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來到王六兒家,下馬進去,到明間客位坐下。王六兒來拜見了。韓道國因去前邊鋪子裏,該上宿,沒在家。王六兒已買了許多東西,叫老馮廚下整治,正等候西門慶。丫環錦兒掌茶上來,婦人遞了茶。西門慶吩咐琴童把馬送到對門房子裏去,把大門關上。
王六兒且不敢就提那事,先隻說:“爹家中連日擺酒辛苦。我聞得說,哥家中定了親事,你老人家喜呀!”
西門慶道:“隻因舍親吳大嫂那裏說起,和喬家做了這門親事,他家也隻這一個女孩兒。論起來,也還不般配,胡亂親上做親罷了。”
“就是,和他做親也好,隻是爹如今居著恁大官,會在一處,不好意思的。”王六兒說道。
“說什麽哩。”西門慶搖搖頭。
說了一會,王六兒道:“隻怕爹寒冷,往房裏坐去吧。”說著,讓至房中,安放好一張椅兒,籠著火盆兒。西門慶坐下。
王六兒這才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與西門慶看,說:“他央了間壁經紀樂三娘子過來對我說。這苗青是她店裏客人,被那兩個船客拽扯,無可奈何做出這等事來。隻望除豁了他這名字,免提他。他還備了些禮兒謝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將就他吧。”
西門慶看了帖子,因問:“他拿了哪禮物謝你?”
王六兒向箱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瞧,說道:“明日事成,還許兩套衣裳。”
西門慶看罷笑道:“這些東西兒,平白你要它做什麽?你不知道,這苗青乃揚州苗員外家人,因為在船上與兩個船家商議,殺害家主,攛在河裏,圖財謀命,如今打撈不著屍首。那兩個船家又當官招認了他,原跟來的一個小廝安童,又當官三口執證著要他。這一拿去,穩定是個淩遲罪名。那兩個,都是真犯斬罪。兩個船家現供他有二千兩銀貨在身上,拿這些銀子來做什麽,還不快送與他去!”
王六兒趕緊到廚下,使了錦兒去把樂三娘子兒叫了來,將原禮交付與她,又把西門慶的話也對她說了。
樂三娘子又照樣把禮和話兒去對苗青說了。苗青猶如一桶水頂門上直灌到腳底下。當即請樂三一處商議道:“寧可把二千貨銀都使了,隻要救得性命家去。”
樂三道:“如今老爹上邊既發此言,一些半些橫豎打不動兩位官府:須得湊一千貨物與他。其餘節級、原解緝捕,再得一半,才得夠用。”
苗青道:“我貨物未賣,哪討銀子來?”於是使樂三嫂來,要她去對王六兒說:“老爹要貨物,發一千兩銀子貨與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寬限兩三日,等我倒下價錢,將貨物賣了,親往老爹宅裏進禮去。”
王六兒聽了這些話,拿禮帖複到房裏與西門慶瞧。西門慶道:“既是恁般,我吩咐原解,且寬限他幾日拿他。教他即便進禮來。”
樂三娘子得此口詞,回報苗青。苗青滿心歡喜。
西門慶見間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幾盅酒,與王六兒坐了回房,見馬來接,就起身家去了。次日到衙門早發放,也不提問這件事,吩咐緝捕:“你休捉苗青。”
苗青已是托經紀樂三連夜替他會了人,攛掇貨物出去。哪消三日,都發盡了,共賣了一千七百兩銀子。把原與王六兒的不動,又另加上五十兩銀子、四套上色衣服。
十九日這天,苗青打點一千兩銀子,裝在四個酒壇內,又宰了一口豬。約掌燈已後時分抬送到西門慶門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書童、琴童四個家人,與了十兩銀子才罷:那玳安在王六兒這邊梯己又要了十兩。須臾,西門慶出來,卷棚內坐著,也不掌燈,月色朦朧才上來,抬至當麵。
苗青穿青衣,望西門慶隻顧磕著頭:“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死生難報。”
西門慶道:“你這件事情,我也還沒好審問哩。那兩個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個罪名。既是人說,我饒了你一死。此禮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還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又問他:“你在揚州哪裏?”
苗青磕頭道:“小的在揚州城內住。”
西門慶吩咐後邊拿了茶來。苗青在鬆樹下立著吃了,磕頭告辭回去,被西門慶又叫回來問道:“下邊原解的,你都與他說了不曾說?”
