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夏提刑穿著黑青水緯羅五彩灑線猱頭金獅補子圓領,翠藍羅襯衣,腰係合香嵌金帶,腳下皂朝靴,身邊帶鑰匙,黑壓壓跟著許多人,進到廳上。西門慶冠帶從後邊迎將來。兩人敘禮畢,分賓主坐下。不一時,棋童兒用雲南瑪瑙雕漆方盤拿了兩盞茶來,銀鑲竹絲茶盅,金杏葉茶匙,木樨青豆泡茶。吃了,夏提刑說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今日學生差人打聽,姓曾,乙未進士,牌已行到東昌地方。他們列位明日起身遠接。你我雖是武官,係領敕衙門,提點刑獄,比軍衛有司不同。咱後日起身,離城十裏尋個去所,預備一頓飯,那裏接見吧。”
西門慶道:“長官所言甚妙。也不消長官費心,學生這裏著人尋個庵觀寺院,或是人家莊園也好。教個廚役早去整理。”
夏提刑謝道:“這等,又教長官費心。”說畢,又吃了一道茶,起身去了。
西門慶送了進來,寬去衣裳。那白來創還不去,走到廳上又坐下了。他對西門慶說:“自從哥這兩個月沒往會裏去,把會來就散了。老孫雖年紀大,主不得事;應二哥又不管。昨日七月內,玉皇廟打中元醮,連我隻三四個人兒到,沒個人拿出錢來,都打撒手兒。難為吳道官,晚夕謝將,又叫了個說書的,甚是破費他。他雖故不言語,各人心上不安。不如那咱哥做會首時,還有個張主。不久還要請哥上會去。”
西門慶道:“你沒的說。散便散了吧,我哪裏得功夫幹此事。遇閑時,在吳先生那裏一年打上個醮,答報答報天地就是了。隨你們會不會,不消來對我說。”幾句話搶得白來創沒言語了。
又坐了一會,西門慶見他不去,隻得喚琴童兒廂房內放桌兒,拿了四碟小菜,帶葷帶素,一碟煎麵筋,一碟燒肉,陪他吃了飯。篩上酒來,西門慶後邊討副銀鑲大盅來,斟與他吃了幾盅。白來創才起身。西門慶送他到二門首,說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帶著小帽,不好出去得。”白來創告辭去了。
西門慶回到廳上,拉了把椅子來,一片聲地叫平安兒。平安兒走到跟前。
西門慶罵道:“賊奴才,還站著?叫答應的!”
於是就有三四個排軍在旁伺候。平安兒不知什麽緣故,唬得臉蠟渣黃,跪下了。
西門慶道:“我進門就吩咐你,但有人來,答應不在,你如何不聽?”
平安答道:“白大叔進來時,小的回說爹往門外送行去了,沒來家。他不信,強著進來了。小的就跟進來問他:‘白大叔,有話說下,待爹來家,小的稟就是了。’他又不言語,自家推開廳上槅子坐下了。落後不想出來就撞見了。”
西慶罵道:“你這奴才,不要說嘴!你好小膽子兒?人進來,你在哪裏要錢吃酒去來,不在大門首守著!”令左右:“你聞他口裏。”
那排軍聞了一聞,稟道:“沒酒氣。”
西門慶吩咐:“叫兩個會動刑的上來,與我著實拶這奴才。”
當下兩個伏侍一個,套上拶指,隻顧檠起來。拶得平安疼痛難忍,叫道:“小的委實回爹不在,他強著進來。”
那排軍拶上,把繩子綰住,跪下稟道:“拶上了。”
西門慶下令:“與我敲五十敲。”
待敲到五十,西門慶又吩咐:“打二十棍。”
二十棍打了,平安兒皮開肉綻,滿腿杖痕。
西門慶喝令:“與我放了。”
兩個排軍向前解了拶子,解得平安兒直聲呼喚。
西門慶罵道:“我把你這賊奴才!你說你在大門首,想說要人家錢兒,在外邊壞我的事,休吹到我耳朵內,把你奴才腿卸下來!”
