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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吳神仙相麵算命 西門慶生子加官

  西門慶見金蓮這般模樣,慌了。急忙解下雙腳,把金蓮扶坐起。半日,金蓮星眸驚閃,蘇醒過來。於是向西門慶作嬌泣聲,說道:“我的達達,你今日怎的這般大惡,險不喪了奴的性命!今後再不可這般所為,不是耍處。我如今頭目森森,莫知所之。”

  西門慶見日色已西,連忙替她披上衣裳,叫了春梅、秋菊來,收拾衾枕,同扶她歸房。春梅又回來,看著秋菊收拾吃酒的家火,才待關花園門,來昭的兒子小鐵棍從花架下鑽出來,向春梅要果子吃。春梅與了他幾個李子、桃子,趕他出了花園,關好門回來。

  西門慶扶金蓮回房中床上坐了,重斟杯酌,極盡溫存之態,見金蓮雲鬟斜,酥胸半露,猶如沉醉楊貴妃一般,淫思益熾,複與金蓮交接。是夜,二人淫樂為之無度。

  次日,西門慶往外邊去了。金蓮約飯時起來,換睡鞋,尋昨日腳上穿的那一雙紅鞋,左來右去少一隻,便打罵著秋菊去尋。這秋菊尋了幾遍沒尋著。春梅押著她進那山子底洞內去尋,在書篋內翻到一隻紅鞋,和一些棒兒香、排香包在一個紙內。拿來給金蓮瞧。金蓮初看,不見有異,蹬在腳上,才覺略緊一些,方知是來旺媳婦惠蓮的鞋兒,心中更惱,打著秋菊去院子裏頂石頭。

  這鞋昨日西門慶吊金蓮腿行樂時掉在花園裏葡萄架下,被溜進去玩耍的小鐵棍兒,來昭的十來歲的兒子,拾著了。這小猴子也不懂事,拿這鞋同陳經濟換物兒耍。陳經濟認出是金蓮的鞋,哄到手,徑來找金蓮撩逗。二人果然調笑一番,陳經濟向金蓮要了一方常用的汗巾。這時小廝來安兒來尋經濟:“爹在前廳請姐夫寫禮帖兒哩。”經濟這才離去。金蓮見一隻紅鞋被弄得漆黑,心中本來有惱,這便更是不快。

  西門慶叫經濟到前廳,封尺頭禮物,送提刑所賀千戶新升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戶。本衛親識都與他送行在永福寺。西門慶差了鉞安將禮物送去,廳上陪經濟吃了飯,歸到金蓮房中。金蓮便把小鐵棍拾鞋之事告訴了一遍。又說:“你不打與他兩下,到明日慣了他。”西門慶就不問誰告你說來,一衝性子走到前邊。見那小猴子正在石台基頑耍,上去揪住頂角,拳打腳踢,殺豬也似叫起來,方才住了手。這小猴子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慌得來昭兩口子走來扶救,半日蘇醒。慢慢問他,方知是為拾鞋之事。這一丈青氣忿忿地走到後邊廚下,指東罵西,整罵了一兩日。因金蓮在房中陪西門慶吃酒,還不知道。過了些時,金蓮與玉樓在瓶兒房中做鞋,玉樓說起此事。金蓮便告訴了西門慶。次日,要攆來昭三口子出門。多虧月娘再三攔勸,便把他們打發往獅子街房子裏看守,把平安兒換過來看守大門。月娘後來知道此事隻因金蓮所致,甚惱金蓮。

  一日,西門慶正在前廳坐,看守大門的平安兒來報:“守備府周爺差人送了一位相麵先生,名喚吳神仙,在門首伺候見爹。”西門慶喚來人進見,遞上守備帖兒,然後道有請。須臾,那吳神仙頭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足蹬草履,腰係黃絲雙穗絛,手執龜殼扇子,自外飄然進來。年約四十之上,生得神清如長江皓月,貌古似太華喬鬆,威儀凜凜,道貌堂堂。原來神仙有四般古怪:身如鬆,聲如鍾,坐如弓,走如風。這位神仙,能通風鑒,善究子平,真可謂是:觀乾象能識陰陽,察龍經明知風水。五星深講,三命秘談。審格局,決一世之榮枯;觀氣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華嶽修真客,定是成都賣卜人。

  西門慶見神仙進來,忙降階迎接,接至廳上。神仙見西門慶長揖,稽首就坐。須臾茶罷,西門慶動問神仙高名雅號,仙鄉何處,因何與周大人相識。那吳神仙坐上欠身道:“貧道姓吳名奭,道號守真。本貫浙江仙遊人。自幼從師,天台山紫虛觀出家。雲遊上國,因往岱宗訪道,道經貴處。周老總兵相約,看他老夫人目疾,特送來府上觀相。”

  西門慶道:“老仙長會哪幾家陰陽?通哪幾家相法?”

