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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西門開宴吃喜酒 眾人趨時競奉承

  應伯爵與吳典恩吃了茶,一同起身,來到西門慶門首。伯爵問守門的平安兒:“你爹起來了不曾?”

  “俺爹起來了,在卷棚看著匠人釘帶哩,待小的稟去。”平安兒說了,一直走進來,報西門慶說:“應二爹和吳二叔來了。”

  “請進。”西門慶道。

  不一會,二人進來,見有許多裁縫匠人,七手八腳做生活。西門慶戴著小帽,穿著錦衣,和陳經濟在穿廊下看著寫見官手本揭帖,見了二人,作揖讓坐。

  伯爵問道:“哥的手本、付下了不曾?”

  西門慶道:“今早使小價往提刑府下付去了。今有手本還未往東平府並本縣下去。”說畢,小廝畫童兒拿上茶來。

  吃畢茶,那應伯爵並不提吳主管之事,走下來且看匠人釘帶。西門慶見他拿起帶來看,便一徑賣弄說道:“你看我尋的這幾條帶如何?”

  伯爵極口稱讚誇獎,說道:“虧哥哪裏尋的,都是一條賽一條的好帶,難得這般寬大。別的倒也罷了,隻這條犀角帶並鶴頂紅,就是滿京城拿著銀子也尋不出來。不是麵獎,就是東京衛主老爺,玉帶金帶空有,也沒這條犀角帶。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不值錢。水犀角,號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安放在水內,分水為兩處,此為無價之寶。還有一奇,夜間燃火照千裏,火光通宵不滅。”於是問西門慶:“哥,你使了多少銀子尋的?”

  西門慶道:“你們試估估價值。”

  伯爵道:“這個有甚行款,我們怎麽估得出來?”

  西門慶道:“我對你說了罷,此帶是大街上王招宣府裏的帶。昨日晚間,一個人聽見我這裏要帶,巴巴來對我說。我著賁四拿了七十兩銀子,再三回了他這條帶來。他家還張致不肯,定要一百兩。”

  伯爵說:“且難得這等寬樣好看。哥,你到明日係出去,甚是霍綽。就是你同僚間,見了也愛。”

  誇美了一會,三人坐下。西門慶便向吳主管問道:“你的文書下了不曾?”

  伯爵插言道:“吳二哥文書還未下哩。今日巴巴地他央我來激煩你。雖然蒙你照顧他,往東京押生辰擔,蒙太師與了他這個前程,就是你抬舉他一般,也是他各人造化。說不得,一品至九品,都是朝廷臣子。況他如今家中無錢。他告我說,就是如今上任,見官擺酒,並治衣服之類,共要許多銀子使,一客不煩二主,哪處活變去?沒奈何,哥看我麵,有銀子借與幾兩,扶持他,周濟了這些事兒。他到明白做了官,就銜環結草也不敢忘了哥大恩人!休說他舊是咱府中夥計,在哥門下出入,就是從前已後外京外府官吏,哥不知拔濟了多少。不然,你教他哪裏區處去?”因對吳典恩說道:“吳二哥,你拿出那符兒來,與你大官人瞧。”

  這吳典恩連忙向懷中取出,遞與西門慶觀看。西門慶見上麵寫著借銀一百兩,中人就是應伯爵,每月利行五分,便取筆把利錢抹了,說道:“既是應二哥作保,你明白隻還我一百兩本錢就是了。我料你上下也得這些銀子攪纏。”說完,把文書收了。才待後邊取銀子去,忽有提刑所夏提刑,拿帖兒差了一名寫字的,拿手本三班送了十二名排軍來答應,就問上任日期,討問字號,衙門同僚具公禮來賀。西門慶教陰陽徐先生擇定七月初二日,青龍金匱黃道,宜辰時到任。於是拿拜帖兒回夏提刑,賞了寫字的五錢銀子,打發去了。

  應伯爵和吳典恩正在卷棚內坐著,隻見陳經濟拿著一百兩銀子出來。西門慶交與吳主管,說:“吳二哥,你明日隻還我本錢便了。”吳典恩趕忙接過銀子,叩頭謝了。西門慶又道:“我不留你坐了,你家中做你的事去。留下應二哥,我還和他說句話兒。”吳典恩拿著銀子,歡喜出門回家辦事去了。

  這時,賁四往東平府並本縣下了手本來回話,西門慶留他和應伯爵陪陰陽徐先生擺飯。正吃著飯,隻見西門慶舅子吳大舅來拜望。徐先生就起身告辭。良久,應伯爵也作辭出門。來到吳主管家。

