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吃了會酒,看看吃得涎將上來,西門慶推起身,往後邊更衣,就走入王六兒房裏,兩人頂起門玩耍。王六兒口裏百般言語都叫將出來:“我的親達,你要燒淫婦,隨你心裏揀著哪塊隻顧燒。淫婦不敢攔你,左右淫婦的身子屬了你,顧得那些兒了。”
西門慶道:“隻怕你家裏的嗔是的。”
“那忘八,七個頭,八個膽,他敢嗔!他靠著哪裏過日子哩!”
“你既一心在我身上,等這裏打發他和來保起身,一發留他長遠在南方,做個買手置貨吧。”
“等走過兩遭兒,卻教他去,省得閑著,在家做什麽?他說倒在外邊走慣了,一心隻要外邊去。你若下顧他,可知好哩!等他回來,我房裏替他尋下一個,我也不要他,一心撲在你身上,隨你把我安插在哪裏就是了。我若說一句假,把淫婦不值錢身子就爛化了!”
西門慶道:“我兒,你快休賭誓!”
兩個在房裏邊幹邊說,隔壁傳來韓道國找尋胡秀,罵著他去鋪子裏睡的聲音。西門慶弄婦人直弄夠有一個時辰,方才了事,在王六兒身上燒了三處香。婦人起來,穿了衣服,教丫環舀水淨了手,重篩暖酒,再上佳肴,情話攀盤。又吃了幾盅,方才起身上馬。叫了正在前間喝酒的玳安、王經、琴童。到家已有二更天氣,走到瓶兒房中,告訴她在韓道國家吃酒的事,又說道:“他家叫了個女先生申二姐來,年紀小小,好不會唱!等到明日重陽,使小廝拿轎子接她來家,唱兩日你們聽,與你解解悶。你心裏不好,休要隻顧思想他了。”說著,就要叫迎春來脫衣裳,和瓶兒睡。
瓶兒道:“你沒的說,我下邊不住地長流,丫頭火上替我煎著藥哩,你往別人屋裏睡去吧。”
“我的心肝,我心裏舍不得你。”
瓶兒瞟了他一眼,笑了笑:“誰信你那虛嘴掠舌的。我到明日死了,你也舍不得我?”
“罷,罷,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兒那邊睡去吧。”
“著來!你去,省得屈著你那心腸兒。她那裏正等得你火裏火發。你不去,卻忙惚兒來我這屋裏纏。”
“你恁說,我又不去了。”
瓶兒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麽。”於是打發西門慶過去了。瓶兒坐了起來,迎春伺候她吃藥。拿起藥來,止不住撲籟籟淚滾香腮,長籲了一口氣,方才吃了那盞藥。
過了兩日便是重陽令節。西門慶使王經去接申二姐,吩咐廚下收拾酒果肴饌,在花園大卷棚聚景堂內,安放大八仙桌席,放下簾來,合家宅眷在那裏飲酒,慶賞重陽佳節。不一時,申二姐到了,入到後邊,與月娘眾人磕了頭。才安排酒席要唱,瓶兒強打著精神出來,陪西門慶坐。眾人讓她酒兒,也不大好生吃。這時,王經來報:“應二爹、常二叔來了。”西門慶隻得離席,要申二姐唱個好曲兒與六娘聽。
原來是常時節成了房子,讓伯爵陪著,送了四十個大螃蟹並兩隻爐燒鴨兒來酬謝西門慶。西門慶見了,責怪他不必費此心,又令小廝去請謝希大來,一邊賞花,一邊品嚐螃蟹。西門慶提議眾人出分資辦桌席為常時節暖房。正說著,吳大舅到了。
大舅與眾人作了揖,與西門慶敘了禮,吃了茶,便請西門慶到上房說話,又使小廝去請了月娘來,然後向袖中取出十兩銀子遞與月娘:“昨日府裏才領了三錠銀子,姐夫且收了這十兩,餘者待後次再送來。”
兩門慶道:“大舅,你怎的這般計較?且使著,慌怎的!”
“我恐怕遲了姐夫的。”大舅說。
西門慶因問:“倉廒修理也將完了?”
