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興極了,捧著一個漂亮的瓦片歡呼著跑回大房子,父親高大偉岸,雄姿英發,挎著個軍用書包,永遠都是一副職業軍人的樣子。
父親抱起我,貼我的臉,一遍又一遍叫著隻他一個人稱謂我的俄語小名“喀秋莎”。這名被我無數次拒絕,也被母親無數次地抗議,但每天都要嘰哩咕嚕讀一通俄語書的父親一生也沒有改變對我這樣的稱謂。
父親在南方那個城市裏麵挨整了,原因是曆史問題。父親16歲參加抗日聯軍,給抗日英雄楊靖宇將軍送雞毛信做地下交通員。現在突然說父親當年參加的那支抗聯武裝不是抗聯了,是土匪武裝,父親即使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母親得知了就給父親寫了信:幹脆回老家,咱有大房子,開點荒種點土豆苞米,再養一欄子大肥豬,不愁沒好日子過。就這樣父親辭掉公職回來了。
那個時代唯成份論,小孩打架都會互相攻訐:“你家是地主!”“你家是富農!”在舊中國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的貧農下中農是貴族,曾經擁有土地擁有家產的沒落戶--地主富農還有在農村勞動改造的大大小小的知識分子們是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下等公民。回到老家讓我遭遇了最恐怖的一幕:一個午後的豔陽天,安靜的村莊突然騷動,人們都往國道方向飛跑,哥哥們也都爭先恐後地跑去了,唯有我驚恐萬狀地在屬於我的樂園裏等候著,停止了“考古挖掘”的工作,小雞雛們與我相伴啾啾地哀鳴,小肥豬也沒了往日的歡樂,我翹首期盼著哥哥們將傳遞回來的信息,哥哥們回來了,他們議論著一場慘不忍睹的血腥。說是一個刑滿釋放的右派分子(對政府政策不理解或持不同政見的知識分子),蓬頭垢麵,在國道上無望地走著走著,突然撲向疾馳而過的一輛吉普車,車輪從右派分子的頭顱碾過,腦漿鮮血流了一地,村上的頭號貴族,舊中國討過飯現在相當於伯爵夫人的貧農老大媽在國道上蹦著高破口大罵:“你個右派雞肉(極右)挨千刀的!死了還要髒我們解放軍的吉普車。別埋,剁碎了喂狗。”那被吉普車碾死的“右派雞肉”是這村上的小學老師,隻因給縣委書記寫了封信,說浮誇風會導致全民喝西北風……
我家是貧農,父親是轉業軍人,在南方的大都市裏當過幹部,剛回到老家來的時候還是很受村裏人尊重的。大隊貧農協會郎會長雙梅他爸第一個來看望父親,郎會長住我家後院,我們兩家之間隔著道村路,聽哥哥們講,郎會長在村子裏麵可打腰(東北方言:吃得開)了,群眾大會上動不動就一拍桌子,“我代表毛主席講話!”
郎會長見了父親畢恭畢敬地笑著,真誠無比地說:“邰營長回來了?我代表毛主席歡迎邰營長回咱老家。”
這話如果放在今天可就尊貴了,有可以代表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的人物歡迎父親回老家。
父親當年離開老家南下的時候是解放大軍中的一員營長,至今村裏的老人仍叫父親邰營長。村裏人對父親當年當邰營長的描述是:小白臉,騎著高頭大馬,挎著日本鬼子的戰利品--大洋刀,武裝帶上別著個匣子槍,在縣城的石板鋪就的街上帶著隊伍來往馳騁為民剿匪。
我家和郎會長是鄉親又是近鄰,郎會長和父親聊起了家常。當父親問他:“孩子都挺好的?”