  吳典恩早封下十兩保頭錢,雙手遞與伯爵,磕下頭去。伯爵道:“若不是我那等取巧說著,他會肯借這一百兩銀子與你?隨你上下還使不了這些,還落一半家中盤纏。”

  吳典恩連聲“是,是”。酬謝了伯爵,治辦官帶衣類,擇日見官上任去了。

  這日,本縣正堂李知縣,會了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賀禮來。又拿帖兒送了一名小郎來答應,年方一十六歲,本貫蘇州府常熟縣人,喚名小張鬆,原是縣中門子出身,生得清俊,畫如傅粉,齒白唇紅,又識字會寫,善能歌唱南曲,穿著青綃直裰,京鞋淨襪。西門慶一見這小郎伶俐,滿心歡喜,就拿拜帖回複李知縣,留下來在家答應,改換了名字,叫做書童兒。又與他做了一身衣裳,新靴新帽,不教他跟馬,教他專管書房收禮帖,拿花園門鑰匙。祝日念又舉保了一個十四歲小廝來答應,也改名棋童,每日派定和琴童兒兩個背書袋,夾拜帖匣,跟馬。

  到了上任日期,在衙門中擺大酒席桌麵,出票拘集三院樂工牌色長承應,吹打彈唱,後堂飲酒,日暮時分散歸。西門慶每日騎著大白馬,頭戴烏紗,身穿五彩灑線猱頭獅子補子圓領,四指大寬萌金茄楠香帶,粉底皂靴,排軍喝道,張打著大黑扇,前呼後擁,何止十數人跟隨,在街上搖擺。上任回來,先拜本府縣,帥府都監,並清河左右衛同僚官,然後親朋鄰舍,何等榮耀施為!家中收禮接帖子,一日不斷。

  從此,西門慶每日坐提刑院衙門中,升廳畫卯,問理公事。光陰迅速,不覺李瓶兒坐褥一月將滿,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吳大姨、喬大戶娘子,許多親鄰堂客女眷,都送禮來,與官哥兒做彌月。院中李桂姐、吳銀兒見西門慶做了提刑所千戶,家中又生了兒子,也送大禮,坐轎子來慶賀。西門慶那日在前邊大廳上擺設筵席,請堂客飲酒。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都打扮起來,在席前與月娘斟酒執壺,堂客飲酒。

  西門慶每日從衙門中來,隻到外邊廳上就脫了衣服。教書童疊了,放在書房中,隻戴著冠帽進後邊去。到次日起身,旋使丫環來書房中取。新近收拾大廳西廂房一間做書房,內安床幾、桌椅、屏幃、筆硯、琴書之類。書童兒晚夕隻在床腳踏板上搭著鋪睡,西門慶未曾出來,就收拾頭腦,打掃書房幹淨,伺候答應。西門慶或是在哪房裏歇,早晨就使出那房裏丫環來前邊找書童兒取衣服。取來取去,不想這小郎本是門子出身,生得伶俐乖覺,又清俊,與各房丫頭打牙犯嘴慣熟,於是暗和上房裏玉簫兩個嘲戲上了。

  這日也是合當有事,這小郎正起來,在書房床地平上插著棒兒香,正在窗戶台上擱著鏡子梳頭,拿紅繩紮頭發。不料上房玉簫推門進來,看見說道:“好賊囚,你這咱還來描眉畫眼兒的,爹吃了粥便出來。”

  書童也不理,隻顧紮包髻兒。

  玉簫問道:“爹的衣服疊了,在哪裏放著哩?”

  “在床南頭安放著哩。”書童說。

  “他今日不穿這一套。他吩咐我,教問你要那件玄色匾金補子、係布圓領、玉色襯衣穿。”玉簫道。

  “那衣服在廚櫃裏。我昨日才收了,今日又要穿它。姐,你自開門取了去。”書童還在紮著頭。

  那玉簫且不拿衣服,走來跟前看著他紮頭,戲道:“怪賊囚,也像老婆般拿紅繩紮頭兒,梳得鬢這虛籠籠的!”又見他白滾紗漂白布汗褂兒上係著一個銀紅紗香袋兒,一個綠紗香袋兒,問他要:“你與我這個銀紅的吧!”

  “人家個愛物兒,你就要。”書童道。

  “你這小廝家帶不得這銀紅的,隻好我帶。”

  “早是這個罷了,倘要是個漢子兒,你也愛他吧?”

  玉簫聽言,故意向他肩膊上擰了一把,說道:“賊囚,你夾道賣門神,看出來的好畫兒!”說完,不由分說,把兩個香袋子等不得解,都揪斷係頭,放在袖子內。

  書童道:“你好不尊貴,把人的帶子也揪斷。”

  玉簫發訕,一拳一把,戲打在身上。打得書童急了,說:“姐,你休鬼混我,待我紮上這頭發著!”

