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篤信,隻要生命沒有終止,我就會上大學,我就會有陽光般的生活。因此我時刻都這樣鞭策自己:不要因為厄運而沉淪,勇敢的拚搏,不要輕易放棄!
1977年11月的一天,陽光燦爛,我正在慶和村和村裏人在豐收的田野裏收獲莊嫁,那一天的大氣壓高,聲波傳得很遠,遙遠縣城裏的廣播喇叭清晰地傳來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聲音:“全國高等院校恢複高考!”我凝神靜聽,上大學的夢想在我的心裏熊熊燃燒,孫丫看出了我的心聲,她一臉莊嚴地注視了我一陣,彎下腰來默默地接我,在我前邊唰唰地揮鐮收割。自此,我有了希望,學習有了明確的目標。我回到姨媽家,到處搜索,我尋找表妹、表弟過去用過的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七年級的課本。姨媽告訴我:“早都撕了擦P股了!”我不甘心,我鼻子有一種特殊功能,對印刷物的嗅覺比獵狗都要靈敏,我抽動鼻翼,循著那一絲絲印刷物的氣味搜索到了茅廁,讓我大喜過望的是茅廁裝手紙的筐子裏真的就有一本當時九年製的黑龍江省九年一貫製的數學試用教材,但馬上又讓我大失所望的是,這本教材隻剩下了前後封麵,內容全沒有了……
公社傳下來恢複高考的通知了,凡適合高考的青年每人都填了報考表,填了表的年輕人一個個喜氣洋洋,仿佛他們都已經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就等著開學了!生產隊每天給他們半天的時間複習,他們的學習方式是男男女女的聚攏在一塊,互相有說有笑輕輕鬆鬆地複習著,那樣子絕對不像是在複習考大學,倒像是在泡茶館或是在酒店裏麵喝咖啡。我與他們不一樣,我是小盲流,沒有戶口,沒有資格填報考表,生產隊也沒有給我半天的複習時間,孫丫為我忿忿不平,但我的學習勁頭比他們任何人都大!我學習的方式仍是十幾年如一日的老方式,衣襟裏縫著個大口袋,裝著數理化課本,走哪學習到哪,這令他們無法理喻:你連考大學的名都報不上,你還複習什麽?
我說:“我自己上大學!”
說得他們一愣一愣的。
這個時候,我的數理化水平很低,過去學過一些也全部忘得一幹二淨了,再說我上學那陣大部分時間都是學農,短暫的學習時光卻沒有可以教數理化的中學老師,讀小學都是跟隨父母和哥哥們在“文革”逃亡中斷斷續續讀的。一切都要從頭學起,比如什麽叫小數?什麽叫數軸?正負數加減乘法法則是什麽?我要捂著耳朵背:小於1的數叫小數;規定了原點,規定了方向,規定了長度單位的直線叫數軸;同號相乘得正、異號相乘得負……物理上的質量和重量,化學上的化合價,我都模糊不清,憑借這樣的水平,1977年,即使給我報考的機會,我的考試成績隻能是零。
我自我設定目標:我要全力以赴,擺在我的麵前隻有這樣一條路,那就是1978年一定要上大學!
屈指算一算,1978年參加高考,我也隻有九個月的學習時間,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我要實現三級跳,小學跳初中、初中跳高中、高中跳大學。我沒有一本教材,我四處尋找,先是到縣城新華書店,看到書架上有一套完整的數理化自學讀本喜出望外,但隻能讓營業員拿過來在書櫃上翻翻,愛不釋手地摸摸,把書放到鼻子下邊拚命地聞聞,我沒錢,一分錢都沒有,我戀戀不舍地離去。我惆悵滿懷地回到姨媽家,我意外地掘到了金,那是一本被撕扯得所剩無幾的《大代數》,這本《大代數》是清朝末年出版的,通篇繁體字!我不顧一切地鑽研這本古老的殘書,學啊學啊,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距1978年高考還剩8個月的時候,這本清朝末年出版的《大代數》的殘存部分,讓我生吞活剝了一遍,似懂非懂,後邊的複習題一道也不會做。收工之後,天已經黑透了。我頂著星星趕去附近的大同公社中學去請教胡老師,胡老師是上海知青,是表哥的朋友,那天晚上停電,在昏暗的燭光下胡老師認真地研究我指給他的數學題。唉!我在為我沒有找對老師而遺憾,胡老師是教七年級(初二)數學的,而且是在公社中學教書,水平可能不行,研究了半天眉頭也沒舒展開,最後窮途末路了隻好問我:“你學這些想做什麽?”
