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院,我昔日的夢
我小的時候,家住在北京東單附近。
稍微熟悉北京地理環境的人都知道,東單距天安門僅一箭之遙,過去有牌樓一座,是進入皇城的標誌,因此得名東單牌樓。解放前,東單牌樓一帶居住的多為有錢、有身份的人,房舍地貌因而得以儼然些。若從高空俯瞰下望,紫禁城那一大片黃瓦紅牆的宮殿外圍,便是橫平豎直街道上的四合院群落。這些四合院,一般都是硬山式建築,青磚灰瓦,大屋頂的房簷下盤著一座爬滿青葉的葡萄架。高級一點兒的,還有一扇紅漆綠楣的大木門。門裏是迎麵一座石影壁,門外蹲著兩隻把門的小石獅。這小石獅子似獅而又非獅,頭部、四腿、爪子、尾巴全部嵌進石中,造型之洗練,令人想起遠古的墓刻。
然而我住的那座院子,卻是一個迥然的例外。
這是一座深宅大院,深到占據了兩條胡同之中的全部空間,大到差不多有天安門廣場那般大。院內沒有大雄寶殿一類的大屋頂廟宇,也沒有飛梁畫棟的中國式樓閣亭台,更看不見假山、影壁、小橋流水的東方風光。而是一個典型的歐洲小世界--綠草如茵,中間高聳著巨型花壇。樹影婆娑之間,是一條翠柏簇擁著的石板路,通往若隱若現的一座座二層小樓。小樓全部為哥特式建築,平台尖頂,米黃色大落地門窗,樓內諸陳設如壁爐、吊燈、百葉窗等全部來自歐美,牆外爬滿茂盛的爬牆虎……
在東單牌樓一片寧靜的四合院群落中,突然出現了這麽一座西方園林,不由令人想起黃山的“飛來峰”,那是大自然的造化,這一個卻是人工玉成。都如此說,大院是美國人1917年始造,屬協和醫院建築群落的一部分,連各個小樓的編號也是與整個協和樓群排在一起的。也有人說,這是用清政府喪權辱國的“庚子賠款”建造起來的;不過查史書記載則不是,那上麵的文字寫著用的是洛克菲勒財團的慈善投資。還有庶民說,解放以前,這個院叫“兩旗杆大院”,說是門口常年飄著中國和美國兩杆國旗,裏麵住的都是洋人和中國的高級知識分子。這一說未免帶了點“洋奴”的嫌疑,我因此想考證是否確鑿。按說年代並不久遠,本應不難考,可是因了老人們的緘默,我也就至今沒有弄清究竟。
不過住高級知識分子一說是不錯的。解放前,能夠躋身大院並住進小洋樓的華人,全部為協和醫院的專家教授。我國著名的外科專家黃家駟教授,就住在第41號樓,我小時聽說他是英國皇家醫學會在中國的唯一會員。還有我國著名的婦產科專家林巧稚大夫,住在第28號樓。有故事說是解放前,凡有病人找到林府上,即使是衣衫襤褸的窮人,林大夫也一律不讓門衛擋著,而是免費診治,有時還施以錢財,致使京城遍傳林巧稚美名。
大概是因了這些因素,老北京的平民百姓,過去從這院門口走過時,都是懷了敬畏之心的。久而久之,百姓們的嘴上便約定俗成了對它的稱謂--“協和大院”。
這稱謂一直沿襲到現今。
解放後,黃、林二位仍住在這裏,其他教授們也仍住在他們各自的小樓中。那時的等級依然是森嚴的,正教授,即一、二、三級教授者,可以住一座一座的帶有木頂涼台的獨樓,這樣的獨樓共有7座。副教授,即四、五、六級教授者,則隻能住連成一片的有涼台而無木頂的聯樓,雖然叫聯樓,其實也是各個獨自成一統的小樓,不過外在建築結構連在一起罷了。
我有幸住進這樣一座大院中,托福於我父親。那時我父親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中的一個軍官,他所在的部隊恰巧是北平解放後接管協和醫院的部隊。1955年,這批軍隊幹部全部脫下軍裝,留在了協和醫院和中國醫學科學院係統。
當時的這批幹部們也逐漸變得拖家帶口,住房成了問題。但這支紀律嚴明的部隊於教授們的洋樓秋毫無犯,隻在大院後邊辟出一片荒地,蓋了一座四層的宿舍樓和三排平房。這些磚木結構的新建築自然遠遠比不上泰國優種稻米灌漿、菲律賓上等木板鋪地的小洋樓舒適高級,但軍隊幹部們從軍政委到小排長,沒有一個人搶占教授小樓,這種狀況差不多一直保持至“文化大革命”。
我家住的是三排平房中的兩間,門前也盤著一個葡萄架。父親那時在做醫科院的組織人事工作,經常出入各個小樓的教授家門,我有時也跟著,便得以窺見小洋樓內的高級陳設。其實小樓們對父親來說並不陌生,解放前夕,父親和他的共產黨員同學們,就曾接受地下黨的指派,以進步學生身份進入一座座小樓內,做教授們的爭取工作。有一回,他當年的一位同學來家,還感慨地說起某次到××教授家去,教授請他們吃草莓冰淇淋的情景。我的父親卻從未說起過那段輝煌的曆史,他始終對教授們彬彬有禮。
他的遷居大院的部隊戰友們也都始終對教授們彬彬有禮。雖然他們之中有的人文化水平不算高,但他們都用嚴明的紀律約束著自己和家屬,盡量遵從著這座學者大院的文明傳統。我還清楚地記得,一次從幼兒園歸來,我和小朋友們站在林巧稚大夫家門前的花圃裏看花,有一個小女孩忍不住想去掐一朵極美麗的薔薇,恰巧被林大夫看到。一生酷愛鮮花的林大夫生氣地製止了她,我代那個小女孩認了錯。那一年,我也就6歲,以後,我們一群孩子再沒有傷過大院的一花一葉。
我上小學那一年,我們家突然成為全院最矚目的家庭。那是1961年,我哥哥以優異成績考取了在北京排第一的男四中,這在大院眾多的孩子中是絕無僅有的,這很使我父親光彩了一陣子。後來我的學習成績也很好,大院裏有10個男孩女孩與我同班,我的成績總是穩穩地排在前一兩名之位,令那些教授的孩子們自歎弗如。我的小心眼裏便也存了一個願望,希望到我考中學時,能考入在北京排第一的女校師大女附中,使我們家再度光彩一次。可惜後來碰上了“文革”,那願望成了泡影。
不過坦白地說,我那時可真不用功,隻知道瘋玩。
大院的花草樹木最令我著迷。每年春天,陽曆3月中旬開始,我們一群孩子便天天跑到大院門口去盼望杏花。那裏有一棵一抱粗的老杏樹,不知是地氣還是天光緣故,年年都是它最早抖擻起密密匝匝的花骨朵,在寒風中便綻出淡粉色的小花。每年,當我們一連企盼數日,終於發現老杏樹的花枝上出現一朵、兩朵小花時,便一個個驚喜得大叫大跳,在大院裏飛奔開,告訴每一個碰見的大人和小孩:
“老杏樹開花啦,春天羅!”
