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小鐵棍兒在外邊看了放煙火,見西門慶進去了,便來樓上,看見他爹老子收了一盤子雜合的肉菜、一甌子酒和元宵,拿到屋裏,就問他娘一丈青討。一丈青見他手裏拿著燒糊鬼子,打了他兩下。他隻得走到後邊院子裏玩耍,隻聽正麵房子裏有笑聲,以為唱的還沒去哩,見房門關著,就在門縫裏張看。房裏掌著燈燭,西門慶和王六兒兩個在床沿子上行房。已有幾分醉意的西門慶把王六兒按在床沿上,褪去小衣幹後庭花,其喘息之聲,往來之勢,猶賽拆床一般。這小孩兒也不知是什麽,隻顧看覷,不防他娘一丈青走來後邊,見了,揪著頭角兒揪到前邊,鑿了兩個栗爆,罵道:“賊禍根子小奴才兒,你還少第二遭死,又往那裏聽他去!”於是與了他幾個元宵吃了,不放他出去,嚇住他上炕睡了。
西門慶與王六兒足幹搗有兩頓飯時,才了事。玳安打發抬轎的酒飯吃了,跟送王六兒到家。又回來,同琴童兩個打著燈兒,跟西門慶家去。到家已有三更時分,吳月娘還未睡,正和吳大妗子眾人坐著說話。瓶兒還伺候著與她遞酒。大妗子見西門慶來家,就過那邊屋裏去了。月娘見他有些醉了,打發他脫了衣裳,隻教瓶兒與他磕了頭,同坐下,問了會今日酒席上話。玉簫點茶來吃。因有大妗子在,西門慶往孟玉樓房中歇了一夜。
次日,廚役早來,收拾備辦酒席。西門慶先到衙門中拜牌,大發放。夏提刑見了,致謝昨日房下厚擾之意。西門慶道:“昨日甚是簡慢,恕罪恕罪!”來家,喬大戶家使了孔嫂兒,引了喬五太太那裏家人,送禮來了,一壇南酒,四樣肴品。西門慶收了,管待家人酒飯。孔嫂兒進裏邊月娘房裏坐。吳舜臣媳婦鄭三姐轎子先來了,拜了月娘眾人,都陪著孔嫂兒吃茶。
正值李智、黃四關了一千兩香蠟銀子,賁四從東平府押了來家。應伯爵得知,也走來幫扶交與。西門慶令陳經濟拿天平在廳上盤秤,兌明白收了。還欠五百兩,又銀一百五十兩利息。當日黃四拿出四錠金鐲兒來,重三十兩,算一百五十之數。別的搗換了合同。西門慶吩咐二人:“你等過燈節再來計較,我連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黃四老爹長老爹短,千恩萬謝出門。應伯爵因記掛著二人許了他些業障兒,趁此機會好問他們要,正要跟隨同去,卻被西門慶叫住說話。
西門慶問:“昨日你們三個,怎的三不知不和我說就走了?我使小廝趕你不著了。”
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擾哥。本等酒夠多了,我見哥也有幾分醉了。今日嫂子家中擺酒,一定還等哥說話。俺們不走了,還隻顧纏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沒得往衙門裏去,本等連日辛苦。”
西門慶道:“我昨日來家已有三更天氣,今日還早到衙門,拜了牌,坐廳大發放,理了會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觀裏打上元醮,拈了香回來,還得趕往周南軒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才得來家。”
伯爵道:“還是虧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麵獎,若是第二個,也成不得。”
西門慶要留伯爵吃飯,伯爵道:“我不吃飯去吧。”
西門慶問:“嫂子怎的不來?”
