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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人間冷暖

  我到達了北京。按父親寫給我的地址,我找到了中共中央組織部信訪辦,我滿肚子的委屈滿肚子的話終於有地方傾訴了,我心激動地跳著,想象著一會將要接待我的中央首長會是怎麽樣和藹可親,以往看過的電影小說給我的影響太深了,以為幹部官越大越博愛、越公正,他們一旦聽說下邊竟有這樣荒誕不經的事:一位忠於黨、忠於人民,16歲就爬冰臥雪給東北抗日英雄楊靖宇將軍送雞毛信的我黨地下交通員,竟然被打成曆史反革命,他的兒子想上大學的資格都被剝奪了!中央首長會拍案而起怒發衝冠:“亂彈琴!”然後給我們海林縣的革命委員會(“文革”後稱縣委)打電話:“你們那有個三道溝公社原始部落大隊吧?那有位老革命的兒子叫邰勇夫知道嗎?那是個有誌向有抱負的年輕人,由於父親蒙受冤假錯案,想上大學的路給人家堵死了。馬上給人家落實政策,可以特別推薦邰勇夫上大學,那個白狗子連加減乘除都不會怎麽能推薦他上大學呢?”放下電話,首長會派部小車送我去一家有雪白被褥的招待所,讓我睡在溫暖如春的房間裏,房間裏有熱烘烘的暖氣……等我一覺睡醒時,首長會親自來看我,問寒問暖。來上訪的人很多,要排長長的隊,終於輪到我了,我像電影小說中描寫的與黨失散多年的苦孩子,曆經艱難險阻終於又回到了黨的懷抱,隻要接待我的首長臉上有一點點微笑,我就會“哇”地一聲痛哭流淚,然後撲到首長的懷裏。

  首長像父親一樣的年紀,戴著厚厚的眼鏡,像電影小說中描寫的我軍黨代表或是政委的樣子,我心存僥幸地想首長也許是父親當年的抗聯老戰友呢!首長臉上的表情沒有同情也沒有排斥就是例行公事:“什麽問題?”

  我嘴唇哆嗦著,吞吞吐吐,還沒容我說出話來,首長說:“行了,你把材料留下來,我們會處理的。”

  首長接過我在家寫好的材料,開始接待下一個上訪者了。

  我心裏涼透了,我千裏迢迢地趕來北京,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結果嗎?在這裏,我發現:像我這樣的上訪者何止我一人,類似父親那樣遭遇的人何止父親一人啊?他們中間有的比父親的資格還要老,有1930年參加革命的老紅軍,有文化大革命前的省長,有妻子為丈夫來上訪的,有女兒為父親來上訪的,那個為父親上訪的姑娘是天津來的,長得英武漂亮令我想起革命現代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中的吳瓊花。人家可不像我這樣笨嘴拙舌,話還沒說出口呢就被打發走了。人家那嘴真能講不說,還特別霸氣:“讓我回去等?--憑嘛?不解決問題別想讓我回去!”

  我饑腸轆轆地去朝拜我整個孩童時代天天想日日想的北京天安門。

  在天安門廣場,我看到了剛剛跟我一塊在組織部上訪的老紅軍,一臉的肅穆,胸脯上帶滿了各種各樣的功勳章在凜冽的寒風中昂首走著,身後跟著一群頑皮的孩子嬉笑著,行人不斷地投去鄙夷嘲諷的目光,還有年青人向老人吐唾沫……這就是人雲亦雲趨炎附勢啊,從古到今的上訪者都遭人蔑視。不久後,高高在上的執政者“四人幫”集團被推上最高法庭接受審判比上訪者還要狼狽不堪,被全國人民唾棄。

  我鋌而走險,我無票乘車,無票乘車不就是偷嗎?

