的人才,堪稱男人裏的人傑。他論才氣就像開閘之水,論學識猶如深山富礦,論智慧在男人堆裏也被服膺,論魅力更可叫淑女傾倒,何況他已著作等身,名傳中外,在你和別人眼裏,他都是綿綿青草裏的一棵大樹。這樣的男人本不多,在我們身邊,尤其難覓。

  而命運獨獨對你無比仁慈,把幸福的花環戴上你的額頭。這個別人隻能遠遠仰視的男人,卻愛你如醉戀你如癡。聽說,他像捧著一顆珍珠一樣地捧著你,不僅用雙手,而且用火熱的心。

  女人還求什麽呢?於是你跪下來,嗚咽著感謝命運之神:發誓一輩子兩輩子三輩子地報答他。其實,誰是神呢,在你的心廟裏,神不就是你的A君!

  在愛情的深海裏,女人絕對比男人沉淪一千倍。真正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真正的“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真正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他的隨隨便便的一個眼神,夠你品咂一個星期;他的隨意的一句話,夠你忙活一年;他的說說而已的一個願望,你能為之跑遍半個城市;他的一聲尋常的歎息,會像巫山一樣重重地壓上你的心頭,使你心疼得夜不能寐。唉,有一天你手指上紮得紅斑點點,那僅僅是為了他隨便問了一句你的女紅。還有一陣子你忘我地學彈琴,也是因為他要你為他彈一曲。最最重的奉獻,是你毅然褪下了才女的桂冠,放慢了如日中天的奔跑,而把自己的青春、精力、才華、奮鬥,全都獻給了他--隻要為了成就他,你舍得割棄自己的事業,心甘情願默默地埋沒自己……女人呀,男人用情感愛你,你回報他的,卻是熱血和生命,是你生存的全部快樂、全部價值、全部意義……

  我也是女人,我真的十分十分地理解你。女人本就是為愛情而生的,能夠得到這傾心的愛戀,已是一生最高的福祉。回首凝眸,天下正有多少哭泣的女人,隻為是尋覓不到呀!

  所以,你是一個幸福的女人。

  至少,你體味到了什麽是幸福。

  這幸福,使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獲益匪淺。

  更何況這份幸福並不失衡,你的A君也愛你。

  不是君子好逑的愛;不是沉魚落雁的愛;不是鬢雲香腮的愛;不是憐香惜玉的愛;也不是三從四德的愛;更不是功名富貴的愛,酒色財氣的愛,福祿壽喜的愛,傳宗接代的愛。

  他珍惜的是你能夠聽懂他的話。

  噫!世上人間,誰不會說話?誰又聽不懂人說話?雄辯如蘇格拉底,巧舌如張儀、蘇秦,精辟如孔、孟、老、莊。可是又有幾人能聽懂我們,能與我們對上話,能使我們想對他說?

  不錯,男人都是要建功立業的,可是離不開愛情的潤澤。再剛勇、再雄霸、再事業的男人,也離不開女人的柔情,那才是生命的根。何況,他也是曆經了大漠孤煙一般的坎坷,弄得心痕累累,蒼蒼莽莽,已近乎絕望。因此,當他在無望的沙海之中突然看到了希望的綠洲,他的胸膛裏麵,是奏起了怎樣莊嚴的鳴響啊!你也成為他的神。他把他全部的憂鬱、孤獨、感傷、懼怕、委屈,毫無遮掩地向你敞開,也把他憧憬、熱望、夙願、追求、夢想,點點滴滴化進你的血液裏……

  所以,他不知道怎樣捧著你才更好--輕一些,重一些?鬆一些,緊一些?虛一些,實一些?夢一些,醒一些?

  你也不知道怎樣愛他才更深--是給他眼睛?給他雙手?給他青春?給他熱血?還是給他精神?給他靈魂?給他心?

  你們是真正的陽電和陰電。一個霹靂,爆出一道亮徹天下的閃電!

  他把一個心酸的故事,一遍又一遍講給你聽:好友B君,才高人好,卻時乖命蹇,累遭毒蛇纏繞抽刀斷水,內心裏苦不堪言,又失卻紅粉知己,英雄淚,終至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每次說到這傷心處,他都語不成聲,痙攣地抱緊你,想把你揉進他的身體裏,靈魂裏!