平安磕了頭起來,提著褲子往外去了。
西門慶看見畫童兒在旁邊,說道:“把這小奴才拿下去,也拶他一拶子。”
畫童兒被拶得殺豬兒似怪叫。
孟玉樓恰好從大廳後路過,聽見動靜,躲在軟壁後聽覷。潘金蓮從房裏出來往後走,看見玉樓,問她聽什麽。玉樓把西門慶拶平兒和畫童的事說了。金蓮知拶人的內情,便把書童兒在瓶兒房裏吃酒和西門慶與書童在書房裏幹那沒廉恥營生的事說給玉樓聽。
西門慶打發人上東京,送蔡駙馬、童堂上禮,次日早才往衙門裏去了。吳月娘與眾房共五頂轎子,頭帶珠翠冠,身穿錦繡袍,來興媳婦一頂小轎跟隨,往吳大妗家做三日去了。隻留下孫雪娥在家中,和西門大姐看家。
早間,韓道國送禮相謝,一壇金華酒、一隻水晶鵝、一副蹄子、四隻燒鴨、四尾鰣魚,帖子上寫道“晚生韓道國頓首拜”。書童因沒人在家,不敢收,連盒擔留下,待得西門慶衙門中回來,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使琴童去鋪子裏旋叫了韓夥計來,甚是說他:“沒分曉,又買這禮來做什麽!我決然不受!”
韓道國拜說:“老爹,小人蒙老爹莫大之恩,可憐見與小人出了氣,小人舉家感激不盡。無甚微物,表一點窮心,望乞老爹好歹笑納。”
西門慶道:“這個使不得。你是我門下夥計,如同一家人,我如何受你的禮!即令原人與我抬回去。”
道國慌了,央說了半日,西門慶吩咐左右,隻受了鵝酒,別的禮都令抬回去了。又教小廝拿帖兒請應二爹和謝爹去。對韓道國說:“你後晌叫來保看鋪子,你來坐坐。”
道國說:“禮物不受,又教老爹費心。”應諾去了。
西門慶家中又添買了許多菜蔬,後晌時分,在花園巾翡翠軒卷棚內,放下一張八仙桌兒。應伯爵、謝希大先到了。西門慶告訴他們:“韓夥計費心,買禮來謝我,我再三不受,他隻顧死活央告,隻留了他的鵝酒。我怎好獨享,請你二位陪他坐坐。”
伯爵道:“他和我計較來,要買禮謝。我說你大官府裏哪裏希罕你的,休要費心。你就送去,他決然不受。如何?我恰似打你肚子裏鑽過一遭的,果然不受他的。”
說畢,吃了茶,兩個打雙陸。不一時,韓道國到了,二人敘禮畢,坐下。應、謝居上,西門慶關席,韓道國打橫。登時四盤四碗拿來,桌上擺了許多嗄飯,吃不了,又是兩大盤玉米麵鵝油蒸餅兒。西門慶吩咐來安兒打開金華酒,用銅甑兒篩熱了拿來。教書童斟酒,畫童兒單管後邊拿果拿菜去。酒斟上來,伯爵吩咐書童兒:“後邊對你大娘房裏說,怎的不拿出螃蟹來與應二爹吃?你去說,我要螃蟹吃哩!”
西門慶道:“傻狗才,哪裏有一個螃蟹!實和你說,管屯的徐大人送了我兩包螃蟹,到如今,娘們都吃了,剩下醃了幾個。”吩咐小廝:“把醃螃蟹幾個來。今日娘們都不在,往吳妗子家做三日去了。”
不一時,畫童拿了兩盤子醃蟹上來。那應伯爵和謝希大兩個搶著,吃得淨光。因見書童兒斟酒,伯爵說道:“你應二爹一生不吃啞酒。人誇你會唱南曲,我不曾聽見,今日你好歹唱個兒,我才吃這盅酒。”那書童才待拍手唱,伯爵道:“這個,唱一萬個也不算。你裝龍似龍,裝虎似虎,下邊去搽畫妝扮起來,像個旦兒的模樣才好。”
書童在席上,把眼隻看西門慶的聲色兒,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材,專一歪斯纏人!”因向書童道:“既是他索落你,教玳安兒前邊問你姐要了衣服,一邊去妝扮了來。”
玳安先走到前邊金蓮房裏問春梅要,春梅不與。旋往後,問上房玉簫要了四根銀簪子,一個梳背兒,麵前一件仙子兒,一雙金鑲假青石頭墜子,大紅對衿絹衫兒,綠重絹裙子,紫銷金箍兒,又要了些脂粉。書童在書房裏搽抹起來,儼然就是女子,打扮得甚是嬌娜。走在席邊,雙手先遞上一杯與應伯爵,頓開喉音,唱起了《玉芙蓉》:
殘紅水上飄,梅子枝頭小。這些時,眉兒淡了誰描?因春帶得愁來到,春去緣何愁未消?人別後,山遙水遙。我為你,數盡歸期,畫損了掠兒梢。
伯爵聽了,誇獎不已,說道:“像這大官兒,不枉了與他碗飯吃。你看他這喉音,就是一管簫。說那院裏小娘兒便怎的,那套唱都聽得熟了,怎生如他這等滋潤!哥,不是俺們麵獎,似他這般的人兒在你身邊,你不喜歡?”