  玉簫道:“我且問你,沒聽見爹今日往哪去?”

  “爹今日與縣中三宅華主簿老爹送行,在皇莊薛公公那裏擺酒,來家早。下午時分,我聽見會下應二叔,今日兌銀子,要買對門喬大戶家房子,那裏吃酒罷了。”書童說道。

  “等會兒,你休往哪裏去了,我來和你說話。”玉簫囑咐道。

  “我知道了。”書童應道。

  玉簫拿了衣服一直往後邊去了。

  少頃,西門慶出來,就叫書童吩咐:“在家,別往哪裏去了,先寫十二個請帖兒,都用大紅紙封套,二十八日請官客吃慶官哥兒酒;教來興兒買辦東西,添廚役茶酒,預備桌麵齊整;玳安和兩名排軍送帖兒,叫唱的;留下琴童兒在堂客麵前管酒。”吩咐畢,上馬送行去了。

  那吳月娘眾姊妹請堂客到齊了,先在卷棚擺茶,然後大廳上,屏開孔雀,褥隱芙蓉,上坐。席間,叫了四個妓女彈唱。西門慶午後時分來家,安排一食盒酒菜,邀了應伯爵和陳經濟,抬了七百兩銀子,往對門喬大戶家成房子去了。

  堂客正飲酒中間,那玉簫拿下了一銀執壺酒,並四個梨,一個柑子,徑來書房中送與書童兒吃。推開門,書童不在裏麵,又恐人看見,連壺放下,就出來了。偏被琴童冷眼睃見,以為書童在書房裏,進去一瞧,空無一人,便把果子藏袖裏,將那一壺酒影著身子一直提到瓶兒房裏來找迎春。迎春走來得知此事,不肯收此壺,怕等會尋壺出事兒。琴童說:“我又沒偷他的壺。各人當場者亂,隔壁心寬,管我腿事。”說畢揚長而去。迎春隻得把壺藏放在裏間桌上。

  晚上酒散查收家火,少了一把壺,先急昏了玉簫,各處都找尋不著。迎春把琴童藏壺的事向瓶兒說了,瓶兒要迎春趕緊送入後邊去。

  眾人正為丟壺事亂著,西門慶回來聞知,說道:“慢慢尋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什麽?”

  潘金蓮在一旁道:“若是吃一遭酒,不見了一把,不嚷亂,你家是王十萬!頭醋不酸,到底兒薄。”原來此話是譏諷李瓶兒首先生孩子,滿月就不見了壺,不吉利。

  西門慶聽見,隻不做聲。這時迎春送了壺來,並告訴月娘琴童不知在哪裏拿來放到那邊屋裏的。月娘便要問琴童,玳安說:“他去獅子街房上宿去了。”

  金蓮在旁不覺鼻子裏笑了一聲。西門慶便問:“你笑怎的?”

  金蓮道:“琴童兒是她家人,放壺她屋裏,想必有要瞞昧這把壺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廝如今將奴才老實打著,問他個下落。不然,賴了別人,真是走殺金剛坐殺佛。”

  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睜眼看著金蓮說道:“看著你恁說起來,莫不李大姐她愛這把壺?既有了,丟開手就是了,隻管亂什麽!”

  金蓮一臉羞得飛紅,說了句:“誰說姐姐手裏沒錢?”走過一邊使性子去了。

  這時陳經濟來請西門慶,說有管磚廠劉太監差人送禮來。西門慶往前走去看了。

  金蓮便走來和玉樓站在一處,下毒口咒西門慶,不滿他因為瓶兒“多有了這點尿胞種子”便“抬一個滅一個,把人踩到泥裏”。

  西門慶走到前邊,劉太監差了家人送了一壇內酒、一牽羊,兩匹金緞、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四樣嘉肴,一者祝壽,二者來賀。西門慶厚賞來人,打發去了。回到後邊,李桂姐、吳銀兒兩個拜辭要家去。西門慶道:“你們兩個再住一日兒,到二十八日,我請你帥府周老爹和提刑夏老爹、都監荊老爹、管皇莊薛公公和磚廠劉公公,有院中雜耍扮戲的,教你二位隻專遞酒。”

  桂姐道:“既留下俺們,我教人家去回媽一聲,放心些。”於是二人把轎子都打發去了。

  到這日,西門慶在大廳上錦屏羅列,綺席鋪陳,預先發柬請官客飲酒。因前日在皇莊見管磚廠劉公公,故與薛內相都送了禮來。西門慶這裏發柬請他,又邀了應伯爵、謝希大兩個相陪。二人衣帽齊整,早早先到了。西門慶讓他倆卷棚內坐,待茶。

  應伯爵問道:“今日哥席間請哪幾客?”