  他不絕聲地叫著你的名字,無論在醒時,在夢時,在虛幻時。即使就在你的身旁,他的眼睛也時不時地找尋你,就像找尋他的自我。他把自己的生命密碼,一把鎖進了你的生命鏈裏,然後就心安理得地對司命神說:“我已把生命交給了這個女人。”沒有了你,你不知道他還怎樣活,他也不知道。

  然而幸福之門,並沒有對你們訇然大開!

  愛情是稀世珍寶,不是我們人類能夠盡享的。上帝造人不是為了使之享樂,而是為了把這個世界打造好。每個人都必須負載著他的責任,終其一生地探索和勞作。因此千千萬萬的人,世世代代的人,有多少癡男怨女,尋尋覓覓一輩子,走到天國的門坎下了,卻隻能遙望著愛情的迷人光彩,力竭而死。

  對於愛情的苦行來說,降生在這世上的任務,就是為這宗教獻身,像西西弗一樣,日複一日地向山上推動那無望的巨石。

  愛情有多少磨難,你們麵前便有多少磨難。

  你痛恨他是名人,背後永遠追逐著好事的眼睛,挑剔的舌頭,男人的閑言碎語,女人的飛短流長。你還痛恨他是成功的男人,不願招來使他沉溺的鮮花、掌聲、美酒,大眾麵前的曝光,無聊閑人的包圍,輕佻女人的追逐誘惑。你尤其痛恨他的男性虛榮心,痛恨他不是溫莎公爵,看重他的功名追求甚於你的情感……

  他呢,也疼恨你是個出眾的女人,你的工作必須與其他男性交往,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其他男性的愛慕。他還痛恨你對他的愛太深沉太濃稠太專一太宗教太過於自我犧牲。你的愛火把他熔鑄得太神聖、太純潔、太累。他尤其痛恨你的愛已把他慣成一個不可忤逆的暴君,你怎麽都是柔柔的水,使他離也離不開你……

  可是所有這些,比起橫亙在你們之間的那條不可逾越的萬丈深淵,簡直連纖塵也算不上了。

  人類就是有大悲哀--他的生命之中,早就有了一個女人!

  他少年離家,在外漂泊了二十來年,是這個比他大三歲、抱金磚的女人,替他贍養老人,哺育幼子,荷鋤稼穡,和睦鄰裏……她本來就不是天仙,歲月的風塵又格外地不留情,早已把她凋敝成一束晚秋的瘦菊,女人的風韻和心氣都已離她而去,她活著,隻是聽憑慣性。她是為他走到今天的,所以,他永不能當陳世美。

  情天愛海也是一種宿緣。麵對威嚴的生命法庭,我們隻有兩種選擇:或順從,或反抗。順從其生,然而苦海行舟,生命不能暢其流;反抗即死,然而天公地道,可以享受瞬間輝煌。是求其瞬間,還是求其長久,神到底網開了一麵,讓每個靈魂盡求其尋。

  你的不幸也就在這裏,他把生死的選擇交給了你:何去何從,全憑你!

  你的第一個選擇,當然是遠走高飛。

  像倔強的簡愛一樣,你猶如一支離弦的箭,頭也不回地逃離羅契斯特,孤苦伶仃地跋涉在無望的荒野上。一場天火正在熊熊燃燒,紅色的火雲逐漸式微,黑得發狂的烏雲乘機大舉進逼,勾畫成一幅驚心動魄的《天柱欲折圖》。俯首下望,幹涸的大地裂開一道道黑深的傷口,綠樹、紅花、飛禽、走獸,象征生命的存在遍尋無著,隻有枯黃的蘆葦在狂風的撕扯中呼號。然而,你已全然失去了感覺,你的心在淌血,身後留下大朵大朵的血花。此時此刻,你終於得到了一場痛哭。你呼喚蒼天,哀求諸神:“誰來救救我?”

