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剛坐下,就令小廝棋童兒:“拿馬接你應二爹去。隻怕他沒馬,如何這咱還沒來?”
玳安道:“有姐夫騎的驢子還在這裏。”西門慶便吩咐棋童兒快騎了接去。
吳道官誦畢經,下來遞茶,陪西門慶坐,敘話:“老爹敬神,一點誠心,小道怎敢惹罪。各道都從四更起來,到壇諷誦諸品仙經,並玉皇參行醮經。今日三朝九轉玉樞法事,都是整做。將官哥兒的生日八字,另具一宗文書,奏名於三寶麵前,起名叫做吳應元,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壽齡永保,富貴遐昌。小道這裏,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謝天地,十二分慶讚上帝,二十四分薦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
西門慶道:“多有費心。”
不一時,打動法鼓,請西門慶到壇看文書。西門慶重新換了大紅五彩獅補吉服,腰係蒙金犀角帶。到壇,有絳衣表白在旁,先宣念齋意:
大宋國山東清河縣縣牌坊居住,奉道祈恩酬醮保安信官西門慶,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時建生,同妻吳氏,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時建生。
念到此,表白說道:“還有寶眷,小道未曾添上。”西門慶說道:“你隻添上個李氏,辛未年正月十五日申時建生。”表白於是接下去念:
同男官哥兒,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時建生,領家眷等,即日投誠,拜幹洪造。言念慶一介微生,三才末品,出入起居,每感龍天之護佑;迭遷寒暑,常蒙神聖以匡扶。職列武班,叨承禁衛;沐恩光之寵渥,享符祿之豐盈。蒞任刑名,每思圖報;恭逢盛世,仰賴帡幪。是以修設清醮,共廿四分位,答報天地之洪恩,酬祝皇王之巨澤。又修設清醮十二分位,茲逢天誕,慶讚帝真。介五福以遐昌,迓諸天而下邁。良願於去歲七月二十三日,因為側室李氏生男官哥兒時,慶要祈坐蓐無虞,臨盆有慶,恭將男官哥兒寄於三寶殿下,賜名吳應元,期在出幼圓滿,另行請祈天地位下,告許清醮一百廿分位,續箕裘之胤嗣,保壽命之延長。附薦西門氏門中,三代宗親等魂:祖西門京良,祖妣李氏;先考西門達,妣夏氏;故室人陳氏,及前亡後化,升墜罔知,是以修設淨醮廿四分位,恩資道力,均證生方。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仰幹化覃,俯賜勾銷。謹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誕良辰,特就大慈玉皇殿,仗延官道,修建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盟、慶神保安、寄名轉經、吉祥普滿大齋一晝夜。延三境之司尊,迓萬天之帝駕。日近清光,出入金門而有喜;時加美秩,褒封紫誥以增榮。一門長叨均安,四序公和迪吉。統資道力,介福方來。謹意。
宣畢齋意,鋪設下許多文書符命。表白一一請看,揭開第一張說道:“此是奕世功果影發文書。申請三天三境上帝、十極高真、三官四聖、泰玄都省,及天曹大皇萬滿真君、天曹掌醮司真君、天曹降聖司真君,到壇證監功德的奏收。”又揭起第二張:“此是申請東嶽天齊大生神聖帝、子孫娘娘、監生衛房聖母元君,並當時許還願日受禱之神,今日勾銷頃願典者,祠家侍奉長生香火,三教明神,勾銷老爹昔日許的願款,及行下七十五司地府真官案吏主者,到壇來受追薦,護送亡人生天。此一票,是玉女靈官、天神帥將、功曹符使、土地等神,捧奏三天門運遞關文。此一張,玉清總召萬靈真符,高功發遣公文,受事官符。此一張,是召九鬥陽芒流星火全大將,開天門的符命。”看畢此處,又到一桌上,揭起頭一張來:“此是早朝開啟請無佞太保康元帥、九天靈符監齋使者,嚴禁齋儀,監臨廚所。