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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山不轉哪水在轉

  我被遺失在荒原上了。一個灰蒙蒙的細雨連綿的日子裏,我背著行李來到地處中蘇邊境的黑龍江省蘿北縣境內的寶泉嶺農場管理局。來的當天,我首先跑到黑龍江邊上,我想窺視一下對岸--那神秘的蘇維埃聯盟共和國(當時蘇聯還沒有解體)。我看著黑寶石色的濤濤江水,對岸茂盛的森林,感歎著:這曾經是一條生死界啊!在我的人生旅途中第一次親眼目睹死者--一個臉色灰白仰麵朝天倒在血泊中,額頭正中的彈孔裏不斷地往外滲著腦漿和血水的少年人,隻是因為好奇在一個冰天雪地裏越過了這條河流--被五花大梆、插上死標被判為蘇修特務。

  人類啊,就是在文明與荒誕的較量中前行,老的荒誕消失了,被人唾棄了,仍然會出現新的荒誕。

  農場管理局分配我到軍川農場,軍川農場又分配我去一連。我在農場組織部開好前去一連報到的行政幹部介紹信時,本來也挺興奮,可以說是滿懷希望。我想那偏遠的農業連隊至少是一派優美迷人的田園風光。我在附近的綏濱縣慶和屯當小盲流出民工修建防洪堤時,民工們都眼饞北大荒國營農場的水利隊,清一色的機械化,我們農村公社的水利隊肩挑人扛要幹幾個月的工程,人家用推土機幾天就可以全線竣工;而且夥食好,天天吃豬肉燉粉條、白花花的大饅頭,還有每月38塊錢的工資。

  不過,今非昔比。那時我是個小盲流,而今是大學畢業生是國家幹部。剛來北大荒報到時,我原以為自己會留在農場總局,至少也會留在管局機關,高高在上,經常下去到各個農場視察,收集信息,專門用那些現代化的科學技術,比如係統工程、電子計算機,運籌學對收集上來的資料進行分析、整理,搞出墾區建設的宏偉戰略規劃來,做局長的高參,做省長的高參!沒想到,我被分配到最偏遠的農業連隊,讓我去管理幾台破拖拉機和聯合收割機……場部與連隊之間是爛泥路,拖拉機一路都是大油門,像宰豬似的“嗷嗷”地吼叫著,冒著黑煙,車輪把路上的稀泥卷起來,飛射如注,站在拖車前邊的幾個人弄得滿臉、滿身全是稀泥。曆盡艱辛,考上了大學,原以為從此我將走上一條灑滿陽光、筆直而又平坦的大路了,哪成想:擺在我麵前的竟是一條極糟糕的、通往北大荒偏遠農業連隊的爛泥路!拖拉機吭吭哧哧地足足跑了六個小時,才到達了目的地,我心目中的田園風光展現在我的眼前了。

  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連長替我扛著行李,帶著我來到集體宿舍。一個值晚班開拖拉機翻地的小夥子光著膀子、睡眼惺忪地從宿舍裏跑出來,也沒看看周圍是否有人,衝著山牆就“嘩嘩嘩”地小便!老連長“哎”了一聲,朝小夥子的P股上踢了一腳,小夥子吐了吐舌頭,一路滴著尿顛顛地跑了。山牆下,堆著一攤攤奇形怪狀惡臭難聞的大便,牆上染著一幅幅潮濕的散發著臊味的拋物線,最高的頂點超過人頭,宿舍附近的廁所卻被一片很深的汙水封鎖著。進了集體宿舍,又一道北大荒農業連隊的風景線出現了:經白灰粉刷過的牆壁上密密麻麻地盡是些黑斑,從棚上垂落下來的電燈拉線也同樣結著一串串黑豆樣大小的顆粒。是什麽東西呢?我十分好奇地用手一摸:“嗡”地一聲,黑斑和黑豆全然不見了,拉線變細了,牆壁露出了本來麵目,數以千萬計的蒼蠅黑糊糊地朝我撲來,撞在我的臉上,我一陣惡心,想掉轉頭逃出門外。這裏的國營農場工人比當年我和那些一同修築江堤的民工們更能吃苦。麥收季節,若是晴天太陽毒毒的,聯合收割機在田野裏工作起來塵土飛揚,機務手們渾身上下蒙著厚厚的一層灰,隻露著兩隻黑窟窿般的眼睛,午間在麥田裏吃飯,沒有水,食堂又不給送,手不能洗,臉不能擦,就憑著那麽一雙粘滿油泥汙垢的手把那白花花的饅頭抓起來往嘴裏塞;若是陰天,蚊子小咬糊天蓋地,機務手們裸露在外的脖子、胳膊,任憑著去咬、去叮,偶爾騰出一隻手來,沿著胳膊一捋,順著脖子一抹,隻聽得一陣“咯吧吧”爆響,滿手是血汙……

  我來農場連隊的那天晚上,心情壞極了,總是夢見當年在黑龍江出民工築江堤時看見的槍斃“蘇修特務”的場麵,那無辜的少年死囚慘白著麵孔,額頭上的彈孔裏往外滲著腦漿和血……

  在長期的革命戰爭中,在北大荒的農墾建設中,農墾戰士奉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讓北大荒變成了北大倉。這樣的精神現如今居然成了農墾戰士從上至下的生活習慣,農場食堂吃的豆油充滿讓人頭暈的輕氣油味,從國外引進的拖拉機、聯合收獲機的空調、密封的窗子一概被拆除。有條件可以愛護生命,珍惜生命,享受工作,為什麽一定要自找苦吃?這也許就是毛澤東在曆史上批判的教條主義吧?