我說:“我要考大學啊!”
胡老師說:“現在是什麽年代了?怎麽會考一百年前的清朝大代數呢?”
唉,白白浪費了我一個月的寶貴的時間!
後來又一次來找胡老師請教數學題的時候,胡老師笑了:“你真行,民國大代數都讓你搞到手了。”
這次,胡老師把他手上的一套七年級的上下兩冊數學課本送給了我。從此我有了辦法,請教物理老師就要物理教材,請教化學老師就要化學教材,請教什麽要什麽,老師都熱情相助,沒遭遇過拒絕。後來我請教的都是名校名師,他們手上的教材也絕對是最前沿的。
我第一次冒昧地闖進綏濱縣一中高二數學滿福山老師家,滿老師不僅送了我一套高中數學教材,幫我解完一道數學題還留我吃了晚飯,那頓晚飯是玉米大楂子粥,按正常的烹調程序玉米大楂子粥是要燒二遍火的,結果,老師隻顧為我解數學題忘了燒二遍火了,晚上老師的夫人回來了,我們吃了一餐半生不熟的夾生飯。
這時節已經是嚴冬了,天寒地凍,但我內心裏燃燒著一團火,可以驅趕包圍我的嚴寒。我從縣城趕回村裏,在村口我遇到幾位正在聚堆複習準備高考的年輕人,其中的一位就是老支書的女兒董傑,她兩眼充滿尊敬地注視著我。其餘幾位小夥子,我相信他們不是在複習而是為了接近老支書的女兒,他們跟我一樣珍惜這樣難得的好機會。我向他們炫耀我剛剛學會解的數學題。他們愣愣地聽著,像聽天方夜譚一樣。
真是天助我,正值生產隊秋後打場脫穀的繁忙季節,我的一雙腳爛了,先是腳底上生出米粒大小的膿包,癢癢的,用手指捏住用力一擠,便擠出一股膿水,接著就不停地流濃不停地腐爛,兩隻腐爛的腳不敢著地,開始一隻腳爛的時候我還可以用另一隻腳跳著走,後來兩隻腳都爛了,隻能扶著牆壁用兩隻腳後跟著地一點一點挪動著行走。再一次不能參加生產隊勞動了,隻能住在姨媽家裏忘我地學習。那時候我還不懂有病可以上醫院,口袋裏也沒有錢,如果去醫院的話,還真的不知道怎麽樣掛號呢!其實這樣的小毛病隻要去醫院打幾針青黴素就會好的,任其發展,會染上敗血病,如果染上敗血病所有的夢想就將全部化為烏有。我正麵臨這樣的生命危險,我卻蒙然不知。我腳上的腐爛稍微好一點,我就穿上鞋子,我的腳背腫脹得像麵包,穿鞋子都要煞費一番苦功。我揣上課本,戴上一頂從姨媽家的倉房裏拾到的被遺棄很久的脫了毛的破狗皮帽子,挺進縣城的一中問老師數學題。我佝僂著身子,隻能用腳後跟著地,一小步一小步地往縣城方向挪動,疼啊,尤其是腳一落地的那一瞬間,鑽心地疼,路上我遇上掛牛車或是馬車,他們看到我這副樣子,就會把車主動停下來,順便捎上我一程,一位車老板得知我是去縣城請教老師數學題的,他感動極了,他說:“就憑你這種精神,世界上任一所大學你都可以考上!”每次到了縣城一中的大門口,我一瘸一拐的樣子都會招惹來無數中學生們的眼睛,從一中大門口跨越操場到老師辦公室這段300米的路程(每來一次,我都用步子量一次)是最難走的,與上刀山下火海沒有什麽不同,因為我要避開中學生們恥笑的目光,竭盡全力裝作正常人走路的樣子,而且還要昂首闊步,腳掌心上的傷口整個地接觸地麵,全身的重量全部壓在了傷口上,不斷地落腳抬腳,腳掌上腐爛的皮肉與鞋底之間不停地粘連、撕裂,粘連、撕裂……痛苦指數比刀割要高出幾倍,周身一陣陣發熱、一陣陣痙攣,零下三、四十度的冰雪嚴寒我卻大汗淋漓。我就這樣“上刀山下火海”,我感覺我是在扮演一位英雄: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的法國淪陷區,德國軍官把一位被打得皮開肉綻的美國士兵推出來示眾。