伯爵道:“房下轎子已叫下來,便來也。”舉手作辭出門,一直趕往李智、黃四去了。
西門慶打發伯爵去了,手中拿著黃烘烘四錠金鐲兒,心中甚是可愛。口中不言,心裏暗道:“李大姐生的這孩子,甚是腳硬,一養下來,我平地就得此官,近日與喬家結親,今日又進了這許多財。”於是用袖兒抱著那四錠金鐲兒,徑往花園內瓶兒房裏來。被金蓮撞見,金蓮問他拿的什麽,也不給金蓮瞧。到瓶兒房裏給孩兒撾弄著玩耍。恰有雲離守騎了他哥雲參將邊上捎來的兩匹馬,請西門慶去瞧。西門慶出去,教小廝來回騎著溜了兩趟,告訴雲離守:“雖是兩匹東路來的馬,鬃尾醜,不十分會行,論小行也罷了。”問知兩匹隻要七十兩,便說:“也不多。隻是不會行。你還牽了去,另有好馬騎來,倒不說銀子。”說完,進來,便聽說瓶兒房裏失了一錠金鐲子。西門慶隻是說:“由他,慢慢兒尋吧。”瓶兒便把那三錠交還西門慶。正值賁四傾了一百兩銀子來交,西門慶就往後邊收兌銀子去了。
潘金蓮得知孩子耍的一錠金鐲子失了,想到剛才西門慶不給自己瞧的事,見著風兒就是雨兒,走到月娘房裏添油加醋說西門慶。正說著,西門慶兌收了賁四傾的銀子,把那三錠金鐲交與月娘,又吩咐月娘把各房裏丫頭叫出來審問,要查出那錠金鐲,見金蓮為失金損瓶兒娘倆,又指責自己,急了,走上前把金蓮按在月娘炕上,提著拳來罵道:“恨殺我罷了!不看世界麵,把你這小歪剌骨就一頓拳頭打死了。單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來插一腳。”
這時,玳安來說:“周爹家差人邀來了。備馬了,請問爹先往打醮處去?往周爺家去?”
西門慶吩咐:“打醮處教你姐夫去吧,到了那裏,拈了香,快來家裏看。伺候馬,我往你周爺家吃酒去。”
正出門,見王皇親家扮戲兩個師父率眾過來,與西門慶叩頭。西門慶教書童看飯,要他們用心唱,服侍眾奶奶。又吩咐書童封下五兩銀子賞他們。
不一時,韓玉釧兒、董嬌兒兩個提著衣包到了,笑嘻嘻進來向月娘、大妗子、瓶兒磕頭。吳銀兒、李桂姐先已來了。迎春又把官哥兒抱了來。眾人說笑了一回,韓玉釧兒琵琶,董嬌兒彈箏,吳銀兒在旁邊陪唱,唱了一套“繁花滿目開”《金索掛梧桐》。唱出一句來,端的有落塵繞梁之聲,裂石流雲之響,卻把抱在桂姐懷裏的官哥兒唬得不敢抬頭出氣兒,月娘便讓迎春抱往那邊屋裏去了。
正唱著,月娘見玳安進來,便問:“你邀請的眾奶奶們,怎的這咱還不見來?”
“小的到喬親家娘那邊邀了,朱奶奶、尚舉人娘子都過喬親家娘家來了,隻等著喬五太太到了,就往咱這裏來。”玳安答道。
月娘吩咐:“你就說與平安兒小廝,教他在大門首看著,等奶奶們轎子到了,就先進來說。”
玳安道:“大門前邊大廳上鼓樂迎接哩,娘們都收拾伺候就是了。”
月娘吩咐玳安,後廳明間鋪下錦毯,安放坐位。卷起簾來,金鉤雙控,蘭麝香飄。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都打扮起來。家人媳婦都插金戴銀,披紅垂綠,準備迎接新親。
應伯爵娘子兒應二嫂先到了,應寶跟著轎子。月娘等迎接進來,見了禮數,明間內坐下,應二嫂向月娘拜了又拜,說:“俺家的常時打攪這裏,多蒙看顧。”
月娘道:“二娘好說,常時累你二爹。”
良久,隻聞喝道之聲漸近,前廳鼓樂響動。平安兒先進來報道:“喬太太轎子到了。”須臾,黑壓壓一群人,跟著五頂大轎,落在門首。惟喬五太太轎子在頭裏,轎上是垂珠銀頂,天青重沿銷金走水轎衣,使藤棍喝路,後麵家人媳婦坐小轎跟隨,四名校尉抬衣箱火爐,兩個青衣家人騎著小馬後麵隨從。其餘者,就是喬大戶娘子、朱台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崔大官媳婦段大姐,並喬通媳婦也坐著一頂小轎,跟來收疊衣裳。吳月娘穿大紅五彩遍地錦百獸朝麒麟緞子通袖袍兒,腰束金鑲寶石鬧妝,頭上寶髻巍峨、鳳釵雙插,珠翠堆滿,胸前繡帶垂金,項牌錯落,裙邊禁步明珠。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一個個打扮得似粉妝玉琢,錦繡耀目,都出二門迎接。隻見眾堂客簇擁著的這位喬五太太進來,生得玲瓏身材,約七旬多年紀,戴著疊翠寶珠冠,身穿大紅宮繡袍兒。近麵視之,鬢發皆白,可說是眉分八道雪,髻綰一窩絲;眼如秋水微渾,鬢似楚山雲淡。接入後廳,先與吳大妗子敘畢禮數,然後與月娘等廝見。月娘再三請太太受禮,太太不肯,讓了半日,隻受了半禮。次與喬大戶娘子又敘其新親家之禮,彼此道及款曲,謝其厚儀。已畢,然後向錦屏正麵,設放一張錦裀座位,坐了喬五太太。其次坐就讓喬大戶娘子。喬大戶娘子再三辭說:“侄婦不敢與五太太上僭。”讓朱台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兩人又不肯,彼此讓了半日,喬五太太坐了首座,其餘客東主西,兩分頭坐了:當中大方爐火箱籠起火來,堂中氣暖如春。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四個丫頭,身上一色都大紅妝花緞襖兒、藍織金裙、綠遍地金比甲兒,在跟前遞茶。
良久,喬五太太對月娘說:“請西門大人出來拜見,敘敘親情之禮。”
月娘道:“拙夫今日衙門中理公事去了,還未來家哩。”
喬五太太問道:“大人居於何官?”
