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浩瀚的沙漠中,一支探險隊在艱難地跋涉。頭頂驕陽似火,烤得探險隊員們口幹舌燥,揮汗如雨。最糟糕的是,他們沒有水了。水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信念,信念破滅了,一個個像散了架,丟了魂,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隊長。這可怎麽辦?隊長從腰間取出一個水壺,兩手舉起來,用力晃了晃,驚喜地喊道:“哦,我這裏還有一壺水!但穿越沙漠前,誰也不能喝。”沉甸甸的水壺在隊員們的手中依次傳遞,原來那種瀕臨絕望的臉上又顯露出堅定的神色,一定要走出沙漠的信念支撐他們踉蹌著,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去。看著那水壺,他們抿抿幹裂的嘴唇,就覺得周身不斷地升騰起力量。終於,他們死裏逃生,走出茫茫無垠的沙漠,大家喜極而泣之時,久久凝視著那個給了他們信念支撐的水壺。隊長小心翼翼地擰開水壺蓋,緩緩流出的卻是一縷縷沙子。他誠摯地說:“隻要心裏有堅定的信念,幹枯的沙子有時也可以變成清冽的泉水。”
我去投奔黑龍江綏濱縣姨媽家和三哥家。三哥是早幾年帶著三嫂和孩子投奔姨媽家的。在那落了戶,姨媽家在慶和大隊,三哥家在東升大隊,都在一個叫大同的公社,相距18華裏。
從海林到牡丹江到佳木斯到富利屯都是乘火車。那時候火車經常無緣無故地晚點,驗票也鬆,一路上幾次驗票都讓我輕而易舉但又非常內疚地混過去了。隻最後一次挺危險,我推開車門,躲到車廂外邊的車梯上,那正是寒冬,我用胳膊緊緊地挽住冰冷的扶手,火車飛馳,刀子一樣冰冷的颶風幾乎可以把我掀下火車拋到車輪下軋成肉沫,我咬著牙與颶風頑強地抗爭……從富利屯到富錦是長途客車,這可就不像火車了,不買票無法上去。我口袋裏隻有一角一分錢,從家裏帶的玉米麵大餅子已經吃完了,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我用這唯一的一角一分錢買了兩個白麵饅頭,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身上就一分錢也沒有了。我在富利屯長途客車站候車廳裏茫然地轉來轉去,一張俊俏紅撲撲微笑著的麵孔給了我一絲暖意,那是一位披軍大衣的兵團知青大姐,每當我從她麵前漫無目的地走過之時,她都會衝我微笑著,示意我可以坐到她麵前的大行李上,但我每一次從她麵前走過之時,我都沒有領她這份情,若幹年之後,這張衝我微笑、給我讓座的知青大姐的麵孔經常縈繞在我的腦海中……
我遇到了幾個拉家帶口逃荒而來的安徽老鄉。安徽老鄉也是去綏濱的。綏濱與前蘇聯隔著道黑龍江,是當時的邊防重地,沒有邊防地區通行證是不得隨意出入的。安徽老鄉沒有邊防證,又不熟悉路,怕去不成,我對他們說我也沒邊防證,但我去過綏濱,很熟悉,隻要到了富錦,我就知道怎樣走過去。幾位安徽老鄉如同遇到了救星,托我一定幫忙給他們帶路,他們替我買了一張去富錦的長途汽車票。到了富錦縣城,天已經黑透了,天寒地凍哈氣成霜,富錦與綏濱隔著道鬆花江,相距二十多華裏,正趕上刮煙炮(暴風雪)。
這是1976年12月底的一個夜晚,天寒地凍,正是可以凍掉下巴、凍掉鼻子的天氣,零下四十度左右。我這樣一位少年孤身隻影背著書包在街頭上徘徊,我已經難以抵禦嚴寒了,我沿街逐家叩門,所叩開的商鋪、機關、工廠的傳達室裏麵,都燒著通紅的火爐,要多暖和有多暖和,我懇求更夫留我住上一晚或者讓我在傳達室裏暖和一小會,所到之處都遭遇了更夫們嚴辭拒絕:“不行!誰知道你是幹啥的?興許是蘇聯特務呢!”
夜更深了,天更冷了,風雪肆虐,像無數的野狼在大街小巷狂奔怒吼,我就要被暴風雪吞噬,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一位穿藍製服的警察。這是一個特殊的年代,夜半更深,你一個人在大街上遊蕩,警察首先把你當壞人,“幹什麽的?不準動!”
我自投羅網向警察求助,“叔叔,我……沒錢住旅店,您能幫幫我嗎?”