大舅道:“還得一個月將完。”
“工完之時,一定撫按有些獎勵。”
“今年考選軍政在邇,還望姐夫扶持,大巡上替我說說。”
“大舅之事,都在於我。”西門慶說了,請大舅前麵入席吃螃蟹,又吩咐小廝拿了些給後邊的眾娘們嚐鮮。
應伯爵耳朵尖,聽得後邊有彈箏歌唱之聲,以為是李桂姐在這裏。西門慶把申二姐的事說了。應伯爵就要請出來,讓她唱曲給大舅聽。西門慶吃他逼迫不過,使王經領了申二姐出來彈唱給眾人聽,至晚席散。
西門慶回到上房,月娘告訴他瓶兒跌倒之事。西門慶慌走到前邊來看視,隻見瓶兒睡在炕上,麵色蠟查黃了,扯著自己的袖子哭泣,便問其所以。瓶兒道:“我到屋裏坐榪子,不知怎的,下邊隻顧似尿也一般流起來,不覺眼前一塊黑黑的,起來穿裙子,天旋地轉就跌倒了,恁什麽就顧不得了。”
西門慶見她額上磕傷了一道油皮,說道:“丫頭都在哪裏,不看著你,怎的跌傷了麵貌?”
“還虧大丫頭在跟前,和奶子扶著我。不然,還不知跌得怎樣的。”
“我明日還早使小廝,請任醫官來看你看。”當夜就在瓶兒對麵床上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西門慶沒往衙門裏去,旋使琴童騎頭口請任醫官,直到晌午才來。西門慶先在大廳上陪吃了茶,使小廝說進去。房裏收拾幹淨,薰下香,然後請任醫官到房中。診畢脈,走出外邊廳上,這醫官對西門慶說:“老夫人脈息,比前番更加沉重些。七情感傷,肝肺火太盛,以致木旺心虛,血熱妄行,猶如山崩而不能節製。複使大官兒後邊問去,若所下的血,紫者猶可以調理;若鮮紅者,乃新血也。學生撮過藥來,若稍止則可有望,不然難為矣。”
西門慶求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減,學生必當重謝。”待茶畢,送出門。隨即具一匹杭絹、二兩白金,使琴童兒討將藥來,名曰歸脾湯。乘熱吃下去,其血越流之不止。西門慶越發慌了,連著四處請醫求藥,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
吳月娘提醒西門慶:“你也省可裏與她藥吃,她飲食先阻住了,肚腹中有什麽兒?隻顧拿藥陶碌她。前者那吳神仙算她二十七歲有血光之災,今年卻不整二十七歲了?你還使人尋這吳神仙去,教替她打算算,這祿馬數上看如何。隻怕犯著什麽星辰,替她禳保禳保。”
西門慶旋差人拿帖兒往周守備府裏問去,說是雲遊去了,不知甚時回來。隻得使經濟拿三錢銀子徑到北邊真武廟外黃先生處算了一命,竟是凶多吉少。
西門慶眼見瓶兒不消幾時,把個花朵般人兒瘦弱得不好看,胳膊如銀條兒相似,心中難受,守著在房內哭泣,衙門中也隻是隔日走走。瓶兒勸他莫誤正事。西門慶哭道:“我的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舍不得你。”聽瓶兒說總夢見花子虛來纏,即差玳安騎上頭口往玉皇廟討符來貼,以驅邪祟。不見有效,又聽應伯爵主意,去請門外五嶽觀潘道士用天心五雷法遣邪捉鬼。
瓶兒見西門慶總守在自己身邊,說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這個拙病,哪裏好什麽。若好,隻除非再與兩世人是的。奴今日無人處,和你說些話兒:奴指望在你身邊團圓幾年,死了也是做夫妻一場。誰知到今二十七歲,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沒造化,這般不得命,拋閃了你去了。若得再和你相逢,隻除非在鬼門關上罷了。”說著,一把拉住西門慶手,兩眼落淚,哽咽著再哭不出聲來。
西門慶悲慟不勝,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話,隻顧說。”
兩個正在屋裏哭,忽見琴童兒進來,說:“答應的稟爹:明日十五,衙門裏拜牌,畫公座,大發放,爹去不去,班頭好伺候。”
西門慶道:“我明日不得去。拿我帖兒,回你夏老爹,自家拜了牌吧。”
琴童應諾去了。
瓶兒道:“我的哥哥,你依我,還往衙門去,休要誤了你公事要緊。我知道幾時死,還早哩。”
西門慶道:“我在家守你兩日兒,其心安忍。你把心來放開,不要隻管多慮了。剛才他花大舅來看你,和我說了,教我早與你看下副壽木,衝你衝,管情你就好了。”
瓶兒點點頭,便道:“也罷。你休要信著人,使那憨錢,將就使十來兩銀子,買副熟料材兒,把我埋在先頭大娘墳旁,隻休把我燒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搶些漿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後還要過日子裏。”
西門慶聽了,如刀剜肝膽、劍挫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說的是哪裏話!我西門慶就窮死了,也不肯虧負了你。”
正說著,月娘親自送了一小盒兒鮮婆進來,讓迎春旋去皮兒,切了,拈喂了一塊放她口內,隻嚼了些味兒,還吐了出來。月娘恐怕勞碌她,安頓她麵朝裏,就睡了。
西門慶與月娘都出來外邊商議買材板的事。月娘說他:“你看沒分曉,一個人的形也脫了,關口都鎖住了,勺水也不進,還妄想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得她若好了,把棺材就舍與人,也不值什麽。”
西門慶無話可說,出到廳上,把賁四叫來,問他:“誰家有好材板,你和姐夫兩個拿銀子看一副來。”又要陳經濟到後邊問月娘要了五錠大銀子,同賁四出去了。兩人直到後晌才回來。
西門慶問:“怎的這咱才來?”
