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3歲,正值饑饉的年月,家裏吃的是清湯寡水的菜粥。誕生我的那個南方城市的街頭每天都有人由於饑餓而倒下,母親每天排整整一天的長隊才能夠買回兩把粘滿了黃泥巴的小白菜,想吃上片肥豬肉要托當醫院院長的父親的老戰友開證明。長大成人後,經過無數次的災難無數次的思索,我才知道那場大饑餓是人們不懂得生存導致的,人們總是喜歡好高務遠、一步登天,事實是不可能的,地球上的總資源總財富是有限的,實現人們好大喜功的夢想一萬個地球都不夠。
母親常向鄰居大嬸們炫耀,“俺們東北老家,西葫蘆大角瓜吃飽了不想家啊!”
吃不到西葫蘆大角瓜,我就用我童年最早認識的“大、天、上、人”四個字編織的故事來充饑,那故事的情景是美麗飄渺的夜空,夜空中布滿了閃亮的星鬥,一個跟我一樣大的男孩,穿短褲背心腳上是一雙漂亮的小皮鞋,騎在彎彎的月牙上,手指著星空,一雙閃亮的大眼睛笑對著地球上的我們……
那幅畫震撼了我幼小的心靈,我想:長大了,我也一定要做“大天上人”,“大天上人”用我長大成人的話來翻譯,就是讓無數人刮目相看的不同凡響的人,怎麽樣不同凡響呢?那時人小還不太清晰,隻是朦朦朧朧地感覺:我的“不同凡響”、我的“大天上人”就是要有過人的真本領,於是我每天傍晚喜歡早早地鑽進被窩,在黑暗中幻想我成為不同凡響的人物被世人矚目的熱烈場麵:百花為我爭妍、百鳥為我爭鳴,我神氣十足,十分滑稽地向全世界為我歡呼的人們、還有我的小夥伴們詭秘地笑著,不停地揮動那個時代最流行的軍帽,天上落下一架大飛機,接我去一個遙遠的聖殿,至高無上的女皇尊貴地微笑著為我頒獎……多少次,我在夢中騎著月亮船到神秘高遠的天空中遨遊,尋找我將震撼世界的偉大發現。於是我的人生、我的坎坷、我的故事就在這樣不著邊際的幻想中開始了。
為了逃避饑餓,母親帶著我和哥哥們回到了東北老家長白山下,圖們江畔的密江村。正逢秋天,故鄉有漫山遍野采集不完的山貨,走在農民正在收獲莊稼的田野裏,隻要大聲一喊:“噢--噢噢--”成千上萬隻山雞被“呼啦啦”迎空驚起,獵人大叔舉起槍,不用瞄準,閉著眼睛隨便往天上放一槍,就會落下一串山雞……
祖母為我們忠實地守著祖上傳下來的家園,一座茅草苫頂的大房子,外牆是土坯壘的,三大間內屋的隔牆都是厚厚的紅鬆木板,經幾代人的擦啊、抹啊,煙火的薰染,那紅鬆木板牆變得被漆過一般,油光鋥亮。三間大房子的中間叫外屋、也就是廚房,外屋兩個大鐵鍋連著東西兩側內屋的大火炕,西側的大鐵鍋永遠都在煮著豬食,彌漫著一股酸腐的豬食味。好大的一片園子,櫻桃、李子、香水梨、杏樹、桃樹、沙果樹……園子的外圍用柞樹枝夾成的籬笆像是一圈國界,國界外側是朝鮮族鄰居或是村中的小路。
在老家這個古老的大園子裏,我開始尋找成為不同凡響的人物的路徑,老家房後緊靠籬笆的一個陰暗角落,一片濃蔭蔽日的櫻桃樹下,堆積著幾代人的遺棄物,有瓦礫、有陶瓷和玻璃的碎片……我像個小小考古工作者,每天來這裏挖掘考證這些遺棄物,破譯殘瓦上的花紋、碗碴上的圖案、彩色玻璃罩在眼睛上出現的斑斕世界……陪伴我的是嚶嚶飛舞的小蜜蜂,覓食的老母雞和一群毛茸茸的小雞雛,母親飼養的小肥豬時不時地搖著尾巴走過來哼哼兩聲對我的驚人之舉給予鼓勵。在這片祖上幾代人的廢棄物中,我有了一個巨大的發現:一隻鏽跡斑駁像個抽屜那樣的鐵皮匣子,我把它拉開,裏邊裝著的竟然是一部書,這是一部書的殘骸,封麵、封底都沒有了,書中的文字我不懂,不是漢字,長大後我回憶那大概是一個消失的古老語種。一幅幅插圖把我帶到了一個久遠而神秘的世界,那好像是人類的祖先,他們圍剿野獸、鑽木取火、兩個蓬頭垢麵的古人跪拜著雙手舉著個大泥碗互相敬酒,談論他們的美好人生和關於人生最好玩最激情的種種樂趣……
我如癡如醉地尋找,忘我地想象著瓦片上記載的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前的玄機,聽到母親喊“吃飯了”的呼喚,我戀戀不舍地回到母親的身旁,這時候,母親會狠狠地擰我的臉蛋,因為我已經變成了一個髒孩子:不知不覺中我的小手被割破了、滴著血,母親剛剛為我換上的幹幹淨淨的衣褲沾滿了泥土,臉上頭上蒙上了髒兮兮的蜘蛛網。
我常常匍匐在地,從眼皮底下的土地一點一點地放眼望去,大地穿越籬笆穿越古老的村莊鋪向遠山,我想:那遠山會是大地的邊緣嗎?如果我是位巨人,跨過遠山的那一麵又會看到什麽呢?然後我翻身仰臥,放眼藍天,我想:天的邊緣又在哪啊?如果我是一隻巨鳥,展翅飛翔,飛啊飛啊飛到哪裏是天際呢?
我還是一個學齡前兒童,農村沒有幼兒園、沒有學前教育,我每天迷醉在我的樂園中,在房後的廢棄物中考古探奇,晚上,昏黃的油燈下,我把耳朵緊緊地貼在古銅色的厚木板製成的牆壁上傾聽,我似乎聽到了長白山古老山林中鬆濤的轟鳴,祖上的人在這片寂靜的山林中伐木建屋……
家的西屋有一個黑洞洞的小北屋,每天奶奶都要進去燒香磕頭,我怕那裏邊的黑暗,越是害怕越是有一種神秘感,越是時不時地溜進西屋掀起小北屋的門簾往裏邊窺探,借著那點點香火,我發現供桌上供的是一副陳年老畫,老畫上畫的是像狗又像貓的怪獸。我問奶奶:“那是啥呀?”
奶奶虔誠地說:“那是狐仙,是咱們家的救命恩人。早先,你太爺爺到山裏伐木頭,迷了路,在老山老峪裏邊轉了三天三夜,眼看就要被凍死餓死了,狐仙顯靈了,變成了一個白胡子老頭,把你太爺爺給救了出來。你說那怪不怪?白胡子老頭給你太爺爺指了路,然後就是一陣旋風,眼瞅著就不見了,還給你太爺爺留下一袋子幹糧。”
於是,那個供奉狐仙的小北屋在我這個好奇心十足的孩子的心目中就更加神秘了。我每天都要去偷看那個黑洞洞的小北屋,希冀有一天,奶奶供奉的狐仙會顯靈,化做像聖誕老人那樣有雪白胡子的老頭……這天傍晚,母親喊我了:“勇夫,勇夫啊,你爸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