  西門慶道:“有劉、薛二內相,帥府周大人,都監荊南江,敝同僚夏提刑,團練張總兵,衛上範千戶,吳大哥,吳二哥。喬老便今日使人來回了不來。連二位,通隻數客。”

  這時吳大舅、二舅到了,作了揖同坐下,左右放桌兒擺飯。吃畢,應伯爵問道:“哥兒滿月,抱出來不曾?”

  西門慶說道:“也是因眾堂客要看,房下說且休教孩兒出來,恐風篩著他。他奶子說不妨事。教奶子用被裹出來,他大媽屋裏走了遭,應了個日子兒,就進屋去了。”

  伯爵道:“那日嫂子這裏請去,房下也要來走走,百忙裏舊時那疾又舉發了,起不得炕兒,心中急得要不得。如今趁人未到,爹倒好說聲,抱哥兒出來,俺們同看一看。”

  西門慶於是吩咐後:“慢慢抱哥兒出來,休要唬著他。對你娘說,大舅、二舅在這裏,和應二爹、謝爹要看一看。”

  月娘便教奶子如意兒用紅綾小被兒裹得緊緊的,送到卷棚角門首,玳安兒接抱到卷棚內。眾人睜眼觀看,官哥兒穿著大紅緞毛衫兒,生得麵白唇紅,甚是富態,都誇獎不已。伯爵與希大每人袖中掏出一方錦緞兜肚,希大的上著一個小銀墜兒;伯爵的是一柳五色線,上穿著十數文長命錢。交與玳安兒好生抱回房去,休要驚唬哥兒。伯爵說道:“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個戴紗帽胚胞兒。”西門慶大喜,作揖謝了他二人重禮。伯爵又說:“哥沒的說,惶恐,表意罷了。”

  正說著,忽報劉公公、薛公公來了。西門慶慌忙穿上衣,儀門迎接。二位內相坐四人轎,穿過肩蟒,纓槍隊,喝道而至。西門慶先讓至大廳上,拜見敘禮,接茶。落後,周守備、荊都監、夏提刑等眾武官,都是錦繡服,藤棍大扇,軍牢喝道,僚掾跟隨,須臾都到了。門首黑壓壓的許多伺候。裏麵鼓樂喧天,笙箏迭奏。西門慶迎入,與劉、薛二內相相見。廳正麵設十二張桌席,都是拴錦帶,花插金瓶,桌上擺著簇盤定勝,地下鋪著錦裀繡毯。西門慶先把盞讓坐次。劉、薛二內相再三讓遜:“還有列位大人。”周守備道:“二位老太監齒德俱尊。常言:三歲內宦,居於王公之上。這個自然首坐,何消泛講。”彼此讓遜了一回。薛內相道:“劉哥,既是列位不肯,難為東家,咱坐了吧。”於是羅圈唱了個喏,打個躬,劉內相居左,薛內相居右,每人膝下放一條手巾,兩個小廝在旁打扇,就坐下了。其次者才是周守備、荊都監眾人。一時食烹異品,果獻時新,階下一派簫韶,動起樂來。

  須臾,酒過五巡,湯陳三獻,廚役上來割了頭一道小割燒鵝,先首位劉內相賞了五錢銀子。教坊司俳官跪呈上大紅紙手本,下邊簇擁一段笑樂的院本,當先是外扮節級開場,末淨扮演起來。席上眾官看著都笑了。薛內相大喜,叫上來,賞了一兩銀子,眾戲子磕頭謝了。

  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上來彈唱了。一個箏,一個琵琶。周守備先舉手讓兩位內相:“老太監,吩咐賞他二人唱哪套詞兒?”

  劉太監道:“列位請先。”

  周守備道:“老太監自然之理,不必計較。”

  劉太監這才說道:“兩個子弟唱個‘歎浮生有如一夢裏’。”

  周守備道:“老太監,此是那歸隱歎世之詞,今日西門大人喜事,又是華誕,唱不得。”

  劉太監又道:“那你會唱‘雖不是八位中紫綬臣,管領的六宮中金釵女’?”

  周守備又插道:“此是《陳琳抱妝盒》雜記,今日慶賀,唱不得。”

  薛太監道:“你叫他二人上來,等我吩咐他。你記得《普天樂》‘想人生最苦是離別’?”