  沒有誰來救你。

  誰也救不了你。

  你隱忍著,邊走邊跑,絕望地呼喊著A君的名字。最致命的,就是你此生此世,已不能剜去心中的這朵紅玫瑰,它已鐫刻在你的生命基因之中,如同普羅米修斯的心髒,即啄即生,永啄永生。除非死,你不能放棄這份愛。至此你終於明白了,隻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

  於是,你頑強地站定了。頭顱高高揚起,雙手伸向東天,像一尊想要擁抱太陽的神像。你不再顧及天庭的規矩,也不在乎人間的限製,隻把你的本心呐喊出來:

  “我……不……服!”

  “我……不……認……命!”

  石破天驚……

  豪雨如注……

  這是上天在羞辱你,還是在歌吟你?你不在乎,因為你沒有做壞事,你的愛是世界上最純真無瑕的真愛--你尋求的隻是獻身,而不是得到,更不是占有。名分於你,與金錢、功名一樣毫無意義。你要給現代女性提供一個全新的參照係:什麽是真正的男人和真正的女人之間的愛,什麽是高貴的男人和高貴的女人之間的愛,什麽是好男人和好女人之間的愛。

  起風了。風起於清萍之末。吹皺一池春水。卷我屋上三重毛。蕭蕭風聲裏,送來一株古柏的歎息:

  “當年,就連羅丹大師也鑄下了大錯。姑娘,你不怕晚境悲慘嗎?”

  你捧起一大把無名的野花。它們的花瓣很小,形狀圓而普通,顏色也不濃烈,隻是淡淡的素白。和這個鎏金溢銀的世界相比,它們是顯得太樸素了。然而從它們小小的身體裏,釋放出濃烈的香氣,看得出來它們是用盡了全部的力量。你把它們的濃香撒向大地……

  我想為你歌一曲:“風蕭蕭兮易水寒……”

  和你相比,我卻是太羞愧了。我恨自己是個懦夫,不敢像你一樣,高舉起從頭越的大纛,勇往直前地穿越五千年的風煙。

  但我願為你做喀戎。喀戎是希臘神島上的森林精靈,他崇敬普羅米修斯的英雄舉動,心甘情願用自己的身軀,替換下被縛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羅米修斯,替他忍受著惡鷹的啄食,也不在乎被遺忘的孤寂,直到天荒地老,直到永恒……

  並且,我還比喀戎多了女人的激情,女人的祈盼,女人的力量,女人的呼喊--這呼喊,已積蓄了漫漫渙渙一百萬年,此時此刻,漲起了莊嚴的轟響:

  “為--你--祝--福!”

  “為--你--呀--祝--福!”

  1995年4月1日

  女人不會哭

  女人不會哭,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總有這樣的時候,荒謬世界舉起毛茸茸的魔掌,凶狠地向你逼來。你想舉起你的寶劍,迎上去斬斷那魔掌,卻痛苦地發現力量不逮。這時,你覺得渾身的血管都在“叭叭”炸裂,你寧願立即死去,也不願忍受這奇恥大辱。可是你又撇不下你可愛的小女兒,一看到她那寶石一樣的黑眼珠你的心就顫抖起來。於是一腔悲憤在你胸中回蕩衝突,你多麽想哭上一場--雖然你也明白,哭是最無濟於事的辦法,可那至少也表示了你的憤世你的不屈你的控訴。同時,哭也是一種宣泄,宣泄去沉重的負載,然後再去向電閃雷鳴商借力量。

  女人的眼淚裏不都是軟弱。

  可是這是怎麽回事?你發現糟了,你怎麽哭不出來?

  縱使心腔裏早已酸得長江洶湧黃河洶湧淮水洶湧太湖洶湧珠江洶湧,縱使嗓子眼裏早已堵著泰山堵著華山堵著衡山堵著恒山堵著嵩山,可是眼淚就像是久盼的甘霖,越盼越下不來。

  你被逼得無可奈何。也隻好像你遠古的祖先一樣,虔誠地跪下來,祈禱上蒼,說你想哭,你渴望哭,你乞求哭!上天卻偏偏要懲罰你,不但不肯施與潤澤,還要挈你到熊熊烈火中去幹燒。

  於是,你的絲絲秀發變成根根繩索,一叢叢地將你纏緊,再纏緊。你的雙眸被燒成兩個血紅的空洞,你覺得整個世界變成一片火海。你終於忍不住高聲喊叫,撕心裂腑:

  “是我錯了嗎?是我有什麽違犯了天條?”