西門慶笑了。
伯爵又道:“哥,你怎的笑?我倒說的正經話,你休虧了這孩子,凡事衣類兒上,另著個眼兒看他。難為李大人送了他來,也是他的盛情。”
西門慶道:“正是。如今我不在家,書房中一應大小事:收禮帖兒,封書柬,答應,都是他和小婿。小婿又要鋪子裏兼看看。”
應伯爵飲過,又斟雙杯,對書童說:“你替我吃些兒。”
書童道:“小的不敢吃,不會吃。”
伯爵說:“你不吃,我就惱了。我賞你,怕怎的?”
書童又是隻顧把眼看西門慶。西門慶道:“也罷,應二爹賞你,你吃了。”
書童這才打了個僉兒,慢慢低垂粉頭,呷了一口。餘下半盅殘酒,用手擎著,與伯爵吃了。方才轉過身來,遞謝希大酒,接前腔唱著:
新荷池內翻,雨過瓊珠濺。對南薰,燕侶鶯儔心煩。啼痕界破殘妝麵,瘦對腰肢憶小蠻。從別後,千難萬難。我為你,盼歸期,靠損了玉欄杆。
謝希大問西門慶:“哥,書官兒青春多少?”
西門慶道:“他今年才交十六歲。”
希大又問書童:“你還會多少南曲?”
書童答道:“小的也記不多幾個曲子,胡亂席上答應爹們罷了。”
希大誇道:“好個乖覺孩子!”也照前遞了酒。
接下來遞韓道國。道國不敢:“老爹在上,小的怎敢欺心。”
西門慶道:“今日你是客。”
道國說:“豈有此理,還是從老爹上來,次後才是小人吃酒。”
書童下席來遞西門慶酒,又唱第三個前腔兒:
東籬菊綻開,金井梧桐敗。聽南樓,塞雁聲哀傷懷。春情欲寄梅花信,鴻雁來時人未來。從別後,音乖信乖。我為你,恨歸期,跌綻了繡羅鞋。
西門慶吃畢,書童到韓道國跟前。韓道國慌忙立起身來接酒。伯爵道:“你坐著,教他好唱。”那韓道國方才坐下。書童又唱個第四個前腔兒:
漫空柳絮飛,亂舞蜂蝶翅。嶺頭梅,開了南枝。折梅須寄皇華使,幾度停針長歎時。從別後,朝思暮思。我為你,數歸期,掐破了指尖兒。
韓道國未等曲終,連忙一飲而盡。
一套曲兒唱完,隻見玳安來說:“賁四叔來了,請爹說話。”
西門慶道:“你叫他來這裏說吧。”
不一時,賁四進來向前作了揖,旁邊安頓坐了。玳安連忙取一雙盅箸放下,西門慶又令他後邊取菜蔬去了。
西門慶問賁四:“莊子上收拾怎的樣了?”
賁四道:“前一層才蓋瓦。後邊卷棚,昨日才打的基。還有兩邊廂房與後一層住房的料沒有。還少客位與卷棚漫地尺二方磚,還得五百,那舊的都使不得。砌牆的大城角都沒了。墊地腳帶山子上土,也添夠一百多車子。灰還得二十兩銀子的。”
西門慶道:“那灰不打緊,我明日衙門裏吩咐灰戶,教他們送去。昨日你磚廠劉公公說,送我些磚兒。你開個數兒,封幾兩銀子送與他,須是一半人情兒回去。隻少這木植。”
賁四道:“昨日老爹吩咐,門外看那莊子。今早同張安兒到那家莊子上,原來是向皇親家莊子。大皇親沒了,如今向五要賣神路明堂。咱們不是要他的,講過隻拆他三間廳、六間廂房、一層群房就夠了。他口氣要五百兩。到跟前拿銀子和他講,三百五十兩上,也該拆他的。休說木植木料,光磚瓦連土,也值一二百兩銀子。”
應伯爵道:“我道是誰來,是向五的那莊子。向五被人告爭地土,告在屯田兵備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銀子。又在院裏包著羅存兒。如今手裏弄得沒錢了。你若要,與他三百兩銀子,他也罷了,冷手撾不著熱饅頭,在那壇兒哩念佛麽!”