  我充滿犯罪感地直驅南方那個讓父親蒙受冤假錯案的城市。第一次驗票,我躲進廁所;第二次驗票,我正緊張得要命,車外一陣龍卷風襲來,列車“咣當”一聲緊急刹車。鐵路兩旁的楊樹沿著鐵路線齊刷刷地被龍卷風刮倒了一大片,一棵倒下的大樹把一頭受驚的騾子活生生壓死在樹幹下。列車長組織旅客下車搶險搬運橫亙在前方鐵路上的大樹,這正好給了我贖罪的機會,我第一個跳下列車參加搶險,我拚命地往鐵路下邊拖那些大樹,拖得汗流浹背,回到列車上餐車服務員獎賞我一大碗紅糖薑湯水,我又餓又渴,多想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啊?我覺得我欠人民列車的,欠國家的,我咽著唾沫把那碗薑湯水退給了餐車服務員。列車行至河南省漯河,我被乘警發現我這位搶險急先鋒原來是無票乘車的被趕下了火車。那個年代與我一樣的逃票者成群結隊,有的被乘警發現了還理直氣壯:“人民列車人民坐!幹啥呀你?”

  我和那些被趕下車的人又被站台上的工作人員驅逐出車站,這些逃票者經驗十分豐富,在哪被趕下來,在哪再上去,前一趟列車被趕下來,後一趟列車再上去。我就跟著這些成群結隊的逃票者沿著車站外的圍牆走,深夜裏途經一個集市,兩旁一輛輛小毛驢車上滿載著河南大鴨梨,那金橙橙的大鴨梨一毛錢可以買四五個,我口幹舌燥饑渴難耐,但口袋裏沒一分錢,無意間我在地上撿了一隻連梨核都沒舍得吐狼吞虎咽地吃了。我隨波逐流終於又繞進了火車站,來了火車他們就上,有的爬窗子,有的不惜一切地爬上火車頭與列車車廂的連接處,那有多危險啊?萬一在途中掉下來不就粉身碎骨了嗎?

  我混上了一列開往長沙的普快,這是真正的“人民列車”,一路沒有查驗車票,列車員還熱情服務一路不停地給旅客倒開水、拖地打掃衛生。路上不斷地經過名勝古跡:長江、黃鶴樓、嶽陽樓、汩羅江……汩羅江上漂泊著小木船,那小木船跟古代的樣子一樣,也許那就是當年屈原投江時乘過的小木舟吧?

  公元前278年,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把被楚王放逐到江南的屈原擊昏了:楚國國都失陷,秦兵大舉進犯,火光衝天,宮殿倒塌,楚王被囚,人民塗炭。屈原雖有心報國,卻無力回天,他絕望了,他要死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他蓬頭垢麵,衣衫襤褸,昏昏沉沉的走了幾天,到了汩羅江邊。他在清澈的江水裏看見了自己的滿頭白發,心裏像波浪一樣翻騰起來。秋風瑟瑟,落葉蕭蕭,屈原解下衣服,包著江邊幹淨的石頭,用帶子緊緊縛在自己身上,奮力向濤濤江水中跳去。這天是公元前278年五月五日。

  屈原是一位具有遠見卓識的政治家,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位大詩人,他主張授賢任能,白狗子之流在屈原那個時代是絕對上不了大學的,屈原的一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千古流芳。二千多年了,曆朝曆代,每年的農曆五月初五端午節這一天,全中國人民都會以賽龍舟、包粽子紀念屈原。

  但我想不通,如此胸懷大誌的屈原為什麽就一定要選擇死呢?為什麽就不能像越王勾踐那樣忍辱負重呢?母親經常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因為隻要活著就會有希望。如果屈原當年把人生的苦難看作是為了去領略一個又一個的絕妙風光而做的旅遊一樣,屈原千古流芳的也許就不僅僅是《離騷》、《天問》、《九歌》和他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樣的名言了。

  三十多年後,中國大談財富,有個叫胡潤的搞了個胡潤百富榜,世界首富比爾蓋茨,亞洲首富李嘉成,中國首富誰誰誰……他們的財富無論幾十億、幾百億都是可以用數字來計算的,但世界上有一種財富是無法用數字來計算的,是無價的,是讓人類受益無窮的,那就是偉大的思想和流芳千古世代相傳的偉大作品,胡潤能用美元或是用人民幣給“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樣一句話所閃現的思想光芒,估算出值多少億美元嗎?

