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三月初了,冰雪正在消融,上大學的重重障礙終於被1978年的春風掃平了,但我上大學的夢近乎破碎,我心涼透了!盡管我雄心勃勃,一套較低水平的數理化高考模擬試題,我竟然一道題也沒做出來!這對我的打擊太大了,天津九年製數理化教材從小學到高中我已經自學了兩遍,這套低水平的試題我卻一道也沒做出來。
世界上再沒有比失去信心、失去希望更令人悲哀了,我像丟了魂沒了主心骨,母親看出了我的彷徨,勸我:“要麽不要心太高了,考個中專吧。”要知道:上大學可是我懂事那天起就開始做的夢啊,夢了這麽多年,現在終於有了機會,我卻不爭氣。我陷入空前絕後的絕望,三天三夜,神不守舍,在家裏坐不是站也不是,幫母親燒火煮飯,飯燒幹了燒焦了我還納悶:“哪來的焦味啊?”我家在西山角下,我圍著我家的泥巴房毫無目的地繞了幾圈爬上西山頂,春天已經悄然來臨,遠山近嶺正在更換著新裝,布穀鳥在不停地鳴叫:“布穀!布穀!”它催促著農民播種也催促我盡快下決心,也許正是強勁的春天猛然催醒了我正在漸趨沉沒的心靈。我突然振作起來了--迎難而上。
腳下的花草、頭上啁啾的鳥兒、周圍的山光水色深深地迷戀著我,挽留著我,讓我停下來,與她們相擁與她們玩一會。我督促自己:“別停下,爭分奪妙,等上了大學放暑假的時候再帶著公主般美麗的張雅傑盡情地欣賞這美麗的大自然吧。”
我不是那種讀死書、死讀書的那種,在大山裏爬樹摸喜鵲蛋我比猴的本事都高,我嘴饞,每逢過節,母親提前買了好吃的無論藏得多麽機密,我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高效率地找到,因此母親常常抱怨家裏白養了一隻肥頭大耳的花狸錨,這老鼠怎麽就防不勝防啊?在此申明:在我找到那些好吃的狼吞虎咽地品嚐之前,我絕對沒有學習過《尋找的方法》、《尋找的技巧》,更沒有學習過什麽《嘴饞的革命》之類的書,全是因為我嘴饞,我現在正以如我“嘴饞”一樣的求知欲自動自發地尋找考大學的途徑、考大學必備的數理化知識,比若幹年後席卷中國大地的頭腦風暴、瘋狂英語、《學習的革命》還要行之有效,後來據美國哈佛大學的教育專家和中國教育部官員們推測,我當時那樣的快速學習在世界學習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方法很簡單,誰都可以掌握,但一般人做不到,若幹年後我這快速學習的方法讓河北一個貧困村的村民們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們把這方法應用在生意上,結果讓那貧困村的村民全部脫貧致富,家家戶戶住別墅開寶馬年收入至少都在百萬元之上。我後來把這快速學習的方法應用在工作上,也是如虎添翼所向披靡……
淩晨一點半,我從熟睡中睜開雙眼,從熱乎乎的火炕上一骨碌爬起來、跳下地,背上書包,揣上書,揣上那套我一道也不會做的數理化模擬試題,再從外屋碗櫥裏摸出幾個玉米麵大餅子,頭頂星星,沿著山裏的小路摸索著,淌過一條湍急的河流,翻過一座黑魆魆的大山,攥緊拳頭,抱上一塊用來壯膽的大石頭,大聲唱著《智取威虎山》裏楊子榮的唱段“打虎上山”,闖過一片陰森森的荒野。我不怕任何野獸,隻怕看不見摸不著的鬼,每次途經這裏的時候,我的頭皮都是一炸一炸的。現在天變長了,途經這片荒野的時候,天邊已露出一線光亮,隻見前邊的小路邊有一個黑影子,等走近了,我唱“打虎上山”的音調都變了,那是一具仰麵朝天的死屍,死屍的麵孔是蒼白的,大概死了沒多久,怒睜著雙眼……
闖過恐怖的死亡地帶很遠了,我仍像在夢魘中,那可怕的死屍就像附在了我身上。來到藏在峽穀中一個叫做熬頭的小站,跑進有人的候車室轉了個圈,我身後的人並沒驚叫,我才確信無疑那死屍沒有附在我背上。淩晨6點,一列噴雲吐霧、挾著寒冷、挾著颶風、從哈爾濱開往牡丹江的火車在熬頭小站停靠了。我在這乘上半個小時的火車到達海林縣城,火車票三角錢一張,很多短途旅客是從不買火車票的,一路逃票,出火車站不走檢票口,攀越大牆出去。我不那樣做,我覺得那是恥辱,隻要我口袋裏還有最後一點錢,就要買火車票,那是做人的尊嚴。