“乃一介鄉民,蒙朝廷恩例,實授千戶之職,現掌刑名。寒家與親家那邊結親,實是有玷。”
“娘子說哪裏話!似大人這等崢嶸也夠了。昨日老身聽得舍侄女與府上結親,心中甚喜。今日我來會會,到明日席上好廝見。”
“隻是有玷老太太名目。”
“娘子是甚說話!想朝廷不與庶民做親哩?老身說起來話長,如今當今東宮貴妃娘娘,係老身親侄女兒。她父母都沒了,隻有老身。老頭兒在世,曾做世襲指揮使,不幸五十歲故了。身邊又無兒孫,輪著別門侄另替了,手裏沒錢,如今倒是做了大戶。我這個侄兒,雖是差役立身,頗得過的日子,庶不玷汙了門戶。”
兩人說了一會,吳大妗子對月娘說:“抱孩子出來與老太太看看,討討壽。”
瓶兒慌忙走去,到房裏吩咐奶子抱了官哥來,與老太太磕頭。喬太太看了誇道:“好個端正的哥哥!”即叫過左右,連忙向氈包內打開,捧過一端宮中紫閃黃錦緞,並一副鍍金手鐲與哥兒戴。月娘連忙下來拜謝了,請去房中換了衣裳。須臾,前邊卷棚內安放四張桌席,擺下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樣茶果甜食、美口菜蔬、蒸酥點心、細巧油酥餅饊之類。兩邊家人媳婦、丫頭侍奉服侍。吃了茶,月娘就引去後邊山子花園中,開了門,遊玩了一回下來。
陳經濟打醮去,吃了午齋回來了,和書童兒、玳安兒,又早在前廳擺放桌席齊整,請眾奶奶們遞酒上席。真是好筵席:盤堆異果奇珍,瓶插金花翠葉。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壺滿貯瓊漿。煮猩唇,燒豹胎,果然下箸三萬錢;烹龍肝,炮鳳髓,端的獻時品滿座。梨園子弟,簇捧著鳳管鸞簫;內院歌姬,緊按定銀箏象板。進酒佳人雙洛浦,分香侍女兩嫦娥。
須臾,吳月娘與李瓶兒遞酒。階下戲子鼓樂響罷,喬太太與眾親戚又親與李瓶兒把盞祝壽。李桂姐、吳銀兒、韓玉釧、董嬌兒四個唱的,在席前錦瑟銀箏,玉麵琵琶,紅牙象板,彈唱起來,唱了一套“壽比南山”。下邊鼓樂響動,戲子呈上戲文手本,喬五太太吩咐下來,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記》。廚役上來獻小割燒鵝,賞了五錢銀子。比及割凡五道,湯陳三獻,戲文四折下來,天色已晚,堂中畫燭流光者如山疊,各樣花燭都點起來。錦帶飄飄,彩繩低轉。一輪明月從東而起,照射堂中,燈光掩映。來興媳婦惠秀與來保媳婦惠祥,每人拿著一方盤果餡元宵,都是銀鑲茶盅,金杏葉茶匙,放白糖玫瑰,馨香美口,送了上來。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四人分頭照席捧遞,甚是禮數周詳,舉止沉穩。階下動樂,琵琶箏阮,笙簫笛管,吹打了一套燈詞《畫眉序》“花月滿春城”。唱畢,喬太太和喬大戶娘子叫上戲子,賞了兩包一兩銀子;四個唱的,每人二錢。月娘又在後邊明間內擺設下許多果碟兒,留後座。四張桌子都堆滿了。唱的唱,彈的彈,又吃了一回酒。喬太太再三說晚了,要起身。月娘眾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門首,又攔了遞酒,看放煙火。兩邊街上看的人,鱗次蜂排一般。平安兒同眾排軍執棍攔擋再三,還湧擠上來。須臾,放了一架煙火,兩邊人散了,喬太太和眾娘子方才拜辭月娘等,起身上轎去了。此時已有三更天氣。然後又送應二嫂起身。月娘眾姐妹歸到後邊來,吩咐陳經濟、來興、書童、玳安兒看著廳上收拾家活,管待戲子和兩個師父酒飯,與了五兩銀子唱錢,打發去了。