  這時候,你多麽羨慕那些會哭的女人!

  她們會成串地掉下珍珠一樣的眼淚,或“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或“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或“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於是,世界便融化在這如歌的嗚咽裏,一條條美麗的彩虹飛架,迎迓她們乘風扶搖。縱使男人一時有千條難處萬般艱辛,不能立即送她們蓬萊直取,也會攬起長城般的臂膀,將她擁在寬厚的胸膛裏。

  男人喜歡女人的眼淚,那是他們英雄氣概不竭的源泉。

  可是多麽不幸你這個女人卻不會哭。雖然你明白哭天抹淚可以鞭策男人,苦難卻早已將你異化了。你不再愚蠢不再夢幻不再期冀不再會哭,這就不但使你失寵簡直使你成為危險的對手,令武大郎像發怒的獅子一樣聳起利箭般的鬃毛,凜凜地盯著你撲將過來。別看他店開不好,整你可是輕車熟路,遊刃有餘,隻需動動兩個手指頭。世界的秩序早已千古排定,你可以裝瘋可以賣傻可以欺騙可以發嗲可以耍些小聰明小手段小陰謀,可是你不能輕視他們,隻能向他們去哭,不然他們就要送你一頂“不溫柔”的帽子,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這其實也不難理解,太陽再昏冥的時候也叫做太陽。

  於是你不能不認真地考慮這個嚴重的問題:女人不會哭有多不方便?

  你眼前浮現出這樣一幅圖畫:

  在一片莽莽蒼蒼的大荒原盡頭,立著兩匹馬,上麵坐著兩個女人。她們的年齡一樣、目標一樣、時間一樣,麵對的危險也一樣。不同的是,穿紅衣衫的女人會哭,哭來了浩浩蕩蕩的驃騎為她踏荒開路,哭來了忠心耿耿的侍衛隨她鞍前馬後,甚至哭來了周周到到的騎士為她打傘唱歌。於是她的旅程就不但平坦、舒適、愜意,而且充滿詩情畫意,她輕鬆自如就到達了目的地。而另一位白衣女人不會哭,於是她孤零零地上路了。大荒原把它全部的荒蠻、猙獰和殘酷毫不客氣地展示給她,虎豹豺狼、蛇蠍蟒蜥、沼澤陷阱、土著強盜,就連天公也抽來雨鞭擲過炸雷……當白衣女人曆盡千辛萬苦到達目的地時,已是傷痕累累,衣衫襤褸,披頭散發,內心極度淒涼。她相依為命的馬也和她一樣血肉模糊……

  隻因為她不會哭,她命裏注定便要受這樣的苦。並且,這還隻是她一生千百次跋涉中的一次。

  女人不會哭真是夠悲慘,沒有男人寵她幫她護衛她,舉起雙手托住她頭上的一片天;她也無從逃匿無從苟且連自慰一下也不可得,心閘裏的情波恨海無從奔瀉,苦海茫茫,何處才是綠洲?

  然而女人不會哭終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你可以直著身子走路。你可以正著眼睛看人。你可以率真說話,真誠做事,善良待人。你可以輕鬆自在地歌唱,歡笑,打扮,遊泳,爬山,讀書,寫作,看電影。你可以永遠永遠都不去忍受下跪的心理屈辱。

  這樣在你麵前,太陽才是真金,月亮才是真玉,天空才是真鑽石,大地才是真翡翠,女人也才真正是你自己。完整的山嶽完整的江河完整的森林完整的草原完整的城鎮完整的村莊完整的花草樹木完整的銀河宇宙,是要由完整的女人和完整的男人共同托起的。

  當然,人非草木,誰心裏不在奔突著愛與恨、恩與怨、甜與苦、起與落、悲與歡、離與合的赤紅滾沸的岩漿?女人更不是聖人,總有軟弱衰微的時候。逢到這種境遇,趕緊跑回家,關起門來,獨處。或歌,或蹈,或烹調,或縫紉,或讀書看電視,能夠的話就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大場,哪怕哭得地動山搖,也要穩住了自己。男兒有淚不輕彈,女兒有淚不乞憐。人生對男人女人來說都不輕鬆。高倉健曾說過:“作為一個男人,要忍耐的東西太多了。”其實,女人要忍耐的東西更多……