二人答道:“到陳千戶家看了幾副板,都中等,又價錢不合。回來路上撞見喬親家爹,說尚舉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舉人父親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時帶來,預備他老夫人的。兩副桃花洞,使了一副,剩下這一副,牆磕、底蓋、堵頭俱全,共大小五塊,定要三百七十兩銀子。喬親家爹同俺們過去看了,板是無比的好板。喬親家爹與那做舉人的講了半日,隻還了五十兩銀子。若不是明年上京會試等銀子用,也還舍不得賣這副板:還看是咱家要,別人家,定要三百五十兩。”
西門慶道:“既是你喬親家爹主張,兌過銀子抬了來吧,休要隻顧搖鈴打鼓的了。”
到黃昏時分,隻見許多閑漢,用大紅氈條裹著,抬板進門,放在前廳天井內。西門慶讓打開觀看,果然好板。隨即叫匠人來鋸開,裏麵噴香,每塊五寸厚,二尺五寸寬,七尺五寸長。看了滿心歡喜,又旋尋了伯爵來看,也是喝采不已。於是吩咐匠人:“用心做得好,賞五兩銀子。”匠人七手八腳,連夜攢造棺槨。
次日天明,西門慶進房看望瓶兒。瓶兒問:“買了我的棺材來了沒有?”
西門慶道:“從昨日就抬了板來,在前邊做材哩。且衝你衝。你若好了,情願舍與人吧。”
“是多少銀子買的?休要使那枉錢,往後不過日子哩。”
“沒多,隻給了百十兩來銀子。”
“那也還多了。預備下,與我放著。”
西門慶說不出話了,出來,前邊看著做材去了。
不一時,五嶽觀的潘道士來了,西門慶迎接領了進來。那道士作法,召來值日神將,查問明白,說道:“此位娘子,惜乎為宿世冤愆所訴於陰曹,非邪祟也,不可擒之。”西門慶又請他解禳。道士見他禮貌虔切,問了瓶兒年命,便為她祭本命星壇,結果二十七盞本命燈盡皆被冷風刮盡,唯有一盞複明,於是對西門慶說道:“官人,娘子已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本命燈已滅,豈可複救乎?隻在旦夕之間而已了。”
西門慶聽了,低首無語,滿眼落淚,哭泣哀告:“萬望法師搭救則個。”
潘道士道:“定數難逃,難以搭救了。”就要告辭。
西門慶再三款留,見留不住,令左右捧出布一匹,白金三兩,作經襯錢。潘道士推讓再四,隻令小道收了布匹,作道袍穿,作辭而行,臨別囑咐西門慶:“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裏去,恐禍及汝身,慎之,慎之!”
送走潘道士,西門慶歸到卷棚內,看著收拾燈壇,見沒救星,心中甚慟,不覺眼淚出來。到四更時分,伯爵回去了。西門慶獨自一個坐在書房內,掌著一枝蠟燭,心中哀慟,口裏長籲短歎,尋思道:“道士戒我休往房裏去,我怎麽忍得,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得廝守著,和她說句話兒。”於是進了瓶兒房中。
瓶兒摟抱著他的脖子,嗚嗚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聲來,說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並頭相守,誰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閉眼,我和你說幾句話兒:你家事大,孤身無靠,又沒幫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衝性兒。大娘等,你也少要虧了她的。她已是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個根絆兒,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著個官,今後也少要往那裏去吃酒,早些兒來家,你家事要緊。比不得有奴在,還早晚勸你。奴若死了,誰肯隻顧得苦口說你?”
西門慶聽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掛慮我了。我西門慶哪世裏絕緣短幸,今世裏與你夫妻不到頭!疼殺我也,天殺我也!”