月娘又吩咐出來,剩攢下一桌肴饌、半壇酒,請傅夥計、賁四、陳姐夫,慰勞他們管事辛苦,就在大廳上安放一張桌兒。當下傅夥計、賁四、經濟、來保上坐,來興、書童、玳安、平安打橫,把酒來斟。
來保叫平安兒:“你還委個人在大門首,怕一時爹問,沒人看門。”
平安道:“我已教畫童看著哩,不妨事。”
於是八個人猜枚飲酒。經濟道:“你們休猜枚,大驚小怪的,惹後邊聽見。咱不如悄悄行令兒耍子。每人要一句,說得出免罰,說不出罰一大杯酒。”
該傅夥計先說:“堪笑元宵物阜。”
賁四接道:“人生歡樂有數。”
經濟道:“趁此月色燈光。”
來保說:“咱且休要辜負。”
來興接道:“才約嬌兒不在。”
書童道:“又學大娘吩咐。”
玳安說:“雖然剩酒殘燈。”
平安結句:“也是春風一度。”
眾人念畢,嗬嗬笑了。
這時,吳大妗子轎子來接,月娘款留再三,要嫂子再住一夜。大妗子說自己已出來三四日了,定要回家,又約請月娘眾人明日去她那裏坐坐,晚夕告百病兒來家。月娘答應了,裝了一盒子元宵,一盒子饅頭,叫來安兒送大妗子到家。
李桂姐等四個唱的都來磕頭告辭,月娘不肯,要她們等西門慶回來再去也不遲。正在爭著,西門慶帶著七八分醉意進來,也不放她們去,要她們唱《十段錦》。唱畢,打發韓玉釧兒和董嬌兒兩個唱錢,拜辭出門,留下李桂姐和吳銀兒兩個在這裏歇。忽見前邊玳安兒和琴童兒兩個嚷亂,簇擁著李嬌兒房裏的丫環夏花兒進來稟西門慶,說她不知什麽緣故躲在馬槽底下。西門慶正問著,卻見這丫環腰裏掉下一件東西,玳安拾來,卻是那錠丟失的金鐲子。西門慶問金子哪來的,夏花兒也不說。西門慶大怒,下令拶了半日,又敲了二十敲,吩咐明日叫媒人來拉出去賣了。李嬌兒也沒話說,隻是責罵自己的丫頭。次日,李桂姐臨別時,央求西門慶看在她的分上,留下夏花兒。西門慶答應了。
這天,西門慶因放假,沒往衙門裏去,早晨起來,前廳看著,差玳安送兩張桌麵與喬家去,一張與喬五太太,一張與喬大戶娘子,俱有高頂方糖、肘件樹果之類。喬五太太賞了玳安兩方手帕、三錢銀子,喬大戶娘子是一匹青絹。
正在這時,隻見應伯爵來到,作了揖,說道:“昨日房下在這裏打攪,回家晚了。”
西門慶道:“我昨日周南軒那裏吃酒,回家也有一更天氣,也不曾見得新親,說老早就去了。今早衙門中放假,也沒去,看著打發了兩張桌麵,與喬親家那裏。”
說畢,坐下。伯爵叫喚外麵:“把禮抬進來。”
不一時,兩個小廝抬禮進儀門衛放下。
伯爵道:“李三哥、黃四哥再三對我說,受你大恩,節間沒甚,買了些微禮來孝順你賞人。”
那兩個小廝向前扒在地下磕頭。
原來,昨日應伯爵與西門慶作別,趕到黃四家。黃四早夥中封下十兩銀子謝他,又說道:“大官人吩咐教俺過節去,口氣兒隻是搗那五百兩銀子文書的情。你我錢糧拿什麽支持?”
應伯爵道:“你如今還得多少才夠?”
黃四道:“李三哥他不知道,隻要靠著問那內臣借,一般也是五分行利。不如這裏借著衙門中勢力兒,就是上下使用也省些。如今找著,再得出五十個銀子來,把一千兩合同,就是每月也好認利錢。”
應伯爵聽了,低了低頭兒,說道:“不打緊。假若我替你說成了,你夥計眾人怎生謝我?”