記得每個大人,不管是教授們還是幹部們,全都衝我們點頭微笑,仿佛我們就是那杏花,就是那春天。等如今我已長大成人,重新揣度從前那些大人們的心態時,益發體味出成人的那種對不曾留意的春天猛然蒞臨的欣喜。
那棵老杏樹,一定是協和大院眾花樹的精神領袖。從它的花朵綻開之日起,我們大院便一年鮮花不斷了。第二棵開花的是黃家駟教授樓前的那棵“中年”杏樹,而第三棵則必定是29號樓旁邊的那棵“青年”杏樹。這三棵杏樹罷了,就是雪白的梨花了。大院裏隻有一棵梨樹,每年結不結梨印象不深了,但那隨風飄曳的冰清玉潔的梨花,卻永遠地刻在了我的記憶裏。
謝了梨花,大院的花事就紛繁起來了:大門口的迎春花迎客始罷,甬道兩旁就走來一棵棵白丁香紫丁香。不幾日,桃花也伴著嫩葉開了出來。還有我最喜歡的灌木榆葉梅,一團一團的粉紅色像人工造出的大花球,遠遠地就讓人看醉了眼。這時候,草地上的綠草,也早已染綠了那一方方土地。柳條依依,白色的柳絮迷蒙了天地空氣。最給人以喜悅的是生命力極強的楊樹葉,等它們唱歌似的一齊擺動著新綠時,不要說從它們之下穿行,你就是看著它們競長,也癡癡地覺得自己正在長大似的--那時候,我是多麽盼望自己快快長大!
而大院裏的人們,不論是教授們還是幹部們,一個賽著一個地“貪婪”,對周圍這麽多奇花異草仍嫌不夠多,還一起動起手來栽花弄草。於是,看罷了綠樹,再回頭來看鮮花,便更加眼花繚亂了--粉白相間的海棠花,紅的、黃的、紫色的月季,重瓣的芍藥,甜香的槐花,火紅的石榴花,五顏六色的蝴蝶花,小太陽似的蒲公英,小紅燈似的倒掛金鍾,名貴的花之王君子蘭,還有奇異的令箭荷花和仙人掌花,一現的曇花和千年鐵樹花,濃香的晚香玉和夜來香,嬌嫩的含笑和美人蕉,挺拔的大麗花和菊花,以及紅雲似的一品紅,婀娜多嬌的仙客來……還有許許多多我叫不上名字來的各色花卉,直開得將春延長到夏,將秋延長至冬……
前麵說過,我們大院離天安門不遠,這便占盡了地利之優。我們這群孩子們,一年之中最歡樂的兩個夜晚就是“五一”和“國慶節”。一俟那轟鳴的禮花騰空,院子裏就被花朵的雷霆灼照得紅騰綠舞,亮如白晝。如果風向對頭,還會有一頂頂白色的降落傘從天空飄下,把我們撩撥得哇哇大叫……
嗬,如今想起這一切,真是舊夢依稀,止不住的女兒情呀!而這一切,至“文革”罹禍,一夜之間便被破壞殆盡了。
那個血雨腥風的1966年,先是花草樹木被砍、被燒,又是抄家的書籍舊物被砸、被焚,衝天大火一連燒了數日。後來,便是醫院裏的造反派攜家帶口搬進來“占領牛鬼蛇神大院”。理由是:“你們這些走資派(指幹部們)和反動權威(指專家們),住著這麽好的房子,是對廣大工農兵的蔑視和欺侮!”於是,教授們被勒令騰出一間又一間住房,由洗衣工、清潔工、門房、廚師、花匠……組成的無產階級住房大軍,住進了一座座哥特小洋樓。
唯一幸免的,是28號樓。當時按照周恩來總理指示,北京市公安局派人保護了林巧稚大夫一家,使大院得以保留下唯一一座教授樓。
十年不短,大院當然發生了一係列大小事變。因其重提引人心酸不已,幹脆跳過不提。隻有兩件事不可忽略過去。
第一件,是工人階級進住不久,院裏召開居民批判大會。為的是新搬進來的一個廚師,走路有望天的毛病,院子裏的孩子淘氣,給起了“望天兒”的綽號,還跟在他背後學他走路。嗬,這可是犯了滔天大罪!一位當時被造反派結合的、紅得發紫的小幹部慷慨激昂地發言,激動得聲音都走了板:“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這/是/走/資/派/和/反/動/權/威/們/在/發/泄/對/工/人/階/級/進/住/大/院/的/不/滿……”
第二件,是1972年某日清晨發生在大院的一幕:那正值美國尼克鬆總統來華訪問期間。那一天,晨練的人們剛剛歸至家中,大院裏走進四位金發碧眼的外國人。隻見他們隨處走著,拍照著,最後停在44號小樓前。這座小樓自從6年前一位清潔工住進後,在半個木頂涼台上壘了一間有門有窗的小平房,還留了一個煙囪通道,使哥特式風格融入了某種中國的建築文化。四位洋人大概被這種神奇的“洋為中用”能力驚呆了,半晌才如夢醒來似的舉起了照相機……後來,從當時的最高權力機關--“革命委員會”傳來消息,這四個洋人是跟著尼克鬆來訪的美國人,其中有一位當年曾在這大院裏住過,大概是尋故地來了。“革委會”認為那位工人嚴重地丟了中國的臉,措詞嚴厲地限令他於××日內將小平房拆除,恢複哥特式原貌。而那位工人全家拚死拚活地“捍衛”不拆,又讓“革委會”丟了一次臉,那小平房也就一直保留了下來,屹立至今。
如今,每當我看到那“中西合璧”的44號小樓時,心裏都湧出一絲惆悵。物非人非,今日的協和大院裏,已住進200多家,除了教授、幹部們之外,還有工人們以及他們的家屬兒女,幾乎百業俱全。最有意思的是那家有著兩輛外國小轎車的個體戶,昔日是大院裏最貧窮的一家,全家六口人就靠當家的40來塊錢吃飯。如今,已成為大院裏食最精細、衣最美豔的首富。
真是世事滄桑啊!我的大院,也是一麵曆史的鏡子喲!
所幸的是,改革十年,大院又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草坪又重新植上了,柏樹又重新栽上了,花壇又重新砌上了。還於一片綠意鮮花之中,新添了兩座曆史上也不曾有過的白色的藤蘿架。一株盆粗的銀杏樹和五株兩人摟抱不過來的老槐樹,也被掛上“古樹×××號”的標識,被鐵柵欄保護起來。大院又重新恢複了四時鮮花不斷的麵貌。在今日高樓林立、喧鬧擁擠的北京城中,這一座花園式的院落,更顯示出幽深的寶貴,便於一早一晚,吸引來大批的附近居民。清晨來打太極拳和跳迪斯科操的老年人居多,傍晚是牽了孩子來散步的中青年夫婦們,與紅花綠樹交相輝映在一起,又構成了一幅幅頗動人心弦的畫卷……
那三株報春的杏樹,竟還都幸存著。雖然其中的兩株各被劈去一半枝杈,但兩株半殘的樹都還在開花、長葉、結果。隻是這一切亦是物非人非了--我早已不再是20多年前那個梳辮子的小姑娘。那在寒風中天天企盼開花,然後驚喜地向大院裏的人們報春的小姑娘,該是我的女兒了!這滿院神奇的花草樹木,也該是屬於她的了。
隻有這悠遠的舊夢,依然屬於我……
人生難耐是寂寞
你懂得什麽是寂寞嗎?
--有一點兒懂。
你的心被寂寞之火灼傷過嗎?