瓶兒又交待迎春、繡春之事。西門慶道:“我的姐姐,你沒的說!你死了,誰人敢分散你丫頭?奶子也不打發她出去,都教她們守你的靈。”
瓶兒道:“什麽靈,回個神主子,過五七兒燒了罷了。”
西門慶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有我西門慶在一日,供養你一日。”
說了一會話,瓶兒催促道:“你睡去吧,這咱晚了。”
西門慶不肯去,說道:“我不睡了,在這屋裏守你守兒。”
瓶兒道:“我死還早哩。這屋裏穢惡,熏得你慌,她們服侍我不方便。”
西門慶不得已,吩咐丫頭仔細看守,然後去上房與月娘說祭燈不濟之事,又道:“剛才我到她房中,觀她說話還伶俐。天可憐,隻怕還熬出來了,也不見得。”
月娘道:“眼眶兒也塌了,嘴唇兒也幹了,耳輪兒也焦了,還好什麽?也隻在早晚間了。她這個病,是恁伶俐,臨斷氣還說話兒。”
西門慶道:“她來了咱家這幾年,大大小小沒曾惹了一個人,且是又好個性格兒,又不出語,你教我舍得她哪些兒!”說著又哭了。月娘也止不住落淚。
四更時分,忽見迎春慌得走來,流著淚說道:“俺娘她死了。”西門慶聽了,和吳月娘兩步做一步,奔到前邊。揭起被子,隻見瓶兒臉麵朝裏,麵容不改,體尚微溫,脫然而逝。身上隻著一件紅綾抹胸兒,身底下流血一窪。西門慶也不顧得什麽身底下的血漬,兩手抱著她的香腮親著,口口聲聲隻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吧。我也不久活於世了,平白活著做什麽!”在房裏離地跳得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吳月娘也揾淚哭涕不止。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合家大小,丫環養娘都來了,抬起房子來一般哀聲動地哭起來。
哭了一回,月娘和李嬌兒、孟玉樓商量該趕緊替瓶兒穿上衣服。隻見西門慶伏在瓶兒身上,撾著臉兒哭得傷心,叫著:“天殺了我西門慶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沒過,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聽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煩了,說道:“你看韶刀!哭兩聲兒丟開手罷了。一個死人身上,也沒個忌諱,就臉撾著臉兒哭,倘或口裏惡氣撲著你是的。她沒過好日子,誰過好日子來?人死如燈滅,半晌時不借。留得住她倒好!各人壽數到了,誰人不打這條路兒來?”因令嬌兒和玉樓去尋她衣服出來,替她穿上,又叫金蓮與瓶兒整理頭發。
西門慶對月娘道:“多尋出兩套她心愛的好衣服與她穿了去。”
待看著穿戴梳理裝綁停當,西門慶率領眾小廝在大廳上收卷書畫,圍上幃屏,把瓶兒用板門抬出,停於正寢,下鋪錦褥,上覆紙被,安放幾筵香案,點起一盞隨身燈來。專委兩個小廝在旁侍奉,一個打磬,一個炷紙。吩咐玳安快請陰陽徐先生來看時批書,王姑子一旁念經接引。西門慶在前廳手拘著自己的胸膛,由不的撫屍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呼啞了,口口聲聲隻叫“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
徐先生來了,選好了動土發引大殮的日子,打發徐先生出門,天已發曉。西門慶又使琴童去請花大舅,分班差家下人各親眷處報喪,往衙門中給假。使玳安往獅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紗漂白、三十桶生眼布來,教趙裁雇來許多裁縫趕做喪服。又兌了一百兩銀子,教賁四往門外店裏推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黃絲孝絹來用。一麵又教搭匠在大天井內搭五間大棚。忽然想起瓶兒動止行藏模樣兒來,便叫來保去請寫真好畫師來為瓶兒摹像傳神。西門慶熬了一夜,又亂了一五更,心中感著了悲慟,神思恍亂,隻是沒好氣,罵丫頭,踢小廝,自己守著屍首,由不的放聲哭叫。月娘隻擔憂著他的身子。偏有那金蓮見西門慶如此慟哭,就在月娘麵前調唆:“她沒得過好日子,哪個偏受用著什麽哩?都是一個跳板兒上的人。”