黃四道:“我去對李三說,夥中再送五兩銀子與你。”
伯爵道:“休說五兩的話。要我手段,五兩銀子要不了你的。我隻消一言,替你們巧一巧兒,就在裏頭了。今日俺房下往他家吃酒,我且不去。明日他請俺們晚夕賞燈,你兩個明日絕早,買四樣好嗄飯,再著上一壇金華酒,不要叫唱的,他家裏有李桂兒、吳銀兒還沒去哩!你院裏叫上六名吹打的,等我領著送了去。他就要請你兩個坐,我在旁邊,哪消一言半句,管情就替你說成了。找出五百兩銀子來,共搗一千兩文書,一個月滿破認他五十兩銀子,哪裏不出了,隻當你包了一個月老婆了。常言道:秀才無假漆無真。進錢糧之時,香裏頭多上些木頭,蠟裏頭多攙些桕油,哪裏查賬去!不圖打魚,隻圖混水。借著他這名聲兒才好行事。”
次日一早,李三、黃四果然買了酒禮。伯爵領著兩個小廝,抬著送到西門慶家來。
西門慶見了,說道:“你們又送這禮來做什麽?我也不好受的,還教他們抬回去。”
伯爵道:“哥,你不受他的,這一抬出去,就醜死了。他們還要叫唱的來服侍,是我阻住他們了,隻叫了六名吹打的,在外邊伺候。”
西門慶即令:“與我叫進來。”
不一會,六名樂工進來當麵跪下。
西門慶向伯爵道:“他們既是叫將來了,莫不又打發他們,不如請他兩個來坐坐吧。”
伯爵就等這一聲兒,即叫過李三家小廝李錦來吩咐:“到家對你爹說:老爹收了禮了,這裏不著人請去了,叫你爹同黃四爹早來這裏坐坐。”
那李錦應諾下去。須臾收進禮來,西門慶令玳安封二錢銀子賞他,磕頭去了。六名吹打的下邊伺候。
少頃,棋童兒拿茶上來,西門慶陪伯爵吃茶。又送上飯來,西門慶讓伯爵西廂房裏一同吃飯,使棋童兒去請謝希大。吃了飯,兩個坐著,賭酒兒打雙陸。伯爵趁希大未來,乘先問下西門慶:“哥明日找與李智、黃四多少銀子?”
西門慶道:“把舊文書收了,另搗五百兩銀子文書就是了。”
伯爵道:“這等也罷了。哥,你總不如再找上一千兩,到明日也好從利錢。我又一句話:那金子你用不著,還算一百五十兩與他們,再找不多兒了。”
西門慶聽罷,道:“你也說的是,我明日再找三百五十兩與他們吧,改一千兩銀子文書就是了。省得金子放在家,也隻是閑著。”
兩個正打雙陸,忽見玳安兒走來說道:“賁四拿了一座大螺鈿大理石屏風、兩架銅鑼銅鼓連鐺兒,說是向皇親家的,要當三十兩銀子,爹當與他不當他?”
西門慶道:“你教賁四拿進來我瞧。”
不一時,賁四同兩個人抬進來,放在廳堂上。西門慶與伯爵丟下雙陸,走出來撇看。原來是三尺闊、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風,端的是黑白分明。伯爵觀了一會,悄與西門慶道:“哥,你仔細瞧,恰像好似蹲著個鎮宅獅子一般。”兩架銅鑼銅鼓,都是彩畫金妝雕刻雲頭,十分齊整。伯爵在旁一力攛掇,說道:“哥,該當下他的。休說兩架銅鼓,隻一架屏風,五十兩銀子還沒處尋去。”
西門慶道:“不知他明日贖不贖。”
伯爵道:“沒的說,贖什麽,下坡車兒營生!及到三年過來,七八本利相等。”
西門慶道:“也罷,教你姐夫前邊鋪子裏兌三十兩與他吧。”
剛打發去了,西門慶把屏風拂抹幹淨,安在大廳正麵,左右看視,金碧彩霞交輝。因問旁邊小廝:“吹打樂工吃了飯不曾?”
琴童答道:“在下打發吃飯哩。”
西門慶道:“叫他們吃了飯來,吹打一回我聽。”
於是廳內抬出大鼓來,穿廊下邊一架,安放好銅鑼銅鼓。樂工吃罷飯進來,吹打起來,端的聲震雲霄,韻驚魚鳥。
正吹打著,謝希大到了,進來與二人唱了喏。西門慶道:“你過來估估這座屏風兒值多少價。”
謝希大近前觀看了半日,隻顧誇獎不已,說道:“哥,你這屏風買得巧,也得一百兩銀子與他,少了這個數誰肯!”