此一張,是請正法馬、趙、溫、關四大元帥,崔、盧、竇、鄧四大天君,監臨壇監門,及玄壇四靈神君、九鳳破穢大將軍,淨壇蕩穢,以格高真。此一宗,是早朝啟五師箋文,晚朝謝五師箋文。此一宗,是開辟二代卷簾化壇真符。此一宗,是請神霄辟非大將軍鳴金鍾陽牒,神霄禁壇大將軍擊玉磬陰牒。此一宗,是安鎮五方真文雲篆:東方九鎮天玉字真文,南方三炁鎮天玉字真文,西方七炁鎮天玉字真文,北方五鎮天玉字真文,中央一炁鎮天玉字真文。請五老上帝安鎮壇垠,證監功德,俱是五方顏色彩畫的。此一宗,早朝頭一遍轉經,高上神霄玉清真王南極長生大帝;第二遍轉經,高上碧霄東極青華生大帝;第三遍轉經,高上青霄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午朝第四遍轉經,高上玉霄九天雷祖大帝;第五遍轉經,高上琅霄太一天帝;第六遍轉經,高上泰霄六天洞淵大帝;晚朝第七遍轉經,高上紫霄深波天主帝君;第八遍轉經,高上景霄青城益算可韓司丈人真君;第九遍轉經,高上絳霄九天采訪使真君:九道表箋。掠剩、報應、幽枉、積逮,啟四司、謝四司箋。此又一宗,是午朝高功捧奏拜進三天玉陛,黃素朱衣,並遣旨、介直、符醮吏者,同當日受事功曹,護送章表殿遞雲盤關文。此一宗,是三天持寶籙大將軍,並金龍、茭龍、騎吏、火府、齎簡童子,靈寶諸符命,不可細數。此一宗,是晚朝謝恩誠詞都疏,及一百八十表醮、經醮,雲鶴、馬子俵分錢馬滿散關文。”又一桌案上:“此是哥兒三寶蔭下寄名,外一家文書符索牒劄。”其餘不暇細覽。
西門慶於是向案前炷了香,畫了文書。左右捧一匹尺頭,與吳道官畫字。固辭再三,方令小童收了。然後一個道士,向殿角頭咕碌碌擂動法鼓,有若春雷相似。合堂諸眾,一派音樂響起。吳道官身披大紅五彩雲織法氅,腳穿雲根飛舄朱履,手執牙笏,關發文書,登壇召將。兩邊鳴起鍾來,鋪排引西門慶進壇裏,向三寶案左右兩邊上香。西門慶於是睜眼觀看,果然鋪設齋壇齊整:位按五方,壇分八級。上層供三清四禦,八極九霄,十極高真,雲宮列聖;中層山川嶽瀆,社會隍司,福地洞天,方輿博厚;下層冥官幽壤,地府羅郡,江河湖海之神,水國泉扃之眾。兩班醮筵森列,合殿官將威儀。香騰端靄,千枝畫燭流光;花簇錦筵,百盞銀燈散彩。天地亭,左右金童玉女,對對高張羽蓋;玉帝堂,兩邊執盂捧劍,重重密布幢幡。風清三界步虛聲,月冷九天乘沆瀣。金鍾撞處,高功進表奏虛皇;玉佩鳴時,都講登壇朝玉帝。絳綃衣,星辰燦爛;芙蓉冠,金碧交加。監壇神將猙獰,值日功曹猛勇。道眾齊宣寶懺,上瑤台酌水獻花;真人密誦靈章,按法劍踏罡步鬥。青龍隱隱來黃道,白鶴翩翩下紫宸。
西門慶剛繞壇拈香下來,被左右就請到鬆鶴軒閣兒裏,地鋪錦毯,爐焚獸炭,那裏坐去了。
不一時,應伯爵和謝希大來到。唱畢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銀子,說道:“實告要送些茶兒來,路遠。這些微意,權為一茶之需。”
西門慶也不接,說道:“奈煩!自恁請你來陪我坐坐,又幹這營生做什麽?吳親家這裏點茶,我一總都有了,不消拿出來了。”
應伯爵連忙又唱喏,說:“哥,真個?俺們還收了吧。”因望著謝希大說道:“都是你幹這營生!我說哥不受,拿出來,倒惹他訕兩句好的。”
良久,吳大舅、花子由都到了。每人兩盒細茶食,來點茶。西門慶都令吳道官收了。
吃畢茶,一同擺齋,放了兩張桌。桌上堆的鹹食齋饌,點心湯飯,甚是豐潔。西門慶寬去衣服,同吃了早齋。吳道官又叫了個說書的,說西漢評話《鴻門會》。吳道官發了文書,走來陪坐,問西門慶:“哥兒今日來不來?”
西門慶道:“正是,小頑還小哩,房下恐怕路遠,唬著他,來不得。到午間,拿他穿的衣服來,三寶麵前攝受過,就是一般。”
吳道官道:“小道也是這般計較,最好。”
西門慶道:“別的倒也罷了,他是有些小膽兒。家裏三四個丫環連養娘輪流看視,隻是害怕。貓狗都不敢到他跟前。”
吳大舅說道:“孩兒們好容易養活大!”
正說著,玳安進來說:“裏邊桂姨、銀姨,使了李銘、吳惠,送茶來了。”
西門慶道:“叫他們進來。”
李銘、吳惠兩個拿著兩個盒子進來,跪下,揭開都是頂皮餅、鬆花餅、白糖萬壽糕、玫瑰搽穰卷兒。西門慶俱令吳道官收了,因問李銘:“你們怎得知道今日我在這裏打醮?”