  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監,此是離別之詞,越發使不得。”

  薛太監道:“俺們內官的營生,隻曉得答應萬歲爺,不曉得詞曲中滋味,恁他們唱吧。”

  夏提刑倒還是金吾執事人員,倚仗他刑名官,一樂工上來,吩咐道:“你唱套《三十腔》,今日是你西門老爹加官進祿,又是好的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該唱這套。”

  薛內相問:“這怎的弄璋之喜?”

  周守備道:“二位老太監,此日又是西門大人公子彌月之辰,俺們同僚都有薄禮慶賀。”

  薛內相道:“這等……”於是向劉太監說:“劉家,咱們明日都補禮來慶賀。”

  西門慶謝道:“學生生一豚犬,不足為賀,倒不必老太監費心。”說畢,喚玳安裏邊叫出吳銀兒、李桂姐,席前遞酒。這兩個唱的打扮出來,花枝招颺,望上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兒,起來執壺斟酒,逐一敬奉。兩個樂工又唱一套新詞,歌喉宛轉,真有繞梁之聲。

  當夜,前歌後舞,錦簇花攢,直飲至更餘時分,薛內相方才起身說道:“生等一者過蒙盛情,二者又值喜慶,不覺留連暢飲,十分擾極,學生告辭。”

  西門慶道:“杯茗相邀,得蒙先降,頓使蓬蓽增輝,幸再寬坐片時,以畢餘興。”

  眾人俱出位說道:“生等深擾,酒力不勝。”各躬身施禮相謝。

  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隻得同吳大舅、吳二舅等,一齊送至大門。一派鼓樂喧天,兩邊燈火燦爛,前遮後擁,喝道而去。

  西門慶還留吳大舅、二舅、應伯爵、謝希大後坐。打發樂工等酒飯吃了,吩咐道:“你們明日還來答應一日,我請縣中四宅老爹吃酒,俱要齊備些才好,臨了等我一總賞你們吧。”

  眾樂工道:“小的們無不用心,明日多是官樣新衣服來答應。”吃了酒飯,磕頭去了。

  良久,李桂姐、吳銀兒搭著頭出來,笑嘻嘻道:“爹,又怕晚了。轎子來了。俺們去吧。”

  應伯爵道:“我兒,你倒且是自在!二位老爹在這裏,不說唱個曲兒與老舅聽,就要去吧?”

  桂姐道:“你不說這一聲兒,不當啞狗賣。俺們兩口沒往家裏去,媽不知怎麽盼哩。”

  伯爵道:“盼怎的?玉黃李子兒,掐了塊兒去了?”

  西門慶說道:“也罷,教她兩個去吧,本等連日辛苦了。咱教李銘、吳惠唱一回吧。”又問:“你們吃了飯了?”

  桂姐答道:“剛才大娘房裏留俺們吃了。”於是齊插燭磕頭下去。

  西門慶說:“你二位後日還來走走,再替我叫兩個,不拘鄭愛香兒也罷,韓金釧兒也罷,我請親朋吃酒。”

  伯爵道:“造化了小淫婦兒?教她叫,又討提錢使?”

  桂姐回了一句道:“你又不是架兒,你怎曉得恁切?”說畢,笑著去了。

  伯爵於是問西門慶:“哥,後日請誰?”

  西門慶道:“請喬老、二位老舅、花大哥、沈姨夫,並會中列位兄弟,歡樂一日。”

  伯爵說道:“說不得,俺們打攪得哥忒多了,到後日俺兩個還該早來,與哥做副東。”

  西門慶道:“此是二位下顧了。”

  說畢話,李銘、吳惠拿樂器上來,唱了一套。吳大舅等眾人方一齊起身。

  到次日,西門慶請本縣四宅官員。官員們先送過禮來,賀西門慶才生兒。薛內相真的補送禮來,來得早,西門慶請至卷棚內待茶。薛內相問道:“劉家沒送禮來?”西門慶告訴他:“劉老太監送過禮了。”良久,薛內相要請出哥兒來看一看,與他添壽。西門慶推卻不得,隻好教玳安後邊說去,抱哥兒出來。不一時,養娘抱官哥送出到角門首,玳安接到上麵。薛內相看見隻顧喝采:“好個哥哥!”便叫“小廝在哪裏!”隻見兩個青衣家人應聲而到,漆金方盒拿了兩盒禮物:爛紅官緞一匹、福壽康寧鍍金銀錢四個、堆金瀝粉彩畫壽星博郎鼓兒一個、銀八寶貳兩。薛內相說道:“窮內相沒什麽,這些微禮兒與哥兒耍子。”

  西門慶作揖謝道:“多蒙老公公費心。”