苗青答道:“小的外邊已說停當了。”
西門慶吩咐:“既是說了,你即回家。”
苗青出門,走到樂三家收拾行李,還剩一百五十兩銀子。於是拿出五十兩來,並餘下幾匹緞子,都謝了樂三夫婦。五更時分,樂三替他雇了長行牲口,起身往揚州去了。
這日,西門慶和夏提刑從衙門中散了出來,並馬西行。走到大街口,夏提刑要作辭分路。西門慶在馬上舉著馬鞭兒說道:“長官不棄,降到舍下一敘。”於是,把夏提刑邀到家來。
二人在門首同下了馬,進到廳上敘禮,請入卷棚內寬了衣服,左右拿茶上來吃了。書童、玳安走上,安放桌席擺設。
夏提刑道:“不當閑來打攪長官。”
西門慶道:“豈有此理。”
須臾,兩個小廝用方盒拿了小菜,就在旁邊擺下,各樣雞、蹄、鵝、鴨、鮮魚,下飯就是十六碗。吃了飯,收了家夥去,就是吃酒的各樣菜蔬出來,小金把盅兒、銀台盤兒、金鑲象牙箸兒。
飲著酒,西門慶慢慢提起苗青的事來:“這廝昨日央及了個士夫,再三來對學生說,又饋送了些禮在此。學生不敢自專,今日請長官來,與長官計議。”於是,把禮帖遞與夏提刑。
夏提刑接了,看過,便道:“任憑長官尊意裁處。”
西門慶道:“依著學生,明日隻把那個賊人、真贓送過去吧,也不消要這苗青。那個原告小廝安童,便收領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屍首,歸給未遲。禮還送到長官處。”
夏提刑忙道:“長官此意就不是了。長官見得極是,此是長官費心一場,何得見讓於我?決然使不得。”
二人彼此推辭了半日,西門慶不得已,把禮物兩家平分了,裝了五百兩在食盒內。夏提刑下席來作揖謝道:“既是長官見愛,我學生再辭,顯得迂闊了。盛情感激不盡,實為多愧。”又領了幾杯酒,方才告辭起身。西門慶隨即就差玳安拿了盒,還當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親在門上收了,拿回帖,又賞了玳安二兩銀子,兩名抬酒的排軍四錢。
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次日,衙門升廳,那提控節級並緝捕觀察,早都被樂三替苗青上下打點停當了。擺設下刑具,監中提出陳三、翁八,審問情由,隻是供稱:“跟伊家人苗青同謀。”西門慶大怒,喝令左右:“與我用起刑來!”又說道:“你兩個賊人,專一積年在江河中,假以舟楫裝載為名,實是劫幫鑿漏,邀截客旅,圖財致命。現有這個小廝供稱,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中,又將棍打傷他落水。現有他主人衣服存證,你如何抵頭賴別人!”於是又把安童提上來問道:“是誰刺死你主人,推在水中?”
安童道:“那日夜至三更時分,先是苗青叫有賊,小的主人出船艙觀看,被陳三一刀戮死,推在水中。小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才得逃出性命。苗青下落,小的不知。”
西門慶對兩船家斥道:“據這小廝所言,就是實話,汝等如何輾轉得過!”於是,每人兩夾棍,三十榔頭,打得脛骨皆碎,殺豬也似叫喚。二人所分贓銀衣物已追出大半,餘者花費無存。
提刑連日做了文書,歇過贓貨,申詳東平府。府尹胡師文又與西門慶相交,照依原行文書,疊成案卷,將陳三、翁八問成強盜殺人斬罪。把安童保領在外聽候。
安童出來後,有日走到東京,投到開封府黃通判衙內,具訴:“苗青情奪了主人家事,使錢提刑,除了他名字出來。主人冤仇何時得報?”
黃通判聽了,連夜修書,並他訴狀封在一處,與他盤費,著他往巡按山東察院裏投下。
安童領著書信,辭了黃通判,往山東大道而來。打聽得巡按禦史在東昌府察院住劄,姓曾,雙名孝序,乃都禦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進士,極是個清廉正氣的官。安童自思:“我若說是下書的,門上人決不肯放。不如我在此等著放告牌出來,跪門進去,連狀帶書呈上。老爹見了,必然有個決斷。”想到這,便把狀子揣在懷裏,在察院門首等候多時。隻聽裏麵打得雲板響,開了大門二門,曾禦史坐廳。頭麵牌出來,大書告親王、皇親、駙馬、勢豪之家;第二麵牌出來,告都、布、按並軍衛有司官吏;第三麵牌出來,才是百姓戶婚田土詞訟之事。安童就隨狀牌進去,待把一應事情發放淨了,方走在丹墀上跪下。兩邊左右問是做什麽的,安童方才把書雙手舉得高高地呈上。隻聽公座上曾禦史叫:“接上來!”左右吏典慌忙下來,把書接上去,安放於書案上。曾公拆開觀看,隻見那黃通判在書中寫道:
寓都下年教生黃美端肅書奉
大柱史少亭曾年兄先生大人門下:違越光儀,倏忽一載;知己難逢,勝遊易散:此心耿耿,常在左右。去秋忽報瑤章華劄,開軸啟函,捧誦之間,而神遊恍惚,儼然長安對麵時也。每有感愴,輒一歌之,足舒懷抱矣!未幾,年兄省親南旋。複聞德音,知年兄按巡齊魯,不勝欣慰,叩賀,叩賀!惟年兄忠孝大節,風霜貞操,砥礪其心,耿耿在廊廟,曆曆在士論。今茲出巡,正當摘發官邪,以正風紀之日。區區愛念,尤所不能忘者矣。竊謂年兄平日抱可為之器,當有為之年,值聖明有道之世,老翁在家康健之時,當乘此大展才猷,以振揚法紀,勿使舞文之吏以撓其法,而奸頑之徒以逞其欺。胡乃如東平一府,而有撓大法如苗青者,抱大冤如苗天秀者乎?生不意聖明之世而有此魍魎!年兄巡曆此方,正當分理冤滯,振刷為之一清可也。去伴安童,持狀告訴,幸垂察。不宣。
仲春望後一日具。
曾禦史覽書已畢,便問有狀沒有。左右慌忙下來問道:“老爺問你有狀沒有?”