  一陣電閃雷鳴把我從惡夢中驚醒,閃電把夜時而撕成碎片,時而又投入深淵,黑魆魆的伸手不見五指。我突然感覺到了孤獨、恐懼,我慌忙地跳去摸索著拉燈,這燈無論如何也拉不亮。又是一聲炸雷,這雷真響啊,地動山搖,比當年槍斃那少年死囚的槍聲要響百萬倍,把我住的房子都撼動了。緊接著是風,這風像無數頭巨獸一樣,狂怒地吼著,挾著雨,襲向這間小屋。屋子裏開始漏雨了,“叭噠叭噠”開始是一處,後來是兩處、三處,被子濕了,我慌忙地又一次跳下床,摸索著想把床挪動一個位置,但這床是無論如何也挪不動的冰冷的火炕!我開始罵上了,這個鳥連隊,住的吧--漏雨;吃的吧--飯菜裏除了蒼蠅就是老鼠糞!我跑去場部找到農場的黨委書記,提出要調來場部機關或者農機修配廠工作,黨委書記鐵黑著麵孔像對犯人那樣的口氣輕蔑地說:“你不就是個大學生嗎?你大學剛畢業要老老實實地在連隊鍛煉!”我氣憤之極:“那我找地方調走!”黨委書記說:“這裏是邊疆是最艱苦、最需要人才的地方,你大中專畢業生來了就別想走!”有位老知青告訴我:這裏原來是公安部的監獄,後來改為勞改農場,丁玲、艾青都在這裏勞改過,原來有個學土壤專業的大學生,家在北京,分配來連隊燒了二十年鍋爐,後來得了精神病才落實政策調回北京了。我失望了,起初我真的承受不了這種打擊,尤其是晚上,連隊的集體宿舍自從大批知青返城後,變得像古墓一樣寂靜,陪伴我的隻有一個懸在空中的昏暗的白熾燈和一隻躲在牆角裏“蛐蛐”叫個不停的蟋蟀。

  我在連隊目前的唯一前途是成為一名優秀的機務工程師,農場的機務工程師不僅理論要過得硬,動手能力要達到修理技師的水平,這樣人家才服你。如果是科研單位交給我內燃機理論、拖拉機理論問題,無論有多難,我都會樂此不疲千方百計地解決。可是這最基層、最終端的農機具修理維護我總是不得要領,兩手笨拙,呆頭呆腦。不恥下問的結果常常是機務手們的輕視,你是技術員啊怎麽還問我?我為此苦惱著,但不放棄,因為別無選擇,這個時候的大學生是國家幹部,隻能“一生交給組織安排,組織叫幹啥就幹啥”。在沒有其他出路的時候,我隻有努力適應爭取幹好。哪台拖拉機或是聯合收獲機出了故障,我就努力跑過去,幫師傅們擰螺絲,拆卸零部件,一天一身油汙,但無論多麽努力,機器讓我一件件地拆了,卻不能一件件地裝回去。一位機務手就嘲笑我了,“還大學本科生呢!”

  麵對這樣的奚落嘲諷,我還是舔著臉去討好他們,盡最大所能與機務手們、修理工們打成一片,我每天硬著頭皮,痛苦著、尷尬著,卻堅守著!

  不久,隔壁住進來一個從場部調來的衛生員,是位二十歲的姑娘,開朗活潑,每晚在隔壁房裏十分投入地唱歌,吹口琴,這古墓般的宿舍終於有了生氣。那好聽的歌是這樣唱的:“山不轉哪水在轉,水不轉哪雲在轉,雲不轉哪風在轉,風不轉哪心也轉,再長的路程也能繞過那道彎……”

  我突然有了這樣一個推論:天不轉地轉,地不轉人轉,--天、地、人,每時每刻都在演變,演變到某一個瞬間,就好像必然會出現日食、月食一樣,在你的人生旅途中便出現一個契機,你因此或者死了、或者活了、或者你的事業從此走向成功、走向輝煌。事業是這樣,愛情是這樣,天地萬物的發展規律都是這樣!我為自己的這個推論、這個哲學思考而感到驚喜,我突然有了熱情,白天和機務手們開著拖拉機去犁剛剛收割完小麥的土地,那黑油油的土地隨著犁耙像海浪一樣翻滾著,我駕駛著拖拉機像開著艦艇那樣乘風破浪,後邊尾隨著一群不知名的鳥在上下翻飛著,在犁過的黑土地上尋覓著食物,田野裏彌漫著涼絲絲的泥土香。

  這一天,我終於被連隊的機務手們認可了,而且引起了一片歡呼。田野上,一台拖拉機正在奔跑著,我聽著聲音有點反常,我就高喊:“停車!”拖拉機手在隆隆轟鳴中聽不到我的聲音,繼續工作著。我對身邊的機務手們說:“那台車發動機有問題,馬上就會趴窩。”果然,我的話音剛落,那台車熄火了。機務手們這下服了:“行啊,邰技術員!”

  但我還是不喜歡這份工作,我不甘心把機器做為我的終身工作對象,我喜歡充滿活力的富有創造性的工作。不久,我接到了一條喜訊:我的父母、哥哥們落實政策從黑龍江省海林縣三道溝公社二道河大隊原始部落返城回湖南株洲了!人才市場化了,可以流動了!我終於可以去尋找我喜歡的職業和可以自由馳騁更廣闊的天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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