  看畢,讓把哥兒抱回房去了。西門慶陪薛太監吃了茶,抬上八仙桌來先擺飯,就是十二碗嗄飯,上新稻米飯。才吃罷,忽然門上人來報:“四宅老爺到了。”西門慶慌整衣冠出二門迎接。原來是知縣李達天,並縣丞錢成、主簿任廷貴、典史夏恭基,各先投拜帖,然後廳上敘禮。薛內相方出見。眾官讓薛內相居首席。席間又有尚舉人相接,分賓坐定。普座遞了一巡茶。少頃,階下鼓樂響動,笙歌擁奏,遞酒上座。教坊呈上揭帖。薛內相揀了四折《韓湘子升仙記》,又隊舞數回,十分齊整。薛內相心中大喜,喚左右拿兩吊錢出來賞賜樂工。

  那李桂姐到家後,想到西門慶做了提刑官,便與虔婆鋪謀定計。來的這日,買了盒果餡餅兒;一副豚蹄、兩隻燒鴨、兩瓶酒、一雙女鞋,教保兒挑著盒擔,絕早坐轎子先來,要拜月娘做幹娘,她做幹女兒。進來先向月娘笑嘻嘻地插燭也似拜了四雙八拜,然後才與自己的姑娘和西門慶磕頭,把月娘哄得滿心歡喜。

  月娘說道:“前日受了你媽的重禮,今日又教你費心,買這許多禮來。”

  桂姐笑道:“媽說,爹如今做了官,比不得那咱常往裏邊走。我情願隻做幹女兒吧,圖親戚來往,宅裏好走動。”

  月娘聽了,慌忙連連教她脫衣服坐。收拾罷,因問桂姐:“吳銀姐和那兩個怎還不來?”

  桂姐道:“吳銀兒,我昨日會下她,不知她怎麽還不見來。前日爹吩咐教我叫了鄭愛香兒和韓金釧兒,我來時見她們轎子都在門首,怕也就來了。”

  言未了,隻見銀兒和愛香兒,又與一個穿大紅紗衫年小的粉頭,提著衣裳包兒進了門,先望月娘花枝招颭,繡帶飄飄磕了頭。吳銀兒見李桂姐脫了衣裳坐在炕上,說道:“桂姐,你好人兒,不等俺們等兒就先來了。”

  桂姐道:“我等你來!媽見我的轎子在門首說道:‘隻怕銀姐先走了,你快去吧。’誰知你們來得遲。”

  月娘笑道:“也不遲,你們坐著,都一搭兒裏擺茶。”又問:“這位姐兒上姓?”

  吳銀兒道:“她是韓金釧兒的妹子玉釧兒。”

  不一時,小玉放桌兒,擺了八碟茶食,兩碟點心,打發四個唱的吃了。

  那李桂姐賣弄她是月娘的幹女兒,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簫兩個剝果仁兒,裝果盒。吳銀兒、鄭愛香兒、韓玉釧兒在下邊杌兒上一條邊坐著。那桂姐一徑抖擻精神,一會叫:“玉簫姐,累你,有茶倒一甌子來我吃。”一會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來,我洗這手。”那小玉真個拿錫盆舀了水,與她洗了手。吳銀兒眾人都看她睜睜的,不敢言語。桂姐又道:“銀姐,你三個拿樂器來,唱個曲兒與娘聽。我已唱過了。”這時,月娘和李嬌兒對麵坐著。吳銀兒見她這般說,隻得取過樂器來。當下鄭愛香兒彈唱,吳銀兒琵琶,韓玉釧兒隨唱,唱了一套《八聲甘州》“花遮翠擁”。

  須臾唱畢,放下樂器,吳銀兒先問月娘:“爹今日請哪幾位官家吃酒?”

  月娘道:“你爹今日請的都是親朋。”

  桂姐問道:“今日沒有那兩位公公?”

  月娘道:“昨日隻薛內相一位在這裏來,那姓劉的沒來。今日兩位都不來了。”

  桂姐道:“劉公公還好;那薛公公快頑,把人掐擰得魂也沒了。”

  月娘道:“左右是個內官家,又沒什麽,隨他擺弄一會就是了。”

  桂姐道:“娘且是說得好,乞他奈何得人慌。”

  這時,前邊各客都到齊了,西門慶冠冕著遞酒。玳安去後邊拿果盒,催四個唱的收拾上來。眾人讓喬大戶為首,先與西門慶把盞。隻見吳銀兒、鄭愛香兒、韓玉釧兒三個從後邊出來,頭上珠冠閃亮,身邊蘭麝降香。

  應伯爵一見便戲道:“怎的三個淫婦在哪裏來?攔住,休放她們進來!”又問西門慶:“東家,李家桂兒怎不來?”