安童向懷中取狀遞上。
曾公看了,取筆批道:“仰東平府府官,從公查明,驗相屍首,連卷詳報。”又喝令安童:“東平府伺候。”
安童連忙磕頭起來,從便門放出。
曾公將批詞連狀裝在封套內,鈐了關防,差人齎送東平府來。
東平府尹胡師文見了上司批下來,慌得手腳無措,即調委陽穀縣縣丞狄斯彬。這狄縣丞本貫河南舞陽人氏,為人剛而且方,不要錢;但是問事糊突,人都號他做“狄混”。先前,狄縣丞沿河巡訪到清河縣城西河邊,正行之際,忽見馬頭前起了一陣旋風,團團不散,隻隨著狄公馬走。狄縣丞奇怪,勒住馬,令左右公人:“你們去隨此旋風,務要跟尋個下落。”公人真的跟定旋風而來,七八將近新河口而止,便來回覆了狄公話。狄公即拘了裏老來,用鍬掘開岸土,探數尺,見一死屍,宛然頸上有一刀痕。命仵作檢視明白,問其前麵是哪裏。公人稟道:“離此不遠,就是慈惠寺。”縣丞即令拘寺中僧行問之。皆言:十月中,本寺因放水燈兒,見一死屍,從上流而來,漂入港裏。長老慈悲,故收而埋之,不知為何而死。縣丞道:“分明是汝眾僧謀殺此人,埋於此處。想必身上有財帛,故不肯實說。”於是不由分說,先把長老一箍兩拶,一夾一百敲,餘者眾僧都是二十板,俱令收入獄中。回複曾公,再行報看。各僧皆稱冤不服。曾公尋思:“既是此僧謀死,屍必棄於河中,豈反埋於岸上?”又想道:“說是幹礙人眾,此有可疑。”因令將眾僧收監。將近兩個月,不想安童來告此狀,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屍所,令其認視。安童見屍,大哭道:“正是我的主人,被賊人所傷,刀痕尚在。”於是檢驗明白,回報曾公。即把眾僧放回,一麵查刷卷宗,複提出陳三、翁八審問,執稱苗青主謀之情。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揚州提苗青去了,同時又寫本參劾提刑院兩員問官受贓賣法。
王六兒自從得了苗青的那一百兩銀子、四套衣服,夜間與她漢子韓道國,就白日不閑,一夜沒得睡,計較著要打頭麵,治簪環,喚裁縫來裁衣服,重新抽銀絲髻,用十六兩銀子,又買了個丫頭,名喚春香。早晚教韓道國收用。
一日,西門慶來到韓道國家,王六兒接著。
裏麵吃茶畢,西門慶往後邊淨手去,看見隔壁月台,問道:“是誰家的?”
王六兒答道:“是隔壁樂三家月台。”
西門慶吩咐王六兒:“你對他說,若不與我即便拆了,我教地方吩咐他。如何教他遮住了這邊風水?”
王六兒與韓道國說道:“鄰舍家,怎好與他說的?”
韓道國道:“咱不如瞞著老爹,廟上買幾根木植來,咱這邊也搭起個月台來。上麵曬醬,下邊不拘做馬坊,做個東淨,也是好處。”
王六兒道:“呸,賊沒算計的!比是搭月台,買些磚瓦來蓋上兩間廈子,卻不好?”