李銘道:“小的今早晨路見陳姑夫騎頭口,問來,才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歸家告訴桂姐、三媽,說:‘還不快買禮去!’旋約了吳銀姐,才來了。多上複爹,本當親來,不好來得。這盒粗茶兒,與爹賞人罷了。”
西門慶吩咐:“你兩個等著吃齋。”
吳道官一麵讓他二人下去,自有坐處,連手下人多飽食一頓。
到了午朝拜表畢,吳道官預備了一張大插桌,簇盤定勝,高頂方糖果品,各樣托葷蒸炸鹹食素饌,點心湯飯,又有四十碟碗;又是一壇金華酒。哥兒的一頂黑青緞子銷金道髻,一件玄色紵絲道衣,一件綠雲緞小襯衣,一雙白綾小襪,一雙青潞納臉小履鞋,一根黃絨線絛,一道三寶位下的黃線索,一道子孫娘娘麵前紫線索,一付銀項圈條脫,刻著“金玉滿堂,長命富貴”,一道朱書辟非黃綾符,上書著“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八字,就紮著黃線索上,都用方盤盛著;又是四盤羹果,擺在桌上。差小童經袱內包著宛紅紙經疏,將三朝做過法事一一開載節次,請西門慶過了目,方才裝入盒擔內。共約八抬,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甚是歡喜,快使棋童兒家去,賞了道童兩方手帕、一兩銀子。
這日是潘金蓮生日,有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鬱大姐,都在月娘上房坐著。見廟裏送了齋來,又是許多羹果插桌禮物,擺了四張桌子,還擺不下,都出來觀看,議論。金蓮識字,取過紅紙袋兒,扯出送來的經疏看,上麵西門慶底下同室人吳氏,旁邊隻有李氏,再沒別人,心中就有幾分不忿,拿與眾人瞧。待瓶兒抱出官哥兒來,孟玉樓替他戴上道髻兒,套上項牌和兩道索,唬得孩兒閉眼閉氣的;金蓮議論官哥兒穿著道服不像小道士,倒像個小太乙兒。被月娘正色說了幾句,訕訕不言語了。
這晚,西門慶因醮事未了,沒有回來。金蓮在門首站立等了許久,見陳經濟回來說西門慶來不了,一肚子不高興。月娘便領著眾人聽大師父、王師父說因果,唱佛曲兒。當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要王姑子為她尋生子符藥,與了姑子一兩銀子。
次日,西門慶打廟裏來家,見了月娘了,告訴了昨日醮事,也沒往衙門裏去,走到前邊書房裏,歪在床上睡著了。
金蓮、瓶兒抱著穿了道服的官哥兒來上房,聽月娘說西門慶回來了,便尋到書房來。金蓮見西門慶臉朝裏睡炕床上,指著孩子說:“老花子,你好睡!小道士兒自家來請你來了。大媽媽房裏擺下飯,教你吃去,你還不快起來,還推睡兒!”
那西門慶吃了一夜酒的人,倒去頭,哪顧天高地下,鼾睡如雷。金蓮與瓶兒一邊一個坐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他麵前。不一時把西門慶弄醒了。睜開眼,看見孩兒在麵前,頭上戴著銷金道髻兒,身穿小道衣兒,項圍符索,西門慶喜歡得眉開眼笑,連忙接過來,抱到懷裏,與他親個嘴兒。
金蓮道:“好幹淨嘴頭子,就來親孩兒!小道士兒吳應元,你噦他一口,你說:昨日在哪裏使牛耕地來,今日乏困得你這樣的,大白日強覺?昨日叫五媽隻顧等著你。你恁大膽,不來與五媽磕頭!”
西門慶道:“昨日醮事散得晚。晚夕謝將,又整酒吃了一夜。今日到這咱時分還一頭酒在這裏。睡會,還要往尚舉人家吃酒去。”
金蓮道:“你不吃酒去罷了。”
西門慶道:“他家從昨日送了帖兒來,不去惹人家不怪?”
金蓮道:“你去,晚夕早些兒來家,我等著你哩。”
瓶兒道:“他大媽媽擺下飯了,又做了些酸筍湯,請你吃飯去哩。”
西門慶起身道:“我心裏還不待吃,等我去喝些湯吧。”於是往後邊去,喝了湯,吩咐排軍備馬,午後往尚舉人家吃酒去了。
晚夕,西門慶回來,進上房內椅子上坐下。月娘在旁不言語。玉樓說道:“今日薛嫂兒轎子送人家一個二十歲丫頭來,說是你教她送的,要她。你恁許大年紀,前程也在身上,還幹這勾當。”
西門慶笑道:“哪有此事,你們信那老淫婦哄哩!”
玉樓道:“你問大姐姐不是,丫頭也領在這裏,我不哄你。你不信我,我叫出來你瞧。”於是叫玉簫:“你拉進那新丫頭來,見你爹。”
玉簫掩著嘴兒笑,不敢去拉,前邊走了走兒,又回來了,說道:“她不肯來。”
玉樓道:“等我去拉。恁大膽子的奴才,頭兒沒動,就扭主子,也是個不聽指教的!”說著,走到明間內,拉了一個丫頭進來。
西門慶瞧去,這丫頭打了個盤頭楂髻,臉搽得雪白,嘴唇抹得鮮紅,戴著兩個金燈籠墜子,貼著三個麵花兒,帶著紫銷金箍兒,上穿大紅織金襖兒,下著翠藍緞子裙。西門慶心中奇怪,再在燈影下睜眼觀看,卻是金蓮扮妝,笑得眼沒縫兒。金蓮就往旁邊椅子上坐。玉樓喝道:“好大膽丫頭!新來乍到,就恁少調失教的,大剌剌對著主子坐著!”