  那麽對於我們這些以文學為生命形式的女人來說,就應當格外感謝上蒼的垂恩。哭不出來的時候,去尋來一支筆,任洶湧的心潮滔滔滾滾,一瀉千裏。駕馭著驚濤駭浪雷奔電突,可以視作生命的最高享受。

  哪個女人都會哭,隻不過內容、形式不同,目的也不同,價值也不同。要叫我說,真誠加上自尊,這是最為美麗動人的女性。

  千古男女

  女人怨恨男人是有道理的。那一年我在產科住院半個月,看到每個產婦在經受撕裂身體的巨大痛苦中,無一不在痛罵她們的男人。有一個少婦甚至把枕頭當作她丈夫的替身,當強大的疼痛襲來時,就對著枕頭又咬又罵。

  而男人怨恨女人則是沒有道理的。有些男人湊在一塊,就要抱怨妻子每月一次的怒火噴發。他們其實太不明白,這是因為女人不願單獨承受生命的痛苦,而想要男人一起分擔。

  男人是太應該分擔了。因為造物主實在是弄錯了--本來按照生命原來的分工,苦難應該是讓強壯的男人承受的,可是因為喝醉了酒,造物主糊裏糊塗地把位置弄顛倒了,就變成了倒讓柔弱的女人來遭受種種不堪,而且這一錯就永世不能翻身。

  從這個意義上說,女人其實是在替男人忍受苦難,這一點男人應該明白。

  所以,如果真有“原罪”一說的話,我覺得男人是欠了女人一筆重債。因此他們應該以自己後世的努力,來償還女人們!

  優秀的男人們應該是沉穩的山嶽,挺起大山的胸膛,為女人擋住風,擋住雨,擋住虎,擋住狼,擋住一切艱難困苦、流血犧牲、崎嶇坎坷……

  優秀的男人應該是挺拔的大樹,舉起堅強的手臂,為女人撐住天,撐住地,撐住腰杆,撐住心靈,撐住一切孤苦、冷寂、悲憤、羞辱、無助、絕望的打擊……

  優秀的男人應該是寬廣的天空,敞開博大的胸懷,為女人尋覓幸福,尋覓安寧,尋覓歡笑,尋覓友愛,尋覓寬容、謙讓、溫柔、賢惠、典雅、文靜……

  優秀的男人應該是無垠的大地,站穩堅實的腳跟,為女人懂得愛,懂得恨,懂得摧毀,懂得創造,懂得正義、是非、善良、公正、自由、平等、博愛……

  優秀的男人應該是奔騰的江河,揚起滔天巨浪,和女人一道去創造,去開拓,去把世界、人生、社會變得無限美好……

  總之,優秀的男人應該比女人更無私、更坦蕩、更光明、更磊落、更勇敢;應該比女人更堅韌不拔、更鍥而不舍、更百折不撓、更大義凜然、更視死如歸;應該比女人更多優點、更少缺點、更忠於愛情、更珍視友情、更熱愛人類;還應該比女人更有事業心和責任感,從而更勤奮、更刻苦、更聰明、更博學、更有造詣……

  如同大丈夫尤其不能做忸怩女兒態一樣,男人尤其不能平庸懶惰、心胸狹窄、嫉賢妒能、猥瑣若鼠、卑鄙若狽、狠毒若蛇蠍。更不能為了過眼的功名利祿,為了車子、票子、房子、位子、兒子、孫子而充當狡猾的騙子,偽善的混子和凶殘的劊子手。

  這是叫女人最不齒的男人。

  請別報怨我對你們要求過高,尊敬的男士們,我實在是想使你們變得更加偉岸,使女人更愛你們。

  這幾年“陰盛陽衰”已成為不爭的事實,體育的例子最明顯,以至於孩子們都對你們失去了耐性和信心。其實幾塊金牌不過是最表層的現象,男人最深刻的失去,是精神的委頓和進取雄心的頹喪。用一句北京土話來形容,就叫做沒有了“精氣神兒”。