韓道國道:“蓋兩間廈子倒不好了,是東子房子了。不如蓋一層兩間小房吧。”
於是使了三十兩銀子,又蓋了兩間平房起來。西門慶得知,差玳安兒抬了許多酒肉燒餅來,與他家犒勞匠人。那條街上,誰人不知。
夏提刑得了幾百兩銀子在家,把十八歲的兒子夏承恩幹人武學肄業,做了生員,每日邀結師友習學弓馬。西門慶約會劉薛二內相、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合衛官員,出人情,與他掛軸文慶賀。
西門慶因墳上新蓋了山子卷棚房屋,自從生了官哥,又做了千戶,還沒往墳上祭祖。教陰陽徐先生看了,重新立了一座墳門,砌得明堂神路,門首載楊柳,周圍種鬆柏,兩邊疊坡峰。清明日上墳,要更換錦衣牌麵,宰豬羊,定桌麵。
三月初六日清明,預先發柬,請了許多人,推運了東西,酒米下飯菜蔬。叫了樂工雜耍扮戲的,小優兒是李銘、吳惠、王柱、鄭奉,唱的是李桂姐、吳銀兒、韓金釧、董嬌兒。官客請了張團練、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傅夥計、韓道國、雲離守、賁地傳,並女婿陳經濟等,約二十餘人。堂客請了張團練娘子、張親家母、喬大戶娘子、朱台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崔本妻段大姐,並家中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兒,裏外也有二十四五頂轎子。先是月娘對西門慶說:“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墳上去吧,一來還不曾過一周;二者,劉婆子說這孩子囟門還未長滿,膽兒小。這一到墳上路遠,隻怕唬著。留下奶子和老馮在家,和他做伴兒,隻教他娘母子一個去吧。”西門慶不聽:“此來為何?他娘兒兩個不到墳前與祖宗磕個頭兒去?你信那婆子老淫婦胡說,可可就是孩子囟門未長滿!教奶子用被兒裹著,在轎子裏按得孩兒牢牢的,怕怎的?”月娘隻得說句:“你不聽人說,隨你。”
清早,堂客都從家裏取齊,起身上了轎子。出南門,到五裏外祖墳上,遠遠望見青鬆鬱鬱,翠柏森森,新蓋的墳門,兩邊坡峰上去,周圍石牆,當中甬路。明堂神台,香爐燭台,都是白玉石鑿的。墳門上新安的牌麵,大書:“錦衣武略將軍西門氏先塋”。墳內正麵土山環抱,林樹交枝。西門慶穿大紅冠帶,擺設豬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畢,堂客才祭。響器鑼鼓,一齊打起來。那官哥兒唬得在奶子懷裏磕伏著,隻倒咽氣,不敢動一動兒。月娘便叫瓶兒快教奶子抱了孩兒往後邊去,一麵責怪西門慶。
須臾祭畢,徐先生念了祭文,燒了紙。西門慶邀請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請堂客在後邊卷棚內。由花園進去,兩邊鬆牆普築,行徑欄杆,周圍花草,一望無際。當下扮戲的,在卷棚內扮與堂客們瞧;兩個小優兒在前廳官客席前唱了一回,四個唱的輪番遞酒。
堂客前戲文扮了四大折,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座間移。看看天色晚來,西門慶吩咐賁四,先把抬轎子的每人一碗酒、四個燒餅、一盤子熟肉,散發停當。然後堂客轎子起身,官客騎馬在後,來興兒與廚役慢慢地抬食盒煞後。玳安、來安、畫童、棋童兒跟月娘眾人轎子,琴童並四名排軍跟西門慶馬。
西門慶才到家下馬,平安兒迎門就稟說:“今日掌刑夏老爹親自下馬到廳,問了一遍去了。落後又差人問了兩遍。不知有什麽勾當。”
西門慶聽了,心中猶豫。到了廳上,見書童在旁接衣服,便問書童夏老爹有無什麽話留下。書童說是沒話留下。正說著,平安來報,夏提刑又來了。西門慶迎進廳上,敘禮畢。夏提刑要西門慶進裏邊客位內去說話。進到裏麵,夏提刑說:“今朝縣中李大人到學生那裏,說大巡新近有參本上東京,長官與學生俱在參例。學生令人抄了個邸報在此,與長官看。”
西門慶聽了,大驚失色,急接過邸報,燈下觀看,果然開頭便是“巡按山東監察禦史曾孝序一本:參劾貪肆不職武官,乞賜罷黜,以正法紀事”。再看下去:
……參照山東提刑所掌刑金吾衛正千戶夏延齡:闒茸之材,貪鄙之行,久幹物議,有玷班行。昔者典牧皇畿,大肆科擾,被屬官陰發其私。今省理山東刑獄,複著狼貪,為同僚之箝製。縱子承恩,冒籍武舉,倩人代考,而士風掃地矣!信家人夏壽,監索班錢,被軍騰詈,而政事不可知乎?接物則奴顏婢膝,時人有“丫頭”之稱;問事則依違兩可,群下有“木偶”之誚。理刑副千戶西門慶:本係市井棍徒,夤緣升職,濫冒武功,菽麥不知,一丁不識。縱妻妾嬉遊街巷,而帷薄為之不清;攜樂婦而酣飲市樓,官箴為之有玷。至於包養韓氏之婦,恣其歡淫,而行檢不修;受苗青夜賂之金,曲為掩飾,而贓跡顯著。此二臣者,皆貪鄙不職,久乖清議,一刻不可居任者也……
西門慶看完,唬得麵麵相覷,默默不言。
夏提刑道:“長官,似此如何計較?”