月娘見西門慶不吃不喝,便找來玳安,玳安要月娘使小廝去請應二爹和謝希大來,隻消他兩人幾句話,準保吃飯。
應、謝二人來了,進門便撲倒靈前地下,哭了半日,隻哭“我的有仁義的嫂子”。金蓮與玉樓一旁聽了罵道:“賊油嘴的囚根子,俺們都是沒仁義的!”二人哭畢扒起來,西門慶與他們回禮。兩個又哭了。待坐下,問說了瓶兒斷氣時辰,伯爵勸道:“哥,我這嫂子與你是那樣的夫妻,熱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怎耐你偌大的家事,又居著前程,這一家大大小小泰山也似靠著你,你若有好歹,怎麽了得!就是這些嫂子都沒主兒。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聰明,你伶俐,何消兄弟們說,就是嫂子她青春年少,你疼不過,越不過她的情,誠服,令僧道念幾卷經,大發送,葬埋在墳裏,哥的心也盡了,也是嫂子一場的事,再還要怎樣的?哥,你且把心放開!”就這一席話,西門慶心地透徹,茅塞頓開,也不哭了,吩咐上飯。不一時,吳大舅、吳二舅都到了,靈前行禮,與西門慶作揖,道及煩惱之意。
眾人正吃飯時,夏提刑差送了三班軍衛來這裏答應,畫師韓先生也到了。西門慶回帖夏提刑,又囑咐畫師用心,重金相酬。正在小殮時,皇莊上薛內相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條、三十條毛竹、三百領蘆席、一百條麻繩來與西門慶搭大棚用。
西門慶交溫秀才寫孝帖,要開刊去,令寫“荊婦奄逝”。溫秀才悄悄拿與應伯爵看,伯爵道:“這個理上說不通,現有如今吳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等我慢慢再與他講,你且休要寫著。”過兩日,西門慶請了杜中書來鋪大紅官紵旌,要寫“詔封錦衣西門恭人李氏柩”。伯爵上前攔阻,說:“現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講了半日,去“恭”字,改為“室人”。溫秀才道:“恭人係命婦,有爵;室人乃室內之人,隻是個渾然通常之稱。”
這日起,三親四友,衙門同僚,院內妓女,官客堂客,省府上司,隨從吏員,富紳豪門,尼姑道士,先後接踵,紛紛而來,祭禮隆重,哭聲響亮,加上念經聲、鑼鼓聲、喝道聲、唱曲聲、杯盤碗箸聲、街坊四鄰過路行人遠瞻近觀議論聲,都要把西門宅院抬將起來。
晚夕,西門慶與眾人看那海鹽弟子搬演戲文,聽見那貼旦唱到“今生難會,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瓶兒病時模樣,心中感觸起來,止不住眼中淚落,趕緊袖中取汗巾搽拭。
這日,正送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家去,薛內相、劉內相早晨差人抬了三牲桌麵來,祭奠燒紙,要來和西門慶坐坐,緊等著要孝絹,卻不見了管鑰匙的書童。傅夥計告訴西門慶:“他早晨還問我櫃上要了二十兩銀子,買孝絹去了。口稱爹吩咐的。”西門慶一聽,自己沒吩咐此事,便覺不對。再到書房裏瞧,見庫房裏鑰匙掛在牆上,大櫥櫃裏不見了許多汗巾書帕,並書劄銀子、挑牙紐扣之類。西門慶認定這小廝趁亂偷了錢物走了,心中大怒,叫將該地方的管役來,吩咐:“各處三瓦兩巷,與我訪緝。”
原來,書童與玉簫有情,趁西門慶在後邊上房歇宿,二人在花園書房裏幹那營生。不料金蓮因潘姥姥要家去,早起尋書童要孝裙子,尋到書房來,推開門,見兩人在床上正幹得好哩。二人唬得做手腳不迭,齊跪下哀告。金蓮答應不把此事對西門慶說,但要玉簫答應三件事:“一件,你娘房裏但凡大小事兒就來告我說。第二件,我但問你要什麽,你就捎出來與我。第三件,你娘向來沒有身孕,如今怎生便有了?”玉簫都答應下來,並把月娘吃薛姑子的衣胞符藥事說了。那書童知此事有幾分不諧,便到書房收拾一番,又去前邊櫃上誆了二十兩銀子,徑出城外。雇上長行頭口,到碼頭上搭了鄉裏船,往蘇州原籍家去了。