郎會長一副無限惋惜的樣子:“再好也是白養啊,兩個兒子一個姑娘以後都是國家的人了,我這是為國家培養後代啊,我兒子雙梅將來至少是個縣委書記,女兒鴨蛋至少也是個縣長,老三小醜子能當省長。”他這樣自信,理由是他出身苦,祖宗三代都是討飯的,舊社會的討飯籃子、打狗棍一直作為他家的傳家寶收藏著,後來文化大革命拿出來展覽,轟動全縣。他那舊社會的討飯籃打狗棍比父親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中獲得的軍功章都要榮耀。
接下來,來家中看望父親的是村裏的小老頭,小老頭年紀並不大,隻有五十歲,腰上係著根草繩,無論春夏秋冬都穿著露棉絮的破棉襖,滿嘴的胡須上總掛著鼻涕。小老頭的弟弟1960年的饑荒年餓死了,小老頭的哥哥也就是父親的老戰友解放戰爭攻打四平時像戰鬥英雄黃繼光堵敵人的槍眼那樣犧牲了。小老頭張口閉口都是:“生產隊長是我爹,公社社長是我爺,縣長是我太爺,你,當兵的時候是我哥的營長,營長下邊有連長連副、排長排副……那麽你就是我的祖宗!”說著小老頭就要給父親跪下叩頭。
父親忙拉起小老頭,一口一個二哥地叫著:“二哥,你可別這樣,咱們是鄉裏鄉親,再說了,共產黨的幹部,無論級別有多大,縣長也好、省長也好都是人民公仆是為人民服務的。”小老頭頭搖得像撥浪鼓:“怎麽能是公仆呢?至少也該是個大官僚啊。”父親給他解釋:“毛主席讓我們共產黨的幹部走群眾路線,反對官僚主義。”小老頭固執己見:“幹回革命沒有功勞有苦勞,大官僚就是大官僚。”小老頭的妻子外號叫大白眼,刁著根長煙袋,吱啦吱啦吸著,噴出來的旱煙味挺香的。她斜眼瞪著小老頭:“隊長是你爹,社長是你爺,縣長是你太爺,你看人家認你這個孝子賢孫不?”小老頭說:“咋不認?土改憑啥給咱分房子分地?”大白眼往地下狠狠地吐了口痰:“分房子分地有啥用?日頭照P股還在炕上睡懶覺的人該窮還是窮,窮得你褲子穿不上。”大白眼出身貧農,又是烈軍屬,說錯了話是可以赦免的,享有言論自由。母親像氏族首領一樣帶著父親和哥哥們到北溝裏去開荒了。父親牽著頭小牤牛,小牤牛是父親用退職金買來的。聽父親說:“小牤牛養大了可以拉車,可以耕地,還可以賣一筆好價錢。”小牤牛一路撒著歡,見著它的同類還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哞哞”地叫兩聲,搖搖頭,似乎在向同伴們炫耀它頭上剛剛生出的兩隻端正的犄角。
我們沿著小溪朝北溝裏走,小溪清澈見底,幾千年幾萬年潺潺地流著,有時被一塊小山似的巨石攔住,淤成個深潭,潭水瓦藍瓦藍的,倒映著藍天、白雲和天上的飛鳥,裏邊遊動著數不清的小魚小蝦。父親首先彎下腰鞠一捧深潭裏的水喝,說走遍天下哪裏的水也沒咱家鄉北溝裏的水好喝,喝家鄉的水人能夠長壽。我也學著父親的樣子鞠水喝,心裏麵還默念著:“喝家鄉水,喝一口一百歲,喝兩口兩百歲……”我一連喝了十口,我高興極了,我能活一千歲啊。
長大後我才知道,人的生命極其短暫,再偉大的人物也會死,但好人的精神是可以與天地共存的。你看全世界那麽多的廟宇、殿堂……永遠香火不斷、朝拜的人絡繹不絕,耶蘇、釋迦牟尼、伏羲、女媧、孔子、南丁格爾、德蕾莎修女……這些好人永遠被人們紀念著。
哥哥們沒有像我這樣貪婪地喝家鄉水,因為他們回來得比我早,對家鄉的水已經熟視無睹,他們在深潭的上遊翻石頭摸魚,隻一會兒,他們便戰果輝煌,二哥用細柳條串了一長串的小魚、蛤蟆,三哥脫下膠鞋,鞋殼裏盛滿了小魚、小蝦。中午小憩,父親用石塊壘了個灶,支起個小鐵鍋,哥哥們拾來幹柴棒,在小溪旁生起火,用清澈的溪水煮小魚、小蝦、蛤蟆,那鮮美的氣味,隨著那縷縷炊煙飄散開來……
母親指導父親和哥哥們開荒種地了。父親扛槍杆出身,農村的活兒一竅不通,幹起活來笨手笨腳,但虛心好學。母親教我撒種子。我迷戀那黑油油的土地,春天隻帶上去一小口袋種子,秋天收獲的玉米、土豆要套上個大牛車往家拉!幹完活,母親就在小溪旁洗衣服,那洗衣服的方式是用一隻木棒捶打放在石板上的濕衣服,那聲音真好聽,傳得很遠、很遠,還有回音。衣服洗完了,母親把我脫得光溜溜的,按在小河裏洗呀、搓呀,搓得好疼!