西門慶道:“常言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事到其間,道在人為。少不得你我打點禮物,早差人上東京,央及老爺那裏去。”
於是夏提刑急急作辭,到家拿了二百兩銀子,兩把銀壺。西門慶這裏是金鑲玉寶石鬧妝一條,三百兩銀子。夏家差了家人夏壽,西門慶使來保,將禮物打包端正。西門慶修了一封書與翟管家,令二人早雇了頭口,星夜往東京幹事去了。
來保與夏壽二人一路攢行,隻六日就趕到東京城內。到太師府內見了翟管家,將兩家禮物交割明白。翟謙看了西門慶書信,說道:“曾禦史參本還未到哩,你且住兩日。現今,這巡按也滿了,另點新巡按就要下來了。如今老爺新近條陳奏了七件事在這裏,旨意還未曾下來。待行下這個本去,曾禦史本到,等我對老爺說,交老爺閣中隻批與他‘該部知道’。我這裏差人再拿我的帖兒吩咐兵部餘尚書,把他的本隻不覆上來。交你老爹隻顧放心,管情一些事兒沒有。”於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飯,還歸到客店安歇,等候。
一日,蔡太師條陳本,聖旨準下來了。原來是罷科舉取士,悉由學校升貢;罷講議財利司;更鹽鈔法;製錢法;行結糶俵糴之法;詔天下州郡納免夫錢;置提舉禦前人舡所,共計七件事。來保央府中門吏抄了個邸報,好帶回家與西門慶瞧。翟管家寫了回書,與了五兩盤纏。來保、夏壽取路回山東清河縣來。有日到了家中。
西門慶正在家中耽心不下,夏提刑也一日一遍來問信。聽說來保二人到,西門慶叫至後邊問端的。來保便把上項事情都對西門慶說了一遍。西門慶方才把心放下,因問:“他的本怎倒還不到?”
來保道:“俺們一去時,晝夜馬上行去,隻五日就趕到京中,可知在他頭裏。俺們回來,見路上一簇響鈴驛馬過,背著黃包袱,插著兩根雉尾、兩麵牙旗,怕不就是巡按衙門進送實封才到了。”
西門慶道:“倒得他的本上得遲,事情就停當了。我隻怕去遲了。”
來保道:“爹放心,管情沒事。小的不但幹了這件事,又打聽得兩樁好事來,報爹知道。”
西門慶問道:“端的何事?”
來保說道:“太師老爺新近條陳了七件事,旨意已是準行。如今老爺親家戶部侍郎韓爺題準事例:在陝西等三邊,開引種鹽;各府州郡縣,設立義倉,官糶糧米。令民間上上之戶,赴倉上米,討倉鈔,派給鹽引支鹽,舊倉鈔七分,新倉鈔三分。咱舊時和喬親家爹高陽關上納的那三萬糧倉鈔,派三萬鹽引,戶部坐派。倒好趁著蔡老爹巡鹽下場,支種了吧,倒有好些利息。”
西門慶聽言,問道:“真個有此事?”
來保道:“爹不信,小的抄了個邸報在此。”於是向書篋中取出來,與西門慶觀看。
西門慶接過,見上麵許多字樣,前邊叫了陳經濟來,念與他聽。陳經濟念到中間,還有幾個眼生字,旋叫了書童來念。書童倒還是門子出身,蕩蕩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端的上麵奏著那七件事雲雲。西門慶聽了喜;又看了翟管家書信,已知禮物交得明白。蔡狀元見朝,已點了兩淮巡鹽,心中不勝歡喜。於是一麵打發夏壽回家:“報與你老爹知道。”一麵賞了來保五兩銀子,又給了兩瓶酒、一方肉,回房歇息。
夏提刑隨即來到西門慶家,說道:“長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賴長官餘光,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
西門慶笑道:“長官放心。料著你我沒曾過為,隨他說去便了,老爺那裏自有個明見。”於是吩咐在廳上放桌兒留飯,談笑至晚,夏提刑方才作辭回家。到次日,依舊入衙門裏理事。
那巡按曾公,見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點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師所陳七事,內多乖方舛訛,皆損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見朝複命,上了一道表率,極言天下之財,貴於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師,恐非太平之治。民間結糶俵糴之法不可行,當十大錢不可用,鹽鈔法不可屢更。“臣聞民力殫矣,誰與守邦?”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說他大肆猖言,阻撓國事。那時將曾公付吏部考察,黜為陝西慶州知州。陝西巡按禦史宋聖寵是學士蔡攸之婦兄,太師陰令聖寵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鍛煉成獄,將孝序除名,竄於嶺表,以報其仇。
西門慶在家,一麵使韓道國與喬大戶外甥崔本拿倉鈔早往高陽關戶部韓爺那裏趕著掛號,一麵留下來保,家中定下果品,預備大桌麵酒席,打聽蔡禦史舡到。
一日,來保打聽得蔡禦史與巡按宋禦史舡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東昌府地方,使人先來家通報。西門慶就會夏提刑起身。知府州縣及各衛有司官員,又早預備祗應人馬,鐵桶相似。來保到東昌府舡上,先見了蔡禦史,送了下程。然後西門慶與夏提刑出郊五十裏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禦史舡上拜見了,備言邀請宋公之事。
蔡禦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
當時,東平胡知府及合屬州縣方麵有司、軍衛官員、吏典生員、僧道陰陽,都具連名手本,伺候迎接。帥府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都領人馬披執跟隨,清蹕傳道,雞犬皆隱跡。鼓吹進東平府察院,各處官員都見畢,呈遞了文書,安歇一夜。
次日,蔡禦史拜會宋禦史。兩個敘畢禮數,分賓主坐下。少頃,獻茶已畢,宋禦史便問:“年兄事期,幾時方行?”