--是的,傷了又複,複了又傷,永無休止。
有時候一整天接不到一個電話,心裏便空落落的。
尤其是心情憂鬱的時候,便分外不堪忍受,有一種被人遺忘,被世界拋棄的感覺。
沒裝電話的時候,無牽無掛,仿佛也還過得挺好,自從家裏響起第一聲呼喚的鈴聲,它就成為家庭的血脈,不可須臾阻斷了。無論公事、私事,大事、小事,有事、沒事,一天不掛上幾個電話,就覺得缺少了點什麽。有時更深入夢,懵懵懂懂聽到電話鈴響,也倏地跳起身去“喂”,心裏反倒覺得踏實。最怕的就是電話響了一聲又不再響,便癡癡地等待,若等不來,心裏就不踏實……
不單是我一個人,家裏有電話的,十個有十個都是這種心態,有時聽見他們說“我現在電話很少”,便心有靈犀一點通,能體味到他們的言外之意。
這是一種什麽心態,我曾細細琢磨過,卻沒想出個明白。按說古人交通閉塞,通訊困難,荒村絕路的,還能自持、自處;今人交通發達、電網密布,通話見麵容易得很,反倒焦慮不安,寂寞難耐。如此看來,一代代最新的信息傳播工具,隻不過顯示了人類物化征服的成功,於我們的精神危機絲毫無補。甚至越努力,越征服,人類的寂寞傾向越加嚴重。
那麽,是否把電話拆掉,重新返璞歸真,恢複古代的生活方式,就能好一些呢?
回答是那更不行,古人有古人的鎮靜劑,今人有今人的新苦衷。問問電話擁有者們,你若把他們的電話拆除,誰不給你橫眉立目那才怪!
人,是最不能忍受寂寞的動物。
其實,電話的有無,還不過是身外之物,說起來微不足道。真正內心深處的寂寞,那滋味,即使十部電話整天在你耳邊響個不停,那也難挨。記得到12歲頭上,“文革”突起,父親被鬥,一夜之間,所有認識我的人都對我板起了臉,再沒有人跟我說一句話,那孤獨給我的傷害,至今什麽時候想起來,什麽時候還令我膽寒。身在喧囂的人海,卻喪失與人說話的權利,好幾回都令我想到死。死倒也罷,小小生命沒長成,本不足惜,真正悲哀的是從那時我便落下人際關係恐懼症,至今久治不愈。
所以,在人類所有情感中,我始終認定,最難耐的就是寂寞。它們付出的代價絕對超過生命。它來的時候,人就仿佛被拋進一個無底的黑洞。任你怎麽掙紮呼號,回答你的,隻有猙獰的空闃。世界就這麽突然地從你眼前消失了,你說,還有什麽比這更可怕的?
成年以後,我曾多次思索過童年的那段遭際,慶幸那時我尚是一個混沌未開的孩子;比起孩子來,成年人活得當然更不易。
一位中年女作家曾不加掩飾地對我說過:“我雖然不喜歡文壇,但我又耐不住寂寞。”
難得她說得這樣直言不諱,我知道她說的是心裏話。
在常人看來,作家們是活得瀟灑的人了,上班就坐在家裏看看書、寫寫字,既沒有工廠千轟萬鳴的噪聲,也沒有上下班擠公共汽車的煩惱。可是人們實在是不知道,在作家們的生活當中,也有著這樣的日子:他們寧願到人群裏去享受擁擠的快樂,也不願再坐一分鍾!在孤寂麵前,人人都是脆弱的,包括作家們在內,包括名作家們在內。各種各樣的社交活動--簽名售書、讀者崇拜、記者采訪、編輯約稿、作品的討論、評論家寫書評、圈子內的小沙龍……雖然繁不勝繁,也常常聽見他們抱怨不堪重負之類,但有幾個人不是心甘情願投入其中?若真的終日裏門前冷落車馬稀,還有幾人能寫出大作來?當然,話也不能說得這麽絕對。近人之中,就有這樣的例子,比如文學界就流傳著錢鍾書先生的一件逸事:1972年尼克鬆總統首次訪華之時,錢先生接到中國政府招待會的請柬,據說他淡然地說了一句:“尼克鬆與我有何幹係?”遂將請柬置於一邊。錢鍾書之外,亦還有一沈從文,不但退身人海,亦退身文壇,晚年隻是默默從事中國服飾研究,真正堪稱耐得住寂寞。然而耐是耐住了,同時也不知經受了幾多心靈的掙紮?“耐”者,辭典解釋為“受得住,禁得起”之意。我就想過,當曹雪芹在北京西山撰寫傳世絕作《紅樓夢》時,食不飽腹酒常賒,可謂孤苦伶仃至矣,隻有他度過了那難挨的歲月,所以中國隻有一部《紅樓夢》,唯一的一部!
一位西方哲學家說過:“人是能夠意識到自己存在的生物,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分離的實體。分離意味著無依無靠,意味著不能主動把握世界--事物和他人,分離便成為嚴重焦慮的根源。”他又說:“人類在任何時代都要解決一個問題--怎樣克服分離,怎樣實現結合,怎樣超越自身生活,並找回和諧。”
人啊,什麽時候能夠悟出生的真諦?
還在大學讀書時,各門課的先生們都講過這麽一句話:“要耐得住寂寞。”先生們的意思是叫我們踏實下心,老老實實地做學問,不要學蜻蜓點水,浮在表麵上貪圖虛華。當時我還涉世不深,對這句話缺乏感受,心想這還不容易嗎?及至工作了十年二十年之後,回頭想起了老師們的金玉良言,不禁慨然:真正耐得住寂寞的人,萬裏能挑出一人耶?兩人耶?
其實,一天子二侯爵……九儒十丐,在所有這些人之中,最難找回和諧的,還不是做學問的知識分子。就說作家們吧,人都不理他們了,他們也還能向手中的紙和筆傾訴情感的這份熬煎。旁的人就不行了,比如我所效身的新聞界,甚至已經走向反麵,蔓延開一種職業病:有時三四個請柬在手,實在分身無術,心裏卻像烘了一隻熱水壺一樣那麽舒坦。世情就是這樣,允許你自己不去出席,但不允許人家不邀請,誰也不高興被人淡忘,即使心裏明白得很,人家根本不是衝著你本人,而是衝著你的職位。
說到職位,可是與寂寞抑或不寂寞大有關係。一次,我去找某官員采訪,短短一小時之內,電話響了七八次之多,弄得我不得不知趣地告退。過了一年光景,有一天突然接到這位官員的電話,天南海北跟我聊天,就像一闕無主題變奏曲。我的心裏就起了疑惑,一打聽,果然,這位官員已經退休了,一個人在家寂寞難挨,遂逐天按通訊簿給人打電話。
“他再打電話來,你別理他好了,反正他已經不工作了。”
人這樣向我建議道,口吻裏不無厭嫌之意。我的心裏卻打了個抖:官場就是這樣無情嗎?