伯爵道:“你看,連這外邊兩架銅鑼銅鼓,帶鐺鐺兒,通共與了三十兩銀子。”
希大拍著手兒叫道:“我的南無耶,哪裏尋本兒利兒!休說屏風,三十兩銀子還攪給不起這兩架銅鑼銅鼓來。你看這兩座架,做的這工夫,朱紅彩漆,都照依官司裏的樣範。少說也有四十斤響銅,該值多少銀子?怪不得一物一主,哪裏有哥這等大福,偏有這樣巧價兒來尋你的!”
說了一會,西門慶請人書房裏坐。
不一時,李智、黃四也到了。西門慶說道:“你兩個如何又費心送禮來,我又不好受你的!”
李智、黃四慌得連忙下了禮,說道:“小人惶恐,微物胡亂與爹賞人罷了。蒙老爹呼喚,不敢不來。”於是搬過座兒,打橫坐了。
須臾,畫童兒拿了五盞茶上來。眾人吃了,收下盞托去。少頃,玳安走上來:“請問爹在哪裏放桌兒?”
西門慶令道:“抬進桌兒,就在這裏坐吧。”
於是玳安與書童兩個,一肩搭抬進一張八仙瑪瑙籠漆桌兒進來,騎著火盆安放在地平上。伯爵、希大居上,西門慶主位,李智、黃四兩邊打橫坐了。須臾拿上春檠按酒,大盤大碗湯飯點心,無非鵝鴨雞蹄,各樣嗄飯之類。酒泛羊羔,湯浮桃浪。樂工都在窗外吹打。西門慶叫了吳銀兒席上遞酒。
吳月娘眾人都在上房坐著說話。吳大妗子家使了小廝來定兒來請。嬌兒腿疼,桂姐已是接回去了。於是月娘同玉樓、金蓮、瓶兒、大姐並吳銀兒,對西門慶說了,吩咐奶子在家看哥兒,都穿戴收拾定當,共六頂轎子起身。派定玳安兒、棋童兒、來安兒三個小廝,四名排軍跟轎,往吳大妗子家去了。
李智、黃四約坐到黃昏時分,告辭去了。伯爵趕送出去,告訴二人:“我已替你二公說了,準在明日,還找五百兩銀子。”李智、黃四向伯爵打了恭又打恭。
伯爵複到廂房中,和謝希大還陪西門慶飲酒。隻見李銘掀簾子進來,吳惠害眼疼沒來,帶了樂工王柱來服侍。伯爵同西門慶說:“他兩個怕不的還沒吃飯哩,哥吩咐拿飯與他兩個吃。”
書童在旁說:“二爹,叫他們等一等,一發和吹打的一答裏吃吧,敢也拿飯去了。”
伯爵令書童取過一個托盤來,桌上掉了兩碟下飯、一盤燒羊肉,遞與李銘:“等拿了飯,你們拿兩碗,在這明間吃吧。”又說書童兒:“我那傻侄子,常言道: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這行人故雖是當院出身,小優兒比樂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罷了,顯得說你我不幫襯了。”
西門慶聽了,向伯爵頭上打了一下,笑罵道:“怪不得你這狗材,行記中人隻護行記中人,又知這當差的苦甘。”
伯爵道:“傻孩兒,你知道什麽!你空做子弟一場,連‘惜玉憐香’四個字你還不曉得怎生說。粉頭、小優兒如同鮮花兒,你惜憐他,越發有精神;你但折剉他,敢就《八聲甘州》‘懨懨瘦損’,難以存活。”
西門慶笑道:“還是我的兒曉得道理。”
那李銘、王柱須臾吃了飯,一個箏,一個彈琵琶,頓開喉音,唱了一套《黃鍾醉花陰》“雪月風花共裁剪”。
唱完,天色已晚下來。西門慶命收了家火使人請傅夥計、韓道國、雲主管、賁四、陳經濟,大門首用一架圍屏固定,安放兩張桌席,懸掛兩盞羊角燈,擺設酒筵,堆集許多春檠果盒,各樣肴饌。西門慶與伯爵、希大都一答上麵坐了,夥計、主管兩邊打橫。大門首兩邊,一邊十二盞金蓮燈。還有一座小煙火,西門慶吩咐等堂客來家時放。先是六個樂工,抬銅鑼銅鼓,在大門首吹打。吹打了一回,又請吹細樂上來。李銘、王柱兩個小優兒箏、琵琶,上來彈唱燈詞《畫眉序》“花月滿春城”。那街上來往圍看的人,莫敢仰視。西門慶戴忠靖冠,絲絨鶴氅,白綾襖子。玳安與平安兩個一遞一桶放花兒。兩名排軍各執欄杆,攔擋閑人,不許向前擁擠。不一時,碧天雲靜,一輪皓月東升,街上遊人更是十分熱鬧了。戶戶鳴鑼擊鼓,家家品竹彈絲。遊人隊隊踏歌聲,士女翩翩垂舞調。鼇山結彩,巍峨百尺矗晴雲;鳳禁縟香,縹緲千層籠綺隊。閑庭內外,溶溶寶月光輝,畫閣高低,燦燦花燈照耀。三市六街人鬧熱,鳳城佳節賞雲宵。