月娘也笑了:“你趁著你主子來家,與他磕個頭兒吧。”
金蓮也不磕頭,走到月娘裏間屋裏,一頓把簪子拔了,戴上髻出來。玉樓道:“好淫婦,討了誰上頭話,就戴上髻了!”眾人都笑了。
月娘告訴西門慶說:“今日喬親家那裏使喬通送了六個帖兒來,請俺們吃看燈酒。咱到明日,不先送些禮兒去?”教玉簫拿帖兒與西門慶瞧,上麵寫著:
十二日寒舍薄具菲酌,奉屈魚軒。仰冀賁臨,不勝榮幸。右啟
大德望西門大親家老夫人妝次。
眷末喬門鄭氏斂衽拜
西門慶看畢,說道:“明早叫來興兒,買四樣肴品,一壇南酒,送了去就是了。到明日,咱家發柬,十四日也請他娘子,並周守備娘子、荊都監娘子、夏大人娘子、張親家母。大妗子也不必家去了。教賁四叫花兒匠來,做幾架煙火。王皇親家一起扮戲的小廝們來扮《西廂記》。你們往院中再把吳銀兒、李桂兒接了。你們在家看燈吃酒,我和應二哥、謝希大往獅子樓街樓上吃酒去。”說畢,放下桌兒,安排酒上來。
潘金蓮遞酒,眾姊妹相陪。西門慶因見金蓮裝扮丫頭,燈下豔妝濃抹,不覺性心蕩漾,不住把眼色遞與她。金蓮會意。這夜,西門慶酒散後進了金蓮房,金蓮早已備下一桌酒,齊整果菜。西門慶摟著金蓮坐著,春梅斟酒,秋菊拿菜。飲到一更時分方上床。兩個如被底鴛鴦,帳中鸞鳳,不肯即休,整狂了半夜。
次日,西門慶叫來趙裁縫領著十來個裁縫,在家中為眾妻妾趲造去喬家吃酒的新衣。那消兩日,就完了工。到十二日,喬家使人邀請。早晨,西門慶先送了禮去。落後,月娘並眾姊妹、大妗子,六頂轎子一搭兒起身,留下孫雪娥看家,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又令來興媳婦惠秀服侍疊衣服,又是兩頂小轎。
西門慶在家,看著賁四叫了花兒匠來紮縛煙火,在大廳卷棚內掛燈,使小廝拿帖兒往王皇親宅內定下戲子。後晌時分,走到金蓮房中,春梅在旁服侍茶飯,放桌兒吃酒。西門慶因對春梅說:“十四日請眾官娘子,你們四個都打扮出去,與你娘跟著遞酒,也是好處。”
春梅不高興,斜靠著桌兒說道:“你若叫,隻叫她們三個出去,我是不出去。”
“你怎的不出去?”
“娘們都新裁了衣裳,陪侍眾官戶娘子,便好看。俺們一個一個隻像燒糊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話。”
“你們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飾,珠翠花朵雲髻兒,穿戴出去。”
“頭上將就戴罷了。身上有數那兩件舊片子,怎麽好穿?少去見人的,倒沒的羞剌剌的!”
西門慶笑了:“我曉得你這小油嘴兒,你娘們做了衣裳,都使性兒起來。不打緊,叫趙裁縫來,連大姐帶你們四個,每人都替你們裁三件。一套緞子衣裳,一件遍地錦比甲。”
“我不比與她。我還問你要件白綾襖兒,搭襯著大紅遍地錦比甲兒穿。”
“你要,不打緊。少不得也與你大姐裁一件。”
“大姑娘有一件罷了,我卻沒有,她也說不得。”
西門慶於是拿鑰匙開樓門,揀了五套緞子衣服,兩套遍地金比甲兒,一匹白綾裁了兩件白綾對衿襖兒。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紅遍地錦比甲兒,迎春、玉簫、蘭香都是藍綠顏色;衣服都是大紅緞子織金對衿襖,翠藍邊拖裙,共十七件,使人叫了趙裁縫來,都裁剪停當。又要了一匹黃紗做裙腰,貼裏一色都是杭州絹兒,春梅方才喜歡了,陪侍西門慶在屋裏吃了一日酒。
晚夕,月娘眾人回來,見了西門慶,道了萬福,坐下。月娘把今日酒席的事告訴了一遍,又說了與喬大戶家結親的事。
西門慶問道:“今日酒席上有哪幾位堂客?”
月娘道:“有尚舉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親家母、兩個侄女。”
“怎說到做親的事兒?”西門慶又問。
“倒是俺嫂子,見她家新養的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著,都蓋著被窩兒,你打我一下兒,我打你一下兒,恰是小兩口兒一般,才叫了俺們去,說將起來。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這門親。我方才使小廝來對你說,抬送了花紅果盒去。”
“既做親也罷了,隻是有些不般配些。喬家雖如今有這個家事,他隻是個縣中大戶,白衣人。你我如今現居著這官,又在衙門中管著事。到明日會親,酒席間他戴著小帽,與俺這官戶怎生相處?甚不雅相。就是前日,荊南崗央及營裏張親家,再三趕著和我做親,說他家小姐今才五個月兒,也和咱家孩子同歲。我嫌她沒娘母子,是房裏生的,所以沒曾應承他。不想倒與他喬家做了親。”
潘金蓮在旁接口道:“嫌人家是房裏養的,誰家是房外養的?就是今日喬家這孩子,也是房裏生的。正是險道神撞見那壽星老兒,你也休說我的長,我也休嫌你那短!”
西門慶聽了此言,心中大怒,罵道:“賊淫婦,還不過去!人這裏說話,也插嘴插舌的,有你什麽說處?”
金蓮被罵得一臉羞紅,抽身走出來,說:“誰這裏說我有說處?可知我沒說處哩!”
原來,今日在喬家酒席上,月娘與喬大戶家做了親,李瓶兒也都披紅簪花遞酒,金蓮心中甚是氣不憤。聽了西門慶的話,插嘴發泄,卻被西門慶罵了這兩句,越發急了,走到月娘這邊屋裏哭去了。
西門慶又問:“大妗子怎的不來?”
月娘道:“喬親家母明日見有他眾官娘子,說不得來。我留下大妗子在那裏,教明日同她一搭兒裏來。”
西門慶道:“我說自這席間坐次上,也不好相處的,到明日怎麽廝會?”