西門慶吩咐賁四:“你明日拿兩錠大銀子,同張安兒和他講去。若三百兩銀子肯,拆了來吧。”
賁四道:“小人理會。”
良久,後邊拿了一碗湯、一盤蒸餅上來,賁四吃了。又斟上酒,陪眾人吃。
應伯爵說道:“這等吃的酒沒趣。取個骰盆兒,俺們行個令吃才好。”
西門慶使玳安去六娘屋裏取。不一會,玳安取了來,放在伯爵跟前,悄悄走到西門慶耳邊掩口說:“六娘房裏哥哭哩。迎春姐教爹著個人兒接接六娘去。”
西門慶便吩咐下去,玳安叫了畫童去接。這裏眾人擲骰兒行酒令罰酒,輪著罰來,該罰西門慶酒,下家韓夥計唱。韓道國讓賁四年長,賁四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吧。”西門慶吃過兩盅酒,賁四說道:“一官問奸情事:‘你當初如何奸她來?’那男子說:‘頭朝東,腳也朝東奸來。’官雲:‘胡說!哪裏有個缺著行房的道理。’旁邊一個人走來跪下,說道:‘告稟,若缺刑房,待小的補了吧。’”
應伯爵道:“好賁四哥,你便益不失當家!你大官府又不老,別的還可以說,你怎麽一個行房你也補他的?”
賁四聽了,唬得臉上通紅,說道:“二叔,什麽話!小人出於無心。”
伯爵道:“什麽話?檀木把!沒了刀兒,隻有刀鞘兒了。”
賁四在席上終是坐不住,去又不好去,如坐針氈相似。西門慶已是飲畢四盅罰酒,就輪該賁四擲。賁四才待拿起骰子來,隻見來安兒來請:“賁四叔,外邊有人尋你。你問他,說是窯上的人。”這賁四巴不得要去,聽見這一聲,一個金蟬脫殼走了。
西門慶說道:“他去了,韓夥計,你擲吧。”
道國舉起骰兒道:“小人遵令了。”接著說道:“夫人將棒打紅娘。打多少?八九十下。”擲下去,卻是該伯爵唱。
伯爵不肯唱,也說個笑話,教書童合席都篩上酒來聽:“一個道士,師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到施主門首,徒弟把絛兒鬆了些,垂下來。師父說:‘你看你那樣!倒像沒P股的。’徒弟回頭答道:‘我沒P股,師父,你一日也成不得。’”西門慶罵道:“你這歪狗材,狗口裏吐出什麽象牙來!”
晚夕,瓶兒先來家,月娘眾人後到。玉樓、金蓮二人到儀門前,撞見來安兒,便問:“你爹在哪裏坐著哩?”
來安答道:“爹和應二爹、謝爹、韓大叔,還在卷棚裏吃酒。書童哥裝了個唱的在那裏唱哩,娘們瞧瞧去。”
金蓮便拉了玉樓:“咱瞧瞧去。”二人同走到卷棚槅子外,往裏觀看,隻見伯爵在上坐著,把帽兒歪挺著,醉得隻像線兒提的;謝希大醉得已是睜不開眼兒;書童妝扮在旁邊斟酒唱南曲,西門慶悄悄使琴童兒抹了伯爵一臉粉,又拿草圈兒悄悄地從後邊作戲弄在他頭上。金蓮和玉樓在外邊忍不住,隻是笑得不了,罵道:“賊囚根子,到明日死了也沒罪了,把醜卻教他出盡了。”西門慶聽見外邊有人笑,使小廝出來問是誰,二人才往後邊去了。散席時已是一更天氣。
次日,那賁四封了三兩銀子,親自到伯爵家磕頭。原來賁四已聽出應伯爵昨日酒席上行令之間的話中有話。賁四管工,在莊子上撰錢,這又要拿銀子買向五皇親房子,少說也有幾兩銀子背工。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應伯爵。賁四害怕,所以來行禮了。伯爵反打張驚兒:“我沒曾在你麵上盡得心,何故行此事?”
