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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喪愛子忍痛慰妾 立緞鋪不忘濟友

  這篇文字題為《祭頭巾文》:

  一戴頭巾心甚歡,豈知今日誤儒冠。

  別人戴你三五載,偏戀我頭三十年。

  要戴烏紗求閣下,做篇詩句別尊前。

  此番非是吾情薄,白發臨期太不堪。

  今秋若不登高第,踹碎冤家學種田。

  維歲在大比之期,時到揭曉之候,訴我心事,告汝頭巾:為你青雲利器望榮身,誰知今日白發盈頭戀故人。嗟乎!憶我初戴頭巾,青青子襟;承汝枉顧,昂昂氣忻。既不許我少年早發,又不許我久屈待伸;上無公卿大夫之職,下非農工商賈之民。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黌門。宗師案臨,膽怯心驚;上司迎接,東走西奔。思量為你,一世驚驚嚇嚇受了若幹苦辛,一年四季零零碎碎被人賴了多少束脩銀。告狀助貧,分穀五鬥,祭下領支肉半斤。官府見了,不覺怒嗔;皂快通稱,盡道廣文。東京路上陪人幾次,兩齋學霸惟吾獨尊。你看我兩隻皂靴穿到底,一領藍衫剩布筋。埋頭有年,說不盡艱難淒楚;出身何日,空曆過冷淡酸辛。賺盡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數載猶懷霄漢心。嗟乎哀哉!哀此頭巾。看他形狀,其實可矜;後直前橫,你是何物?七穿八洞,真是禍根。嗚呼,衝霄鳥兮未垂翅,化龍魚兮已失鱗。豈不聞久不飛兮一飛登雲,久不鳴兮一鳴驚人。早求你脫胎換骨,非是我棄舊憐新。斯文名器,想是通神。從茲長別,方感洪恩。短詞薄奠,庶其來歆。理極數窮,不勝具懇。就此拜別,早早請行。

  西門慶聽了,拍手大笑道:“應二哥把這樣才學就做了班揚了!”又說到人品,西門慶不滿意了,原來這水秀才前年在一個李侍郎府裏坐館,先是不起一些邪念,後被幾個壞事的丫環、小廝日夜括刺,勾搭上了,被主人逐出門來。西門慶隻得作罷。想起前些時在夏提刑家那倪老先生曾提起的溫秀才,便再待些時看看。

  西門慶又對應伯爵說道:“你再坐會,我還有事與你說。”說完,走到月娘房內,說道:“咱前日東京去的時節,多虧那些親朋,齊來與咱把盞。如今少不得也要整辦些兒小酒回答他們。今日空閑,就把這事兒完了也罷。”當下就叫了玳安,拿了籃兒,到十市街坊去買菜蔬去,又吩咐小廝分頭去請各位。然後,一麵拉著月娘,一同走到李瓶兒房裏來看官哥。

  瓶兒笑嘻嘻地接住了月娘、西門慶。西門慶道:“娘兒來看孩子哩。”瓶兒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兒來。那官哥兒眉目稀疏,如粉塊裝成一般,笑欣欣直攢到月娘懷裏來。月娘把手接著,抱起道:“我的兒,恁地乖覺,長大來定是聰明伶俐的。”又對孩兒說:“兒長大起來,恁地奉養老娘哩?”

  瓶兒道:“娘說哪裏話,假饒兒子長成,討得一官半職,也先向上頭封贈起。娘,那鳳冠霞帔,穩穩兒先到娘哩。好生奉養老人家!”

  西門慶接口便說:“兒,你長大來,還掙個文官,不要學你家老子,做個西班出身,雖有興頭,卻沒十分尊重。”

  這話全被外邊的潘金蓮聽去了,不覺得怒從心上起,嘮嘮叨叨罵了一通。

  這時,門首來了一位募緣長老,高聲叫道:“阿彌陀佛!這是西門老爹門首麽?哪個掌事的管家,與吾傳報一聲,說道:扶桂子,保蘭孫,求福有福,求壽有壽,東京募緣長老求見。”

  小廝急忙進報西門慶。西門慶來到門首,見那長老似活佛一般,慌忙請進花廳裏麵。打了個問訊,長老道:“貧僧出身西印度國,行腳到東京汴梁,卓錫在永福禪寺,麵壁九年,頗傳心印。隻為那殿宇傾頹,琳宮倒塌。貧僧想得起來,為佛弟子,自然應為佛出力,總不然攢到哪個身上去。因此上貧僧發了這個念頭。前日老檀越餞行各老爹時,悲憐本寺廢壞,也有個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時諸菩薩已作證盟。貧僧記得佛經上說得好:如有世間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錢喜舍,莊嚴佛像者,主得桂子蘭孫,端嚴美貌,日後早登科甲,蔭子封妻之報。故此特叩高門,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越開疏發心,成就善果。”說完,就把錦帕展開,取出那募緣疏簿,雙手遞上。