警察厲聲說:“有證件嗎?”
我哆哆嗦嗦地從書包裏摸出原始部落農村生產隊的證明,證明上寫著我要去與富錦縣一江之隔的綏濱縣大同公社東升屯的三哥家探親。這下完了,警察“哢!”給我帶上了手銬,“你知道綏繽縣是什麽地方嗎?邊防重地,必須有邊防通行證。跟我走吧。”
警察把我押到了一個高高的大鐵門前,“當當當”踢了幾下,大鐵門開了條縫,我被警察推了進去,我還沒來得急回頭看一眼,大鐵門咣啷一聲關上了!這是拘留所。一個陰森森的大院,周圍高牆上拉著鐵絲網,一間低矮的平房,裏邊閃著昏黃的燈,透過小鐵窗,可以見到裏麵晃來閃去的人影,有唱的、有怪叫的、有罵娘的……警察押著我進了拘留所,這裏馬上鴉雀無聲,剛才還又吵又鬧形形色色的嫌疑犯們這會兒都如老鼠見貓一樣規規矩矩地沿兩側大火炕垂手而立。
警察往大炕上盤腿一坐,抽著當時名貴的牡丹牌香煙,鐵青著臉開始訓話了:“把小號裏的也給我放出來!”剛才進來時,開大鐵門的那人把一排像囚野獸的木籠子一樣的小號的門逐個打開,裏邊出來的人都疲憊不堪。有一位是漂亮女人,隻有十八九歲的樣子;有一個是殘疾人,前麵一個包身後一個包,龜縮著脖、愁眉不展,痛苦得直哼哼。
“你們他媽的都是些什麽人?都給我坦白交待!從你開始。”警察手指著那殘疾人。殘疾人小聲說:“在街上掌鞋(東北方言:修鞋),走資本主義。”“你那?”警察指著漂亮女人。漂亮女人垂著頭說:“公社主任調戲我。”“你家庭出身?”警察橫眉立眼手往火炕上一拍。漂亮女人流下眼淚,“俺爸是地主子弟,可俺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弟的子弟”但他還是主動認罪:“是我拉攏腐蝕革命幹部。”
這個年代把人分成三六九,把早已被打倒了的剝削階級的子弟、子弟的子弟,永遠地烙上個印跡:你出身不好,就是個壞人,所有的動機都是有罪的。當人們嘲諷這段曆史的時候,這樣的場合就變了一種說法。三十多年後的一些看守所的公安人員也許會這樣問:“你爸有錢嗎?有錢拿錢放人,沒錢你在這呆著吧你。”
接下去的有酒後行凶、打架鬥毆、聚眾賭博、投機倒把、貪汙盜竊、強奸嫖娼、偷聽敵台……最後輪到我了。警察聲色俱厲:“你哪?坦白交待!是不是特務!”我嚇得兩腿篩糠,如實坦白:“我不是特務,我是黑龍江省海林縣三道溝公社二道河大隊原始部落屯兒的,我要讀書、我要學習。”“扯蛋!讀書學習不在家老實呆著,跑出來幹啥?”我委屈地哭了:“我媽老打我,說讀書學習不當吃也不當喝還有娶不上媳婦,俺們那屯的生產隊長也不讓,說俺一心成名成家。我去投奔綏濱縣東升屯俺三哥家。”警察勒令:“身上、還有書包裏都藏著什麽東西?統統交出來!”我從書包裏掏出了第一件東西,是一本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掏出了第二件東西:還是一本書:《紅岩》;掏出第三件東西:《青春之歌》!警察怒目圓睜,跳了起來,“好啊,這些都是毒草!還有什麽?”