孟玉樓見他們說著話,便走出來這邊屋裏尋金蓮,見金蓮哭了,安慰她。金蓮隻是罵,罵得難聽,罵得刻薄,連官哥也咒。玉樓一聲兒沒言語。坐了一會,金蓮歸房去了。
這邊,瓶兒為孩子結親的事與月娘磕頭,西門慶也高興。來房中看孩兒,與瓶兒飲酒。
次日,西門慶從衙門回來,入瓶兒房中看官哥兒,見瓶兒哭得眼紅紅的,睡在炕上,便問:“你怎的這咱還不梳頭收拾?上房請你說話。你怎揉的眼恁紅紅的?”
原來,金蓮昨晚受了氣,又聽見西門慶在瓶兒房中飲酒,心中惱怒,今天一早,待西門慶去衙門了,便找事兒打罵秋菊,那秋菊被打得殺豬也似地叫喚,唬了官哥兒。瓶兒使繡春去求金蓮住手,金蓮指桑罵槐,打得更狠了。瓶兒聽了,兩隻手氣得冰冷,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沒吃,摟著孩兒直落淚兒。
瓶兒見西門慶問,也不提金蓮打罵之事,隻說:“我心中不自在。”
西門慶告訴她:“喬親家那裏送你的生日禮來了:一匹尺頭、兩壇南酒、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四樣嗄飯。又是哥兒送節的兩盤元宵、四盤蜜食、四盤細果、兩掛珠子吊燈、兩座羊皮屏風燈、兩匹大紅宮緞、一頂青緞的金八吉祥帽兒、兩雙男鞋、六雙女鞋。咱家倒還沒往他那裏去,他又早與咱孩兒送節來了,如今上房的請你計較去。隻他那裏使了個孔嫂兒,和喬通押了禮來。大妗子先來了,說明日喬親家母不得來,直到後日才來。他家有一門子做皇親的喬五太太,聽見和咱們做親,好不喜歡,到十五日,也要來走走。咱少不得補個帖兒請去。”
瓶兒聽了,方慢慢起來梳頭。走到後邊,拜了大妗子。孔嫂兒正在月娘房裏待茶,禮物都擺明間內,都看了。一麵打發回盒起身,與了孔嫂兒、喬通每人兩方手帕、五錢銀子,寫了回帖。又差人補請帖,送與喬太太去了。
月娘因說道:“他家既先來與咱家孩子送節,咱少不的也買禮過去,與他家長姐送節,就權為插定一般,庶不差了禮數。”
大妗子道:“咱這裏少不的立上個媒人,往來方便些。”
月娘道:“他家是孔嫂兒,咱家安上誰好?”
西門慶道:“一客不煩二主,就安上老馮吧。”
於是連忙寫了請帖八個,就叫了老馮來,教她同玳安拿請帖盒兒,十五日請喬老親家母、喬五太太,並尚舉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親家母、段大姐、鄭三姐來赴席,與李瓶兒做生日,並吃看燈酒。又吩咐來興兒拿銀子早往糖餅鋪,定下蒸酥點心,多用大方盤,要四盤蒸餅:兩盤果餡團圓餅、兩盤玫瑰元宵餅;買四盤鮮果:一盤李幹、一盤胡桃、一盤龍眼、一盤荔枝;四盤羹肴:一盤燒鵝、一盤燒雞、一盤鴿子兒、一盤銀魚幹。又是兩套遍地錦羅緞衣服,一件大紅小袍兒,一頂金絲縐紗冠兒,兩盞雲南羊角珍燈,一盒衣翠,一對小金手鐲,四個金寶石戒指兒。十四日早裝盒擔,教女婿陳經濟和賁四穿青衣服押送過去。喬大戶那邊酒筵管待,重加答賀,回盒中回了許多生活鞋腳。
正忙著,應伯爵來講李智、黃四關銀子事,看見問其所以。西門慶告訴與喬大戶結親之事,說:“十五日好歹請令正來陪親家坐坐。”
伯爵道:“嫂子呼喚,房下必定來。”
西門慶又說:“今日請眾堂官娘子吃酒,咱們往獅子街房子內看燈去吧。”
伯爵應諾去了。
院中吳銀兒先送了禮來,買了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兩隻燒鴨、一副豕蹄、兩方銷金汗巾、一雙女鞋,來與李瓶兒上壽,就拜幹女兒相交。月娘收了禮物,打發轎子回去。李桂姐隻到次日才來,見吳銀兒在這裏,悄悄問月娘:“她多咱來了?”月娘照實告訴了她。李桂姐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一日隻和吳銀兒使性子,兩個不說話。
前廳有王皇親家二十名唱戲小廝,挑了箱子來,由兩名師父領著,先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吩咐:西廂房做戲房,管待酒飯,堂客到時,吹打迎接。大廳上玳筵齊整,錦茵匝地。不一時,周守備娘子、荊都監母親荊太太與張團練娘子先到了。俱是大轎,排軍喝道,家人媳婦跟隨。裏邊月娘眾姊妹都穿著袍出來迎接,至後廳敘禮,與眾親相見畢,讓坐遞茶。等到夏提刑娘子到才擺茶。不料等到日中,還不見來。小廝邀了兩三遍,約午後時分,才喝了道來。抬著衣匣,家人媳婦跟隨,許多仆從擁護。鼓樂接進後廳,與眾堂客見畢禮數,依次序坐下。先在卷棚內擺茶,然後大廳上坐。春梅、玉簫、迎春、蘭香,都是雲髻珠子纓絡兒、金燈籠墜、遍地錦比甲、大紅緞袍、翠藍織金裙兒。惟春梅寶石墜子、大紅遍地錦比甲兒。四個在席上捧茶斟酒。王皇親家樂扮的是《西廂記》,畫堂深處,珠圍翠繞,歌舞吹彈飲酒。
西門慶打發堂客家中上茶之後,就騎馬約下應伯爵、謝希大,往獅子街房裏去了。吩咐四架煙火拿一架那裏去,晚夕堂客跟前放兩架。那裏樓上,設放圍屏桌席,掛上燈。旋叫了個廚子,生了火,家中抬了兩食盒下飯菜蔬、兩壇金華酒,叫了兩個唱的,董嬌兒、韓玉釧兒。又先使玳安雇下轎子,請王六兒同往獅子街房那裏去。玳安見了王六兒道:“爹說請韓大嬸,那裏晚夕看放煙火。”
王六兒笑道:“我羞剌剌怎麽好去哩!你韓大叔知道不嗔?”