  這一席話,早已把西門慶的心兒打動了,不覺歡喜地接了疏簿,一麵叫小廝看茶,一麵揭開疏簿看了。看畢,裝好,恭恭敬敬放在桌兒上麵,叉手麵言,對長老說:“實不相瞞,在下雖不成個人家,也有幾萬產業。忝居武職,交遊世輩盡有。不想偌大年紀,未曾生下兒子,房下們也有五六房,隻是放心不下,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賤累,生下孩子,咱萬事已是足了。偶因餞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見宙宇傾頹,有個舍財助建的念頭,蒙老師下顧,西門慶哪敢推辭。”於是拿起兔毫妙筆,正在躊躇之際,伯爵在旁說道:“哥,你既有這片好心,為侄兒發願,何不一力獨成,也是小可的事體。”

  西門慶拿著筆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

  伯爵又道:“極少也助一千。”

  西門慶又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

  那長老就開口說了:“老檀越在上,不是貧僧多口,隻是我們佛家的行徑,多要隨緣喜舍,終不強人所難。隨分,但憑老爹發心便是。此外親友,更求檀越吹噓吹噓。”

  西門慶道:“還是老師體諒。少也不成,就寫上五百兩。”

  西門慶寫畢,擱下兔毫筆。

  長老打個問訊謝了。

  西門慶又說:“我這裏內官太監、府縣倉巡,一個個多與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們寫,寫得來,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教與老師成就這件好事。”

  於是,留下長老素齋,相送出門。

  送走長老,轉到廳上,西門慶與伯爵坐定,說道:“要與你說的事是,我前日因往東京,多虧眾親友們與咱把個盞兒。今日我已吩咐小的買辦,你家大嫂安排小酒,與眾人回答,要二哥在此相陪。不想遇著這個長老,鬼混了一會兒。”

  伯爵說道:“好個長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說話中間,連咱也心動起來,做了施主。”

  “二哥,你又幾曾做施主來的?疏簿又是幾時寫的?”西門慶笑道。

  應伯爵也笑了:“咦,難道我出口的不是施主不成?哥,你也不曾見佛經過來。佛經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財施。難道我從旁攛掇的,不當個心施的不成?”

  西門慶又笑道:“二哥,隻怕你有口無心哩!”

  兩人拍手大笑起來。應伯爵說道:“小弟在此等待客來,哥有正事自去忙去。”

  西門慶轉到內院,見吳月娘與孫雪娥正在那裏整辦下飯,便走到麵前,把道長募緣、自己開疏的事備細說了一番。

  吳月娘不慌不忙,不思不想,說出幾句正經的話來:“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兒!你又發起善念,廣結良緣,豈不是俺一家兒的福分?隻是那善念頭怕它不多,那惡念頭怕它不盡。哥,你日後那沒來由沒正經養婆兒、沒搭煞貪財好色的事體,少幹幾樁兒也好,攢下些陰功與那小的子也好。”

  西門慶笑道:“你的醋話兒又來了。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注名,今生了還。難道是生剌剌,胡亂扯,歪斯纏做的?咱聞那佛祖西天,也隻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隻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

  月娘笑道:“笑哥狗吃熱屎,原道是個香甜的!生血吊在牙兒內,怎生改得?”

  正說笑間,隻見那王姑子和薛姑子提了一個合子,直闖進來,飛也似朝月娘道個萬福,又向西門慶拜了拜。話說出口,拐了兩彎,卻是來勸舍《陀羅經》。西門慶憎厭姑子,但聽說“此經裏麵,又有護諸童子經咒,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從此發心,方得易長易養,災去福來”,不覺心上打動了一片善念,就叫玳安取出拜匣,把汗巾上的小鑰匙兒開了,取出一封銀子,準準三十兩足色鬆紋,交付二姑子:“即便同去,隨分哪裏經坊,與找印下五千卷經。待完了,我就算賬,找她。”

  這時,書童忙忙地來報道:“請的各位客人都到了。”少不得是吳大舅、花二舅、謝希大,加上應伯爵一班人。西門慶即便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叫小廝擺下桌兒,眾人分班列次,各敘長幼,紛紛落坐。不一時,酒菜果品一齊兒捧將出來。眾人酒逢知己,猜枚唱曲,好不熱鬧。

  西門慶直吃得酩酊大醉,走入後邊孫雪娥房裏來。雪娥正顧灶上看收拾家火,聞知西門慶往自己房裏去了,慌得兩步做一步走來,服侍西門慶。一麵揩抹涼席,收拾床鋪,薰香澡牝。先遞茶與西門慶吃了,攙扶進房中,脫靴解帶,打發安歇。西門慶已有一年多沒進她房中來。

  次日廿八,西門慶正生日。剛燒畢紙,隻見韓道國後生胡秀到了門首。左右稟報,西門慶叫他到廳上,磕頭見了,胡秀遞上書賬,說道:“韓大叔在杭州置了一萬兩銀子緞絹貨物,現今直抵臨清鈔關,缺少稅鈔銀兩,未曾裝載進城。”