蔡禦史道:“學生還待一二日。”又告知道:“清河縣有一相識,西門千兵,乃本處巨族,為人清慎,富而好禮,也是蔡老先生門下,與學生有一麵之交。蒙他遠接,學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
宋禦史問道:“是哪個西門千兵?”
“他如今是本處提刑千戶,昨日已參見過年兄了。”蔡禦史說道。
宋禦史令左右取遞的手本來,看見西門慶與夏提刑名字,說道:“此莫非與翟雲峰有親者?”
“就是他。如今現在外麵伺候,要央學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飯。未審年兄尊意如何?”
“學生初到此處,不好去得。”
“年兄,怕怎的!既是雲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
於是吩咐看轎,一同起行,一麵傳將出來。
西門慶得知,與來保、賁四騎快馬先奔來家,預備酒席,門首搭照山彩棚,兩院樂人奏樂,叫海鹽戲並雜耍承應。
宋禦史將各項伺候人馬都令散了,隻用幾隊藍旗清道,官吏跟隨,與蔡禦史坐兩頂大轎,打著雙簷傘,同往西門慶家來。當時哄動了東平府,抬起了清河縣,都說:“巡按老爺也認得西門大官人,來他家吃酒來了。”慌得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各領本哨人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門慶青衣冠帶遠遠迎接,兩邊鼓樂吹打。到大門首,下了轎,進去。宋禦史與蔡禦史都穿著大紅獬豸繡服,烏紗皂履,鶴頂紅帶。從人執著兩把大扇。隻見五間廳上,湘簾高卷,錦屏羅列,正麵擺兩張吃看桌席,高頂方糖,定勝簇盤,十分齊整。二官揖讓進廳,與西門慶敘禮。蔡禦史令家人具贄見之禮:兩端湖綢、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麵端溪硯。宋禦史隻投了個宛紅單拜帖,上書:“侍生宋喬年拜。”向西門慶道:“久聞芳譽。學生初臨此地,尚未盡情,不當取擾。若不是蔡年兄見邀,同來進拜,何以幸接尊顏。”
西門慶慌得倒身下拜:“仆乃一介武官,屬於按臨之下,今日幸蒙清顧,蓬蓽生光。”於是鞠躬展拜,禮容甚謙。宋禦史也答禮相還。
敘了禮數,當下蔡禦史讓宋禦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門慶垂首相陪。茶湯獻畢,階下簫韶盈耳,鼓樂喧闐,動起樂來。西門慶遞酒安席已畢,下邊呈獻割道。說不盡肴列珍羞,湯陳桃浪,酒泛金波。端的歌舞聲容,食前方丈。西門慶知道二位手下跟從人多,於是吩咐:兩位手下跟從人等,各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都領下去。家人、吏書、門子人等,另在廂房中管待。當日西門慶這席酒擺開去,也費夠千兩金銀。
那宋禦史係江西南昌人,為人浮躁,隻坐了沒多大會,聽了一折戲文,就起來。慌得西門慶再三固留。蔡禦史也在旁相勸。宋禦史說道:“年兄還坐坐,學生欲到察院中處分些公事。”
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禦史的一張大桌席、兩壇酒、兩牽羊、兩對金絲花、兩匹緞紅、一副金台盤、兩把銀執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蔡禦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遞上揭帖。
宋禦史見了,再三辭道:“這個,我學生怎麽敢領?”於是看著蔡禦史。
蔡禦史道:“年兄貴治所臨,自然之道。我學生豈敢當之?”
