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經曆過地獄磨難的人,才有建設天堂的力量。
我還在夢裏,村裏就響起了劈劈叭叭的鞭炮響,1978年春節到了!
過年是個喜慶的日子,這一天生產隊要放假,村裏的年輕人要扭大秧歌唱大戲。家裏要包餃子,蒸豆包,殺年豬。小時候,這一天我要扯著個吹得鼓鼓的豬尿泡,提著燈籠挨家挨戶地去拜年,這些年階級鬥爭年年講日日講,講得我怕了,每逢過年我恨不能變成冬眠的動物,昨天我就沒心思學習了,早早地上炕睡覺,做了一連串的惡夢。這一天啊,村裏的長毛隊長,會背著槍闖進家來,像怒目金剛那般押著父親去刨井沿的冰,去掃大街,晚上在大隊俱樂部開聯歡會,父親要像個囚犯似的貓著腰為全村的貧下中農社員群眾燒爐子。那一年的三十晚上,村裏開聯歡會,也不是誰讓父親上台給大家來個口哨表演,父親欣然答應了,上台給大家吹了一曲解放軍進行曲,又吹了個百鳥爭鳴,父親學鳥叫學得惟妙惟肖,台下的人都給父親鼓掌,叫好。父親高興極了,正要再吹一曲,長毛隊長一步躥到台上,手指點著父親:“曆史反革命分子!你高興之時,就是我們貧下中農遭殃之日!”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慘淡的月光,滿天的愁雲,我哀傷的跟隨著父親,父親仍吹著歡樂的口哨,回到家,母親正在哀傷地哭泣,“這日子哪天是個頭啊……”
“梆梆梆”一陣敲門響,我的心抽搐了一下,我像尋求大人庇護的嬰兒那樣伸出手摸了摸父親的被窩,父親早已經起來了,我倒是摸到了一個圓圓的東西,這是什麽呀?我不敢看,那可怕的敲門聲不停地響著:“梆梆梆……”
多可怕啊,總是敲,人卻不進來,長毛隊長今天要幹什麽?我細細地聽著,我覺得我聽錯了,這不是長毛隊長押父親去刨井沿或是掃大街的敲門響……對了,這是過年包餃子剁餃餡的聲音,這是父親包餃子慣用的用兩隻手握兩把菜刀同時剁肉餡才有的聲音。這久違了的聲音多好聽啊!母親過來喊我了:“勇夫快起來,今天過年了,每天不都早早地起來學習嗎?今天咋了?”
父親也在喊我:“喀秋莎!”
我眼睛睜開一條縫,見到母親正從櫃子裏麵翻出件平時舍不得穿的花罩衣往身上套著,我朦朦朧朧地看到,母親的花罩衣真的好看,藍地綴著小花,那小花有紫色的、金黃色的,金黃色的小花多像春天的小路旁迎風招展的薄公英啊!我舉起手裏摸到的圓圓的東西,聞到一股我最愛吃的蘋果香,我咬了一口是真的--又甜又脆,我想這不會是在做夢吧?
街上傳來了鑼鼓聲:“咚咚鏗、咚咚鏗……”這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直奔我家院子來了。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們都跑了出去。按經驗推測,這敲鑼打鼓的人若是上鄰居家,那是慰問軍屬送年畫,如果進了我家,那便是押父親出去遊大街。父親那年被他們押出去,戴上紙糊的高尖帽,掛上曆史反革命的大牌子,前前後後圍著一群群看熱鬧的孩子,那些孩子們往父親的臉上扔石子、扔糞蛋……
這可怕的、悔辱人格的、踐踏人類尊嚴的聲音真的再次響進我家院子來了,我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我不敢想象父親即將陷入的四麵楚歌。
鑼鼓聲停息了,院子裏好像站滿了人,有大人、有孩子,似乎還有準備與我一塊考大學的許誌強,這個壞蛋,真不是個東西,竟然也來看父親的笑話。院裏的人都在笑,這笑聲中竟然還有父親、母親、哥哥們……有一個虎聲虎氣的人開口說話了、那是長毛隊長:“我說老邰大哥,這些年我長毛子他媽地鬼迷心竅,我們一家人都麻煩嫂子給做衣裳,我卻沒點良心,上邊一喊抓階級鬥爭,我就與你過不去。若不幹脆老邰大哥您就扇我一耳雷子吧,我這心裏也會好受點。”
滿院子的人都笑了,笑得那麽好聽那麽痛快那麽舒心。我聽著,突然感覺到了點什麽。我記得,前幾天,長毛隊長看著我傻笑,他笑什麽呀?還有村裏那些因為父親的問題總是蔑視我的人,他們見了我竟然都躲得遠遠的、傻呆呆地盯著我。這不會是夢吧?小的時候,有多少回啊,母親帶我到山上挖野菜,母親哼著悲傷的歌子,時不時地抹兩下眼淚,思念著去北京上訪的父親,聽到村裏一陣狗咬,母親趕緊提起籃子催我朝回走:“快回去看看,一準是你爸落實政策回來了!”回到家,門鎖著,院裏靜悄悄……
父親又喊我了:“喀秋莎,過大年包餃子了!”
父親吹起了歡樂的口哨。
我從被窩裏爬起來,揉著眼睛,我驚奇地環顧四周,我走進了一個嶄新的世界,這個世界充滿了鮮豔的小花和溫暖的陽光,還有自由的小鳥。家的屋子變了,棚是新糊的,牆壁是新刷的,以往那個墜在牆角的蜘蛛網不見了,往常那隻昏黃的小燈泡換上了雪亮的大燈泡。炕沿上放著麵板,父親在揉麵,母親在攪拌著油漬漬香噴噴的餃子餡,一家人的臉上充滿了喜悅,母親這才告訴我:“勇夫!你爸落實政策恢複黨籍了!”
這是一個喜慶祥和的大年初一的早晨,朝霞漫天,鞭炮聲聲,回首我艱難的少年曆程,我突然蒙生了這樣一個想法:人世間的災難、不幸是客觀的,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就像唐山大地震,使得那麽多幸福、美滿的家庭破碎了,那麽多善良的、生龍活虎的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一夜之間死掉了,誰願意地震呢?誰想到地震呢?舊的災難和不幸過去了,新的災難和不幸又會接踵而至。人生的幸福就在於堅持,勇敢地走下去,無論命運怎樣捉弄你!事實不也是這樣嗎?剛剛過去的這場文化大革命,有那麽多人,專家、學者、明星、高官、平民,受不了災難和不幸的衝擊,結果沒有活下來。如果他們能夠勇敢地、頑強地像爸、媽這樣的平凡小人物一樣活下來呢?活到今天這個燦爛的大年初一的早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