  西門慶看了書賬,心中大喜,吩咐棋童:“看飯與胡秀吃了,教他往喬親家爹那裏見去。”自己則進上房對月娘說了此事,又道:“如今少不得把對門房子打掃,卸到那裏,尋夥計收拾,裝修土庫,開鋪子發賣。”

  月娘聽了便說:“上緊尋著,也不早了。”

  不一時,應伯爵來了。西門慶在廳上陪著他坐,對他說:“韓夥計杭州貨船到了,缺少個夥計發賣。”

  伯爵說:“哥恭喜!今日華誕的日子杭州貨船到了,決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尋賣手,不打緊。”於是推薦了一個叫甘潤的人,字出身,四十多歲,寫算皆精,又會做買賣。

  西門慶高興道:“若好,你明日請他見我。”

  正說著,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先來,扒在地下磕頭,起來旁邊站立。不一時,雜耍樂工都到了。廂房中打發吃飯。隻見答應的節級拿票來回話:“小的叫了唱的,隻有鄭愛月兒不到。她家鴇子說:收拾才待來,被王皇親家人攔得往宅裏唱去了。小的隻叫了齊香兒、董嬌兒、洪四兒三個,收拾了便來也。”

  西門慶聽了道:“胡說,怎的不來?”便叫過鄭奉問:“怎的你妹子我這裏叫她不來?果係是被王皇親家攔了去?”

  鄭奉跪下道:“小的另住,不知道。”

  西門慶道:“你說往王皇親家唱就罷了,敢量我就拿不得來?”便叫玳安近前吩咐:“你多帶兩個排軍,就拿我個侍生貼兒,到王皇親家宅內,見你王二老爹,就說是我這裏請幾位人吃酒,這鄭月兒答應下兩三日了,好歹放了她來。倘若推辭,連那鴇子都與我鎖了,墩在門房兒裏。這等可惡,叫不得來,就罷了!”又叫鄭奉也跟了去。打發玳安、鄭奉去了,又對伯爵道:“這個小淫婦兒,這等可惡!在別人家唱,我這裏叫她不來。”伯爵和李銘也說鄭愛月的不是。

  胡秀來回話:“小的到喬爹那邊見了來了,伺候老爺示下。”西門慶便教陳經濟:“後邊討五十兩銀子來,令書童寫一封書,使了印色,差一名節級,明日早起身一同去,下與你鈔關上錢老爹,教他過稅之時,青目一二。”須臾,陳經濟取了銀子來,交與胡秀。胡秀去了。

  忽聽喝得道子響,平安來報:“劉公公與薛公公來了。”西門慶即冠帶迎接至大廳,見畢禮數,請至卷棚內,寬去上蓋蟒衣,上麵設兩張交椅坐下:應伯爵在下,與西門慶關席陪坐。須臾,拿茶上來吃了。又見平安走來稟道:“府裏周爺差人拿帖兒來說,今日還有一席,來遲些,教老爹這裏先坐,不須等罷。”

  正說話之間,王經拿了兩個帖兒進來:“兩位秀才來了。”西門慶見帖兒上一個侍生倪鵬,一個溫必古,知是秀才舉薦了他同窗朋友來了,連忙出來迎接。見都穿著衣巾進來,那溫必古年紀不上四旬,明眸皓齒,三牙須,豐姿灑落,舉止飄逸。西門慶讓至廳上敘禮,每人遞書帕二事與西門慶祝壽。交拜畢,分賓主而坐。西門慶問道:“久仰溫老先生大才,敢問尊號。”

  溫秀才道:“學生賤名必古,字日新,號葵軒。”

  西門慶道:“葵軒老先生。”又問貴庚、魁經。

  溫秀才道:“學生不才,府學備數,初學《易經》。一向久仰尊府大名,未敢進拜。昨因我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敢來登堂恭謁。”

  西門慶道:“不敢。承老先生先施,學生容日奉拜。隻因學生一個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來書柬無人代筆。前者因在我這敝同僚府上,會遇桂岩老先生,甚是稱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趨拜請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貺,感激不盡。”

  溫秀才道:“學生匪才薄德,繆承過譽。”

  茶罷,西門慶讓至卷棚內。薛內相道:“請二位老先生寬衣進來。”西門慶一麵請寬了青衣,進裏麵,各遜讓再四,方才一邊一位垂首坐下。

  正敘談間,吳大舅、範千戶到了,敘禮坐定。不一時,玳安與同答應的鄭奉都來回話:“四個唱的都叫來了。”

  西門慶問:“是王皇親那裏不在?”