我先到集市上把十隻用鋁飯盒裝著的用棉花一層層保護著的“金蛋”賣了,換了一塊八毛錢,這足夠往返的火車票了,黃帆布書包裏有幾塊玉米麵大餅子,也足夠吃上幾餐的,渴了隨便進一家路邊的飯店花一分錢就可以買一碗白開水。然後開始了我的學習遊擊戰,第一家海林縣城的一中,我訪這裏的物理老師、物理老師是著名的哈軍工的畢業生,訪這裏的數學老師,這裏的數學老師是清華大學的畢業生,訪的都是教高考班的最優秀的老師。說起來這很輕鬆,但怎麽聯係上他們,怎麽樣見他們,怎麽樣開口說:“老師,我請教您個題。”這首先就要有膽,別說是這時候,就是若幹年後的新課標,學校推行素質教育,很多中學生們也沒我這個膽。這樣的求學方法,我從綏濱到富錦那一年的盲流生涯,我走了許多中學屢試不爽,走訪老師的時候,如果沒膽了,怕遭遇拒絕,問問自己能死嗎?回答是死不了,萬一碰了壁灰溜溜地離開的時候再問自己:“你損失了什麽?”回答是“毫發未損”。那就大膽地闖大膽地問唄!蒼茫大地有多少名校可以去訪,有多少名師可以去問啊?訪完一中訪二中,訪完二中訪朝鮮族中學,請教過老師之後我就找個教室去消化吸收,我的教室數不清而且風光無限、氣象萬千:火車站的候車室、飯店的餐桌、火車車廂、馬路邊、林蔭下、小河旁、我所有訪問過的中學,隻要那裏的教室裏沒有老師在上課我就可以進去找個空書桌埋頭學上一陣,縣城的名校名師訪完了,我再乘勝進軍趕往另一個城市。我這樣四處出擊的遊學,是博采眾名校之長,集眾名師之智慧,是借腦。這何止是方法和技巧,這是企業家經營一家企業為實現巨額利潤、軍事家指揮一場戰爭為獲得輝煌戰果所實施的出奇製勝的策略。
我去訪牡丹江一中的老師,他們曾在我生活的海林縣原始部落辦過學農基地。
那時候的老師你來請教,沒有任何一位老師會拒絕你,尤其是牡丹江一中這樣出過電影明星、出過聯合國高級官員、出過國家領導人的名校,老師們個個樂善好施。數學老師是位女的、戴眼鏡、姓姚,姚老師為我解答完數學題,善意地告訴我:“同學,跟你講啊,你目前的數學水平,還遠遠不如我們文科班成績最差的同學呢。”
我說:“不要緊,我考不上大學的話,我就自己上大學了!”
我這話把老師們給震撼了:“啊?你還要自己上大學!”
我充滿自信地回答:“是啊!”
姚老師目光深沉地看了我一眼。
物理老師叫智聖光,麵目清臒,一派學者風度,是黑龍江省最優秀的高中物理老師。我去請教他時,他正在電化教室調試設備,他聽說我這位陌生的基礎很差勁的年輕人要請教物理題,根本不問我姓啥名誰何方人士就爽快地答應了我:“可以可以,你隻管問吧。”為社會上千千萬萬類似我這樣高考的年輕人做輔導仿佛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他一邊走來走去地工作著,一邊為我這位寸步不離左右的惑者指點著,有的經他一點我馬上就懂了,有的經他點撥再三,我仍一知半解,但當他問我懂了嗎?我一概回答懂了。因為我不好意思過多地占用智老師的時間,在智老師這裏沒弄明白的,我再去找另外的老師、另外的中學,直到把我所遇的每一道難題弄得一清二楚為止,弄懂一道題我就會觸類旁通舉一反三了。
當我要請教化學題時,有老師告訴我,一中晚上8點鍾到10點有化學高考補習班。晚上如果在一中聽課就趕不上回去的火車了,這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晚上回不去,吃的問題還有半塊凍得硬梆梆的玉米麵餅子,可住哪啊?住露天地,蹲火車站,我決心已定。
傍晚,我牡丹江一中、二中、三中、四中、朝鮮族中學……請教了一圈又回到一中,早早地就進了高考補習班的教室,這時候教室裏麵還空無一人,正好我可以占據前排中間的一個最好的位置。我吃了中午剩下的半個玉米麵餅子,就拿出一中老師送我的一本化學複習資料,潛心學習,什麽時候教室裏已經坐滿了人,什麽時候我的麵前有個紮長辮子的女生晃來晃去的不停地問我什麽,我置若罔聞。馬上就要上課了,我麵前的女生更加不知所措了。老師過來了,拍拍我的肩膀,我才從解數理化題的沉醉中驚醒,我愣愣地望著老師,老師十分禮貌地問道:“同學,你有聽課證嗎?”
我說:“我沒有啊。”
老師問我:“你是哪的?”
我說:“我是海林縣原始部落的。”
老師和周圍的同學一片驚呼:“那是100多公裏外的大山裏啊!”
