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高歌歡天喜地地走進大學校園,踏進大學校門的前一刻,我還牛著,陶醉著,在我們海林縣,我是1978年參加高考的四萬考生當中,最後考取大學本科的三十人之一,隻有千分之一的錄取率!而且我是上了我們海林縣人民政府大門口高考排名榜上的理科第一名--誓看天下誰能敵!可是一進校門,向跟我一樣背著行李揣著錄取通知書意氣風發興誌勃勃前來報到的同學們逐一打聽,我泄氣了!他們一個個或英俊瀟灑或比我更土裏土氣,高考分都比我高,一對父子大學生,老爸是“老高三”北京知青,高考比我高100分,是全省的高考狀元;兒子跟我同齡是應屆畢業生,高考比我高出50分是一個地區十縣一市的高考狀元……終於讓我問回點自尊找回點牛的資本了,有位女同學高考分比我低2分,但為人處事都像農村裏的傻妞,我就想傻妞怎麽也能考上大學啊?
不管高手如林也好,競爭對手多麽強大也好,我都要一決勝負,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優異的成績壓倒群芳,考研、出國讀博,成為像愛因斯坦那樣的偉大科學家。與我同寢室的同學兩頭見不到我,早晨我四點鍾出去背外語,他們睡得正酣;晚上我一點多鍾歸來,他們已進入夢鄉,午間休息,隻有我一個人在空空的教室裏埋頭學習……《理論力學》剛講到第十頁我已經在做第五十頁的習題了,《高等數學》剛講第一章,我已經做第二章的習題了,我的驚世之舉已經在同學們當中廣泛傳播了:“唉,咱們班有同學剛進校門一個多月,本學期的課程都快自學完了。”
這個時代的大學生學習都特別努力,尤其我就讀的農業大學,大部分是來自農村的孩子,改變自己的願望特強烈。每天就是宿舍、教室、食堂三點成一線,這時候的校園裏絕對看不到男女同學膽大妄為成雙成對情意纏綿,男女同學見麵微笑一下問候一聲都怕別人笑話。最出格的行為至多就是暗送紙條,暗送紙條是要承擔巨大風險的,與我同桌的張鳴是文科料子,1978年語文單科成績的高考狀元,是唯一讀過《戰爭與和平》、《悲慘世界》、《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曾經讓我和同學們仰慕,自從傳聞張鳴往我們班最漂亮的女同學文具盒裏放了一張紙條:“朝霞之心吾早有之!”張鳴在我和同學們心目中的“文豪”威望蕩然無存。
在大學裏讀書的四年中,曾有那樣一位讓我心跳的女孩總喜歡盯我,粉白的園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每當她與我走碰頭,她都會滿目柔情地盯著我,直到我與她擦身而過我的背景在她的目光中消失。
這一天,在圖書館閱覽室裏她與我相遇,她坐我的對麵,那正是初夏丁香花盛開柳絮飄飄的季節,我們都在埋頭讀書潛心學習,我脫下鞋子的一雙腳無意識地往前一伸,正踩在一雙柔軟的腳背上,我低頭往桌下一看,心裏一陣緊張,那是一雙穿著花布鞋的女同學白白淨淨的小腳啊!我正要把我那雙肆無忌憚的大腳撤離,發現那雙美麗的小腳並沒有驚惶失措地逃走,而是溫順地心甘情願地靜靜地躺在我的腳下,我心提到了嗓子眼!