  玳安道:“是王皇親宅內叫,還沒起身。小的要拴她鴇子墩鎖,她慌了,才上轎。”

  西門慶即出來,到廳台基上站立。隻見四個唱的一齊進來,向西門慶花枝招展,繡帶飄飄,都插燭也似磕下頭去。那鄭愛月兒穿著紫紗衫兒,白紗挑線裙子,頭上鳳釵半卸,寶髻玲瓏。腰肢嫋娜,猶如楊柳輕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豔麗。西門慶便向鄭愛月兒道:“我叫你,如何不來?這等可惡,敢量我拿不得你來!”那鄭愛月兒磕了頭起來,一聲兒也不言語,笑著同眾人一直往後邊去了。

  一會兒,鼓樂聲響動,開宴遞酒上坐。四個唱的被玳安叫了上來。先是雜耍百戲,吹打彈唱。隊舞吊罷,做了個笑樂院本。割切上來,獻頭一道湯飯。又是任醫官到了,冠帶進來。西門慶迎接至廳上,敘禮。任醫官令左右氈包內取出一方壽帕、二星白金來,與西門慶拜壽,還要把盞。西門慶謝過,安在左手第四席。不一會,周守備趕到,西門慶冠帶迎接,交拜,入席。隻見觥籌交錯,歌舞吹彈,花攢錦簇,痛快飲酒。

  吃到日暮時分,先是任醫官隔門去得早。西門慶送出來。任醫官因問:“老夫人貴恙覺好了?”西門慶道:“拙室服了良劑,已覺好些。這兩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還望老先生過來看看。”說畢,任醫官作辭上馬而去。落後又是倪秀才、溫秀才起身。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門,告知溫秀才:“容日奉拜請教。寒家就在對門收拾一所書院,與老先生居住,連寶眷都搬來一處方便,學生每月奉上束脩,以備薪水之需。”

  送走幾個,西門慶還在前邊複坐飲酒。看著打發樂工酒飯吃了,先去了;其餘席上家火都收了,鮮果殘饌,都令手下人分散吃了。吩咐重新後邊拿果碟兒上來,教李銘、吳惠、鄭奉上來彈唱,拿大杯賞酒與他們吃。

  應伯爵道:“哥今日華誕設席,人人無不喜歡。”

  李銘道:“今日薛爺和劉爺也費了許多賞賜,落後見桂姐、銀姐又出來,每人又遞了一包。隻是薛爺比劉爺年小,快玩些。”

  不一時,又添換果碟兒。應伯爵見有酥油鮑螺,渾白與粉紅兩樣,上麵都沾著飛金,就先揀了一個放在口內,如甘露灑心,入口而化,高興說道:“倒好吃。”

  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倒會吃,此是你六娘親手揀的。”

  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兒孝順之心。老舅,你也請個兒。”於是揀了一個放在吳大舅口內。又叫李銘、吳惠、鄭奉近前,每人賞了一個。飲了杯酒,對玳安道:“你去後邊,把那四個小淫婦叫出來唱個曲兒給老舅聽。再遲一回,便好去了。休要便宜了她們。”

  四個粉頭用汗巾兒搭著頭笑嘻嘻地出來。伯爵道:“我的兒,誰養得你們恁乖?搭上頭兒,心裏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兒,不唱個曲兒與俺們聽,就指望去?好容易!連轎子錢就是四錢銀子,買紅梭兒米,買一石七八鬥,夠你家鴇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個月。”逗笑了幾句,鄭月兒琵琶,齊香兒彈箏,董嬌兒和洪四兒兩個輕舒玉指,款跨鮫綃,啟朱唇,露皓齒,放嬌聲,唱了一套《越調鬥鵪鶉》“夜去明來,倒有個天長地久”。董嬌兒遞吳大舅酒,洪四兒遞應伯爵酒。席上交杯換盞,倚翠偎紅。

  酒過數巡,歌吟兩套,打發四個唱的去了。眾人告辭。西門慶送吳大舅和應伯爵至大門前,因對伯爵說:“你明日好歹上心,約會了那甘夥計來見了,批合同。”

  伯爵道:“哥不消吩咐,我知道。”

  次日,伯爵果然領了甘出身穿青衣走來拜見,講說了會買賣之事。西門慶叫將崔本來,會喬大戶那邊,收拾房子準備卸貨,修蓋土庫局麵,擇日開張舉事。喬大戶對崔本說:“將來凡一應大小事,隨你親家爹這邊隻顧處,不消多較。”當下就和甘夥計批立了合同,立伯爵作保。如果得利十分為率,西門慶分五分,喬大戶分三分,其餘二分由韓道國、甘出身與崔本三人均分。西門慶又在店後邊獨自收拾一所書院,請將溫秀才來作西賓,專修書柬,回答來往士夫。每月三兩束脩,四時禮物不缺,撥了畫童兒服侍。家中常筵客,就請過來陪侍飲酒。

  過了兩日,韓道國領得貨車進城。西門慶正在周守備家,聽說貨到,吃了幾盅酒,告辭來家。陳經濟早拿鑰匙開了那邊樓上的門,讓卸車的小腳子領籌搬運貨,一箱箱堆卸在樓上。十大車緞貨連家用酒米,剛堆卸完畢。韓夥計見了西門慶,把前後往回事說了一遍。

  西門慶問:“錢老爹書下了,也見些分上不曾?”