這還是在正常情況下。若是遇到社會動蕩的非常時期,官場寂寞具有了政治壓力,那就更不堪忍受。“文革”那時不是人人都不理我嗎?有次在宿舍大院裏,趁周圍沒人,我跑去跟一位正遭勞改的“黑幫”說話。這位赫赫有名的大醫學專家,因“裏通外國”和“資產階級反動權威”雙料罪名被揪出,也是很長時間沒有人理他了。同病相憐,他竟衝動地拉起我的手,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望著他那閃著奇異光彩的眼睛,我覺得自己非常深刻地理解了他的心緒,我的孩提時代從那時起即結束了。
在所有的寂寞當中,最難受的,就是這種政治上突然不受信任的失落。你也不清楚你有了什麽“問題”,但你發現事事都不對勁了,這件工作不讓你幹,那個會議不讓你參加,弄得你心裏七上八下的,恓恓惶惶無所措手足,於是你發現世界在你麵前變了,大部分人回避你唯恐不及,有時在人前,還能競相幹出損害你的事,以顯示他們的“革命”。這時你的第一感覺是想逃回家,但願再也別跟人來往,可是出不了三天,若連個電話都沒有的話,你就又坐不住了,心裏邊沒著沒落的,最後竟忍不住拿起聽筒,神經質地“喂”上幾聲。
唉,難耐的寂寞,煩惱的人生。
有人讀到這裏,會嗤之以鼻了:“你這不純粹是自尋煩惱!說了半天,不就是文場、官場、人際場嗎?‘人無物欲,即是秋空霽海’。古人尚能曠達如此,今人為什麽不可以學一學呢?”
且慢!
就算你不在乎仕途經濟的誘惑,也看穿了福祿壽喜的無聊人生,但你不能沒有朋友吧?如果你冷寂到連知心話都無處傾訴的話,活著還有什麽勁?
我認識一位40歲的單身女性,她平時性格開朗,交際廣泛,幾乎每天都有風度翩翩的男性伴著出入各大飯店,大家都以為她活得很滿足。其實大謬。有一天她大慟失聲:“我怎麽會不知道,他們都不過是跟我玩玩而已,沒有一個認真的。我也就圖個一時的熱鬧罷了!”
這樣的例子,生活中是太多了,表麵上朋友越多的人,生活得越是熱鬧的人,獨處時的孤寂越是難熬。所以有人主張及時行樂,不要想,也不要期冀。倘能看透這一點,凡事不必較真,別人“遊戲”,倒也罷了,就怕你做不到,一不小心動了真格的,得,你算是陷進泥潭不能自拔了。情感的泥潭可不是鬧著玩的,尤其是你已經把你的快樂、你的秘密、你的人生依賴全部都倒給了你的摯友,向他的心扉寄托了你全部的生活熱望。可是有一天,你卻突然發現,你永遠也得不到期望的回報,你說,你心裏還會是寥廓的海天嗎?
從這個意義上說,寂寞乃是與人生同在的陰影,誰也擺不脫它的糾纏。忍受寂寞是一種悲壯的美。
哎呀,我就實在替人類悲哀了!
雖然人類以自己無比堅強的意誌和智慧,創造著我們這個越來越豐富的世界;雖然人類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果,比如已把自己的壽命延長了數十年,可是在外化世界一天天被征服之際,人類自身的精神貧弱問題,卻是一直也沒有得到解決。說來這也是人類的悲哀,苦苦追尋數千年,卻一直未能找到安身立命的位置。甚至還有人預言:就是再過幾百年,也未見得能夠解決!
這就好比原始人還未找到輝煌的火之前,終夜蟄伏在黑暗的山洞裏摸索。
這個漫長的征服精神的過程,比起人類征服物質的所有努力,更其嚴峻,更其深刻,也更其難解。
那引導人類精神跨入新紀元的火,在哪裏呢?
有一天,我6歲的女兒忽然問我:
“媽媽,什麽叫做痛苦呀?”
我的心一哆嗦。
我愛女兒勝過愛自己。也許是我曾有過痛苦的童年吧,我再也不願讓女兒嚐受我的那份不幸。所以,平時,我總是盡可能多地往她的小心靈裏灌注美好和甜蜜,想要盡可能地推遲她的嚴峻人生。可是,女兒終歸要長大,終歸要走向社會的,我不可能永遠把她護在自己的暖翼之下。
到了她這一輩,還會遭到我們這一代的“文革”之類嗎?
我想坎坷不可避免。那麽,與其天真幼稚,不若深刻成熟。古話說,痛苦是人類偉大的教師,有了阻力才有磨煉。哲人說,一定要在生命中較少的事情上遭挫折,然後才能了解大部分的全部價值。
我就把這些全給女兒講了,包括我那童年的孤苦。女兒忽閃著大眼睛,驚異地望著我,像是全都聽進心裏去了。我不知道她能理解多少,但從那以後,女兒顯然學會思索了。
我的心忽地一動,由女兒的事想到了寂寞。
對待寂寞,不是亦應如此麽?
既然人類存在一天,寂寞就會存在一天;既然精神的解放是人類通向自由王國的必由之路,那麽,與其一味地哀歎寂寞,還不如勇敢地直麵寂寞。人類就是在寂寞與充實的輪回中前進的。隻要不被寂寞扼製,以致消極、隱退、無為,進入惡性循環,那麽,寂寞也可成為動力。治療寂寞的最佳藥方是“投入”,而非隔絕;是進取,而非逃遁。
況且,如果說沒有友愛,人生無趣的話,那麽沒有寂寞,人生同樣乏味。試想,若把你拋進喧囂的人海,整天整日都得麵對著人群,點頭、微笑、說話、應酬……絲毫也得不到寂寞的喘息,那你弄到後來,不心煩意亂、發怒咆哮以至神經錯亂才是怪事。世界不能沒有寂寞,沒有寂寞的世界,該是個多麽喧囂、擁擠的世界,那豈不是人類的災難嗎?
挪威科學家內森說過:“人生至要之事是發現自己,所以有必要偶爾與寂寞為伴,沉思為伍。”
寂寞難耐,寂寞美好。唯其難耐,才顯出它的美好。勇猛之人,可以戰勝困難;堅毅之人,可以戰勝挫折;睿智之人,才能戰勝寂寞。到了你意識到寂寞總會來,又總會過去,不但不因寂寞影響你向前趕路,反而憑借著它的翅膀飛越崇山峻嶺時,你便稍稍自覺了。
我曾看到一個男子漢的哀哭。
那是在喧鬧的大街上,一個中年男子漢竟顧不得避諱人眾,狼嚎一樣地痛哭失聲。他一定是遇到再也繞不過去的人生難題了。他的臉上滿布著最深的痛楚,不由人不想到那座著名雕像《拉奧孔》。
人生往往有許多難題。盡管一代又一代的先師哲人,一直沒有停頓地探索著,為此奉獻出全部的才智,但是,誰也沒有拿到赫耳墨斯神的金羊毛。
我一點也不知道那男人哭的是什麽,可我覺得自己非常理解他。心頭一陣衝動很想走上前去,把這些告訴他。我認為這也是一種“解”,怎麽見得就不是呢?
既然誰也沒有拿到金羊毛,那麽,每個人就都去探索自己的“解”吧。痛苦也好,哀哭也好,寂寞也好,心中實實在在地體驗著,跌倒了又爬起來,無怨亦無悔,人生可以無有他求了。
渴望迷路
經常浩歎自己處在簡單之中。
你瞧,每次填寫個人履曆表,準定的就這麽三句話:“初中畢業進工廠做工,八年後考入南開大學讀書,畢業後進光明日報工作至今”。對於一個寫作的人來說,這多麽單調多麽貧乏多麽的不豐富多彩。心裏就想著:這真是一種人生的大損失,失掉了多少另一種生活的感受?