接下來,我害了相當長的一段單相思,夢裏都是那雙小腳。周末放映電影,那是文革期間被打成毒草的解放片。對號入座,我與她竟然對到相鄰的兩個座位上了。我心慌意亂,既有抵製不住的喜悅,更有不敢越雷池半步的膽怯(那個時候校規不允許大學生談戀愛,經常有談戀愛出問題而被自動退學處理的)。我感覺著,她的身體在向我這一邊傾斜。我窺視到了她那美麗的小白手安然地放在靠近我的扶手上,離我那麽近,似乎是等待著我去撫摸。那是露天影院,晚風習習吹來。送來那麽迷人的芳香。噢,這習習的夏風是從她美麗的麵龐上吹拂過來的呀!我輕輕的有點兒貪婪地呼吸著,我心狂跳,我左手試探著……終於有了一個大膽的舉動,把手也輕輕地放在了扶手上。與她的那隻小手距離那麽近,大概隻有一毫米吧。
隻要再一次冒險,再一次試探,隻要越過那一毫米,肯定會牢牢地捉住那隻美麗的小白手,因為那隻小白手實實在在是等在那裏鼓勵著我大膽些,再大膽些……電影結束了,我頭腦中一片混亂。周圍觀眾都離開了座位。她有意在座位上停留了一會兒,紅著臉注視著我。我仍呆坐在那裏,哪怕我笑一下,問候一句,說聲你好,遺憾的是我沒有……
我“超宇宙速度”學習的傳聞不脛而走,一時間發生連鎖反應,同學們你追我趕,教室裏的燈徹夜亮著,早來的晚歸的像車間無聲的生產線一樣日夜有人堅守。後來驚動了校長,校長擔心把天之驕子們的身體給累壞了,校方強製在晚上11點半熄燈,無聲的“生產線”才停了。
盡管我如此努力,令我沮喪萬分的是,一周一小考兩周一大考過五關斬六將式的每次考試結束,我的分數都落在中下遊,我的同桌張鳴聰明絕頂。每次考試,老師在黑板上抄題,張鳴就在下邊喊:“快著點快著點,要不我回寢室睡一覺再來考試了啊!”老師的題抄完了,張鳴的考卷也答完了。每次考試張鳴都是99分以上。我不行,入學時總分就比張鳴低20分,而且張鳴還是全省語文單科成績的高考狀元。我曾經一百次發誓要在考試成績上賽過張鳴,在校內賽不過畢業考研也要賽過!我暗中與張鳴較量,連續四年我寢室的同學與我兩頭不見,早晨我四點鍾出去背外語,他們睡得正酣;晚上我一點鍾歸來,他們已進入夢鄉,午間休息,隻有我在空空的教室裏埋頭學習……同學二十年聚會,睡我上鋪一位當了大官名叫孫景山的同學竟然把我給忘了:“哎,我怎麽覺得咱們班沒邰勇夫這麽個人呢?”
我把這叫駱駝與千裏馬賽跑。我是駱駝張鳴是千裏馬。可是我無論怎樣努力在大學裏最後的結局都是千裏馬遙遙領先,但我是比賽場上最不服輸的駱駝,明明敗局以定,我也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昂著頭不卑不亢地走到終點。我當時這樣激勵自己:張鳴你是高考狀元你聰明你天才你打一千個100分,我蠢我笨我打一萬個60分,看張鳴咱們誰能勝過誰!
更可怕的是我聽不進老師講課,站在講台上的無論是才華橫溢的青年講師還是學富五車的老教授,同學們都聽得津津有味,唯獨我聽不到10分鍾就開始昏昏欲睡,上眼皮像墜上了個秤砣,後來我索性逃課,越是臨進期中、期末考試我越是逃課,輔導員找我談話,一次比一次嚴厲,我隻好如實招來:“老師,我不是有意逃課,我聽課考試會不及格,我逃課考試反而可以過關。”
我這樣回答的時候,輔導員用詫異的眼光看了我很久。這也許是輔導員老師一生的謎團,當年那個邰勇夫同學為什麽會這樣?聽課,考試會不及格;逃課,考試反而可以過關。
偏偏在這樣的時候,我滑落痛苦深淵。怎麽會想到呢?青春是燦爛的,成為大學生是天之嬌子,我卻痛苦得不能自拔,我甚至對青春是否美好產生了懷疑,難道青春就是痛苦的代名詞嗎?難道就是歌德筆下的那個《少年維特之煩惱》嗎?那是剛走進大學第一次到大禮堂看電影的時候,觀眾都聚精會神地往銀幕上看,我卻往後看,看著我的“綠蒂”(《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的美麗少女),“綠蒂”是正在放映電影的電影隊的放映員,她穿藍大褂,楊柳細腰,拖著兩條又黑又亮的長辮,白皙的麵頰,兩顆迷人的酒窩,一雙動人心魂的美目,那對清秀的眉,像兩片柳葉,又像兩條微微蹙動的細蠶……我是文娛委員負責領全班同學的電影票,每次都是從“綠蒂”迷人的小手裏通過僅能伸進一隻手的售票窗口接過全班的電影票,我盼看電影,盼領電影票,但都是為了看到我的“綠蒂”!每當看到“綠蒂”,我心裏就一陣溫暖,一陣躁動。我幻想與“綠蒂”在校園周末舞會上一起跳舞,“綠蒂”與我一見傾心。舞會結束,我們在星光下,“綠蒂”含著淚水望著我,我熱淚縱橫地吻著她的手……我下了一百次決心,給“綠蒂”寫信,或者領電影票偷偷地向她表白,但都臨陣氣餒,不知有多少次寫好的信又撕掉了,準備好了怎樣表白愛意的話又在那領電影票的小窗口前咽進肚裏。這樣一位素不相識、連姓啥叫啥都不知道的“綠蒂”在我的心中卻安了家、落了戶、生了根。上課、做作業、食堂吃飯,我的心中總是想著她、呼喊著她。寒假歸來,回到校園第一件事就是去大禮堂看售票窗上掛著的小黑板是否有電影的預告。那時候天氣漸暖,路上的冰雪開始融化,路兩旁的老榆樹枯葉落盡,光禿禿的丫杈兒變得發黑,我想那正孕育著一片新綠和希望……那小黑板上果然有電影的預告,我一陣欣喜,我就可以領電影票,就可以看到我的“綠蒂”我的維納斯了。這次,我無論如何也要大膽地問候一聲:“寒假過得愉快吧,師傅。”--不,不不,稱呼人家師傅太不尊重了,應該稱“姐”。--“寒假過得愉快吧,姐!”相信她會揚起那雙微蹙著的柳葉眉,溫柔地報之一笑。等我走近,白白地欣喜了一場,小黑板上的電影預告還是春節前的呢!