  韓道國道:“全是錢老爹這封書,十車貨少使了許多稅錢。小人把緞箱兩箱並一箱,三停隻報了兩停,都當茶葉、馬牙香櫃上稅過來了。通共十大車貨,隻納了三十兩五錢鈔銀子。老爹接了報單,也沒差巡攔下來查點,就把車喝過來了。”

  西門慶滿心歡喜:“到明日,買分重禮謝他。”

  次日,西門慶見家中無事,心中忽然想起,要往鄭愛月兒家去:暗暗使玳安兒送了三兩銀子、一套紗衣服去。鄭家鴇子聽見西門老爹來請她家姐兒,如天上落下來的一般,連忙收了禮物。西門慶約午後時分,吩咐玳安收拾著涼轎,自己先去看了一會裝修土庫,然後坐上涼轎,放下斑竹簾,徑往院中鄭愛月兒家來。

  先出來迎接的是愛月的姐愛香兒,打扮得粉麵油頭,花容月貌,笑吟吟地接進到明間客位,道了萬福。西門慶吩咐琴童把轎回了家去,晚夕騎馬來接,留下玳安和春鴻兩個小廝伺候。

  良久,鴇子出來拜見:“外日姐兒在宅內多有打攪。老爹家中悶得慌,來這裏自恁散心走走罷了,如何多計較,又見賜將禮來,又多謝與姐兒的衣服。”

  西門慶道:“我那日叫她,怎的不去?隻認王皇親家了?”

  鴇子道:“俺們如今還怪董嬌兒和李桂兒,不知是老爹生日叫唱,她們都有了禮,隻俺們姐兒沒有。若早知時,一定不答應王皇親家唱,先往老爹宅裏去了。老爹那裏叫唱在後,咱姐兒才待收拾起身,隻見王家人來,把姐兒的衣包拿了去。落後老爹那裏又差了人來。她哥子鄭奉又說:‘你若不去,一時老爹動意,怒了。’慌得老身背著王家人,連忙攛掇姐兒,打後門起身上轎去了。”

  西門慶道:“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已定下她了。她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說的就惱了。怎的她那日不言不語,不做喜歡,端的是怎的說?”

  “小行貨子家!”鴇子道:“自從梳弄了,哪裏好生出去供唱去。到老爹宅內,見人多,不知唬得怎樣的。她從小是恁不出語,嬌養慣了。你看,都甚時候了,這才起來!老身催促了幾遍,說老爹今日來,早些起來吧。還睡到這晚。”

  不一時,丫環拿茶上來,愛香兒遞了茶,吃了。鴇子請西門慶後邊坐。這愛香兒家,門麵四間,到底五層房子。愛月兒住上首一明兩暗三間正房。愛香兒在後邊第四層住。進了明間,隻見供養著一軸海潮觀音;兩旁掛四軸美人,按春夏秋冬:惜花春起早,愛月夜眠遲,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上麵掛著一聯:“卷簾邀月人,諧瑟待雲來。”上首列四張東坡椅,兩邊安二條琴光漆春凳。西門慶坐下,看見上麵楷書“愛月軒”三字。

  坐了半日,忽聽簾櫳響處,鄭愛月兒出來,不戴髻,頭上挽著一窩絲杭州纘,梳得黑光油油的烏雲,雲髻堆鴉,猶若輕煙密霧;上著白藕絲對衿仙裳,下穿紫綃翠紋裙,腳下露一雙紅鴛鳳嘴,胸前搖雕擋寶玉玲瓏。越顯出芙蓉粉麵,偏相襯楊柳細腰。走上來與西門慶道了萬福,就用灑金扇兒掩著粉臉,坐在旁邊。西門慶注目停視,不覺心搖目蕩,不能禁止。

  丫環又拿一道茶來。這粉頭輕搖羅袖,微露春纖,取過一盅,抹去盞邊水漬,雙手遞與西門慶,然後與愛香各取一盅相陪。吃畢,收下盞托去,請西門慶寬衣服,房裏坐。

  進入粉頭房中,如入神仙洞府,擺設清雅之極,異香襲人魂魄。西門慶坐下,彼此攀話之間,語言調笑之際,丫環進來安放桌兒,送上四個小翠碟兒,都是精製銀絲細菜,又拿上兩箸細巧小餅兒。愛月兒姊妹親手揀攢,遞與西門慶吃。吃畢,收下家火去,揩抹桌席,鋪茜紅氈條,床幾上取了一個沉香雕漆匣,內盛象牙牌三十二扇,三人抹牌。須臾擺上酒來,鵝鴨雞蹄,烹龍炮鳳。姊妹二人遞上酒去,愛香兒彈箏,愛月兒琵琶,唱了一套“兜得上心來”。端的詞出佳人口,有裂石繞梁之聲。