西門慶因叫過樂工來吩咐吹一套《好事近》“東野翠煙消”。正值後邊送上玫瑰元宵來。眾人拿起來同吃,端的香甜美味,入口而化,甚應佳節。李銘、王柱席前又拿樂器,彈唱此詞,端的聲慢悠揚,疾徐合節。
玳安與陳經濟袖著許多花炮,又叫兩個排軍拿著兩個燈籠,往吳大妗子家接月娘眾人。月娘見天晚又涼淒起來,便讓玳安回去與眾娘們取來皮襖,然後告辭大妗子,冒著飄飄灑灑的雪雨,一路走百病遊行。頭裏兩個排軍打著燈籠,一簇男女跟著,走了幾條小巷,到大街上。陳經濟沿路放了許多花炮。路過吳銀兒的家,銀兒告辭娘們家去。走到東街口,又被喬大戶娘子硬拉進去飲酒聽唱。從喬大戶娘子家出來,到自家門首,夜已深了。伯爵眾人已散席回了家去,西門慶先在椅子上打盹,落後打發樂工出門,看著收了家火,熄了燈燭,歸後邊去了。賁四娘子出來接住月娘眾人。陳經濟和賁四取出一架小煙火來。眾人在門首又看放了一會煙火,方才進來。
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
十七日日西時分,玳安夾著氈包,騎著頭口,從街心裏來,走韓道國家過。那王六兒在門首,見了,叫下來問道:“你往哪裏去來?”
玳安道:“我跟了爹走了個遠差,往東平府送禮去來。”
王六兒又問:“你爹如今在哪裏?來了不曾?”
玳安道:“爹和賁四先往家去了。”
王六兒笑著,把他讓進屋裏,拿出一個帖兒與他瞧。玳安便問怎回事。王六兒便把事兒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原來,江南揚州廣陵城內有一苗員外,名喚苗天秀。家有萬貫資財,頗好詩禮。年四十歲,身邊無子,隻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事盡托與寵妾刁氏,名喚刁七兒。這刁七兒原是揚州大馬頭娼妓出身。天秀用銀三百兩娶親家中,納為側室,寵嬖無比。
不想日子一長,這刁氏與家人苗青,平日是個浪子,眉目傳情,勾搭上了。一日,苗青與刁氏在後園亭側相倚私語,不意天秀偶遊卒至,躲避不及。天秀不由分說,將苗青痛打一頓,誓欲逐之。苗青恐懼,轉央親鄰,再三勸留得免,終是記恨在心。
天秀表兄黃美,舉人出身,在東京開封府做通判。一日,差人寄了一封書來與天秀,要請天秀上東京,一則遊玩,二者為謀其前程。天秀得書不勝歡喜,因向其妻妾說道:“東京乃輦轂之地,景物繁華所萃,吾心久欲遊覽,無由得便。今不期表兄書來相招,實有以大慰平生之意。”
其妻李氏便說:“此去京都甚遠,況你家私沉重,拋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審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為善。”
天秀不聽,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裝,多打點兩箱金銀,載一船貨物,帶了個安童,並苗青,囑咐妻妾守家,擇日起行上京。
正值秋末冬初之時,從揚州碼頭上船,行了數日,到徐州洪,但見一派水光,十分險惡。前過地名陝灣,苗員外見天色已晚,命舟人泊住船隻。不料搭的船隻卻是賊船,兩個艄子皆是不善之徒:一個叫陳三,一個叫翁八。那苗青對家主已是懷恨在心,一向要報無由,竟一路上打定惡計:“不如與這兩個艄子做一路,害死家主,推在水內,盡分財物。回去再把病婦謀死,這份家私和刁氏都是我情受的。”這苗青三探兩探,兩個艄子正中下懷,到後來,苗青告訴二人:“我家主皮箱中還有一千兩金銀,二千兩緞匹,衣服之類極廣。汝二人若能謀之,願將此物均分。”
陳三、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不瞞你說,也有此意久矣。”