我又從書包裏掏出了《共產黨宣言》、《毛澤東選集》、《中國共產黨黨史》……然後我把書包翻過來,抖落了一下,沒抖落出任何特務用的犯罪工具,抖落出了一層玉米麵大餅子楂……
警察沒話說了,但也沒說放我走。
接下來,警察叫出酒後行凶的大漢,命令他把殘疾人用根細麻繩勒起來,殘疾人被勒得呲牙咧嘴,一個勁兒求饒:“哎呀呀,爺爺饒命啊!我再也不上街掌鞋走資本主義了。餓死也不幹了,俺也是貧下中農啊。爺爺饒命吧。”
大漢心軟了,把麻繩鬆了,警察馬上又叫個人來勒酒後行凶的大漢。這人一臉橫肉,心狠手毒折磨人很專業。他用細麻繩捆住大漢的一隻手腕,從後背往肩上吊!吊!大漢咬緊牙關、臉漲得紫紅,豆粒大的汗珠成串地滾落下來,終於忍不住了,罵道:“我操你八輩子祖宗--強奸犯!”強奸犯把細麻繩從大漢的脖頸前繞過去把他的另一隻胳膊也狠狠地吊了上去,吊得咯咯直響,大漢呼天喊地:“操你媽呀,胳膊斷了胳膊斷了……”大漢喘不了氣了,被勒得翻白眼了,眼看就要勒死了。
警察命令強奸犯鬆手,罵道:“你他媽也太狠了。”又叫剛脫離酷刑的大漢反過來折磨強奸犯。大漢脫下鞋子,猛扇強奸犯的嘴巴,強奸犯的嘴巴眼看著被硬鞋底扇得烏青,強奸犯爹一聲媽一聲地嚎叫,最後被關進小號,換出來了殘疾人……
我在這被稱之為“不法人員學習班”的拘留所關押了五天,每天刨大院廁所裏凍成冰塊的大糞用人力車往郊外的農田裏麵送。有幾次,同情我的夥伴悄聲對我說:“你又沒犯什麽法,溜掉算了。”
我也想溜,但我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放在拘留所裏的那些寶貴的書。這天,我想利用往郊外送大糞的機會逃掉,出拘留所之前偷偷地把書包背在外衣裏麵,把幾本寶貴的書籍分別藏在衣口袋、書包、褲檔裏,但被不法人員學習班的班長--貨真價實的搶劫犯發現了,他凶神惡煞一般地追了出來,他喊著:“抓住他!他想跑。”
和我一塊往郊外推車送糞的夥伴用眼神向我示意:“快逃吧。”
我撒腿便逃,我知道萬一逃不脫,落入搶劫犯的魔爪肯定會遭遇生死劫難,不死也會扒層皮。我慌亂之中卻逃進了一個死胡同,情急之下我像一隻被逼急的野狗那樣攀上一堵牆,在飛身躍下之時我還心存僥幸,這下槍劫犯追不上了,哪曾想,落地才發現我自投羅網--這是公安局的大院內。
我聽到搶劫犯在大院外喊:“他跳進大院了,把住大門,逮到他要他大腿分叉!”我恐怖極了,像個走投無路的羔羊,怯生生地走進公安局司法科,一個瘦高個白白淨淨斯斯文文長得像麵條似的警察發現了我,“你找誰?”
我哭了:“叔叔,我就因為沒邊防通行證明被關進拘留所。”
麵條似的警察叔叔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怒目圓睜,直奔我走過來,用兩隻白淨棉軟的拳頭把我擊出門外,“去去去,誰讓你出來的,回拘留所去!”
我被守在大門口的搶劫犯押回拘留所,他叫來幾個小偷流氓把我毒打了一頓,然後把我塞進小號。那小號陰暗潮濕,坐不能坐躺不能躺隻能在裏邊像條狗似地蜷曲著,那份屈辱那份委屈令我一生都忘不了。讓我擔憂的是拘留所的種種黑幕,一個晚上我聽這裏的人閑聊:一位管教幹部握著子彈上了膛的手槍用槍管猛敲被拘人員的額頭,一下、兩下、第三下,“咣”地一聲走火了,倒下的不是被拘人員,而是管教幹部自己,子彈射中了他自己的小腹,我如果在這裏被長期拘留萬一有一天那樣的子彈射中了我,我的理想我未來不都變成子虛烏有了嗎?
“二月二龍抬頭”那一天,管教所所長來了,所長瘦瘦的,臉尖尖的,有一雙懷疑一切的冷峻的眼睛,他審迅我:“你怎麽回事?”
我把隨身攜帶的《共產黨宣言》、《毛澤東選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本又一本的書給他看,所長目光變得柔和善良,他石破天驚地笑了,“你比我們公安人員都愛學習,這些就是你的邊防通行證,好了,你可以走了。”圍觀的“不法人員”們都為我綻放出了笑臉,一個做旅竊的小偷說:“他一進來我就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幹壞事的!”我裝好書正要走,所長朝我擺擺手,“今天二月二龍抬頭改善夥食,你吃了過水麵條再走!”
中午,我在拘留所陪著形形色色的嫌疑犯們吃了兩大碗過水麵條,走出拘留所森嚴的大鐵門,登上高高的鬆花江大壩,當我眺望到千裏冰封的鬆花江下遊江對岸的一個小村落時,我興奮極了,那個還要走上二小時路程才能抵達的小村落就是三哥家所住的東升屯!我高聲呼喊“我要上大學啊!”朝著東升屯一路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