  飲夠多時,愛香兒推更衣出去了,獨有愛月兒陪著。西門慶向袖中取出白綾雙欄子汗巾兒,上麵一頭拴著三事挑牙兒,一頭束著金穿心盒兒。愛月兒隻道是香茶,便要打開。西門慶道:“不是香茶,是我逐日吃的補藥。我的香茶不在這裏,隻用紙包兒包著。”於是袖中取出一包香茶桂花餅兒遞與她。那愛月兒不信,還伸手往他這邊袖子裏掏,又掏出個紫縐紗汗巾兒,上拴著一副揀金挑牙兒,拿在手中觀看,甚是可愛:“我見桂姐和吳銀兒都拿著這汗巾兒,原來是你與她們的。”

  西門慶道:“是我揚州船上帶來的。不是我與她們,誰與她們?若愛,與了你吧。到明日,再送一副與你姐姐。”說畢,西門慶就著盅兒裏酒,把那藥吃了一服,將粉頭摟在懷中,兩人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無所不至。西門慶又拿手摸弄她的香乳,緊緊就就,賽麻圓滑膩。扯開衫兒觀看,白馥馥猶如瑩王一般。揣摩良久,性興輒起。

  西門慶欲與她交歡。愛月兒便叫丫環把酒桌抬過一邊與西門慶脫靴。自己則往後邊更衣洗澡去了。西門慶賞了丫環一塊銀子。良久,愛月兒進房,掩上房門,放下綾綃來,將絹兒安在褥下,解衣上床。西門慶見她肌膚纖細白淨,抱了腰肢,未盈一掬,誠為軟玉溫香,千金難買。交合起來,那愛月兒朧著星眼,低聲說道:“今日你饒了鄭月兒吧。”西門慶聽了,愈覺銷魂,不勝歡娛。留戀至三更,方才回家。

  次日,西門慶先去衙門,然後又往夏提刑家拜壽去了,日暮時分,回到家中。家中已是亂成一團,官哥兒昏迷過去,全身風搐不已。李瓶兒雙眼哭紅,百問隻不言語。再看孩兒,小手兒上皮被抓破,血痕累累,滿身被火艾炙得紅紅點點。西門慶心中焦燥,走到後邊,問月娘。月娘忍言再三,見西門慶眼都紅了,隻得把今日發生的事兒說了出來。

  原來潘金蓮平日見瓶兒有了官哥兒,西門慶百依百隨,要一奉十,每日爭妍競寵;親朋來客,都把瓶兒奉承得如同上房一樣,丫環小廝也都喜與瓶兒做事。自己這兒已是冷落多了,心中常懷嫉妒不平之氣。為泄憤,常將那蠢笨丫頭秋菊打罵,指桑罵槐,想招惹瓶兒,氣氣她。不想瓶兒總是忍耐,不惹是非。金蓮房中,養著一隻白獅子貓,名喚“雪獅子”,每日不吃牛肝幹魚,隻吃生肉半斤,調養得十分肥壯。金蓮又知瓶兒和官哥兒平昔怕貓,於是尋常無人處,在房裏用紅絹裹肉,令貓撲而撾食。近日,官哥兒身子不自在,吃了劉婆子藥,今日略覺好些。瓶兒便與他穿上紅緞衫兒,安頓在外間炕上,鋪著小褥兒玩耍。迎春守著,奶子便在旁拿著碗吃飯。不料那雪獅子進到這邊屋來,蹲在護炕上,看見官哥兒在炕上穿著紅衫兒一動動地玩耍,隻當平日哄喂它的肉食一般,猛然往下一跳,撲將官哥兒,一陣抓撾。那官哥兒“呱”地一聲,倒咽了一口氣,就不言語,手腳俱被風搐起來。奶子如意兒慌忙丟下飯碗,摟抱在懷,隻顧唾噦,與他收驚。那貓還來趕著他要撾,被迎春打出外邊去了。如意兒實承望孩子搐過一陣好了,誰想隻顧搐著,一陣不了,又接一陣。瓶兒聞聽,驚得魂飛魄散。月娘得知,兩步並做一步徑撲到瓶兒房中。隻見官哥兒搐得兩隻眼直往上吊,通不見黑眼睛珠兒,口中白沫流出,吵咿猶如小雞叫,手足皆動。瓶兒心中猶如刀割相侵一般,連忙摟抱起來,臉揾著他小嘴兒,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好好兒,怎麽搐起來?”迎春與奶子悉把五娘房裏貓唬撲撾一節說了。瓶兒越發哭起來:“我的哥哥,你緊不可公婆意,今日你隻當脫不了,打這條路兒去了。”

  月娘聽了一聲兒沒言語,隻叫將金蓮來,問她說:“是你屋裏的貓唬了孩子?”

  金蓮反問:“是誰說的?”

  月娘指著:“是奶子和迎春說來。”

  金蓮嚷道:“你著這老婆子這等張睛!俺貓在屋裏好好兒地臥著不是?你們亂道怎的!把孩子唬了,沒的賴人起來,瓜兒隻揀軟處捏,俺們這屋裏是好纏的!”