  不要以為女人們對此會沾沾自喜或洋洋得意,不,怎麽可能呢?其實我們比自己的失敗還要悲傷和著急。我們是恨鐵不成鋼。情急之中,我們恨不能替你們衝上去,可惜由於造物主的錯誤使我們欲上不成,由此才出現了一連串的抱怨、諷刺、失望和蔑視。

  就心靈來講,女人堆裏高貴的確實比較多些。她們不像男人那樣以自我為世界的中心,而是生來就想要為別人的幸福做點什麽。她們善良、仁愛、有同情心,對素不相識的受苦人也會解囊相助。一旦哪個男人被這樣的女人愛上了,他簡直就得到了帝王也享受不到的幸福--女人會以他之悲為悲,以他之樂為樂,以他的奮鬥目標為終生的奮鬥目標;會為他獻上青春、熱血、才華、時間、生命乃至全部自我;還會隨時隨地為他披荊斬棘、赴湯蹈火、流血犧牲……沒有哪個男人是單槍匹馬打下江山或開創出事業的,當他尋找不到這樣的女人,他的才能再高雄心再大,他的天時、地利、人和再契合也無以成功。

  女人天生就是男人的階梯,男人則不是。女人可以無怨無悔地任心愛的男人踩著她的身軀去奮鬥,也不願躲到平庸、膽怯、愚蠢、苟且、低俗的男人那裏金屋藏嬌。

  隻是因為女人們越來越尋找不到可以為之獻身的男人,她們才自我奮鬥起來。其實哪個女人都希望她所愛的男人比她強大,這是前世早已排定的秩序。

  作為世界的兩部分有大地和海洋,作為天空的兩部分有太陽和月亮,作為時間的兩部分有白天和黑夜,作為樹葉的兩部分有正麵和反麵,作為人類的兩部分有男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的關係是千古之謎,即使再過億萬年,隻要有人類存在,我認為就議論不清、調理不順、破譯不完。有一些山峰是要人類永無止境地登攀的,譬如男人和女人的關係就是。

  早有智者這樣說過:“與好女人生活是生命暴風雨中的避風港,與壞女人生活則是港中的暴風雨。”

  這是對男性而言,反過來對於我們女性來說,亦然。

  1993年6月

  一日三秋

  題記:

  三秋:初秋,仲秋,暮秋。

  三秋過去,嚴冬的鐵蹄就踏過來了!

  那一日天將欲曉,本來都要起床了,我卻突然做了一個極其荒謬的夢。我夢見一位渾身披著金光的女神,對我說:“今天,你的城市,將完結三秋。”

  我不信。那些日子,恰正是北京秋天裏少有的好天氣。

  說來,霜降以後的北國,確實不似南方的秋天,於小風習習、絲雨細細之中,漸漸地由燠熱演繹出溫潤,而是刀砍斧切似的,一夜之間,說聲冷,就滿世界裏到處都充斥了冷的概念--那是一種讓人絕望的冷,最難受的就是待在屋子裏,稍稍坐上10分鍾,寒意就能沁入骨髓,令你周身寒徹之後,產生一種永難忘懷的懼怕。這種日子裏,別說讀書寫作會大受影響,就是人的心情也要被打上折扣的。可是今年據說是閏八月的緣故,深秋不寒,已到11月下旬了,太陽依然葆有暖人的熱度,樹上的綠葉也隻是皴染上一個窄窄的金邊。天氣預報的溫度竟和江南一樣高低,令喜熱懼冷的北京人打從心眼兒裏舒坦。逢上高天藍澈、陽光金亮的日子,我也會覺得情緒大振,工作效率會比陰寒天高出九十多倍。

  所以,我絕口對女神說不信。與其說是不信,莫如說是不願意,不希望,不接受,或者幹脆就是懼怕。

  可是神威嚴地說:“人算不如天算。”

  我定睛細看,不由得一激靈--我的天,你道這位神是誰?她竟是大名鼎鼎的簡愛小姐,整個兒英國曆史上最有個性的女人。我還記得自己的少女時代,曾經整整被她點燃了八百年!