賁四說道:“小人一向缺禮,早晚隻望二叔在老爹麵前扶持一二,足感不盡。”
伯爵於是收下銀子,待了一盅茶,打發賁四出門。拿著銀子到房中,與他娘子兒說:“老兒不發狠,婆兒沒布裙。賁四這狗啃的,我舉保他一場,他得了買賣,扒自飯碗兒,就不用有我了。大官人教他在莊子上管工,這又托他拿銀子成向五家莊子,一向賺的錢也夠了。我昨天在酒席上拿言語錯了他錯兒,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來求我,送了我這三兩銀子。我且買幾匹布,夠孩子們的冬衣了。”
次日,西門慶早與夏提刑出郊外,接了新巡按,又到莊上犒勞做活的匠人。至晚來家。平安進門就稟:“今日有東昌府下文書快手,往京裏順便捎了一封書帕來,說是太師爺府裏翟大爹寄來的書與爹。小的接了,交進大娘房裏去了。那人明日午後來討回書。”
西門慶聽了,走到上房,取書拆開觀看:
京都侍生翟謙頓首書拜
即擢大錦堂西門大人門下:久仰山鬥,未接豐標,屢辱厚情,感愧何盡。前蒙馳諭,生銘刻在心,凡百於老爺左右,無不盡力扶持。所有瑣事,敢托盛價煩瀆,想已為我處之矣。今因便鴻,薄具帖金十兩奉賀,兼候起居。伏望俯賜回音,生不勝感激之至。外新狀元蔡一泉,乃老爺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視,道經貴處,仍望留之一飯,彼亦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秋後一日信。
西門慶看畢,隻顧谘嗟不已,說道:“快教小廝叫媒人去。我什麽營生,就忘死了,再也想不起來。”
吳月娘便問:“什麽勾當?你對我說。”
西門慶說道:“東京太師老爺府裏翟管家,前日有書來,說無子,來央及我這裏替他尋個女子。不拘貧富,不限財禮,隻要好的,他要圖生長。妝奩財禮,該使多少,教我開了寫去,他一封封過銀子來。往後他在老爺麵前,一力好扶持我做官!我一向亂著上任,七事八事,就把這事忘死了,想不起來。來保他又日逐往鋪子裏去了,又不提醒我。今日他老遠的又教人捎書來,問尋的親事怎樣的了。又寄了十兩折禮銀子賀我。明日原差人來討回書,你教我怎樣回答他?教他就怪死了。叫了媒人,你吩咐她們,好歹上緊替他尋著,不拘大小人家,隻要好女兒,或十五六、十七八的也罷,該多少財禮,我這裏與他。再不,把李大姐房裏繡春,倒好模樣兒,與他去吧。”
月娘道:“我說你是個火燎腿行貨子!這兩三個月,你早做什麽來?人家央你一場,替他看個真正女子去,他也好謝你。那丫頭,你又收過她。怎好打發去的!你替他當個事幹,他到明日也替你用力。如今邊旋捏佛旋燒香,急水裏怎麽下得漿?比不得買什麽兒,拿了銀子到市上就買得來了。一個人家閨門女子,好歹不同,也等教媒人慢慢踏看將來。你倒說的好容易自在話兒!”
西門慶道:“明日他來要回書,怎麽回答他?”