  列車快到達終點了,我逃票已經成功,但犯罪感令我心跳如簧,列車長過來了,我主動迎上去自投羅網,用蚊子一樣細小的聲音流著眼淚坦白交待:“叔叔,我無票乘車,我……”列車長得知了我的情況,來的路上曾為列車做過搶險救災急先鋒,便沒有驅趕我下車,還領我去餐車吃了飯,到長沙後把我送出了檢票口。

  正值冬季,南方那個城市細雨如煙,路兩旁一排排長著粗大黑眼圈的法國梧桐,樹葉斑駁,時不時的可以看到一簇細竹、一叢花紅葉綠的美人蕉……我找到省委信訪辦,所遇的情形與在北京組織部信訪辦一樣,給接待人員交了申訴材料,聽不到明確的答複,隻告訴我:“我們會把材料轉給有關部門。”

  在這個城市裏麵,有父親的老首長,他的名字叫李林秀,江西石城人,1930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爬雪山過草地時給毛主席做警衛員。1940年延安抗日大學畢業,派往東北琿春打入偽滿州國尖刀省琿春國境警察大隊做副大隊長。那會兒父親16歲,比我現在的年齡隻大一歲,在李林秀的手下做地下交通員,給抗日聯軍楊靖宇將軍送雞毛信。“815”光複,李林秀策劃日偽國境警察大隊起義,成立東北民族聯軍琿春獨立團,李林秀任獨立團團長,父親任營長。東北土地改革,父親跟著李團長剿匪,那戰鬥比《林海雪源》解放軍小分隊攻打奶頭山的徐大馬棒、楊子榮的智取威虎山還要驚心動魄。後來解放大軍南下,打四平圍長春過長江,父親做後勤股長,每次打響戰鬥之前,無論多麽困難,父親都會為李團長備足一軍壺紅高糧燒酒,李團長每次指揮作戰,在發出衝鋒指令之前,都會把手伸向父親,“酒!”父親會準確無誤不差分秒地把開了蓋子的酒壺送到李團長的手上,李團長揚脖暢飲一口,高喊“衝啊”,全團人馬排山倒海般向敵軍陣地猛撲過去,所向披靡。在錦州的一次大戰役衝鋒的號角吹響之前,李團長把手伸向父親:“酒!”一顆流彈正巧擊中了父親拿酒壺的手掌心,手掌心被擊穿,酒壺仍忠心耿耿分秒不差準確無誤地落到了李團長的手上。李團長指揮的琿春獨立團南下作戰百戰百勝據說一點都離不開父親這樣一位忠心耿耿的後勤股長。

  全國解放以後,李團長轉業到這個城市當省民政廳副廳長,父親轉業到這個城市當財政局副局長。每個星期天,父親都帶著母親和兒時的我去李團長家串門(東北方言:做客),李團長不僅是父親的老首長,李團長的夫人還是父親的親戚,我和哥哥們要稱她姑姑,稱李團長姑父。李團長是我們一家人的精神支柱,父親每次挨整上訪無望晚上做夢都會夢到李團長,哥哥們在農村生產隊勞動最艱苦的時候回到家裏就會無限神往地憧憬:“趕明兒,上南方找李團長,請李團長給找個工作--開汽車!嘀嘀,昂昂--嘟嚕……”

  我想去找李團長,讓他老人家帶我去見省革命委員會主任(文革期間省級最高行政長官相當於省委書記),請省革委主任往我寫的上訪材料上大筆一揮:馬上給該同誌落實政策。

  我懷著滿心的希望去找李團長家。都市的夜晚五光十色撲朔迷離,令我留戀忘返的是一個閃亮的窗口,我駐足凝神而視:這是一位戴眼鏡的男青年在溫暖的燈光下潛心夜讀。我想他一定是大學生吧?