  我嚇壞了,可是又不甘心,訕訕說:“那我和您打個賭吧?”

  簡小姐“撲哧”一聲笑了,然後十分沉著地說:“那好吧,你趁(‘趁’:北方土話,‘擁有’的意思)什麽?可以全押上。”

  我揪著太陽穴,使勁兒地想了大半天。可惜我真的是一貧如洗,不趁什麽金山銀海,隻守著一個精神的家園,一天到晚苦苦徘徊其中,自己跟自己較著勁兒。我不由得歎了一口氣,最後一咬牙,從牙縫裏擠出14個字:“要、是、我、輸、了,下、輩、子、還、叫、我、做、女、人!”

  真是找死!是不是?

  我哆哆嗦嗦出了家門。一路上心懸著天機,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鬼鬼祟祟地老想往天上斜。

  還好,我覺得起碼太陽還正常,像往日一樣一寸一寸地升高著,顏色也還是金黃的。不過再仔細往地麵上偵察,不由得心驚肉跳了一大下:街上好像是有點怪異?馬路上的人比平時多了七千倍,而且全是披肩發,全描著眉毛,畫著眼睛,擦著胭脂,塗著口紅,穿著裙子。明明沒看見誰在開口講話,可是空氣中老是傳來“嗡嗡,嗡嗡”的聲音,就是幾千人幾萬人同時在說話的那種聲音,力量大得很。

  於是我囑咐自己加點兒小心。

  進了辦公室,一眼就看見我那張紅色的辦公桌上,擱著一封黑色的來信。素不相識的讀者,劈頭第一句便是:

  “竟想不到一個女人會有這樣高尚的境界。”

  這是什麽意思?我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兒來,趕緊看了一下四周,幸好沒人注意,就捂住嘴巴往下看。通篇倒全是頌揚的話,原來,是他讀了我的一篇叫做《女人不會哭》的散文之後,引發了知音難覓又終於覓到、不寫封信表達出來就難耐激情的一腔感慨。說實在的,這封信很打動我,頓時使我淚水六萬丈,有一種士為知己者寫的知遇之喜。可是反複推敲這第一句話,又總使我耿耿,差不多要叫出來:

  “女人怎麽啦?女人就不能有高尚的境界?”

  真是再偉大不過的奇談怪論!而更荒謬的,它竟是以真心實意的讚美為魚雁,走了許多路因而是經曆了許多磨難,才千裏迢迢來到我麵前的。我一時思接千載,懸想連連,一個沒忍住,扭頭將信遞給我的“搭檔”H君。

  H君乃風度翩翩一學士。有高等學曆,有書香門第的教養,還有青春的新銳感覺,很棒的一個小夥子,算是人尖子裏麵的人尖兒。可是他看了信之後,狡黠地一笑,不表態。隻用一根長長的手指頭,像敲打著靈魂一樣,敲著桌上的報紙說:

  “女孩兒可千萬不能讀博士。”

  我問:“怎麽啦?”

  他大剌剌地說:“讀成了不也就變成傻子啦。”

  “哎喲--”

  那張報紙上刊登著“中國女博士”專版,介紹了幾位傑出的女博士。其中有挺漂亮的女孩兒,秀外慧中,顯得又聰明又活潑又可愛,可是H君竟口出這樣的胡言亂語,令我大為驚詫。又一陣悲哀襲上心頭:連這麽年輕這麽優秀的知識分子,也還是這麽忠心這麽不二地追隨著孔老二先生,可見中國女性的前進之路,還有多少陷阱、斷層、沼澤、埋伏和大地震在等著我們啊!

  心裏覺得別扭,把頭扭向窗外,突然嚇白了臉:太陽已被封鎖在層層疊疊的黑雲裏!五彩繽紛的菊花、玫瑰、一串紅、美人蕉、大麗花,還有香蕉、蘋果、大鴨梨,頓時頭也耷拉了,身子也蔫了,全都灰頭土臉的失卻了顏色。而楊樹、柳樹、槐樹、桑樹、楓樹、銀杏樹、合歡樹、黃桷樹、梧桐樹,甚至包括鬆樹和柏樹,所有的綠葉都正在“嘎嘎啦啦”地受著刑。肉眼都能看見的一排又一排黃顏色的蟲子,就像一隊隊凶神惡煞的憲兵,正獰笑著、叫囂著、心裏陰暗著、手舞足蹈著、得意洋洋著,強行往上麵塗抹著霸道的黃色……

  “斷送一生憔悴,隻消幾個黃昏。”對了,就這感覺。

  我想起簡愛小姐的讖語,不由得心驚肉跳!