玳安道:“爹對韓大叔說了,教你老人家快收拾哩。若不是,使了老馮來請你老人家。今日各宅眾奶奶吃酒,六娘著她看哥兒,那裏抹嘴去。現爹巴巴使了我來,因叫了兩個唱的,沒人陪她們。”
王六兒聽了還不動身。一會兒,見韓道國來家,玳安道:“這不是韓大叔來了!韓大嬸這裏不信我說哩。”
王六兒向她漢子說:“真個教我去?”
韓道國道:“老爹再三說,兩個唱的沒人陪她們,請你過去。晚夕就看放煙火。等你,還不收拾哩!剛才教我把鋪子也收了,就晚夕一搭兒裏坐坐。保官兒也往家去了,晚夕該他上宿哩。”
王六兒道:“不知多咱才散,你到那裏坐會就來吧,家裏沒人,你又不該上宿。”說畢,打扮穿了衣服,玳安跟隨,徑到獅子街房裏來了。
來昭妻一丈青,早把床房裏收拾幹淨,帳幔被褥多是現成的,安息沉香薰得噴鼻香。房裏吊著兩盞紗燈,地平上火盆裏籠著一盆炭火。王六兒走到裏麵炕上坐下。良久,來昭妻一丈青走出來,道了萬福,拿茶吃了。
西門慶與應伯爵看了會燈,回到房子裏,兩人在樓上打雙陸。樓上除了六扇窗戶,掛著簾子,下邊就是燈市,十分熱鬧。打了會雙陸,收拾擺飯吃了,二人在簾裏觀看燈市。
伯爵問道:“明日喬家那頭幾位人來?”
西門慶道:“有他家做皇親家五太太。明日我又不在家,早晨趕廟中上元醮,又是府裏周南軒那裏請吃酒。”正說著,忽見人叢中謝希大、祝日念同一個戴方巾的,在燈棚下看燈。便指與伯爵瞧,問:“那戴方巾這人你可認得?如何跟著他一搭兒裏走?”
伯爵道:“此人眼熟,不認得他。”
西門慶便叫玳安:“你去下邊悄悄請了謝爹來,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見。”
玳安下樓去了,不一時,謝希大上了樓來,見西門慶、應伯爵二人作揖:“哥來此看燈,早晨就不說呼喚兄弟一聲?”
西門慶道:“我早晨對眾人不好邀你們的,已托應二哥到你家請你去,說你不在家。剛才祝麻子沒看見你這裏來?”又問:“那戴方巾的是誰。”
希大道:“王招宣府裏的王三官兒。他今日和祝麻子到我家,央我問許不與先生那裏借三百兩銀子,央我和老孫、祝麻子作保,他要幹前程,入武學肄業。我哪裏管他這閑賬,剛才陪他燈市裏走了走。聽見哥使盛價呼喚,我隻伴他到粘梅花處,乘人亂,就叉開了,走來見哥。”又問應伯爵:“你來多大會兒了?”
伯爵道:“哥使我先到你家,你不在,我就來了,和哥在這裏打了這會雙陸。”
西門慶又問道:“你吃了飯不曾,叫小廝拿飯來你吃?”
希大道:“可知道哩,早晨從哥那裏出來,和他兩個搭了這一日,誰吃飯來!”