  在外邊見到的那個令我羨慕的窗內人家,正是我找到的李團長家,潛心夜讀戴眼鏡的年輕人是李團長的兒子,他憑著老紅軍子弟被保送到清華大學,學的是無線電專業,但他不承認也不以此為榮,他說:“自古以來,真正成大器的人都是靠自己。我上大學也不全憑我是老紅軍的兒子,是在插隊的那個鄉下幹出來的。”

  他送我了一本他在農村插隊時學習的中學數學自學讀本,扉頁上有他自我勉勵的墨跡:“隻要功夫深黃土變黃金。”

  姑姑挺熱情,問長問短。李團長是個麵色黝黑的胖老頭,說話一口江西音。他仍賞識已經被打成曆史反革命的父親:“你爸跟我參軍的時候是個小鬼,你爸聰明,會朝鮮話,會日本話,還會俄語,那時候我軍跟蘇聯紅軍聯絡,我都是派你爸做聯絡員。”

  有李團長這樣的老紅軍肯定父親,我上訪成功的信心更足了。

  我求李團長:“姑父,我爸的事您就給批個字說句公道話唄。”

  姑姑也給求情:“你給找找市委的領導。”

  姑父不吱聲了。

  那個年代全中國都是以階級鬥爭為綱,人人自危,生怕受連累。我在李團長家住了兩天,盡管沒有解決問題的希望,但我學會了一套社交禮儀,李團長是廳長,每天都有找上門來的各地官員。他們見麵說的“您好您好”、道別說的“再見再見”配合的手勢笑容都是那麽優雅大方。我麵對衣櫃上的大鏡子反反複複模仿姑父的樣子,說“您好您好”“再見再見”,怎麽也學不到位,還被姑姑看到了,讓我尷尬得無地自容,姑姑沒有笑我,反而誇獎了我:“勇夫像你爸--愛學習!”若幹年後我才知道,我當年的學習雖然滑稽,但很重要,我們不僅要做好人,還要會做好人。您好、再見、請坐、謝謝、別客氣……這些寒暄話說得能像姑父那樣優雅大方、爐火純青。你做好人就多一份順利,沒必要經曆的坎坷和波折就會離你遠去。

  李團長送我了一張返回北京的火車票,我去國務院信訪辦同樣沒有任何結果,隻是接待人員給我了一點小安慰,介紹我去永定門上訪人員接濟站免費住宿。

  我住宿的那間屋,住六個人。晚上,上訪的人歸來了,大家相互介紹著自己的情況和上訪經驗。一位氣宇軒昂額頭寬大的中年男子給大家介紹著他的情況:“我天津人,無線電工程師,被鄰居誣陷偷聽敵台,判了六年徒刑。你們知道誣陷我那鄰居怎麽樣去派出所舉報我的嗎?--我舊社會苦大仇深出身比你們誰都要好,我奶我媽我三代人舊社會都做妓女。我的話不信你們信誰去?”

  無線電工程師知識淵博,他講希特勒,希特勒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一個殺人如麻的魔鬼,德國法西斯頭子。在我們村裏,如果有大隊幹部動手打人,我們就把他比喻成希特勒。但在這位工程師的縱談天下中,我第一次知道了希特勒這樣的魔鬼也有他閃爍人性光輝的一麵:他曾是德國青年崇拜的偶像,是一個煸動力極強的演說家。他在演講前一定要沉默良久,一直等到群眾由鬧到靜,又從靜到嘰嘰喳喳時,才開始發言;他演講開始時語調平緩,很快就激昂澎湃起來,伴隨著手舞足蹈,掂腳尖,說話的節奏變得越來越快,句子一句接著一句,走動的步伐也越來越快,幾分鍾內達到暴雨狂風歇斯底裏,突然之間,語氣變得生硬了,聲音也越來越大,他不斷地非常頻密地大幅度地擺手勢……聽眾一陣又一陣山呼海嘯般鼓掌狂歡。於是就掀起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對600萬猶太人有組織地野蠻屠宰、對全世界的瘋狂戰爭!