我心灰意冷,若有所失,正欲離去,一陣輕盈的腳步響,尋聲望去,正是“綠蒂”!我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溫馨,似乎是在茫茫大海中落難的人突然得到了搭救,眼淚都要湧出來了。“綠蒂”從我身旁輕輕走過的時候,深深地注視了我一眼,那一眼絕非我自做多情,千真萬確溫柔似水、脈脈含情。我欣喜若狂地跑回宿舍,宿舍裏隻我一個人,其他幾位同學尚未回來,我心跳如簧,像做賊一樣人生第一次寫情書,剛寫出一個字,敢緊用手捂上,看有沒有同學回來,剛寫了一句話,敢緊扯了揉成團,聽聽門外有沒有腳步聲,我突然記起了,同學們正在上課,隻有我一個在逃課。無須遮掩,大膽、盡情、敞開心扉地寫吧,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寫情書。
“我是一隻小鳥,我不休地啼唱,從晨露未唏的早晨唱到最後一抹晚霞收盡,我哀歎自己微薄的命運,竟不如春天裏的一棵小草、冬日裏的一朵雪花……那小草會贏得您一絲欣慰的笑靨,那雪花飄然落到您的睫毛上,輕輕地、輕輕地一個深情的吻,瞬間化做一滴喜悅的淚……我是一隻小鳥,我不休地啼唱,心都碎了。我要到遙遠的異鄉漂泊,到陌生的土地上耕耘……親愛的姐啊,你能伴隨我到我想去的遠方嗎?”我沒那份膽量麵對著麵,把信塞進“綠蒂”的手裏。信是投進郵筒裏的。我苦苦地期待,一天、兩天,我想:信該轉到她手裏了,“綠蒂”看了信會怎樣呢?會感動得落淚呢?還是厭惡地把那信撕成碎片等我去領電影票時,當著眾多人的麵往我的臉上一扔,然後再啐一口唾沫,罵我:無恥,臭流氓!如果那樣,我傾刻之間就會倒下,再也沒有力量爬起來了。我僥幸地想:那封信也許不會轉到“綠蒂”的手上,因為收信人我隻是寫:電影隊女放映員收。萬一電影隊的女放映員又增加了一個或是兩個呢?
我不敢大膽地去見“綠蒂”,我像“維特”那樣感到自身的渺小、卑微,甚至認為自己的行為是臭流氓。我陷入了深深地煩惱。我想:難道追求一個姑娘,向她表白“我愛你,就是愛你,我要娶你為妻”這樣比革命誌士赴刑場、上刀山下火海還要可怕嗎?我決心冒死一試!我終於鼓起了勇氣,大膽地去領電影票了。遠遠的,我窺見到了窗口內的“綠蒂”,裏麵還有另外一位姑娘,就是後來的徐莉。他們倆人正在那裏竊竊私語,見我的半張臉出現在窗口上,兩雙眼睛同時投向了我!“綠蒂”見到我,皺緊眉頭,雙頰泛紅,一雙原本美麗柔和的眼睛瞪圓了,閃著可怕的憤怒。我像個罪犯,等待著“綠蒂”的判決。“綠蒂”拿起我們班的電影票,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封信卷在了一起,往我的手中狠狠地一塞。我的心一顫,似乎被法官宣判了死刑,不用看,退給我的是我寫的那封熾烈的求愛信。窗口裏的那個徐莉是我遭遇人生滑鐵盧的目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