  月娘又問迎春和奶子:“她的貓怎得來這屋?”

  迎春道:“平常也來這邊屋裏走跳。”

  金蓮接過來道:“早時你說,平常怎的不撾他?可可今日兒就撾起來?你這丫頭也跟著她恁張眉瞪眼兒,六說白道的!將就些兒罷了,怎的要把弓兒扯滿了,可可兒俺們自恁沒運來。”說完,使性子抽身往房裏去了。

  月娘眾人見孩子隻顧搐起來,一麵熬薑湯灌他,一麵使來安快叫劉婆去。不一時,劉婆子來到,看了脈息,隻顧跌腳:“此遭驚唬重了,是驚風,難得過來。”急令快熬燈心薄荷金銀湯,取出一丸金箔丸來,向盅兒內研化。孩兒牙關緊閉,月娘連忙拔下金簪兒來,撬開口灌下去。劉婆子又說道:“過得來便罷。如過不來,告過主家奶奶,必須要炙幾蘸才好。”

  月娘道:“誰敢耽?必須還等他爹來,問了他爹。不然炙了,惹他來家吆喝。”

  瓶兒道:“大娘救他命吧!若等來家,隻恐遲了。若是他爹罵,等我承當就是了。”

  月娘隻得說道:“孩兒是你的孩兒,隨你炙,我不敢張主。”

  當下劉婆子把官哥兒眉攢、脖根、兩手關尺並心口,共炙了五蘸,放他睡下。但孩兒昏昏沉沉,直睡到西門慶來家還不醒。

  西門慶聽罷,三屍暴跳,五髒氣衝,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直走到金蓮房中,不由分說,尋著貓,提溜著腳,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輪起來隻一摔,隻聽響亮一聲,腦漿迸萬朵桃花,滿口牙零噙碎玉。金蓮坐在炕上風紋也不動,待西門慶出了門,才喃喃呐呐罵了起來。

  西門慶回到瓶兒房裏,因說奶子和迎春:“我教你們好看著孩兒,怎的教貓唬了他,把他的手也撾了!又信劉婆子那老淫婦,平白把孩子炙得恁樣的。若好便罷了,不好,把這老淫婦拿到衙門裏,與她個兩拶!”

  瓶兒道:“你看孩兒緊自不得命,你又是恁樣的!孝順是醫家,她也巴不得要好哩。”

  瓶兒隻指望孩兒好起來,不料卻被那艾火把風氣反於內,變為慢風,內裏抽搐得腸肚兒皆動,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顏色,眼目忽睜忽閉,終朝隻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瓶兒慌了,到處求神、問卜、打卦,皆有凶有吉。月娘瞞著西門慶,又請了那劉婆子來家調神,又請小兒科太醫來看。都用接鼻散試之,說是“若吹在鼻孔內打噴涕,還看得;若無鼻涕出來,則看陰騭,守他罷了”。於是吹下去,茫然無知,並無一個噴涕出來。瓶兒越發晝夜守著,哭泣不止,連飲食都減了。

  八月十五日將近,月娘因官哥不好,連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親戚內眷就送禮來也不請。十四日,賁四去薛姑子處把印的經卷挑來,十五日同陳經濟早往嶽廟裏進香紙,把經都散施盡了,瓶兒與了一吊紙,買紙馬香燭用。喬大戶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兒來看,又舉薦了一個看小兒的鮑太醫來看,說是“這個變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瓶兒通衣不解帶,晝夜把孩兒抱在懷中,見孩兒灌藥不進,隻是閉著眼,口中咬得牙格支支響,心如刀絞般,隻是流淚哭泣。西門慶也不往哪裏去,每日衙門中來家,就進來看孩兒。

  這日,挨到日西時分,官哥兒在奶子懷裏隻搐氣兒,慌得奶子叫瓶兒。瓶兒走來,抱在懷中,見官哥兒黑眼睛珠兒隻往上翻,哭了起來,叫丫頭:“快請爹去!你說孩兒待斷氣也。”可巧那常時節尋下了房子,門麵兩間,二層,大小四間,隻要三十五兩銀子,走來告訴西門慶。西門慶聽說官哥兒病重了,打發常時節起身,答應改日使人拿銀子去,便走到瓶兒房中。月娘眾人已在房中。那孩兒在他娘懷中把嘴一口口搐氣兒。西門慶不忍看他,走到明間椅子上坐著,隻長籲短歎。哪消半盞茶時,官哥兒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時八月二十三日申時,隻活了一年零兩個月。

  合家大小放聲號哭。瓶兒撾身撓腮,一頭撞倒地下,哭昏過去,半日方才蘇醒,摟著官哥兒放聲大哭。奶子如意兒和迎春在旁,哭得言不得,動不得。西門慶即令小廝收拾前廳西廂房幹淨,放下兩條寬凳,要把孩子連枕席被褥抬出去,那裏挺放。瓶兒雙手抱緊孩兒,哪裏肯放,口口聲聲呼喚孩兒。月娘眾人哭了一回,在旁勸她不住。西門慶走來,見她把臉也抓破了,滾得寶髻蓬鬆,烏雲散亂,便道:“你看蠻子!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兒女,幹養活他一場。他短命死了,哭兩聲,丟開罷了。如何隻顧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緊。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廝請陰陽來看。”又問旁人:“那是什麽時候?”