  二戰結束後,在紐倫堡審判納粹戰犯的時候,有一位檢察官很迷惑地問希特勒的左右手戈林:“你們少數的一些納粹黨人,怎麽會讓所有徳國人心甘情願地跟著你們幹壞事呢?”

  戈林說:“老百姓都是烏合之眾,你隻要讓他們相信他們正處於危險之中,隻要跟著領袖就可以避免被害,他們就會放棄理智,迷信領袖,幹任何事情都會認為理由充分。”

  若幹年之後我意識到,人類為什麽喜歡跟風?如一位社會學家所言:“個人在群體中會喪失理性,沒有推理能力,思想情感易受旁人的暗示及傳染,變得極端、狂熱,不能容忍對立意見,因人多勢眾產生的力量感會讓他失去自控,甚至變得肆無忌憚。”社會主流倡導人們向善,人們就友好互助;社會主流煸動人們仇視,人們就會自相殘殺。所以,知識分子們、社會精英們、官員們、企業家們,可不是隨便就可以勝任的,你要承擔起偉大的人類走向的曆史重任啊!

  不過希特勒是一個修鞋匠的兒子,屬於比貧下中農還要根紅苗壯的雇農,如果在今天完全有資格被推薦上大學。工程師早已經不是工程師了,他現在的職業應該是上訪專業戶,他每年的夏秋之際到天津郊外的草甸子裏挖掘龍丹草,曬幹之後賣給中藥收購站。賺得的全部收入正好夠用他冬春兩季的上訪經費。他的上訪跟父親一樣經年累月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哪怕碰得頭破血流,他仍懷著無限的希望。他用兩隻手給大家比劃:“你的上訪信要一封接一封,直到在信訪辦的辦公桌上堆這麽高,幾羅筐都裝不下的時候,他們就會重視了!”

  我人生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麽叫荒誕,祖孫三代人舊社會都做妓女竟然是可以讓派出所信任的籌碼,希特勒這樣的殺人魔王竟然是“根紅苗壯”的雇農家庭出身,那時候的報紙廣播天天講“親不親階級分”,那麽我們中國的貧下中農、革命群眾與希特勒應該是親如一家的階級弟兄了?唉,三十多年後,又翻了個個,半夜雞叫的周扒皮、把揚白勞逼死、把喜兒逼到深山老林變成白毛女鬼的惡霸地主黃世仁又都成了好樣的,沒錢的窮人都成了弱勢群體成了恥辱,社會笑貧不笑娼,那時候我大學早已畢業才恍然大悟:我讀大學的最終目的,不應該僅僅是為了成名成家出人頭地,更應該做的是用科學和知識改變自己和人們的愚昧,客觀、理性、公正、是非分明地看人看事,不能為了一己之利、一個群體之利而偏執。

  人說上訪人員接濟站是藏龍臥虎之地,大學教授、各行各業的專家學者什麽樣的能人這裏都有。上訪沒有結果,接濟站的這間屋卻深深地吸引了我,我讀過的政治經濟學、蘇共(布)黨史、辯證唯物主義與曆史唯物主義中所有不懂的詞匯在這裏都會得到圓滿的解答。如果有數理化的難題在這裏也會找到老師。

  我免費住宿的期限已經過了,本想帶著滿心的失望馬上回家,但聽上訪人員交談我入迷了,後來不知不覺中我睡著了,在夢中我還想,我也學那位無線電工程師,夏秋兩季刨藥材,賣了錢,冬春兩季就來北京上訪,長期住接濟站,那樣不就是在上大學嗎?我也會像蘇聯大文豪高爾基那樣,寫兩部書,一部叫《童年》另一部叫《我的大學》。我正在為我的兩部著作振奮著,服務員把我推醒了:“喂,你到期了,有旅客同誌來了!”