現在則更完了,每天的人生軌跡,更簡化到兩點一線--從家門到報社門是兩點一線的半小時騎車路,從約稿到編稿是遙遙無終點的一條無限延伸線。兩條線都很筆直,中無任何曲折、坎坷、回環,更談不上沼澤、陷阱、懸崖絕壁,平坦則平坦矣,卻因沒有了任何波瀾而索然無味。
不由得就著起急來。眼見著女兒一冊書兩冊書地一路讀了下去,眼見著街頭的花草紅了一片又綠了一方,準知道韶光又飄忽了三百丈,歲月又增添了抬頭紋,生命之河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悄然逝去,真個是歎年光過盡,書生老去啊!
心裏就覺得空落落的,不是滋味。行行複行行……生命的衰落是什麽?人生的沮喪是什麽?不是歲齒,不是年輪,而就是這種了無新意、輕車熟路、苟且的重複。
就懼怕起來,想要打破僵局,推開屏障,讓血重新青春般的灼熱。有一天,就不打“的士”,也不坐公共汽車,隻騎著自行車,箭一樣地駛向三十多裏外的北京大學,當年我做青工時就天天這麽跑來跑去。還有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登上台,放開音量唱了一曲《康定情歌》……隻覺得渾身痛快,心兒格外放鬆,自己跟自己做了一回對又戰而勝之,有一種衝破了什麽的興奮感。
然而當夜幕降臨,抬頭仰望湛藍深渺的蒼穹,那個巨大的問號卻依然還掛在上麵。是啊,小小的七寸磚頭,怎修補得了生命的長城?
因此就格外強烈地有了一種逆反心理,竟然幻想,要是能出點事有多麽好,哪怕能迷一次路呢?
就渴望迷路!
路卻不是那麽容易迷的。
別說大都市的北京,每條街都是東西南北,橫平豎直。就是偶爾到外地去跑跑,也有當地同誌照顧周詳,唯恐有個什麽閃失。這也就漸漸形成了一身的嬌氣和惰性,怕風、怕雨、怕雷電冰雹,怕苦、怕累、怕超越規矩,任憑慣性,失了勇氣,不再敢投身到不可知中去冒點什麽險。
人整個地覺得萎縮,卻就是站不起來……
今年春天,應浙江衢州市政府之邀,去采訪這座舊貌換了新顏的古城,竟意外地在大山中迷了路。
那天陰翳蔽日,細雨蒙蒙,我們一行十多人,去爬當地名山仙霞嶺。
仙霞嶺在共和國的版圖上,雖然渺小得連一個蠶卵般的小黑點兒的位置都占不到,但是置身在它的山麓皺褶裏,還是被它的氣勢所震撼。它其實並不陡,無有黃山的斷壁削峰,也不高不險,滿山綠樹,綿延著就上了山。它的奇絕在於大山中間,有著一條丈寬的竹林碎石道,這是當年黃巢起義軍走過的路!黃巢軍在這裏修築了四道關城,阻礙了官軍的追殺堵截。不但如此,據說後來這條路被一代又一代開鑿維修,直到如今,還一直從浙江通往福建,如果靠腳板走的話,三天三夜就可以走到。
下午兩點多,我們一行人登上這條英雄路,去尋覓黃巢軍的悲壯業績。
路隘、林深、苔滑。沒走上幾步,大隊人馬就被迫化整為零。我和西北軍旅作家楊聞宇邊說著話,邊跟前麵的張抗抗幾人拉開了距離。到了第二道關城,抗抗他們一閃身,就消失在濃濃的密林之中。
我和楊聞宇拔腿就追。
風搖曳著竹葉,雨洗刷著碎石,路的確很難走。我們一會兒出一身熱汗,一會兒又澆一身冷雨,氣喘籲籲,一直越過第四道關城,又往下追了一個多小時,仍不見他們的蹤影。其他人也一個都不見了。偌大的山中,就好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餘下的,就是偶爾從空穀傳來的鳥鳴。我們不知是怎麽回事,又怕被人嘲笑落後,隻好悶著頭一路追過去。
就這樣竟翻越了一整座大山!
一問當地百姓,我們已走入另外一個縣境,唯一的辦法,是原路折返!
不知楊聞宇是什麽感覺,當時我的心裏是真慌了:已是下午四點多了,山色已微微發冥。陌生的山,陌生的水,陌生的路,若在天黑前走不出大山,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一時間,豺狼、野豬、毒蛇,甚至某年在這裏曾出現的一隻老虎,都一起在我腦中顯現出來,構成一幅陰森可怖的深山夜迷圖。
心造的幻影,是嚇唬自己的最可怕的妖魔鬼怪!
一座幾乎是飛來的大山,就這樣突然橫亙在我們麵前。
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也沒有任何緩衝的餘地。什麽援助也沒有,沒有任何依恃,沒有任何法子可想,出路隻有一條--靠自己的雙腳,一步一步再走回去!
它才不管我是北京來的,我是大報的記者,我是衢州市政府的客人,我是體重不滿百、已經走了那麽多路、完全筋疲力盡的纖弱女子。在大自然麵前,人類是微不足道的,你想生存,隻有靠你自己的毅力、決心和行動。軟弱沒有用,哭也沒有用。
所以我不敢軟弱,也根本沒有工夫哭。隻老老實實地邁開雙腿,再次踏進大山的皺褶。
這一回,心情全然不同了,就從大山的皺褶裏,讀出了非常的嚴峻、非常的酷烈、非常的刁難。
雨下得更緊了。雨絲雖然不像北方的暴雨,鞭子似的打得生疼,但是它們綿綿密密,陰柔執拗地包圍著人,在頭上臉上眼睛上織出一團烏的妖氣,使我們分辨不清,感覺不對,判斷失常。前麵明明是一棵綠樹,本來好好地、直直地站著,可我覺得它正蛇一樣地蠕動,驚急之中差點撞上它。還有頭上的藤條,上麵的水珠似乎全變成蜘蛛的身體,“啪嗒啪嗒”直往下掉,於是不由自主地縮緊脖子,烏龜似的躲避著這張邪惡的網。腳下的路變得越發高低不平,眼睛盯得越緊,就越覺得地裂開一條條大縫兒,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去。我穿的鞋也糟糕透了,是一雙沒有係帶的矮式剖光皮鞋,在平地上走還一掉一掉的呢,更難對付這滿山牙齒的碎石道,走不出三步,就滑個大趔趄,再邁出五步,鞋和腳又分了家。往坡上走的時候還好,就怕下山,簡直像踏著滑板似的直往下出溜兒。真不知道這世界上哪兒來這麽多山,這沒用的山,要這麽多沒用的山做什麽?那一年在貴州,我們坐著汽車在山裏跑,睡了醒,醒了睡,跑了三天三夜,一睜開眼還是山!從那時起,我就開始懼怕山,也膩味山了。不再願意走山路。更何況是用雙腳走!更何況是冤枉路!