是夜天氣陰黑,苗天秀與安童在中艙睡,苗青在後。將三鼓時分,那苗青故意連叫有賊。苗天秀從夢中驚醒,便探頭出艙外觀看,被陳三手持利刃,一下刺中脖下,推在洪波蕩裏。那安童正要走時,吃翁八一悶棍打落於水中。這三人在船艙內打開箱籠,取出一應財帛金銀,並其緞貨衣服,點數均分。二艄子便說:“我等若留此貨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載此貨物,到於市店上發賣,沒人相疑。”因此二艄子盡把皮箱中一千兩金銀,並苗員外衣服之類分訖,依前撐船離去了。這苗青另搭了船隻,載至臨清碼頭上,鈔關上過了,裝到清河縣城外官店內卸下,見了揚州故舊商家,隻說:“家主在後船便來也。”於是在店發賣貨物。
誰料那安童被打昏落水,幸得不死,浮沒蘆港,得岸上來,在堤邊號泣連聲。天氣微明之時,上流有一隻漁船撐將下來。船上坐著一老翁,聽得岸邊蘆荻深處有啼哭聲,移船過來看時,見是一個十七八歲小廝,滿身是水。問清情由始末,帶下船,撐回家中,取衣服與他換了,給以飲食。又留下他來,要慢慢訪出賊人,再作理會。
年除歲末,漁翁帶安童出河口賣魚,正撞見陳三、翁八在船上飲酒,還穿著他主人衣服,上岸來買魚。安童認出,即密與漁翁說道:“主人之冤當雪矣。”漁翁當下要安童將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備府內。
守備見沒贓證,不接狀子。於是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見是強盜劫殺人命事,把狀批行了。從正月十四日,差緝捕公人押安童下來拿人。到新河口,把陳三、翁八獲住到案,責問了口詞。二艄子見安童在旁執證,也沒得動刑,一一招承了。又供稱:“下手之時,還有他家人苗青,同謀殺其家主,分贓而去。”這裏把三人監下,又差人訪拿苗青,拿到一起定罪。卻因節間放假,提刑官吏一連兩日沒來衙門中問事。早有衙門首透信兒的人,悄悄報與了苗青。
苗青聽了,慌了三魂七魄,把店門鎖了,暗暗躲在經紀樂三家。這樂三就在獅子街石橋西首,韓道國家隔壁居住。他渾家樂三嫂與王六兒所交極厚,常過王六兒這邊來做伴兒坐。王六兒無事,也常往她家行走,彼此打得熱鬧。
這樂三見苗青麵帶憂容,問其所以,說道:“不打緊,間壁韓家就是提刑西門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的夥計,和俺家交往得甚好,凡事百依百隨。若要保得你無事,破多少東西,教俺家過去和他家說說。”
苗青聽言,連忙下跪,說道:“但得除割了我身上沒事,恩有重報,不敢有忘。”
於是寫了說帖,封下五十兩銀子,兩套妝花緞子衣服。樂三教他老婆拿過去,把事兒對王六兒說了。
王六兒喜歡得要不得,把衣服和銀子並說帖都收下了,單等西門慶,偏是幾天不見人來。這日倚在門首,見了玳安,便叫了進來,把說帖與他看,讓他通個口信。
玳安對王六兒說:“韓大嬸,管他這事!休要把事輕看了。如今衙門裏監著那兩個船家,供著隻要他哩。拿過幾兩銀子來,也不夠打發腳下人的哩。我不管別的賬,韓大嬸和他說,隻與我二十兩銀子吧,等我請將俺爹來,隨你老人家與俺爹說就是了。”
王六兒笑道:“怪油嘴兒,要飯吃,休要惡了火頭。事成了,你的事什麽打緊,寧可我們不要,也少不得你的。”
玳安道:“韓大嬸,不是這等說。常言:君子不羞當麵。先斷過,後商量。”
王六兒當下備幾樣菜,留玳安吃酒。
玳安道:“吃得紅頭紅臉,咱家去爹問,卻怎的回爹?”
“怕怎的,你就說在我這裏來。”王六兒道。
玳安隻得吃了一甌子就走了。
王六兒又加了一句:“好歹累你說說,我這裏等著哩。”
玳安到家,等得西門慶房中睡了一覺出來,在廂房中坐著,便慢慢走到跟前,說:“小的回來,韓大嬸叫住小的,要請爹快些過去,有句要緊的話和爹說。”
西門慶問:“什麽話?”連忙又改口:“我知道了。”
這時,劉學官來借銀子。打發了劉學官,西門慶騎馬,帶著眼紗、小帽,叫了玳安、琴童兩個跟隨,直往王六兒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