西門慶吩咐下去。不一時,搽抹桌兒幹淨,就是春盤小菜,兩碗稀爛下飯,一碗爛肉粉湯,兩碗白米飯。希大獨自一個,吃了裏外幹淨,剩下些汁湯兒,還泡了碗吃了。玳安收下家活去,希大在旁看著兩人打雙陸。
兩個唱的門首下了轎子,抬轎的各提著衣裳包兒,笑著進來。伯爵早已在窗裏看見,說道:“兩個小淫婦兒,這咱才來!”吩咐玳安:“且別教她們往後邊去,先叫她們樓上來見我。”
玳安忙下樓去說道:“應二爹叫你們說話。”
兩個哪裏肯來,一直往後邊走了。見了一丈青,拜了。進了房,見王六兒頭上戴著時樣扭心髻兒,羊皮金箍兒;身上穿紫潞襖兒,玄色一塊瓦領披襖兒;白挑線絹裙子下邊,顯著兩隻金蓮,穿老鴉緞子紗綠鎖線的平底鞋兒;描得水鬢長長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鉛粉;學個中人打扮,耳邊帶著丁香兒。兩人進門隻望她拜了拜,都在炕邊頭坐了。小鐵棍拿茶來,王六兒陪著吃了。兩個唱的上上下下把眼隻看她身上,看一會,笑一會,更不知她是什麽人。落後玳安進來,兩個唱的悄悄問他:“房中那一位是誰?”玳安隻說:“是俺爹大姨人家,接來這看燈。”兩人聽了,進房中重新說道:“俺們頭裏不知是大姨,沒曾見的禮,休怪!”於是插燭似磕了兩個頭,慌得王六兒連忙還下半禮。落後擺上湯飯來,陪著同吃。兩人又拿樂器,唱與王六兒聽。
不一時,李銘、吳惠兩人尋了來服侍西門慶。西門慶使玳安去對門請韓道國過來,擺桌喝酒。伯爵、希大居上,西門慶主位,韓道國打橫。又使玳安後邊請唱的去。少頃,那韓玉釧兒、董嬌兒兩個慢條斯理上樓來,望上不端不正磕下頭去。
伯爵罵道:“我道是誰來,原來是這兩個小淫婦兒!頭裏知道我在這裏,我叫著怎的不先來見我?這等大膽,到明日,一家不與你個功德,你也不怕!”
董嬌兒笑道:“哥兒那裏隔牆掠個鬼臉兒,可不把我唬殺!”
韓玉釧道:“你知道,愛奴兒掇著獸頭城往裏掠,好個丟醜兒的孩兒!”
伯爵道:“哥,你今日忒多餘了,有了李銘、吳惠在這裏唱罷了,又要這兩個小淫婦做什麽?還不趁早打發她們去,大節夜還趕幾個錢兒!等住回晚了,越發沒人要了。”
韓玉釧故意氣伯爵:“哥兒,你怎的?沒著!大爹叫了俺們來答應,又不服侍你,哥你怎的閑出氣?”
伯爵哪會吃她這一套:“俊傻小剌骨兒,你見在這裏,不服侍我,你說服侍誰?”
韓玉釧道:“唐胖子吊在醋缸裏,把你撅酸了。”
伯爵接上嘴:“賊小淫婦兒,是撅酸了我?等住回,散了家去時,我和你答話。我左右有兩個法兒,你原出得我手。”
董嬌兒上來問道:“哥兒,那裏兩個法兒?說來我聽。”
伯爵道:“我頭一個兒,對巡捕說了,拿你犯夜。到第二日,我拿個拜帖兒,對你周爺說,拶你一頓好拶子。十分不巧,隻消三分銀子燒酒,把抬轎的灌醉了,隨你個小淫婦兒去,天晚到家沒錢,不怕鴇子不打,管我腿事!”
韓玉釧笑了:“十分晚了,俺們不去,在爹這房子裏睡。再不,教爹這裏差人送俺們,王媽媽支錢一百文,不在於你。好淡嘴,女又十撇兒!”
伯爵馬上回道:“我是奴才,如今年程欺保了,拿三道三。”
眾人說笑了回,兩個唱的在旁彈唱了春景之詞。
眾人才拿起湯飯來吃,隻見玳安兒走來報道:“祝爹來了。”眾人多不言語。
祝日念上樓來,看見伯爵和希大,說道:“你兩個好吃,可成個人!”又說希大:“哥這裏請你,也對我說一聲兒,三不知就走來了,教我隻顧在粘梅花處那裏尋你。”
希大道:“我也是誤行,才撞見哥在樓上和應二哥打雙陸,走上來作揖,被哥留住了。”
西門慶因令玳安兒:“拿椅兒來,我和祝兄弟在下邊坐吧。”於是安放盅箸在下席坐了。
廚下拿了湯飯上來,一齊同吃。西門慶隻吃了一個包兒,呷了一口湯,因見李銘在旁,都遞與李銘下去吃了。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韓道國,每人青花白地吃一大深碗八寶攢湯,三個大包子,還零四個桃花燒賣,隻留一個包兒壓碟兒。左右收下湯碗去,斟上酒來飲酒。
希大因問祝日念:“你陪他還到哪裏才拆開了?怎知道我在這裏?”
祝日念道:“我因尋了你一會,尋不著,就同王三官到老孫家會了,往許不與先生那裏借三百兩銀子去,乞孫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寫差了。”
希大道:“你們休寫上我,我不管,左右是你與老孫作保,討保頭錢使。”又問:“怎的寫差了?”