可是還得走。一步一步地走。少一步也不行。
楊聞宇君比我沉著得多。焦灼隻在他眼睛裏閃了一下,就立刻被驅走了。一回身,他不知從什麽地方撿來一根虎口粗的竹棍,遞過來,要我當拐杖。我嫌累贅,不肯要,因為手上已經有了一把雨傘。有經驗的楊君就一邊力勸我拿著,一邊拎著棍子跟著執意不接的我走。他挑出一個話題,好像是有關散文的什麽題目,要跟我討論。我心下明白他的用意,可是我選擇了沉思。
陌生的大山裏,搖曳的綠蔭裏,悲壯的黃巢義軍之路上,就這麽急煎煎地走著兩個遠方來的陌生人。
一步也不敢停下,停下來腿肚子就抖得像風中的薄紙。雙腳早已失去了知覺,隻是在機械地挪。楊聞宇是軍人,可能已練過不知多少次急行軍,已不怕走路。我呢,平時卻已經幾乎不走路了(前麵說過,從家門口到報社門口是一條半小時的騎車路,自行車可以一直騎樓門口),而且已經非常懶得走路--身為現代都市人,是已將人的自然屬性丟失得幾乎殆盡,真是可歎!
人的生存到底是什麽呢?生命是什麽?存在又是什麽?有時活得累極了的時候,我會想到死,覺得與其活得那麽痛苦、艱難,真不如躺倒來得美麗。所以我一向認為,當危險來臨時,我會鎮定自若地迎著召喚走上前去。可是生命自有它本能的生存願望,它不聽從你的理智,隻千方百計地尋求生路,但凡有一絲希望也要牢牢地把握住,一如現在這麽急急忙忙地趕路,趕在天黑下來以前,走出大山。那麽作為生命的主人,我們怎麽可以默視它的活力,不積極參與到它充滿激情的搏鬥之中呢?
腳下突然一滑,我“哎喲”一聲,重重地出溜在地上,摔了個大屁墩兒。楊聞宇君一著急,也一個趔趄,歪倒在山道上。他的藏藍色水洗布夾克衫,早已由身上扒下來搭在肩上,澆濕的頭發綿綿軟軟地趴在頭上,臉紅得像關公。我低下頭來看看自己,形象比他更差,竹棍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攥在手裏,手上、腳上全是稀泥。我們看著彼此的狼狽相,不禁啞然失笑。
楊君說:“平時在北京,你可沒這副尊容吧?”
我心中一亮,差點叫出聲:這不就是我所渴望的打破常規、穿透平庸、冒一次險嗎?
它們竟在不期然之中,在這陌生的大山中,突然降臨了!
我一骨碌爬起來,心裏激情地歡叫著,渾身是勁地向前走去。迎接命運的挑戰,嶙峋的山道就變成了鋪著紅地毯的詩意大道。遠處山窪裏,突然響起“甜,甜甜”,“甜,甜甜”的叫聲,聲音很大,比夜深人靜的青蛙叫聲還要大。我們都被驚呆了,不知道這是什麽在叫?是蛙類?是山雞?還是小動物的呼喊?這神秘的叫聲使我想起了遠在北京的小女兒甜甜,莫非是她在叫我?莫非是她在鞭策我努力走出大山?
山路就變得非常短。
不出一會兒似的,我們就迎上了前來找尋的當地同誌,勝利地走出了大山。
許多天之後,我已回到北京,又回到兩點一線的生活中。
有驚無險的大山遭際,還久久回旋在我的腦海裏。我像品著濃香的醇酒一樣,反反複複回味著當時的感覺,想對自己有一個重新的打量。
不在兩點一線的我,是個什麽樣子呢?
神秘的生命潛力被極大地喚醒了,啟動了。青春的熱血重又有力地奔湧周身。人變得勇敢、剛強、機智、無畏、頑韌,一掃平時的委靡不振、畏葸不前、瞻前顧後、怕狼怕虎,顧忌重重,我一步一步堅實地走著,懷著信念,鎮定從容,靠自己的實力,迎擊著命運的突襲。最令我高興的,是我不但沒有成為軍人楊聞宇的負擔,而且還曾在最困難的時候,想到我應如何幫助他,盡管這完全是本末倒置的愚蠢念頭。
在大山的皺褶裏,在英雄的黃巢路上,在危險突然不期而至之時,我很滿意自己,交出了這麽一張出色的答卷。
這張以山作紙,以雨做墨,以堅定的信心做精神主宰的答卷,調動了我生命的力量,它喚醒了某種沉睡多年的關於衝鋒、進取、挑戰、創新的記憶,穿透了庸碌、瑣碎、舒懶的生活節奏,使我意識到自己還行。這張答卷令我的信心增加,也使我繼續向自己發問:走出大山之後,回歸到平時的兩點一線中,我能否還保持著這股英氣,交出一份出色的答卷呢?
簡單固然令人生厭,然而這簡單裏麵,難道就已做得盡善盡美?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路可以一直走到天涯。不是有幾次,已意識到自己的局限,想要衝破束縛,想要再闖新路,想要迸出更燦爛的火花?隻是由於無端的懼怕,就寧可又重新選擇了因循守舊的重複。重複既簡單又省力氣,還沒有危險,好比一個表演了多年的舞蹈,已熟悉到每個動作都盡善盡美地程序化了,因此,雖然很容易就博得各方麵的掌聲,但隻有舞蹈者自己知道,為了這些已得到的認同,他是犧牲了更優美更自由更奔放更富有探索精神的舞姿,是悲哀地壓抑了個性,扼殺了創造性和闖勁,愧對了人的真實的生命。
應該有勇氣換一個角度看看世界。
應該有勇氣換一個活法體驗一下人生。
按照心靈深處本能的呼喚,勇往直前地幹上幾件有價值的事--不再懼怕失敗丟醜,也不怕諷刺、打擊、造謠、中傷、訛詐、陷害、挑撥離間、流言飛語、惡意相加、讒言詈罵。需要經常憶及生命的潛力幾乎是無限的,經常地給自己一些壓力,向還沒有開辟的未知進軍。
這樣,即使不在大山裏,不遇雨,不迷路,也能夠為這個世界做出更多一些的貢獻。
1994年8月10日
女孩子的畫
--有感於一種流行
我看見一個青春美少女,坐在藍天白雲之間的綠草地上,手裏拿著一支筆。金紅色的陽光像一條輕柔的大披紗,浮動在她身上,構成這幅絢爛油畫的主旋律。
美少女的黑發如瀑,緞子一樣傾瀉在她光潔的額上、臉上、頸上,閃爍著令人心動的光澤。青春的力量無比強大,是什麽LANCOME、CHANEL等世界名牌也打理不出來的。青春就是美。本色就是力量。飽脹的生命力就是資本。
美少女明眸炯炯,隨著沉思或微笑,一雙美目忽而如中秋皓月,忽而似朔後月牙,顧盼之間,草木生輝。在她的眼中,花兒是嬌甜的小妹,草兒是聰穎的小弟,大樹是可依偎的母親,高山是能傍靠的父親,大海呢,是延綿不絕的高古遠祖。大自然是美與和諧的一家人。
少頃,美少女放下手中的筆,將白雲扯來,想做一幅全世界最美的拚圖。她采來太陽的金光,叢林的綠葉,藍色的海水,紫色的藤蘿花,和粉色的嬰兒的燦笑,像補天的女媧一樣興致勃勃地幹起來。巧手快兮,隻一忽兒,就拚成了一幅天清地明的《朗朗乾坤圖》。這真是一個竭盡瑰麗想象的極樂世界,人、動物、植物、山川、河流、大地,全在裏麵,歡笑!