  不過還好,中午時分,當我騎著自行車,沿著二環路向北京大學奔去時,天上沒有下五十萬級狂雪,也沒有刮四百萬級大風。

  這是北京最漂亮的一條路,曾經花了巨大的人力財力,大搞沿線綠化美化。我居心叵測地東張張,西望望,看了又看,瞄了又瞄,目標當然是每一棵花木,連小的也不放過。還好還好,甭管是什麽樹,也甭管是闊葉、針葉還是藤科,葉子的顏色雖然一色兒地黃了,但葉梗還堅挺,繃著勁兒地支撐著葉麵,像在不服氣地抗爭著。葉麵呢,也還平展,還有珠圓玉潤的光澤,不像是三五天就能幹萎枯卷掉下來。

  我稍稍、略略、微微放下了點兒心。

  我是去北大開會的,參加“婦女與文學”國際研討會。今年在中國做女人,可以不時遇上點兒小感覺,強刺激一下,就好比平時在家裏沒什麽位置的二妞,一來了客人,她也就跟著變成了個人兒。已經參加了好幾回關於女人的會,也跟著出了兩本不用自己掏錢的女作家叢書,還接到許多關於女人內容的約稿函,甚至電報--其實我覺得已無需再寫,全國的大報小刊,早已是“滿天風雨下西樓”了。這麽整天“女人,女人”的,可以說自我感覺良好得無以複加了吧?可是不,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怎麽還老是貪得無厭蛇吞象,老是不知足,老想拽住大街上隨便一個中國女人,問問“世婦會”給她的命運帶來了什麽沒有?

  正想著,前麵大步流星走著一位婦女,就忍不住追上去,問了這麽一句。誰知他回頭就嚷:

  “你看清楚了啊,你!我可不是女的啊!”

  我大愕:“真的不是女性!可是你穿什麽裙子呀?你!”

  “誰規定男的不許穿裙子了?”他就像攢了三億天的氣可找著了出氣筒,站在大馬路當間,鬥雞一樣嗷嗷開了:“噢,就許你們女的穿我們的男襯衣、男褲子、男襪子(還有穿男背心兒和男褲衩兒的呢),就不許我們也瀟灑走一回?這也太不平等了!現如今我們男人怎麽這麽受欺負?告訴你我們也不幹了啊!”

  “好好好,你穿,你穿。你穿!”我無心戀戰,且讓且退,趁他一個不注意,蹬上車子就跑。他還在後麵不依不饒呢:“你睜大了眼睛看看,今天誰沒穿裙子?”

  “噢呀”,我心裏一亮,恍然大悟:怪不得早上滿大街裙子呢,卻原來是男士們已經覺得忍無可忍,開始反擊了!

  可真是多事之秋。

  一進北大會場,就看見了許許多多的金發碧眼。並不都是女的,也有著星星點點男士,像是點綴在宇宙星河裏的幾顆大行星。他們倒挺守舊,按正式出席國際會議的禮儀,俱穿著筆挺的西裝,規規矩矩打著領帶。主席台上,培蒂弗裏丹正在做報告。

  弗裏丹女士可不是個小人物。她已年過古稀,一頭銀發,在頭頂上衝起一圈神聖不可侵犯的光暈,顯示出她倔強與堅強的生命存在。老太太是美國著名的婦女運動領袖,從本世紀三四十年代起,就置身於美國婦女解放運動,曾以一本《女性的奧秘》開世界女權主義運動先河。雖然當今在西方,女權主義運動經過發展演變,已經由單純要求男女平等平權,深入到思想、倫理、道德、文化、哲學以及對人類的終極關懷等等觀念領域,做著更進一步的反思與追問,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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