  西門慶答道:“我不知道。”

  隻見鄭愛香兒彈箏,吳銀兒琵琶,韓玉釧兒撥板,啟朱唇,露皓齒,先唱《水仙子》“馬蹄金鑄就虎頭牌”一套。此時,眾人遞酒畢,喬大戶坐首席,其次者吳大舅、二舅、花大哥、沈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孫寡嘴、祝日念、雲裏手、常時節、白來創、傅自新、賁地傳。這賁四賁地傳已是頂了花子虛的空,入了十兄弟之列。共十四人上席,八張桌兒,西門慶下席主位。說不盡歌喉宛轉,舞態蹁躚,酒若波流,肴如山疊。

  到了那酒過數巡、歌吟三套之間,應伯爵就在席上開言說道:“東家,也不消教她們唱了,翻來吊過去,左右隻是這兩套狗撾門的,誰待聽!你教大官人拿三個座兒來,教她們與列位遞酒,倒還強似唱。”

  西門慶道:“且教她們孝順席尊、眾親兩套詞兒著。你這狗才,就這等搖席破座的。”

  鄭愛香兒說道:“應花子,你門背後放花子,等不到晚了!”

  伯爵親自走下席來罵道:“怪小淫婦兒,什麽晚不晚?你娘那!”教玳安:“過來,你替她把刑法都拿了。”玳安真的把她們手中樂器都收了。應伯爵一手拉著一個,都拉到席上,教她們遞酒。

  鄭愛香兒道:“怪行貨子,拉得人手腳兒不著地!”

  伯爵道:“我實和你說,小淫婦兒,時光有限了,不久青刀馬過,遞了酒吧,我等不得了。”

  謝希大便問:“怎麽是青刀馬?”

  伯爵道:“寒鴉兒過了,就是青刀馬。”

  眾人都笑了。

  當下吳銀兒遞喬大戶,鄭愛香兒遞吳大舅,韓玉釧兒遞吳二舅,兩分頭挨次遞過來。吳銀兒遞到應伯爵跟前,伯爵因問:“李家桂兒怎的不來?”吳銀兒便告訴道:“二爹,你老人家還不知道,李桂姐如今與大娘認幹女兒。我告訴二爹,隻放在心裏。前日在爹宅裏散了,都一答兒家去了,都會下了明日早來。我今早在家裏收拾了,隻顧等她。誰知她安心早買了禮,先來了,倒教我等到這咱晚,我還使丫頭往她家瞧去,說她來了,好不教媽說我。你就拜認與爹娘做幹女兒,對我說了便怎的,莫不攙了你什麽分兒?瞞著人幹事!嗔道她頭裏坐在大娘炕上,就賣弄顯出她是娘的幹女兒,剝果仁兒,定果盒,拿東拿西,把俺們往下踩。我還不知道,倒是裏邊大娘剛才悄悄對我說,她替大娘做了一雙鞋,買了一盒果餡餅兒、兩隻鴨子、一副膀蹄、兩瓶酒,老早坐了轎子來。”

  伯爵聽了說道:“她如今在這裏不出來,不打緊,我務要奈何那賊小淫婦兒出來。我對你說吧,她想必和她鴇子計較了,見你大爹做了官,又掌著刑名,一者懼怕他勢要,二者恐進去稀了,假著認幹女兒往來,斷絕不了這門兒親。我猜的是不是?我教你個法兒。她認大娘做幹女,你到明日也買些禮來,卻認與六娘是幹女兒就是了。你和她,多還是過世你花爹一條路上的人,各進其道就是了。我說的是不是?你也不消惱她。”

  吳銀兒道:“二爹說的是,我到家就對媽說。”

  說畢,遞過酒去。接著是韓玉釧兒挨著來遞酒,伯爵問到她姐韓金釧兒,逗笑了一回。

  伯爵問西門慶:“今日李桂兒怎的不教她出來?”

  西門慶道:“她今日沒來。”

  伯爵道:“我剛才聽見後邊她唱,就替她說謊!”因使玳安:“好歹後邊快叫她出來。”

  玳安不肯動,說:“這應二爹錯聽了,後邊是女先生鬱大姐彈唱與娘們聽來。”

  伯爵道:“賊小油嘴還哄我!住回等我自家後邊去叫。”

  祝日念便向西門慶說道:“哥也罷,隻請李桂姐來,與列位老親遞杯酒來,不教她唱也罷,我曉得,她今日人情來了。”

  西門慶被這起人纏不過,隻得使玳安往後邊請李桂姐去。李桂姐正在月娘上房彈著琵琶,唱與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眾人聽,見玳安進來叫她,便問:“誰使你來?”

  玳安道:“爹教我來,請桂姨上去遞一巡酒。”

  桂姐道:“娘,你看爹韶刀,頭裏我說不出去,又來叫我!”

