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有一天心血來潮,來到他所創造的土地上散步,看到小麥果實累累,感到非常開心。一位農夫看到上帝,說:“仁慈的上帝!這五十年來,我沒有一天停止過祈禱不要有大風雨,不要有冰雹,不要幹旱,不要有蟲害,可是不論我怎麽祈禱,總不能樣樣如願。”上帝回答:“我創造世界,也創造了風雨,創造了幹旱,創造了蝗蟲與鳥雀,我創造了不能如你所願的世界。”農夫突然跪下來,吻著上帝的腳:“全能的主呀!您可不可以明年允諾我的請求,隻要一年的時間,不要大風雨、不要烈日幹旱、不要有蟲害?”上帝說:“好吧,明年不管別人如何,一定如你所願。”第二年,這位農夫的田地果然結出許多的麥穗,因為沒有任何狂風暴雨、烈日與災害,麥穗比平常多了一倍還多,農夫興奮不已。可等收獲的時候,奇特的事情發生了。農夫的麥穗裏竟是癟癟的,沒有什麽籽粒。農夫含著眼淚跪下來,向上帝問道:“仁慈的主,這是怎麽一回事,您是不是搞錯了什麽?”上帝說:“我沒有搞錯什麽,因為你的麥子避開了所有的考驗,麥子變得十分無能。對於一粒麥子,努力奮鬥是不可避免的。一些風雨是必要的,烈日更是必要的,甚至蝗蟲也是必要的,因為它們可以喚醒麥子內在的靈魂。”
我南下上訪失敗,我無悔。我悄悄地回原始部落參加生產隊勞動了。
我原以為我上訪的事村裏人是不會知道的。這一天我和別人一樣,掄了一天大鎬,刨了一天凍糞塊,兩隻膀子震得生疼,可是我不但一個工分沒掙到,反而被扣了半個月的工分。不僅如此,今晚我還要當著全村人的麵站在台上坦白交待……我不敢想,我懼怕這樣的悔辱。我心怦怦跳著走進村子。這時,村裏那點點昏黃的燈火已經熄滅了。我的臉燒得滾熱,兩隻眼睛裏轉動著淚珠。
傍晚快收工的時候,公社郵遞員送來了一封信,那信是縣文化館寄來的,信上通知我被評為“海林縣先進業餘文藝工作者”,讓我某月某日參加全縣文教衛戰線先進工作者表彰大會領獎。我高興極了,這是我目前唯一的希望唯一的精神支柱。我放下手裏的活去找支書,支書始終不聲不響地支持我搞文藝創作,他每次看我的眼光都是與眾不同的,他認定我是個人才,認定我一定會有出息。支書沒找到,據說支書由於與父親這樣的曆史反革命份子劃不清界線正在停職檢查。我又回到漚糞坑掄起大鎬,可是還沒容我掄起來,披著件軍大氅的長毛隊長一步躥過來,小樹樁一樣的手指頭直戳我的鼻子尖:“你,就是你,曆史反革命崽子想翻天了!曠工半個多月,懷裏釘著個要飯袋,一天走哪你看書看到哪,拉屎也他媽地看書一心想成名成家。你聽著,縣路線教育工作隊要我通知你,今晚社員大會,你要坦白交待,曠工半個月都幹啥去了?聽說是為你曆史反革命的老子翻案去了!”
那時候我最不堪一擊的就是有人揭我們一家人的傷痛!我什麽都可以忍受,唯獨不能容忍的就是誰說我的父親是曆史反革命,誰說我是曆史反革命的兒子。我好像丟了魄。耳旁一個勁兒響著:“曆史反革命崽子想翻天了!”“曆史反革命崽子想翻天了!”……這一聲聲簡直是一串串驚心動魄的炸雷,緊緊地追趕著我,我恐怖極了,心髒在抽搐著,人世界間怎麽就這麽多的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啊?明明跟著共產黨幹了半輩子革命非說你是曆史反革命。
聽母親說父親挨整回東北老家之前曾上南嶽衡山大廟抽過簽,那簽還真準:說父親有理說不清。
我渴望能得到一點安慰,得到一絲溫暖,但我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麽無情,路旁的幾棵拴馬樁,直挺挺的像是一個個持槍荷彈的凶神在監視著我,那一座座房屋瞪著黑洞洞的沒有光亮的窗子更是虎視眈眈。我從西山坡繞到我家的後牆根上蜷縮著,夜靜悄悄的,隻有對麵籬笆上有一團幹枯的豆角秧在“嘶嘶啦啦”地嗚咽著。
忽然一陣狗叫,隨著是一聲粗暴的怒罵,狗叫嘎然而止,代之而來的是狗的呻吟,那呻吟先是很大,後來漸漸地微弱了下去,接著聽到母親淒涼的聲音,“俺們孩子他爸有罪,俺們的狗,一個啞巴牲口在這好好地拴著,它犯了什麽罪?”