一陣花香吹來,美少女心有所動,柔聲喚來采花的蜜蜂,請它們將香甜的蜜灑在圖上。
一陣鳥鳴傳來,美少女若有所思,輕聲呼來飛翔的小鳥,借助它們的婉轉歌喉,奏起歡樂大頌。
美少女又想起漫天飛雪的北國,“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不由得扯碎幾朵白雲,揚手灑下。
美少女又想到陰雨霏霏的江南,“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不由得拋下幾滴淚花,化作甘霖。
美少女又想出了一些高明的點子,不由得心中興奮,忙將她平時特別寵愛的貓啊、狗啊、鬆鼠啊,塑造得和獅、虎、豹一樣大;把她平時特別愛吃的蘋果啊、桃子啊、紅棗啊,讓它們長得跟西瓜一樣大;把她平時特別歡喜的牡丹啊、玫瑰啊、百合花啊,叫它們一起熱熱鬧鬧地盛開;把她平時特別憎惡的壞人啊、惡人啊、小人啊,弄成一副副蛇蠍的模樣……
一幅美麗的圖畫終於最後完成了,美少女笑逐顏開,神采飛揚,美滋滋欣賞著。
突然,一陣昏天黑地的大風刮來,霎時間飛沙走石,黑霧、酸雨、沙塵暴、龍卷風、牛頭馬麵、妖魔鬼怪……盡皆襲來,把她的圖畫卷走了!美少女驚叫一聲,拔腳去追,可哪裏還追得上?
她嚶嚶而泣,內心大痛,後悔沒有把乾坤之氣擷來,灌注在圖畫中,使其像泰山一樣穩穩地站立在大地上。
泰山是樸素的,語不驚人,貌不驚人,亦從無驚世駭俗的舉動。可是泰山曆盡了萬萬年的滄桑,沉穩,厚重,有內涵,不迷惑,大言無聲,從容不迫。泰山老人的智慧已經修煉到九百九十九重天,他是站在高高的雲端往下俯瞰的,已經完全看清楚了--天地間,人世間,什麽才是最重要的呢?什麽才是事物的本質所在?
要不人都說:“泰山是一座永遠的豐碑。”
美少女不由得大聲吟誦出來:“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這是她曾經背得滾瓜爛熟的一首小詩。小詩不小,常讀常新。
美少女拍拍額頭,笑了。覺得自己欣欣然有所得,重又信心百倍了。
2006年清明節於北京協和大院寓所
內心的自美
青山如玉,白雲似雪,彩花若蝶。高高的摩天嶺上,行人個個步履如飛,爭先恐後登攀,都是要前去尋求美麗的。
美麗是人生的依憑。美即財富,美即力量,美即真理,美即幸福--因而,人活一世,一時一刻也離不開美。對美的占有越多,生活的幸福感就越濃稠,這應該是一個正比例。
可是,問世間“美”為何物?這道亙古的難題,誰人又能解清楚!
一群嘰嘰喳喳的姑娘相攜相伴而來。細嫩的陽光,絲絲縷縷,戀在她們白玉般的臉頰上,更襯出這群花季女子的明麗奪目。她們都是好姑娘,心質清純,冰雪潔白,都有一顆求美求上進的心,一聽說摩天嶺上請來了三千世界的淨水觀音,就忙相邀在一起,急煎煎地趕了來,想求菩薩告訴自己:如何才能變成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行人一步三回頭,眼睛忙不過來了,一邊在心中品評著:她們當中,哪個最美麗?顯然的,姑娘們也知曉自己的魅力,故意舞動著柔得像羽毛似的腰肢,前前後後地追逐,嘻嘻哈哈地笑鬧,把最青春最歲月的珍珠,瀑布一樣,拋灑在幽情的山穀。
白衣女子高挑、白皙,瓜子型臉蛋透著桃紅,活脫脫一隻高蹈翩躚的白鶴。可惜她是個冷美人,眼睛內外都是冰碴兒,看不見任何人,隻是愛著自己一個人的世界。
綠衣女子溫婉、清麗,真像一支拂風的翠竹。可惜她動作的幅度超過了本真,一舉手一投足一嗲叫,皆意在給別人瞧,她太想嫁個超級的富豪了。
紫衣女子顯出一派高貴相,有紫氣東來的味道,像是來自帝妃之鄉。但見她笑不露齒,輕移蓮步,竭力模仿著大家閨秀的舉止,可惜缺失了文化的溫潤,聲音太銳,語言太粗,行為舉止欠了品格,下得了鄉野卻上不了廟堂。
紅衣女子的眼睛生得真漂亮,彎彎的如一牙新月,亮晶晶閃出一泓清水,正是古人形容的明眸如潭。可惜她的嘴巴太大了,想要吞下全世界的珍寶,她一定沒聽說過天方夜譚的故事,那個貪婪的王後,最後是在金光萬丈的寶庫裏餓死的。
藍衣女子生著一頭濃蔭般的秀發,“嘩”地一甩,不啻一首撼人的詩,整個山穀都為之一顫。隻是那嘩嘩的擺動太像廣告裏的“秀”,詩意不足生命的激情更不足。她老在悲悲戚戚地想著一件事:青春凋謝了怎麽辦?花容幹澀了怎麽辦?能用什麽仙方保持永恒的美麗呢?
……
森森青山,肅肅白雲,默默彩花。逶迤山道上,女子們拾級疾步,香汗濕衫頭不回……
當她們終於爬到山頂時,一個個都驚呆了!
但見半空雲中,一朵島嶼似的大蓮花盛開著,觀音娘娘端坐其上,大山一般莊嚴、沉靜而又祥和。白蓮般聖潔的臉上,丹鳳眼半眯著,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為普天下眾生禱告,那份大悲憫的慈愛,隻有天和地可以承載!若說美麗,這是姑娘們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所見到的最絕色的美人!
觀音娘娘左手持寶瓶,右手做賜福式,似乎沒看見她們的到來,卻分明在傾聽著她們的心音。
姑娘們趕緊站成一排,雙手合十,聲聲禱告,求觀音娘娘賜予她們美麗的天機。
菩薩不語。
姑娘們一個一個走上前去,雙膝跪下,以額碰地,求觀音娘娘點化她們愚鈍的心靈。
菩薩還是不語。
白衣女子哭了,撲到蓮花寶座上。其他姑娘們的熱淚,也流水一樣滾落在發燙的胸膛上,再三再四地央求娘娘顯顯靈,保佑自己能擁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
菩薩仍然不語。
此時,一位光彩絕倫的老婦人來到姑娘們中間。歲月的刻刀,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也同時鑿就了一尊美玉般的雕像:她的雙眸仍然亮若晨星,麵顏如同清雅的水仙,周身閃爍著優雅動人的風采,就仿佛是一位來自天上的仙姑。
她一揮手,拂去了姑娘們的眼淚。緩緩地開了口:
“美,是自己從靈魂深處開掘,創造出來的。”
“美,是高尚道德之花的盛開。”
“美,是真實,是善良,是促進別人的歡樂。”
“美,是永遠對生活充滿希望:不斷燃燒熱情之火,吹拂浪漫的風,充盈生命的激情,尋找快樂的理由,沐浴大愛的神聖,細細地體驗和享受這個無所不有的世界所賜予我們的一切一切的美好。”
“而這,就是佛呀。即是你們內心的自美。”
美女如雲
不知大家發現了沒有,中國已進入美女如雲的時代。
以我的家鄉北京為例:無論是在“滿城春色宮牆柳”的紫禁城紅牆下,還是在“引車賣漿唱月圓”的胡同風情中,更是在“東風夜放花千樹”的璀璨大商城裏,一抬眼,一回頭,一轉身,到處皆可見美女的身姿在婀娜地搖曳。
個子高的個子矮的,年齡大的年齡小的,身體胖的身體瘦的,頭發長的頭發短的,柳葉眉毛杏核眼的,瓜子臉龐水蛇腰的,穿旗袍的穿牛仔的,鶯聲燕語的喜鵲喳喳的,本地的外地的,有知識的沒知識的,素質高的素質低的……反正是一街的美女一街高高的回頭率。直把街人晃得眼花繚亂,直把男人比得沒了光彩,直把金的風、銀的雨、瑪瑙的街道、翡翠的屋舍樓宇……都裝點得像好萊塢電影一樣沒了世俗味兒--“今夜無人入眠”了。
美女如雲也是海晏河清、國泰民安的表征。
以前肯定是沒有這麽多美女的。記得我小時,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到同學家裏玩,見到她47歲的奶奶,一個臉黑且皺紋深刻的老太太,後腦上梳一個發髻兒,穿一件藍布大襟褂子,彎腰駝背地走來走去。同學說她是幹活幹得彎了腰,我則覺得47歲已經老到了生命的極限。今天看47歲的身邊女士,哪個還不光鮮得“回頭一笑百媚生”?再加上那麽一“歐萊雅”,那麽一“保姿”,那麽一“SK-2”,誰不說她們猶是“梨花一枝春帶雨”呢?