西門慶道:“些須微儀,不過乎侑觴而已,何為見外!”
比及二官推讓之次,桌席已抬送出門矣。宋禦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門慶致謝,說道:“今日初來識荊,既擾盛席,又承厚貺,何以克當?餘容圖報,不忘也。”又向蔡禦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告別。”於是作辭起身。西門慶還要遠送,宋禦史不肯,急令請回,舉手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來陪侍蔡禦史,解去冠帶,請去卷棚內後坐。因吩咐把樂人都打發散去,隻留下戲子。西門慶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擺設珍羞果品上來,二人飲酒。
蔡禦史道:“今日陪我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盛筵,並許多酒器,何以克當?”
西門慶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問道:“宋公祖尊號?”
“號鬆源,鬆樹之鬆,源泉之源。頭裏他再三不來,被我學生因稱道四泉盛德,與老先生那邊相熟,他才來了。他也知府上與雲峰有親。”
“想必翟親家有一言於彼。我觀宋公,為人有些蹺蹊。”
“他雖故是江西人,倒也沒甚蹺蹊處。隻是今日初會,怎不做些模樣。”蔡禦史說畢笑了。
西門慶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舡罷了。”
“我明早就要開舡長行。”蔡禦史說道。
“請不棄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學生長亭送餞。”西門慶再三挽留。
“過蒙愛厚。”蔡禦史於是吩咐手下人都回門外去,明早來接。隻留下兩個家人伺候。
西門慶見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來,對玳安附耳低言,吩咐他去用轎子把院中的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唱的抬來,休交別人知道。玳安應諾去了,西門慶複上席陪蔡禦史吃酒,海鹽子弟在旁歌唱。
西門慶問道:“老先生到家多少時就來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麽?”
蔡禦史道:“老母倒也安。學生在家,不覺荏苒半載。回來見朝,不想被曹禾論劾,將學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館者,一時皆黜授外職。學生便選在西台,新點兩淮巡鹽。宋年兄便在貴處巡按。他也是蔡老先生門下。”
西門慶又問:“如今安老先生在哪裏?”
“安鳳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荊州催趲皇木去了,也待好來也。”蔡禦史說。
西門慶教海鹽子弟上來遞酒。蔡禦史吩咐唱起了《漁家傲》。正唱著,玳安走來,請西門慶下邊說話,告訴說兩個唱的已來了,在月娘房裏坐著。西門慶說:“你吩咐把轎子抬過一邊才好。”當得知已抬過一邊了,便走至上房。兩個唱的向前磕頭。西門慶道:“今日請你兩個來,晚夕在山子下服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見在巡按禦史,不可怠慢了他。用心服侍,我另酬答你兩個。”又說了句:“他南人的營生,好的是南風,你們休要扭手扭腳的。”兩個唱的答應了。
西門慶笑著往前邊來,走到儀門首,隻見來保和陳經濟拿著揭帖走來,與西門慶看,說:“剛才喬親家爹說,趁著蔡老爹這回閑,爹倒把這件事對蔡老爹說了吧,隻怕明日起身忙了。交姐夫寫了俺兩個名字在此。”
西門慶道:“你跟了來。”
來保跟到卷棚槅子外邊跪著。
西門慶飲著酒,說道:“有一事在此,不敢幹瀆。”
蔡禦史道:“四泉有甚事,隻顧吩咐,學生無不領命。”
“去歲因舍親那邊,在邊上納過些糧草,坐派了有些鹽引,正派在貴治揚州支鹽。隻是望乞到那裏,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愛厚。”西門慶說著,把揭帖遞上去。
蔡禦史看了,上麵寫著:“商人來保、崔本,舊派淮鹽三萬引,乞到日早掣。”於是笑道:“這個什麽打緊。”西門慶便把來保叫至近前跪下,吩咐他:“與你蔡爺磕頭。”蔡禦史又說道:“我到揚州,你等徑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取你鹽一個月。”
西門慶道:“老先生下顧,早放十日就夠了。”
蔡禦史把原帖袖在袖內。書童旁邊斟上酒來,子弟又唱起了《下山虎》。
唱畢,當下掌燈時分。蔡禦史便說:“深擾一日,酒告止了吧。”於是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燈。西門慶道:“且休掌燭,請老先生後邊更衣。”於是從花園裏遊玩了一回,讓至翡翠軒那裏,又早湘簾低簇,銀燭熒煌,設下酒席完備。西門慶已命手下管待海鹽戲子酒飯,與了二兩賞錢,打發去了。書童把卷棚內家活收了,關上角門。那兩個唱的,盛妝打扮,立於階下,見了蔡禦史,向前花枝招展磕頭。蔡禦史看見欲進不能,欲退不可,便說道:“四泉,你如何這等愛厚?恐使不得。”
西門慶笑道:“與昔日東山之遊,又何別乎?”