祝日念道:“我那等吩咐他,文書寫滑著些,立與他三限才還他這銀子。不依我,教我重新把文書又改了。”
希大道:“你文書上怎麽寫著?念一遍我聽。”
祝日念道:“依著了我,這等寫:‘立借契人王寀,係招宣府舍人。’休說因為要錢使用,隻說‘要錢使用。憑中見人孫天化、祝日念作保,借到許不與先生名下’,不要說白銀,‘軟斯金三百兩。每月’。休說利錢,隻說‘出納梅兒五百文’。別要提約至次年交還,隻說‘約至三限交還’。哪三限?‘頭一限,風吹轆軸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魚兒跳上岸;第三限,水裏石頭泡得爛’。這三限交還他。平白寫了垓子點頭那一年才還他。我便說,垓子點頭,倘忽遇著一年地動,怎了?教我改了兩句,‘如借債人東西不在,代保人門麵南北躲閃。恐後無憑,立此文契不用。’到後又批了兩個字:‘後空’。”
希大道:“你這等寫著,還說不滑稽?及到水裏石頭爛了時,知他和尚在也不在。”
祝日念道:“你倒說得好,有一朝天旱水淺,朝廷挑河,把石頭乞做丁的夫子兩三钁頭砍得稀爛,怎了?那時少不得還他銀子。”
眾人笑了。
看看天晚,西門慶吩咐樓上點起燈,又樓簷前一邊一盞羊角玲燈,甚是奇巧。這時,家中月娘使棋童兒和排軍抬送了四個攢盒,都是美口糖食,細巧果品。也有黃烘烘金橙,紅馥馥石榴,甜溜溜橄欖,青翠翠婆,香噴噴水梨;又有純蜜蓋柿,透糖大棗,酥油鬆餅,芝麻象眼,骨牌減炸,蜜潤滌環;也有柳葉糖、牛皮纏。端的世上稀奇,寰中少有。
西門慶問了家中放煙火之事,知道雖說擠圍滿街人觀看,平安無事,堂客們也歡歡喜喜散了,心中滿意。吩咐把桌上飲饌都搬下去,將攢盒擺上;廚下又拿上一道果餡元宵來,兩個唱的在席前遞酒:西門慶吩咐棋童回家看去,這裏重篩美酒,再設珍羞,教李銘、吳惠席前彈唱一套燈詞《雙調新水令》:
鳳城佳節賞元宵,繞鼇山瑞雲籠罩。見銀河星皎潔,看天塹月輪高。動一派簫韶,開玳宴盡歡樂。
[川撥棹]花燈兒兩邊挑,更哪堪一天星月皎。我則見繡帶風飄,寶蓋微搖;鼇山上燈光照耀,剪春蛾頭上挑。
[七弟兄]一壁廂舞著,唱著共彈著,驚人的這百戲其實妙。動人的高戲怎生學,笑人的院本其實俏。
[梅花酒]呀!一壁廂舞鮑老。仕女們打扮得清標,有萬種妖嬈,更百媚千嬌。一壁廂舞迓鼓,一壁廂踩高橇,端的有笑樂。細氤氳蘭麝飄,笑吟吟飲香醪。
[喜江南]呀!今日喜孜孜開宴賞元宵,玉纖慢撥紫檀槽。燈光明月兩相耀。照樓台殿閣,今日個開懷沉醉樂陶陶。
唱畢,吃了元宵,韓道國先往家去了。少頃,西門慶吩咐來昭,將樓下開下兩間,吊掛上簾子,把煙火架抬出去。西門慶與眾人在樓上看,教王六兒陪個粉頭,和來昭妻一丈青,在樓下觀看。玳安和來昭將煙火安放在街心裏,須臾點著。那兩邊圍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數。都說西門大官府在此放煙火,誰人不來觀看。果然紮得停當好煙火:一丈五高花樁,四圍下山棚熱鬧。最高處一隻仙鶴,口裏銜著一封丹書,乃是一枝起火。起火萃律一道寒光,直鑽透鬥牛邊。然後正當中一個西瓜炮迸開,四下裏人物皆著,觱剝剝萬個轟雷皆燎徹。彩蓮舫,賽月明,一個趕一個,猶如金燈衝散碧天星;紫葡萄,萬架千株,好似驪珠倒掛水晶簾箔。霸王鞭,到處響亮;地老鼠,串繞人衣。瓊盞玉台,端的旋轉得好看;銀蛾金蟬,施逞巧妙難移。八仙捧壽,各顯神通;七聖降妖,通身是火。黃煙兒,綠煙兒,氤氳籠罩萬堆霞;緊吐蓮,慢吐蓮,燦爛爭開十段錦。一丈菊與煙蘭相對,火梨花共落地桃爭春。樓台殿閣,頃刻不見巍峨之勢;村坊社鼓,仿佛難聞歡鬧之聲。貨郎擔兒,上下光焰齊明;鮑老車兒,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鬧判,焦頭爛額見猙獰;十麵埋伏,馬到人馳無勝負。總然費卻萬般心,隻落得火滅煙消成煨燼!
應伯爵見西門慶已有幾分醉了,看罷煙火下樓來,又見王六兒在這裏,於是推小淨手,拉著謝希大、祝日念,也不辭西門慶,走了。玳安見了,問他們去哪裏,也止不住。落後西門慶見煙火放完,得知伯爵他們不辭而別,也不再問了。叫過李銘、吳惠,每人賞了一大巨杯酒,吩咐:“我且不與你們唱錢。你兩個到十六日,早來答應。還是應二爹三個,並眾夥計當家兒,晚夕在門首吃酒。”
李銘跪下道:“小的告稟爹:十六日和吳惠、左順、鄭奉三個,都往東平府,新升的胡爺那裏到任,官身去,隻到後晌才得來。”
西門慶道:“左右俺們晚夕才吃酒哩,你隻休誤了就是了。”
二人道:“小的並不敢誤。”於是跪著吃畢酒。
兩個唱的也來拜辭出門。西門慶吩咐:“明日家中堂客擺酒,李桂姐、吳銀姐都在,你兩個好歹來走一走。”二人應諾了,一同出門。
西門慶吩咐來昭、玳安、琴童看著收家活,滅熄了燈燭,就往後邊房裏去了,與王六兒做在一處,不想全被來昭那兒子小鐵棍兒從門縫裏覷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