士兵目光炯炯地掠過悲憤而又無奈的人們,他慢慢地舉起凝著血痂的手,用中指和食指比劃出一個“V”--勝利的標誌,人群頓時轟動起來。這時,德國軍官震怒了,他命令手下砍去美國士兵的手,美國士兵痛得昏迷過去。然而,當他清醒過來後,又艱難地站了起來,鄙視地看了看那軍官,然後臉上帶著微笑,麵對著人群,突然他伸出兩支已無手掌的血臂組成一個大大的“V”向藍天伸去。這時,全場一瞬間變得死一般沉寂,一會兒又像海洋一般翻騰……
每次從縣城一中回到姨媽家,我腳上的腐爛就變得更加嚴重了,拔下鞋子,鞋殼裏粘糊糊的,灌滿了濃與血……姨媽為我著急了,東家為我尋片藥西家為我尋個偏方,我卻興奮無比:“姨媽,沒事啊,如果我的腳爛上一年,我就高中畢業上大學了。”
這天,是表妹對象上門訂親送彩禮的日子。男的是綏濱縣港務局搬運隊的,無非是個扛麻袋的碼頭工人。但卻是姨媽一家人引以為榮的,每次來都被奉為上貴,姨媽抿著嘴笑著向左鄰右舍炫耀女婿:“該(街)上的!一個月掙七八十塊錢呢。”
就為這“該(街)上的”,表妹後來付出了沉重代價。這裏的碼頭搬運工一年隻上半年班,冬天冰封雪凍航運停了,搬運工們就聚堆賭博,把半年的汗水錢全部輸光,後來表妹嫁了這位“該(街)上的”,連著生了三個孩子,窮得揭不開鍋,表妹生了病發著高燒還要去一家小餐館裏做雜工,年輕輕離開了人世。有什麽辦法呢?姨媽的目光就是這麽短淺,凡事隻顧眼前,不過,像姨媽這樣目光短淺的人還多著呢,從前有現在有將來有永遠都會有,所以就不斷地發生那麽多不該發生的悲劇。姨媽是個沒文化的村婦,很多人有文化有知識、也總是把目光定格在眼前,我們最早幾屆的高考生也是這樣,所有的考生幾乎都把目光盯在名牌大學、重點大學,大部分考生重理輕文,很少有人關注專業的長遠效益,結果呢,有多少人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興高采烈,二十多年後下崗失業,有多少接到錄取通知書不敢告訴別人被什麽大學錄取了,二十多年後卻穩坐釣魚台事業如日中天!學者們政客們往往也是這樣,不然怎麽每一次錯誤的潮流湧來的時候,他們總是搖旗呐喊推波助瀾啊?把社會推進了死胡同,讓國家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又要以高昂的成本去落實什麽新觀點新政策。我想:讀書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考大學,為了生存,更要有思想,有遠見,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明辨是非不是馬後炮,評判已經進入博物館的被塵封了的曆史人物曆史事件,我們要對當下流行的潮流、身邊發生事件做出對與錯的準確判斷,決定是追隨還是旗幟鮮明地拒絕,而不是後來進入21世紀“成功學大師”們授人以漁的騙錢招數:你沒有能力改變的時候你就要順應潮流,不要談公德不要談信仰,隻為把別人兜裏的錢轉移到你口袋裏。
姨媽嫌我在這有煞風景,“該(街)上的”來相親的前一天晚上,姨媽對我說:“勇夫啊,明天你去東升屯你三哥三嫂那住幾天吧。”
我被姨媽驅趕出來了,我挽著一個小包袱,無怨無悔地走出了姨媽家,朝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