老師說:“這樣吧,我們允許你免費來補習班聽課,但你要坐到最後邊的空位上。你現在坐的位置是這位同學的。”
這時我才看清了一直在我的麵前晃來晃去十分靦腆的女生,原來我占了人家的位置。我趕緊起身跑到後邊沒人的空位上坐了。老師講課講得特好,化學課讓他講得生動有趣,同學們都瞪大眼睛洗耳聆聽,隻有我聽得頭暈腦脹一句也聽不懂。兩個小時的化學補習課結束了,同學們都滿意而歸,隻有我一頭霧水在街頭的路燈下麵徘徊,我又冷又餓,去哪啊?想了想還是去火車站吧,我知道現在已經沒有經熬頭小站停靠的火車了,我想在火車站的候車室裏度過一晚,在那裏學習到天明,趕明天早晨6點的火車回家。
這個時候的火車站候車室已不像過去那樣是盲流們的樂園了。我想進候車室沒有進成,有車站人員守著查驗火車票,買了一張火車票還是不讓進,因為乘車日期是明天的,候車室不給過夜。我隻好調頭去了售票處,售票處沒人把守,出入隨便。但售票處內沒有暖氣沒有供旅客休息的座位,冷得像冰窖,好在這裏麵的燈光比外邊的路燈要明亮,在燈光下可以清晰地看書演算數理化習題。我找到一處燈光最明亮的地方站立著看書,在售票窗前的燈光下,我正潛心學習著,似乎麵前又有人影晃動,我想這裏可不是一中的補習班了,我不會搶了哪位同學的坐位?來這樣的地方複習高考的恐怕除我之外天下不會有第二個人了。麵前的人影在向我逼近著、逼近著……幾乎要撞上我了,我不得不猛然抬頭,嚇得我“嗷!”地一聲慘叫,正朝我一步步逼近的是我最害怕的鬼,我終於又一次看到長期以來我既想看到但看到後又絕對會嚇破膽的鬼!--還是一個女鬼!隻見這女鬼披頭散發,垂著血紅的長舌頭,滿臉汙垢。我逃離女鬼定下神來的時候,我才發現,售票處大廳內,聚集著的全是衣衫襤縷、目光呆滯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乞丐、瘋人……
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在即將迎來我人生曙光的前夜,在這個恐怖的售票大廳裏,我想到人生最可怕的,不是某個人否定你、也不是周圍所有的人否定你,即使由於社會機製社會觀念出了故障整個社會都在聯起手來排斥你甚至圍剿你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自己否定你自己,你自己認為你一無是處!這個想法後來讓我終生受益,讓我永遠對我自己有信心。
第二天中午12點多鍾,我回到家了。盧曉明、許誌強他們來看我了,這回他們對我可要刮目相看了,我給他們一連出了幾道我在牡丹江一中、海林一中剛學會的數學題、物理題,盧曉明這樣聰明絕頂、三十多年後成為美國哈佛大學的數學家、科學家的他,想了半天隻作對了一半。許誌強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盧曉明自尊心極強,不甘在我麵前丟醜,就給我出了一道罕見的怪怪的數學題,我問盧曉明這題是從哪來的?
盧曉明得意地亮出了一本《明朝大代數》,許誌強讚歎不己:“邰勇夫,你看還是人家盧曉明厲害吧?這樣難的《明朝大代數》人家都快學習完了!”
我笑了,笑出了眼淚,盧曉明怎麽重蹈我的覆轍啊?而且比我還複古,我最早學習的隻是清朝大代數,他追溯到明朝了!他這樣下去,恐怕要追溯到史前人類最原始的結繩計數去。我把牡丹江一中智聖光老師送給我的《1978年全國高等院校統一考試複習大綱》拿出來給盧曉明看:“你跟我一樣在做無用功,你看大綱裏有明朝大代數嗎?”
盧曉明跟我一樣是在大山裏長大的,大山裏的少年孤陋寡聞,沒有資訊的意識,更不懂得對準係統目標,根據目標來優化學習的內容、學習的方法,又死要麵子不甘在同伴麵前認輸,那樣寶貴的複習大綱,他竟然沒有抄下來也沒有認真地翻看,就和許誌強走了,一個多月之後,高考迫在眉睫,盧曉明仍在死摳他的明朝大代數……
送走盧曉明、許誌強,我往我家的熱炕頭上一仰便睡著了,一覺醒來見父親在我的麵前笑眯眯地看著我,我問父親:“爸,我睡著了嗎?睡了多長時間?”父親說:“你睡著了,睡得可好了。”我急了,衝父親發脾氣:“爸,你真是的,為什麽不喊醒我!”父親仍笑眯眯的:“你應該再多睡會兒。”我更急了:“爸,你別渙散我的鬥誌,現在正是一寸光陰一寸金的關鍵時刻。”父親寬慰我:“要一顆紅心兩手準備,萬一考不上明年再爭取。”我說:“沒有考不上!”我撿起書本如饑似渴地學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