月娘說道:“虧你還斷事!這些勾當兒,便不會打發人?等那人明日來,你多與他些盤纏,寫在書上,回複了他去,隻說:女子尋下了,隻是衣服妝奩未辦,還待幾時完畢,這裏差人送去打發去了,你這裏教人替他尋,也不遲。此一舉兩得其便,才幹出好事來,也是人家托你一場。”
西門慶笑了:“說的有理!”就照月娘的話去辦,派人叫將陳經濟來,連夜修了回書。
次日,下書人來到,西門慶親自出來,問了備細。又問蔡狀元幾時船到,好預備接他。那人道:“小人來時,蔡老爹才辭朝,京中起身。翟爹說:隻怕蔡老爹回鄉,一時缺少盤纏,煩老爹這裏多少隻顧借與他,寫書去,翟爹那裏如數補還。”
西門道:“你多上複翟爹,隨他要多少,我這裏無不奉命。”
說畢,命陳經濟讓去廂房內管待酒飯,臨去交割回書,又與了他五兩路費。那人拜謝,歡喜出門,長行去了。
月娘家中使小廝叫了老馮、薛嫂兒並別的媒人來,吩咐各處打聽,人家有好女子,拿帖兒來說。
一日,西門慶使來保往新河口,打聽蔡狀元船隻,原來和同榜進士安忱同船。這安進士也因家貧未續親,東也不成,西也不就,辭朝還家續親,因此二人同船。來到新河口,來保拿著西門慶拜帖來到船上見,就送了一分嗄程,酒麵、雞鵝、嗄飯、鹽醬之類。蔡狀元在東京,翟謙已是預先和他說了:“清河縣有老爺門下一個西門千戶,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禮。也是老爺抬舉,現做理刑官。你到那裏,他必然厚待。”這蔡狀元牢記在心,見西門慶差人遠來迎接,又饋送如此大禮,心中甚喜。
次日到了,蔡狀元就同安進士進城拜西門慶。西門慶已是叫廚子家裏預備下酒席。又叫了四個蘇州戲子來答應。蔡狀元封了一端絹帕、一部書、一雙雲履;安進士也是書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宮袍烏紗,先投拜帖進去。西門慶冠冕迎接至廳上,敘禮交拜。家童獻畢贄儀,然後分賓主而坐。
先是蔡狀元舉手欠身說道:“京師翟雲峰甚是稱道賢公,閥閱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望,未能識荊。今得晉拜堂下,為幸多矣。”
西門慶答道:“不敢!昨日雲峰書來,具道二位老先生華輈下臨,理當迎接,奈公事所羈,幸為寬恕。”又問:“二位老先生仙鄉、尊號?”
蔡狀元道:“學生蔡蘊,本貫滁州之匡廬人也,賤號一泉。僥幸狀元,官拜秘書正字,給假省親,得蒙皇上俞允。不想雲峰先生稱道盛德,拜遲!”
安進士道:“學生乃浙江錢塘縣人氏,賤號鳳山。現除工部觀政,也給假還鄉續親。敢問賢公尊號?”
西門慶道:“在下卑官武職,何得號稱。”詢之再三,方言:“賤號四泉。累蒙蔡老爺抬舉,雲峰扶持,襲錦衣千戶之職。現任理刑,實為不稱。”
蔡狀元說道:“賢公抱負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謙。”
敘畢禮話,西門慶請二人去花園卷棚內寬衣。蔡狀元辭道:“學生歸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見尊顏,又不遽舍,奈何奈何?”
西門慶道:“蒙二公不棄蝸居,伏乞暫駐文旆,少留一飯,以盡芹獻之情。”
蔡狀元道:“既是雅情,學生領命。”
二人脫去衣服,坐下。左右又換了一道茶上來。蔡狀元以目瞻顧西門慶家園池花館,花木深秀,一望無際,心中大喜,極口稱羨,誇道:“誠乃勝蓬瀛也!”於是抬過棋桌來下棋。
西門慶說道:“今日有兩個戲子在此伺候,以供燕賞。”
安進士道:“在哪裏,何不令來一見?”
不一會,四個戲子跪下磕頭。
蔡狀元問道:“哪兩個是生旦?叫甚名字?”
一個戲子走向前說道:“小的是裝生的,叫苟子孝。那一個裝旦的,叫周順。一個貼旦,叫袁琰。那一個裝小生的,叫胡慥。”
安進士問:“你們是哪裏子弟?”
苟子孝答:“小的都是蘇州人。”
安進士說道:“你等先妝扮了來,唱個我們聽。”
四個戲子下邊妝扮去了。西門慶令後邊取女衣釵梳與書童,教他也妝扮起來。共三個旦、兩個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記》。大廳正麵設兩席,蔡狀元、安進士居上,西門慶下邊主位相陪。飲酒中間,唱了一折下來。安進士看見書童裝小旦,便道:“這個戲子是哪裏的?”
西門慶道:“此是小價書童。”
安進士叫上去,賞他酒吃,說道:“此子絕妙而無以加矣!”
蔡狀元又叫別的生旦過來,也賞酒與他們吃。又吩咐:“你們唱個《朝元歌》‘花邊柳邊’。”那個苟子孝答應,在旁拍手唱道:
花邊柳邊,簷外晴絲卷。山前水前,馬上東風軟。自歎行蹤,有加蓬轉,盼望家鄉留戀。雁杳魚沉,離愁滿懷誰與傳?日短北堂萱,空勞魂夢牽。(合)洛陽遙遠,幾時得上九重金殿?