  我睡眼惺忪地準備去睡火車站或者蹲街頭,新來的旅客同誌竟然把我拉住了:“別走了,我們就睡這一個床吧。”

  這是位從江蘇來京上訪的數學老師,也與我一樣背著一書包的幹糧,不過他那幹糧是玉米麵窩頭,窩頭硬梆梆的,幹裂得七裂八瓣已經發黴了,數學老師已經50多歲了,一口鬆動的牙齒,喝一口白開水咬一口窩頭,牙血直流。數學老師告訴我:他五十年代大學畢業,分配到江蘇大學任教,搬進宿舍的第一天,對那條件簡陋的宿舍發了幾句牢騷:“連個窗子都沒有,又黑又暗,簡直像個監獄!”因此被公安機關逮捕,定為反革命罪,判了六年徒刑。出獄後成了無業遊民,他在蘇州守著拱橋,幫車子爬坡,推一輛車子爬過拱橋或得一角錢,或得五分錢,就這樣從1955年到1976年艱難生活了二十年,沒有享受過愛情婚姻等等人間快樂和幸福,但他頑強地活著,隻為領略苦難人生漫長黑夜褪去後的一線晨曦。

  接濟站的服務人員服務態度很熱情,一點也不歧視我們這些上訪者,有求必應。後來我才知道,這個時候大氣候已經變暖,中央有政策:善待上訪者,而且要給所有冤假錯案者平反昭雪。我企圖塗改一張在火車站拾到的返程火車票,到服務台向女服務員借墨水,“墨”字用我東北鄉村土話說成:“蜜”--“蜜水”。熱情的女服務員就為我到處找“蜜”,女服務員從一位旅客那為我找來了半瓶蜂蜜。我說我不要這個我要寫字用的蜜(墨)汁,女服務員終於明白了,借我了一瓶墨水,還笑著為我用好聽的京腔普通話糾正:“這叫墨水不是蜜水,漢語拚音讀M-O-墨!”數學老師見我偷偷摸摸地要塗改一張過了期的火車票時,他深惡痛絕:“做人要正直,要忠誠,即便沒錢,坐不起火車,寧可討飯一步一步地萬裏長征走回去,也不能弄虛作假!”他把身上剩下的最後七角六分錢全部給了我。我不肯要,我說:“那您咋辦?”數學老師晃了晃他書包裏像鐵蛋一樣“叮咣”做響發了黴幹巴巴的窩頭,“能夠我吃半個月了,我的問題一旦解決,就不愁錢了。”

  我用數學老師給我的七角六分錢買了七個麵包一個白麵饅頭,剩下二分錢買了一盒火柴路上備用,沿著京哈鐵路線往東北海林那個方向徒步跋涉。食品全部吃光了,連個殘渣都沒有了,我還隻走了一半的路程,我疲憊不堪,饑渴難耐,頭昏沉沉的,眼前一陣陣金星閃爍。途經山海關,我見路邊店堆著熱氣騰騰的像小山一樣的肉包子,我想飽食一餐,但口袋裏摸不出一分錢,我在那肉包子堆成的小山旁繞過來繞過去,有無數次機會可以趁店老板轉過身去的時候,偷一個肉包子就逃跑,最後的一次,我已經伸出手觸摸到肉包子了,肉包子的香味直逼我的鼻孔,讓我的腸胃咕咕直叫,就在這個時候,我想起了父親教我唱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二不拿群眾一針線,群眾對我擁護又喜歡”。我已經抓到了香噴噴肉包子的手縮了回來,戀戀地吞咽著唾沫一步一回頭地再次走上了征途。我長途跋涉的最後一泡尿,全部滴在褲子上了,泥湯一樣渾濁,沿著褲子像蚯蚓一樣爬向褲角;長途跋涉的最後一餐飯,是向一位道班老人討的,饑餓過了頭已經難以吞咽食物了,那餐飯是真正的細嚼爛咽,就著一塊鹹蘿卜,慢慢地飲著白開水,從中午12點吃到下午六點,是兩隻摻有麥麩的粗麵饅頭挽救了我垂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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