九月二十八日,李瓶兒死了二七光景,玉皇廟吳道官受齋,請了十六道眾在家中揚幡修建青玄救苦二七齋壇。次日,本縣四衙:知縣李拱極、縣丞錢成、主簿任廷貴、典吏夏恭基,又有陽穀縣知縣狄斯彬,共五員官,都鬥了分,穿孝服來上紙帛吊問。西門慶備席在卷棚內管待。忽報:“管磚廠工部黃老爹來吊孝。”西門慶連忙穿孝衣靈前伺候。
黃主事上了香,展拜畢。西門慶同陳經濟下來還禮。黃主事道:“學生不知尊閫沒了,吊遲,恕罪恕罪。”
西門慶道:“學生一向欠恭,今又承老先生枉吊,兼辱厚儀,不勝感激。”
敘畢禮,讓至棚內上麵坐下。西門慶與溫秀才下邊相陪。左右捧茶上來,吃了茶。黃主事道:“昨日宋鬆原多致意先生,他也聞知令夫人作故,也要來吊問,怎奈有許多事情羈絆。他如今在濟州住劄。先生還不知,朝廷如今營建艮嶽,勒旨令太尉朱勔往江南湖湘采取花石綱,運船陸續打河道中來,頭一運將次到淮上。又欽差殿前六黃太尉來迎取卿雲萬態奇峰,長二丈,闊數尺,都用黃氈蓋覆,張打黃旗,費數號船隻,由山東河道而來。況河中沒水,起八郡民夫牽挽。官吏倒懸,民不聊生。宋道長督率州縣,事事皆親身經曆,案牘如山,晝夜勞苦,通不得閑。況黃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道長說了,必須率三司官員要接他一接,想此間無可相熟者,委托學生來,敬煩尊府作一東,要請六黃太尉一飯,未審尊意可允否?”因喚左右:“叫你宋老爹承差上來。”有二青衣官吏跪下,氈包內捧出一對金緞、一根沉香、兩根白蠟、一分綿紙。黃主事道:“此乃宋公致賻之儀。那兩封是兩司八府官員辦酒分資。兩司官十二員,每員三兩;兩府官八員,每員五兩。計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兩。”交與西門慶:“有勞盛使一備之,何如?”
西門慶再三辭道:“學生有服在家,奈何奈何?”因問:“迎接在於何時?”
黃主事道:“還早哩,也得到出月半頭,黃太監京中還未起身。”
西門慶道:“學生十月十二日才發引。既是宋公祖老先生吩咐,敢不領命,又兼謝盛儀。賻儀且領下,分資決不敢收。該多少桌席,隻顧吩咐,學生無不畢具。”
黃主事道:“四泉此意差矣。鬆原委托學生來煩瀆,此乃山東一省各官公禮,又非鬆原之己出,何得見卻?如其不納,學生即回鬆原,再不敢煩瀆矣。”
西門慶隻得說道:“學生權且領下。”因令玳安、王經接下去。又問備多少桌席。
黃主事道:“六黃備一張吃看大桌麵,宋公與兩司都是平頭桌席,以下府官散席而已。承應樂人,自有差撥伺候,府上不必再叫。”
說畢,茶湯兩換,作辭起身。西門慶款留,黃主事以有事謝辭。西門慶道:“煩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至期寒舍拱候矣。”
黃主事道:“臨期鬆原還差人來通報先生,也不可太奢。”
西門慶道:“學生知道。”送出大門上馬而去。
那縣中官員聽見黃主事帶領巡按上司人來,唬得都躲在山子下小卷棚內飲酒,吩咐手下把轎馬藏過一邊。西門慶回到卷棚,與眾官相見,具說宋巡按率兩司八府來央煩迎請六黃太尉之事。眾官悉言:“正是州縣不勝憂苦這件事。欽差若來,凡一應祗迎、廩餼公宴、器用人夫,無不出於州縣,必取之於民,公私困極,莫此為甚。我輩還望四泉於上司處美言提拔,足見厚愛之至。”言訖,都不久坐,告辭上馬。