唱完一個,吃畢酒,又唱第二個:
十載,青燈黃卷。螢窗苦勉旃,雪案費精研。指望榮親,姓揚名顯,試向文場鏖戰。禮樂三千,英雄五百爭後先。快著祖生鞭,行瞻尺五天。(合前)
安進士令苟子孝:“你們可記得《玉環記》‘恩德浩無邊’?”
苟子孝答道:“此是《畫眉序》,小的記得。”於是唱道:
恩德浩無邊,父母重逢感非淺。幸終身托與,又與姻緣。風雲際會異日飛騰,鸞鳳配今諧繾綣。(合)料應夫婦非今世,前生玉種藍田。
書童把酒斟了,拍手接唱道:
弱質始笄年,父母恩深浩如天。報無由愧赧,此心縈牽。鴛鴦配深沐親恩,箕帚婦願夫榮顯。(合前)
這安進士是杭州人,喜尚南風,見書童兒唱得好,拉著他手兒,兩個一遞一口吃酒。良久,酒闌上來,西門慶陪他們複遊花園,向卷棚內下棋。又令小廝拿兩桌盒,三十樣,都是細巧果菜、鮮物下酒。
蔡狀元道:“學生們初會,不當深擾潭府,天色晚了,告辭吧。”
西門慶道:“豈有此理。”又問:“二公此回去,還到船上?”
蔡狀元道:“暫借門外永福佛寺寄居。”
西門慶道:“如今就門外去也晚了。不如老先生把手下從者留下一二人答應,餘者都吩咐回去,明日來接。庶可兩盡其情。”
蔡狀元道:“賢公雖是愛客之意,其如過擾何!”當下二人吩咐手下,都回門外寺裏歇去,明早拿馬來接。眾人應諾而去。
二人在卷棚內下了兩盤棋,子弟唱了兩折,恐天晚,西門慶與了賞錢,打發去了。隻是書童一人,席前遞酒服侍。看看吃至掌燈,二人出來更衣,蔡狀元拉西門慶說話:“學生此去回鄉省親,路費缺少。”
西門慶道:“不勞老先生吩咐,雲峰尊命,一定謹領。”
良久,西門慶讓二人到花園,告訴說:“還有一處小亭請看。”把二人一引,轉過粉牆,來到藏春塢雪洞內,裏麵曉騰騰掌著燈燭,小琴桌兒早已陳設綺席果酌之類,床榻依然,琴書瀟灑。從新複飲,書童在旁歌唱。
蔡狀元問道:“大官,你會唱‘紅入仙桃’?”
書童答道:“此是《錦堂月》,小的記得。”
蔡狀元道:“既是記得,大官你唱。”
於是把酒都斟了,那書童拿住南腔,拍手唱道:
紅入仙桃,青歸禦柳,鶯啼上林春早。簾卷東風,羅襟曉寒猶峭。喜仙姑書付青鸞,念慈母恩同烏鳥。(合)風光好,但願人景長春,醉遊蓬島。
安進士聽了,喜之不勝,向西門慶稱道:“此子可敬。”將杯中之酒一吸而飲之。那書童席前穿著翠袖紅裙,勒著銷金箍兒,高擎玉斝,捧上酒去,又唱道:
難報,母氏劬勞,親恩罔極,隻願壽比鬆喬。定省晨昏,連枝尚有兄嫂。喜春風棠棣聯芳,娛晚景鬆柏同操。(合前)
當日飲至夜分,方才歇息。西門慶藏春塢、翡翠軒兩處俱設床帳,鋪陳綾錦被褥,就派書童、玳安兩個小廝答應。西門慶道了安置,回後邊去了。
到次日,二人的跟從人夫轎馬來接。西門慶廳上擺飯伺候,饌盤酒飯與腳下人吃。又教兩個小廝,方盒捧出禮物。蔡狀元是金緞一端,領絹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兩;安進士是色緞一端,領絹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兩。
蔡狀元固辭再三:“但假十數金足矣,何勞如此太多,又蒙厚腆!”
安進士道:“蔡年兄領受,學生不當。”
西門慶笑道:“些須微贐,表情而已。老先生榮歸續親,在下此意,少助一茶之需。”
於是二人俱從席上出來謝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便令家人各收下去,入氈包內。
蔡狀元與西門慶相別:“生輩此去,天各一方,暫違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進,自當圖報。”
安進士道:“今日相別,何年再得奉接尊顏?”