蔡禦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說了,與二妓月下攜手,不啻恍若劉、阮之入天台。進了軒內,見文物依然,因索紙筆,要留題。西門慶即令書童連忙將端溪硯研得墨濃,拂下錦箋。這蔡狀元終是狀元之才,拈筆在手,文不加點,字走龍蛇,燈下一揮而就,作詩一首:
不到君家半載餘,軒中文物尚依稀。
雨過書童開藥圃,風回仙子步花台。
飲將醉處鍾何急,詩到成時漏更催。
此去又添新悵望,不知何日是重來?
寫畢,交書童粘於壁上,以為後日之遺焉。興致上來,蔡禦史與二妓相談,聽董嬌兒小號薇仙,心中甚喜。又令書童取棋桌來,與董嬌兒著棋,韓金釧一旁遞酒,書童拍手歌曲,西門慶陪飲,好不快活。棋著三盤,酒過四巡,曲唱數支,蔡禦史走出外邊,立於花下,觀賞四月半頭之月色,讚歎不已。又握著西門慶的手說道:“賢公盛情盛德,此心懸懸。若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向日所貸,學生耿耿在心,在京已與雲峰表過。倘我後日有一步寸進,斷不敢有辜盛德。”
西門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倒不消介意。”
這一夜,蔡禦史與董嬌兒上床就寢。韓金釧知局,早往後邊去了。兩門慶吩咐來興兒:“明日早五更,打發食盒酒米,點心嗄飯,叫了廚役,跟了往門外永福寺去,在那裏為你蔡老爹送行。叫兩個小優兒答應,休要誤了。”
次日早晨,蔡禦史與了董嬌兒一兩銀子,用紅紙大包封著。董嬌兒到後邊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笑道:“文職的營生,他哪裏有大錢與你,這個就是上上簽了。”於是教月娘又與了她和韓金釧兒每人五錢銀子,從後門打發去了。
梳洗完畢,用了早飯,蔡禦史與西門慶作辭,謝了又謝。西門慶又道:“學生昨日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處,學生這裏書去,千萬留神一二,足叨不淺。”
蔡禦史道:“休說賢公華劄下臨,隻盛價有片紙到,學生無不奉行。”
說畢,二人同上馬,左右跟隨。出城外,到了永福寺,借長老方丈擺酒餞行。來興兒與廚役早已安排桌席停當。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彈唱。數杯之後,坐不移時,蔡禦史起身,夫馬坐轎在於三門外伺候。臨行,西門慶說起苗青之事:“乃學生相知,因詿誤在舊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揚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問結了。倘見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
蔡禦史道:“這個不妨。我見宋年兄說,設使就提來,放了他去就是了。”
西門慶又作揖謝了。
後來,宋禦史往濟南去,河道中又與蔡禦史會在那舡上。公人揚州提了苗青來,蔡禦史說了一句:“此係曾公手裏案外的,你管他怎的?”宋禦史遂放回去了。倒下詳去東平府,還隻把兩個舡家決不輕放。安童便放了。東平府胡知府已受了西門慶、夏提刑囑托,無不做分上。
當日西門慶要送至舡上,蔡禦史不肯,說道:“賢公不消遠送,隻此告別。”
西門慶隻得說道:“萬惟保重,容差小價問安。”說畢,目送蔡禦史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到方丈坐下,長老走來遞茶,頭戴僧伽帽,身披袈裟;小沙彌拿著茶托。遞茶去,合掌道了問訊。
西門慶答禮相還,見他雪眉交白,便問:“長老多大年紀?”
長老道:“小僧七十有五。”
西門慶道:“倒還這等康健。”因問:“法號稱呼什麽?”
長老道:“小僧法名道堅。”
“有幾位徒弟?”
“隻有兩個小徒。本寺也有三十餘僧行。”
西門慶說道:“你這寺院也寬大,隻是欠修整。”
長老道:“不瞞老爹說,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蓋造,長住裏沒錢沒糧修理,丟得壞了。”
西門慶道:“原來就是你守備府周爺的香火院,我見他家莊子不遠。不打緊處,你稟了你周爺,寫個緣簿,一般別處也再化著,來我那裏,我也資助你些布施。”
道堅長老連忙合掌問訊謝了。
西門慶吩咐玳安兒:“書袋內取一兩銀子謝長老,今日打攪長老這裏。”
道堅長老說道:“小僧不知老爺來,不曾預備齋供。”
西門慶道:“我要往後邊更更衣去。”
道堅長老連忙叫小沙彌開便門。
西門慶更了衣,因見方丈後麵五間大禪堂,有許多雲遊和尚在那裏敲著木魚念經。西門慶不因不由,信步入裏觀看。隻見一個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搜,不禁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