這天夜裏,祥和的家裏第一次出現了恐慌,母親急得屋裏屋外地走動著,祖母到西屋黑暗的北隔子裏燒香叩頭祁求狐仙保佑,父親精心飼養的小牤牛丟了,父親清晨天還沒亮就去尋找,一天了,這樣晚了還沒有回來。鄰居說:山上有黑熊、黑熊捕到人用舌頭隻要輕輕一舔,人的一張臉就隻剩下白骨了,山上還有獵人捕獲野獸的陷阱、夾子、套子、土雷……我忐忑不安,目不轉睛地盯著母親慌亂的身影。哥哥們打著手電筒,到北溝裏去尋找父親了,山裏邊不斷地傳來隱隱約約的呼喊聲。我怕極了,我最怕的是離開父母,如果一下沒了父親或是母親,我就會像一棵小草離開了土地,馬上就會枯萎就會死掉……
父親終於回來了,父親像一首詩、一隻歌、一個傳奇的故事,父親永遠都是快樂的,哪怕他一息尚存都會快樂,他吹著歡樂的口哨,身後跟著小牤牛,小牤牛沒了以往撒歡尥蹶子的精神勁,一雙大眼睛淚汪汪的,委屈地閃動著,那一對端正好看的犄角歪了一隻,傷口處殘留著血跡,哥哥們也都回來了,他們忿忿地議論著:“誰這樣壞啊?把牛犄角硬給打折了,肯定是用棒子打的。”
母親悲傷地說:“有人氣巴憤(東北方言:忌妒),說咱老邰家怎麽這樣闊,大箱子大櫃子的,還有洋針(舊時稱縫紉機)、收音機,一定是地主成份吧?”
奶奶抗議道:“俺們是貧農!大箱子大櫃子洋針收音機都是俺兒子參加革命當軍官掙的。”
父親從他的軍用書包裏給我摸出一串山裏紅,又摸出一顆可以生吃的叫做酸漿的野生植物。我高興地吃著父親從山上采來的野果實,跑到西屋拿出一張張我從糊在牆壁上的報紙上模寫下來的“吉林日報”、“北京晚報”、“大天上人”給父親看……
父親衝著母親誇獎我:“看看,咱們喀秋莎字寫得多好啊!”
母親沒讀過書,對我的字不屑一顧,隻一邊做著手中的針線活一邊向父親抗議:“別給孩子起那怪名,難聽勁兒!”
父親這次尋找小牤牛驚險極了。
父親是做過偵察兵的,在一般人看不出什麽破綻的茅草路上,父親可以發現小牤牛的蹄印,就這樣沿著小牤牛的蹄印翻山越嶺,在中俄國境線上終於發現了小牤牛,小牤牛那會像一個沒娘的孤兒,一個陌生的大黑漢也許是盜牛賊正用一隻大黑手撫摸小牤牛呢。父親走上前去拍那大黑漢的肩膀:“喂,老鄉,這是我的牛啊。”
大黑漢十分不情願地搖頭。
父親又說:“真的,老鄉,這是我的牛。”
大黑漢緩緩地回過頭來,父親嚇了一跳,這哪裏是人啊,這是一頭黑熊!父親想把黑熊引開,使小牤牛脫離熊口,就朝黑熊的睾丸處猛踢一腳,調頭飛跑。黑熊震怒了,齜著大白牙,嗷嗷叫著撲向父親,父親在前邊飛跑,黑熊在後邊窮追不舍,人是跑不過黑熊的,父親左拐右拐,讓黑熊連連撲空,最後一次,黑熊的兩隻利爪已經觸到父親的後背了,說時遲那時快,灌木叢中隱藏著的一個玄機,被當過偵察兵的父親一眼發現了,父親縱身一躍,飛過那玄機,傻乎乎的黑熊不知所以,隻顧得窮追不舍,哪知父親縱身躍過之處有一根細細的鋼絲,轟地一聲爆炸,黑熊觸雷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