西門慶道:“學生蝸居屈尊,多有褻慢,幸惟情恕!本當遠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過。”於是,送二人到門首上馬,看著遠去了,西門慶才轉身。
一日,西門慶騎馬帶眼紗在街上喝道而過,遇見馮媽媽,便教小廝叫住問她:“爹說問你尋的那女子怎樣了?如何不往宅裏回話去?”
那婆子兩步走到跟前,說:“這幾日,我雖是看了幾個女子,都是賣肉的、挑擔兒的,怎好回你老人家話,好在天使其便,眼跟前一個人家女兒,十分人材,屬馬兒的,交新年十五歲。先前就沒想起她來,若不是老婆子昨日打她門首過,她娘在門首,請我進去吃茶,我還不得看見她哩?才吊起頭兒,沒多幾日,戴著雲髻兒。好不筆管兒般直縷的身子兒。纏得兩隻腳兒一些些,搽得濃濃的臉兒,又一點小小嘴兒,鬼精靈兒是的。她娘說她是五月端午養的,小名叫做愛姐。休說俺們愛,就是你老人家見了,也愛得不知怎麽樣的了!”
西門慶道:“你看這風媽媽子,我平白要她做什麽?家裏放著好少兒?實對你說了吧,此是東京蔡太師老爺府裏大管家翟爹,要做二房,圖生長,托我替他尋。你若與他成了,管情不虧你。”因問道:“是誰家的女子?問他討個庚帖兒來我瞧。”
“誰家的?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吧,遠不一千,近隻在一磚。不是別人,是你家開絨線鋪的韓夥計的女孩兒。你老人家要相看,等我和她老子說,討了帖兒來,約會下個日子,你隻顧去就是了。”
“既如此這般,就和他說。他若肯了,討了帖兒,來宅內回我話。”
過了兩日,西門慶正在前廳坐著,忽見馮媽媽來回話,拿了帖兒與西門慶瞧。上寫道:“韓氏,女命,年十五歲,五月初五日子時生。”
馮媽媽說道:“我把你老人家的話對她老子說了。他說:‘既是大爹可憐見,孩兒也是有造化的。但隻是家寒,沒辦備的。’”
西門慶道:“你對他說,不費他一絲兒東西,凡一應衣服首飾妝奩箱櫃等件,都是我這裏替他辦備,還與他二十兩財禮。教他家隻備女孩兒的鞋腳就是了。臨期,還叫她老子送她往東京去。比不得與她做房裏人,翟管家要圖她生長,做娘子。難得他女兒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個大富貴。”
馮媽媽問道:“他那裏請問你老人家,幾時過去相看,好預備。”
西門慶道:“既是他應允了,我明日就過去看看吧。他那裏再三有書來,要的急。就對他說,休教他預備什麽,我隻吃盅清茶就起身。”
馮媽媽道:“耶,你老人家上門兒怪人家就是!雖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兒。夥計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來了。”
西門慶道:“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
“既是恁的,等我和他說。”馮媽媽告辭了。
馮媽媽先到韓道國家,對他渾家王氏王六兒,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又道:“明日他老人家衙門中散了,就過來相看。教你一些兒休預備,他也不坐,隻吃一盅茶,看了就起身。”
王六兒道:“真個?媽媽子休要說謊。”
“你當家不恁地說,我來哄你不成?他好少事兒?家中人來人去,通不斷頭的。”馮媽媽說道。
王六兒聽言,安排了些酒食,與婆子吃了,打發出門,要她明日早上來伺候。
到晚,韓道國來家,王六兒與他商議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擔甜水,買了些好細果仁,放在家中,然後還往鋪子裏做買賣去了。丟下老婆在家,豔妝濃抹,打扮得喬模喬樣,洗手剔甲,揩抹杯盞幹淨,剝下果仁,頓下好茶,等候西門慶來。馮媽媽先來攛掇。
西門慶衙門中散了,到家換了便衣靖巾,騎馬,帶眼紗,玳安、琴童兩個跟隨,徑來韓道國家,下馬進去。馮媽媽連忙請人裏麵坐了。良久,王六兒引著女兒愛姐出來拜見。這西門慶且不看她女兒,卻不轉睛隻看婦人。這一看,心搖目蕩,不能定止,口中不說,心內暗道:“原來韓道國有這一個婦人在家,怪不得前日那些人鬼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