十月十二日發引出殯,先絕早抬出名旌,各項幡亭紙劄,僧道鼓手,細樂人役,都來伺候。西門慶預先問帥府周守備討了五十名巡捕軍士,都帶弓馬,全裝結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跟殯,在材前擺馬道,分兩翼而行。衙門裏又是二十名排軍打璐,照管冥器;墳頭又是二十名把門,管收祭祀。哪日官員士夫、親鄰朋友來送殯者,車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並親眷堂客,轎子也有百十餘頂;三院鴇子粉頭,小轎也有數十。徐陰陽擇定辰時起棺。西門慶留下孫雪娥並二女僧看家,平安兒同兩名排軍把前門。女婿陳經濟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杠。有仵作一員官立於增架上,敲響板,指揮抬材人上肩,請了報恩寺朗僧官來起棺,轉過大街口望南走。天氣晴朗得好,兩邊觀看的人如山似海,人人喝采,個個爭誇。到那山頭五裏原,坐營張團練帶令二百名軍士,同劉薛二內相,早在墳前高阜處搭帳房,吹響器,打銅鑼銅鼓,迎接殯到,看著裝燒冥器紙劄,煙焰漲天。墳內有十數家收頭祭祀,皆兩院妓女擺列。堂客內眷,自有幃幕。棺輿到,落下杠,徐先生率領仵作,依羅經吊向,巳時祭告後土方隅後,才下葬掩土。直至後晌回靈。
西門慶不忍遽舍,晚夕還來瓶兒房中,要伴靈宿歇。見靈床安在正麵,那畫師描繪的全身大影掛在旁邊,靈床內安著半身遺像,裏麵小錦被褥、床幾、衣服、妝奩之類,無不畢具,下邊放著她的一對小小金蓮,桌上香花燈燭,金碟樽俎,般般供養。西門慶又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對麵炕上搭鋪。到夜半,對著孤燈,半窗斜月,翻複無寐,長籲短歎,思想佳人。白日間,供養茶飯,他便對麵桌兒和她同吃,舉起箸兒來,對著瓶兒畫像:“你請些飯兒。”行如在之禮。丫環養娘都忍不住掩淚而哭。
那奶子如意兒無人處常在跟前遞茶遞水,挨挨搶搶,掐掐捏捏,插話兒應答。這日,西門慶吃醉了進來,她在一旁伺候,西門慶一時興動,摟過來親嘴,遞舌頭在她口內。她就咂起來,一聲兒不言語。西門慶令脫去衣服上炕,兩個摟接,在被窩內不勝歡娛,雲雨一處。
如意兒說:“既是爹抬舉,娘也沒了,小媳婦情願不出爹家門,隨爹收用便了。”
西門慶便叫:“我兒,你隻用心服侍我,愁養活不過你來。”
當下這老婆枕席之間無不奉承,顛鸞倒鳳,隨手而轉,把西門慶歡喜要不得,次日,又極盡殷勤。西門慶尋出瓶兒四根簪兒來賞她。
早晨,西門慶正陪應伯爵坐著,忽報宋禦史差人送來賀黃太尉一桌金銀酒器和大紅彩蟒、金緞酒羊。並告知:“傳報太尉船隻已到東昌地方,煩老爹這裏早先預備酒席,準在十八日迎請。”西門慶收入明白,與了來人一兩銀子,打發回去,隨即兌銀買辦整理。因向伯爵道:“自從她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沒一日兒心閑,剛剛打發喪事兒出去了,又鑽出這等勾當來,教我手忙腳亂。”
伯爵說道:“這個哥不消抱怨,你又不曾掉攬他,他上門來央煩你。雖然你這席酒替他賠幾兩銀子,到明日休說朝廷一位欽差殿前大太尉來咱家坐一坐,自這山東一省官員,並巡撫、巡按,人馬散級,也與咱門戶添許多光輝,壓好些仗氣。”
次日,家中一麵治辦酒席,一麵大門上紮七級彩山,廳前五級彩山。十七日,宋禦史差委兩員縣官來觀看筵席:廳正麵屏開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錦繡桌幃,妝花椅墊;黃太尉便是肘件、大飯簇盤、定勝方糖、五老錦豐、堆高頂吃看大插桌;觀席兩張小插桌,是巡撫、巡按陪坐;兩邊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餘八府官,都在廳外棚內兩邊,隻是五果五菜平頭桌席。
第二日,撫按率領眾官人馬,早迎到船上。張打黃旗“欽差”二字,捧著敕書在頭裏走。地方統製、守禦、都監、團練,各衛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領所部人馬圍隨,擺數裏之遠。黃太尉穿大紅五彩雙掛繡蟒,坐八抬八簇銀頂暖轎,張打茶褐傘,後邊名下執事人役跟隨無數,皆駿騎咆哮,如萬花之燦錦,隨路鼓吹而行,黃土墊道,雞犬不聞,樵采遁跡。人馬過東平府,進清河縣,縣官黑壓壓跪於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隨路傳報,直到西門慶家大門首。教坊鼓樂,聲震雲霄,兩邊執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門慶青衣冠冕,望塵拱伺。