“你為什麽把狗養他媽那麽厲害?曆史反革命婆子想翻天了!”這又是長毛隊長的聲音。
母親被氣極了:“你血口噴人,為打下這個天下,俺掌櫃的(東北方言:丈夫)撇家撇老婆十幾年,我足足守了半輩子活寡啊。”
院子裏進來許多人,他們扛著當年父親做抗聯時繳獲的日本鬼子的七九步槍,打著雪亮的手電筒。我知道,他們這是來查夜的。平時查夜僅限於村裏惟一的貨真價實的老地主家,這陣縣裏來了工作隊,抓階級鬥爭的風聲緊了,查夜就要擴充到所有成份不好或有曆史問題的家庭。等這些人從院子裏出來,走進胡同,罵罵咧咧地闖進老右派盧老師家的時候,我才走進我家的院子。小黑狗蜷曲在牆角下,它的腰被踢折了,見了我,掙紮著搖著尾巴,拖著沉重的鐵鏈子爬了過來,把兩隻前爪搭在我的膝蓋上,把頭偎在我的懷裏,輕輕地呻吟著。屋裏,母親在唉歎:“這日子可真是沒法過了,都是勇夫這個冤孽惹的禍,非要去上訪,花著錢還闖了禍。”
我心裏一驚,下邊的話我沒敢聽,我想:工作隊要我在社員大會上坦白交待的事,母親一定知道了。如果現在進屋去,母親準會操起那隻燒火棍劈頭蓋臉地打我一頓。母親有這樣的習慣,過去小的時候,明明是村裏的孩子欺負了我,回到家裏來,母親還要打我一頓,說我惹事生非。我久久地呆立在門口,不敢進屋,怕驚動了母親。月亮這時已經滑上了頭頂,一縷薄雲掩住了它蒼白的麵腮。
我想到了許多親人,姥姥、姑姑、姨媽……
姨媽在黑龍江邊上的一個漁村,姨父是漁民,小時候就聽哥哥們講過:姨父劃著個小舢板,撒下一張500米長的掛網,然後仰臥在舢板上吸著煙曬著太陽自由自在地順水漂流,突然,舢板猛然一動,掛網繃直了,緊接著,小舢板像箭一樣飛馳起來,漸漸地小舢板越來越慢,姨父把小舢板搖到江邊,姨父把掛網往岸上拉呀拉呀……在距離岸邊還有幾十米的淺灘上,露出了一條大魚的脊背,那條大魚一千多公斤!我的心中升起了一線希望,等聽到家裏人都睡下的時候,我悄悄地走進自已住的小屋,拿起筆,借著月光在一張海林縣文化館葛老師給的稿紙上寫道:“爸,我走了,工作隊要開社員大會批鬥我,我也不敢回家了,媽又要罵我打我,在家等待我的隻有死路一條,而我,卻不想死,我要活,而且要活得有生有色地去上大學!我走了,我去開辟一個新的生活根據地,到了新的地方,我想:隻要我好好幹,他們不會因為您的曆史問題來卡我壓我。兒勇夫敬上。1976年3月6日。”
寫完,我把信放在桌上,揣起筆、背上書包。又摸了摸衣兜,隻有一毛一分錢的硬幣。我想等父親出來的時候要點錢,但父親手裏怎麽會有錢呢?我隻好到外屋飯盆裏摸了兩隻玉米麵餅子裝進書包。然後,像個賊似的溜出家門,朝村外奔去。這會,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