  玳安道:“爹被眾人纏不過,才使進小的來。”

  月娘說:“也罷,你出去遞巡酒兒,快下來就是了。”

  桂姐又問玳安:“真個是你爹叫,我便出去。若是應二花子,隨問他怎的叫,我一世也不出去。”說完,向月娘鏡台前重新妝點打扮出來:頭戴銀絲髻,周圍金累絲釵梳,珠翠堆滿,上著藕絲衣裳;下著翠綾裙,尖尖一對紅鴛;粉麵貼三個翠畫花兒,一陣異香噴鼻。來到席間,朝上席隻磕了一個頭,就用灑金扇兒掩麵,佯羞整翠,立在西門慶麵前。西門慶吩咐玳安,放錦杌兒在上席,教她與喬大戶捧酒。喬大戶倒忙欠身道:“倒不消勞動,還有列位尊親。”

  西門慶道:“先從你喬大爹起。”這桂姐於是輕搖羅袖,高捧金樽,遞喬大戶酒。

  伯爵在旁說道:“喬上尊,你請坐,交她侍立。麗春院粉頭,供唱遞酒是她的職務,休要慣了她。”

  喬大戶道:“二老,此位姐兒乃是這大官府令翠,在下怎敢起動,使我坐起不安?”

  伯爵道:“你老人家放心,她如今不做婊子了,見大人做了官,情願認做幹女兒了。”

  桂姐臉紅了,說道:“汗邪你了,誰恁胡言!”

  謝希大說道:“真個有這等事,俺們不曉得。趁今日眾位老爹在此,一個也不少,每人五分銀子人情,都送到哥這裏來,與哥慶慶幹女兒。”

  伯爵說道:“還是哥做了官好。自古不怕官,隻怕管,這回子連幹女兒也有了。到明日灑上些水,看出汁兒來。”

  西門慶罵道:“你這賤狗才,單管這閑事胡說!”

  伯爵道:“胡鐵?倒打把好刀兒哩。”

  鄭愛香兒正遞沈姨夫酒,插口道:“應二花子,李桂姐便做了幹女兒,你到明日與大爹做個幹兒子吧,吊過來就是個兒幹子。”

  伯爵罵道:“賊小淫婦兒,你又少死得,我不纏你念佛。”

  李桂姐道:“香姐,你替我罵這花子兩句。”

  鄭愛香兒道:“不要理這望江南巴山虎兒,汗東山斜紋布!”

  伯爵道:“你這小淫婦,道你調子曰兒罵我,我沒的說,隻是一味兒,把你媽那褲帶子也扯斷了。由他,到明日不與你個功德,你也不怕,不把將軍為神道。”

  桂姐道:“咱休惹他,哥兒拿出急來了。”

  鄭愛香笑道:“這應二花子,今日鬼酉上車兒--推(醜)東瓜花兒醜得沒時了。他原來是個王姑來子。”

  伯爵道:“這小歪剌骨兒,諸人不要,隻我將就罷了。”

  桂姐罵道:“怪攮刀子,好幹淨嘴兒,把人的牙花也磕了。爹,你還不打與他兩下子哩,你看他恁發訕!”

  西門慶罵道:“怪狗才東西!教她遞酒,你鬥她怎的!”走向席上打了他一下。

  伯爵道:“賊小淫婦兒!你說你倚著漢子勢兒,我怕你?你們看她叫得爹那甜!”又說道:“且休教她遞酒,倒便宜了她。拿過刑法來,且教她唱一套與俺們聽著。她後邊躲了這會滑兒也夠了。”

  韓玉釧兒道:“二爹,曹州兵備管的事兒寬!”

  到晚席散,西門慶打發四個唱的出門。月娘與了李桂姐一套重綃絨金衣服,二兩銀子。

  西門慶到李瓶兒房裏看孩兒,卻見孩兒隻顧哭,便問怎麽的。瓶兒隻說:“不知怎的,睡了起來這等哭,奶也不吃。”西門慶便罵如意兒沒好生看哥兒,唬了他。又走到後邊對月娘說。月娘知道原因,原來是金蓮對瓶兒已懷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今日趁眾人在前邊擺酒忙亂,強著從奶子如意兒手中搶過官哥來抱,又一徑把孩兒舉得高高的。好在月娘看見,叫了瓶兒來接過孩兒,安頓睡下,誰知不多時便有些睡夢中驚哭,到晚發寒潮熱起來,也不吃奶,隻是哭。月娘把這一節瞞了,沒對西門慶說,隻說:“我明日叫劉婆子看他看。”

  西門慶一聽,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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