良久,人馬過盡,太尉落下轎進來。後麵撫按率領大小官員,一擁而入,到於廳上。廳上又是箏阮、方響、雲璈、龍笛、鳳管,細樂響動。為首就是山東巡撫都禦史候蒙、巡按監察禦史宋喬年參見,太尉還依禮答之;其次是山東左布政、左參政、右布政、右參政、左參議、右參議、廉訪使、采訪使、提學副使、兵備副使等兩司官參見,太尉稍加優禮;及至東昌、東平、兗州、徐州、濟南、青州、登州、萊州八府官員行廳參之禮,太尉答以長揖而已;至於統製、製置、守禦、都監、團練等官,太尉則端坐,各官聽其發放,各人外邊伺候。然後西門慶與夏提刑上來拜見獻茶,候巡撫、宋巡按向前把盞,下邊動鼓樂,來與太尉簪花,捧玉斝彼此酬迎。遞酒已畢,太尉正席坐下,撫按下邊主席,其餘官員並西門慶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遞上手本,奏樂,彈唱歌舞,極盡聲容之盛,戲子搬演《裴晉公還帶記》。廚役割獻燒鹿花豬,百寶攢湯,大飯燒賣。又有四員伶官拿著箏、阮、琵琶、箜篌上來清彈小唱。唱畢,黃太尉歡歡喜喜令左右拿十兩銀子來賞賜各項人役,隨即看轎就要起身。眾官上來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門。鼓樂笙簧迭奏,兩街儀衛喧闐,清蹕傳道,人馬森列。多官俱上馬遠送,太尉悉令免之,舉手上轎而去。宋禦史,侯巡撫吩咐都監以下軍衛有司,直護送至皇船上來回話。桌麵器皿、答賀羊酒,具手本差東平府知府與守禦親送到船所交割明白。回到廳上,拜謝西門慶。宋禦史謝過西門慶,與候巡撫一同起身。兩司八府官員皆拜辭而去。各項人役一哄而散。
西門慶回到廳上,收拾家火停當,攢下四張桌席,佳肴堆滿,慰勞從五更起來辛苦勞碌的眾夥計,把吳大舅、應伯爵也請了來,席上擺酒,伯爵說道:“若是第二家擺這席酒也成不的。也沒咱家恁大地方,也沒府上這些人手。今日少說也有上千人進來,都要管待出去。哥就賠了幾兩銀子,咱山東一省也響出名去了。”
飲酒間,西門慶又安排韓道國、崔本和來保三個待二十日念了經,二十四日動身去杭州鬆江置辦布貨。
次日一早,玉皇廟吳道官差了徒兒來鋪設道場。二十日五更時分,道眾便到了西門慶家作好準備。日高時分,黃真人穿大紅,坐牙轎,係金帶,左右圍隨,儀從喧喝,來西門慶家為瓶兒煉度薦亡。一直熱鬧至夜。吃午齋時,東京翟爺那裏差人來下書。西門慶即出席到廳上迎接。來人取出書來遞上,書內封折賻儀銀十兩。西門慶問了來人名姓,吩咐管待齋飯,又喚出韓道國來見那人,自己拆開書來看了,十分高興。將書拿到卷棚席上,教溫秀才看,說:“你照此修一封回書答他,捎寄十方縐紗汗巾、十方綾汗巾、十副揀金挑牙、十個烏金酒杯作回奉之禮,來人明日就來取回書。”
溫秀才接過書來觀看,其書曰:
寓京都眷生翟謙頓首,書奉
即擢大錦堂西門四泉親家大人門下:自京邸執手話別之後,未得從容相敘,心甚歉然。其領教之意,生已與家老爺前悉陳之矣。邇者因安鳳山書到,方知老親家有鼓盆之歎。但不能一吊為悵,奈何奈何?伏望以禮節哀可也。外具賻儀,少表微忱,希莞納。又,久仰貴任榮修德政,舉民有五袴之歌,境內有三留之譽,今歲考績,必有甄升。昨日神運、都功兩次工上,生已對家老爺說了,安上親家名字。工完題奏,必有恩典,親家必有掌刑之喜。夏大人年終類本,必轉京堂,指揮列銜矣。僅此預報,伏惟高照。不宣。
又附雲:“此書可自省覽,不可使聞之於渠。謹密,謹密。”又雲:“楊老爺前月二十九日卒於獄。”下書:“冬上浣具。”
溫秀才看畢,才待袖,早被應伯爵取過來觀看了一遍,還付與他收了。
次日,天陰,西門慶也不去衙門中,徑走到花園藏春閣書房中來。小廝已將書房收拾,燒下地爐暖炕,地平上又安放著黃銅火盆,放下暖簾。西門慶讓王經叫來安兒去請應伯爵來,好商量謝孝還禮之事。正巧那篦頭的小周兒又來侍候。西門慶近來覺得身上常時發酸,腰背疼痛,便讓他進來篦頭,又叫他拿木滾子滾身上,行按摩導引之術。
應伯爵來了,西門慶才知外麵飄起了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