話扯遠了,還是回頭來說年輕的美女們,因為她們才是“當代(女)英雄”。這些小美女們可真是趕上好年代了,不像40年前,滿世界遊弋著極“左”思潮的巡洋艦,隻允許灰、綠、黑、白四種顏色存在,其他的一律“斬立決”(瘮不瘮呀!);不像30年前,買一件的確良襯衣也要省吃儉用,花去一個多星期的工資(慘不慘呀!);不像20年前,滿大街男男女女都“西服”,那是各單位一窩蜂地學外國企業的產物(傻不傻呀!);不像10年前,街上一會兒流行紅裙子,一會兒流行黃葵花,一會兒又流行綠格子,弄得女孩子們追風逐月地趕時髦,一個個不中不西,不土不洋,喪失自我,誰都和誰一個樣(鏽不鏽呀!)……
甚至,就連5年前也不像了。短短5年時間,我神州大地上如施了超強肥料的蘑菇似的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名牌店,不單全世界的精品都風起雲湧地搬到了中國,就連中國自己的各種品牌、名牌也雨後彩虹般地迅速竄紅。君不見,大美女小美女們,哪個不是名牌滿身,珠光寶氣?哪個又不是胭脂、口紅、唇膏、眼影、睫毛膏、香水……一應俱全?更有滿大街的美容院,讓她們像害了相思病一樣粘在那裏,魂不守舍!
而今更甚,連美女們自己也搞糊塗了--麵對著長的、短的、胖的、瘦的、裏麵的、外麵的、五顏六色的、七型八款的、大山崩大海嘯一般洶湧而來的時裝,怎麽選擇呢?怎麽跟風呢?怎麽不落伍呢?“風源”和“隊伍”又在哪兒呢?
毋庸諱言,就這麽一打扮二捯飭三美容,中國的女子們就是變得越來越光鮮、越來越漂亮、越來越光彩照人了。哦,對了,還有兩個重要的因素呢:其一是營養,40年前中國人吃的是什麽,現在我們吃的又是什麽?那時粗糧是頓頓當家掌櫃的,連周六、周日都不休息一次;今天是花大價錢滿世界去追“粗茶”、追“淡飯”、追“自然綠”,什麽玉米、蓧麥、黑米、黑豆、南瓜、紅薯等五穀雜糧,什麽低油、低糖、低鹽、低脂的蔬菜水果,什麽海魚、海參、海蝦、海帶、紫菜、蝦皮……結果呢,慣得村姑的脾氣比小姐的還大了,直叫人感慨“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這麽好的營養,培養帥哥美女的機率自然大大地增加了。這就又牽扯出第二個重要的因素--精神麵貌。按照西方哲學家的說法,物質美是智性美與道德美的外殼,也就是說,物質美隻是美的第一步;但這萬裏長征的第一步當然也還是相當重要的,整天吃糠咽菜的人隻能麵黃肌瘦,渾身破衣爛衫的人也不願意到大庭廣眾去招搖。而今天一街一街的美女們呢,衣著挺拔,環佩叮當,高跟鞋踩得馬路“哢哢”地打出一串兒美麗的小火花,渾身滿臉的自信,想跟著國家的GDP一起成長。
經濟基礎不僅決定上層建築,也決定著美女們的美麗指數是往下滑落還是往上飆升!
不過,在當下這個奔騰激蕩的社會轉型期,美女飆升也同樣麵臨著劇變所帶來的嚴峻考驗。與幸福感一同來臨的,也還伴隨著多多的焦慮和深深的鬱悶。寶馬香車、燈紅酒綠自然是興旺發達的“範兒”、“派兒”,固然可喜、可意、可心;但不可心的是,往往老有一個叫做“紙醉金迷”的家夥與它如影隨形。滾滾紅塵,洶洶商海,誘惑太多了,於是成群結隊來城裏打拚的“嘉麗妹妹”們,各自演繹著德萊塞一百多年前就設計出來的各種悲喜劇,亦不足為奇。
而最奇怪的,遠遠超出偉大德萊塞的想象力的故事,還每天都威武雄壯地上演著。今天是“秀”時代,各種各樣的商機在利潤這隻魔手的強大推動之下,時刻虎視眈眈地盯著美女們,稍有機會就撲上去了,群起而圍之、攻之、利用之,不壓榨出最後一絲可利用的賺錢“秀”,決不會放手。
於是,林暗草驚風,美女們也就麵臨著黑暗的吞噬和一道道激流險灘。於是,竟然出現了七八歲的小女孩就不好好念書,天天想著一鳴驚人地“超”;竟然出現了十一二歲的孩子去“兼職”,油嘴滑舌地為一對對新人主持婚禮;竟然出現了一輪又一輪的“海選”、“江選”、“河選”……煽忽得多少美女茶不思、飯不想、工不做,花容憔悴,身心俱衰,粉身碎骨也要成為利潤的犧牲品;而最最讓人想不通的是,所有這一切,竟然還得到他們父親母親的支持,全家總動員,共同打造《出名要趕早》的悲劇,難道,他們就不怕孩子再也喚不回了麽--當年老祖宗馬克思說起“利潤”來,說它的每個毛孔都滲透著什麽來著?讓我們去找來有關著作,好好再讀上一讀吧!
當然,你也可以說是社會變了韓小蕙你不要“惡攻”,你自己非要抱著“君子喻於義”的老傳統,就傻不唧唧地靠邊站吧。你倒是睜眼看看,今天沒有名、沒有錢、沒有地位,誰還肯正眼夾(看)你?我們不趁著年輕貌美去“秀”“超”“海”,你能保證我這一輩子不受苦、受窮、受世人的白眼氣?
哎呀是的,我是不能保證。我隻能保證我自己(還有我正青春年華的女兒),在這五光十色的世界上,在這五味雜陳的人生中,堅持恪守“詩書禮儀傳家”的老話,紮在書香的清廉和寂寞裏,走正路,做自愛、自強、自在的女人!
2007年2月3日於北京協和大院葳蕤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