  月娘在旁答道:“這個也有申時前後。”

  瓶兒見小廝們伺候兩旁要抬他,又哭了,說道:“慌抬他出去怎麽的!大媽媽,你伸手摸摸,他身上還熱的。”又一頭撞倒地下哭了起來。

  官哥兒被抬出停在西廂房內,西門慶與月娘計較,吩咐下去,入殮安葬。喬室那邊聞聽,隨即喬大戶娘子就坐轎子,進門來就哭。連著好幾日,親朋好友,同僚本衙,前來吊問,致賻慰懷,來往不絕。瓶兒無一日不是悲慟地哭喚心肝寶貝。西門慶晚夕入瓶兒房中,陪她睡,百般言語溫存。見官哥兒的戲耍物件都還在跟前,恐怕瓶兒看見,思想煩惱,都令迎春拿到後邊去了。

  隻有潘金蓮一人,每日抖擻精神,百般地稱快,指著丫頭罵道:“賊淫婦,我隻說你日頭常晌午,卻怎的今日也有錯了的時節?你斑鳩跌了彈也,嘴答穀了!春凳折了靠背兒,沒的椅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得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卻怎的也和我一般?”

  瓶兒這邊屋裏分明聽見,不敢聲言,背地裏隻是落淚。於是,一者思念孩兒,二者著了這暗氣煩惱,茶飯不思,心神恍亂,把舊時病症又發起來,竟是下邊經水淋漓不止。西門慶急忙請任醫官來看,討將藥吃,卻如水澆石一般,越吃藥,越旺。半月之間,容顏頓減,肌膚消瘦,無複昔時精采豐標之態矣。

  這時,來保的南京貨船又到了,使了後生王顯上來,取車稅銀兩。西門慶這裏寫書,差人拿一百兩銀子,又具羊酒金緞禮物謝錢主事,請他在此船貨過稅時青目一二。家中收拾鋪麵完備,擇九月初四日開張,就是那日卸貨,連行李共裝二十大車。那日親朋遞果盒掛紅者,約有三十多人。喬大戶叫了十二名吹打的樂工和雜耍撮弄。西門慶這裏,李銘、吳惠、鄭春三個小優兒彈唱。甘夥計與韓夥計都在櫃上發賣,一個看銀子,一個講說價錢。崔本專管收生活,不拘經紀,賣主進來,讓進去,每人飲酒二杯。西門慶穿大紅,冠帶著,燒罷紙,各親友都遞果盒。把盞畢,後邊廳上安放十五張桌席,五果五菜,三湯五割,重新遞酒上坐,鼓樂喧天。這日新開張,夥計攢賬,就賣了五百餘兩銀子。西門慶滿心歡喜,晚夕收了鋪麵,擺席請眾夥計痛飲,聽曲行令,玩耍到更闌方散。

  次日,應伯爵令李智、黃四來交銀子。李、黃二人說:“此遭隻關了一千四百五六十兩銀子,不夠還人,隻挪了這三百五十兩銀子與老爹。等下遭銀子關出來再找完,不敢遲了。”伯爵在旁又替他們說了兩句美言。西門慶把銀子教陳經濟拿天平兌收明白,打發李、黃二人去了。銀子還擺在桌上,西門慶因問伯爵:“常二哥說他房子尋下了,前後四間,隻要三十五兩銀子就賣了。他來對我說時,正值小兒病重,我心裏亂著,打發他走了。你吃了飯,拿一封五十兩銀子,今日是個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來吧。剩下的,教常二哥門麵開個小本鋪兒,月間撰得幾錢銀子,夠他兩口兒盤攪過去就是了。”

  伯爵點頭稱是,吃了飯,叫了王經,帶上銀子,去到常時節家,把西門慶的話說了一遍,將五十兩銀子交給了他。常時節自是感激。

  初六這日,王六兒與韓道國早商量好,筵請西門慶,報答他平日照顧之情。又把常在隔壁樂三家走動的一個唱曲的女兒,姓申,名喚申二姐的請了來。西門慶聽了,果然不僅諸般大小時樣曲兒會唱,而且唱得可人心意,心中甚喜,要請她去自己家裏唱,好給瓶兒解悶。申二姐磕頭謝過。西門慶賞了她一包兒三錢銀子。

  韓道國打發人領申二姐去了,與老婆說知,自己便往鋪子裏睡去了,隻落下老婆在席上陪著西門慶擲骰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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