  “貧道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曉麻衣相法,又曉六壬神課。常施藥救人,不愛世財,隨時住世。”神仙道。

  西門慶聽言,益加敬重,誇道:“真乃謂之神仙也。”一麵令左右放桌兒,擺齋管待神仙。

  神仙道:“周老總兵送貧道來,未曾觀相造,豈可先賜齋?”

  西門慶道:“仙長遠來,一定未用早齋。待用過,看命未遲。”於是陪著神仙吃了些齋食素饌,抬過桌席,拂抹幹淨,討筆硯來。

  神仙說道:“請先觀貴造,然後觀相尊容。”

  西門慶便說與八字:“屬虎的,二十九歲了,七月二十八日子時生。”

  這神仙暗暗掐指尋紋,良久說道:“官人貴造:丙寅年,辛酉月,壬午日,丙子時。七月二十三日白露,已交八月算命。月令提剛辛酉,理取傷官格。子平雲:傷官傷盡複生財,財旺生官福轉來。立命申宮,是城頭土命;七歲行運辛酉,十七行壬戌,二十七癸亥,三十七甲子,四十七乙醜。官人貴造,依貧道所講,元命貴旺,八字清奇,非貴則榮之造。但戊土傷官,生在七八月,身忒旺了。幸得壬午日幹,醜中有癸水,水火相濟,乃成大器。丙子時,丙合辛生,後來定掌威權之職。一生盛旺,快樂安然,發福遷官,主生貴子。為人一生耿直,幹事無二,喜則和氣春風,怒則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財,不少紗帽戴。臨死有二子送老。今歲丁未流年,丁壬相合,目下丁火來克。若你克我者為官鬼,必主平地登雲之喜,添官進祿之榮。大運見行癸亥,戊土得癸水滋潤,定見發生。目下透出紅鸞天喜,熊羆之兆。又命宮馹馬臨申,不過七月必見矣。”

  西門慶問道:“我後來運限何如,有災沒有?”

  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說,但八字中不宜陰水太多,後到甲子運中,常在陰人之上,隻是多了底流星打攪,又將壬午日破了,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嘔血流膿之災,骨瘦形衰之病。”

  西門慶又問道:“於今如何?”

  神仙道:“目今流年,隻多日逢破敗五鬼在家吵鬧,些小氣惱,不足為災,都被喜氣神臨門衝散了。”

  “命中還有敗否?”西門慶問。

  “年趕著月,月趕著日,實難矣。”神仙說。

  西門慶滿心歡喜:“先生,你相我麵何如?”

  神仙道:“請尊容轉正,貧道觀之。”

  西門慶把座兒掇了一掇。

  神仙相道:“夫相者,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滅。吾觀官人,頭圓項短,必為享福之人;體健筋強,決是英豪之輩;天庭高聳,一生衣祿無虧;地閣方圓,晚歲榮華定取。此幾樁兒好處,還有幾樁不足之處,貧道不敢說。”

  西門慶道:“仙長但說無妨。”

  神仙道:“請官人走兩步看。”

  西門慶真個走了幾步。

  神仙道:“你行如擺柳,必主傷妻;魚尾多紋,終須勞碌。眼不哭而淚汪汪,心無慮而眉縮縮,若無刑克,必損其身。妻宮克過方可。”

  西門慶道:“已刑過了。”

  神仙道:“請出手來看一看。”

  西門慶舒手來與神仙看。

  神仙道:智慧生於皮毛,苦樂觀乎手足。細軟豐潤,必享福逸樂之人也。兩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詐;眉抽二尾,一生常自足歡娛;根有三紋,中歲必然多耗散;奸門紅紫,一生廣得妻財;黃氣發於高曠,旬日內必定加官;紅色起於三陽,今歲間必生貴子。又有一件不敢說,淚堂豐厚,亦主貪花;穀道亂毛,號為淫杪。且喜得鼻乃財星,驗中年之造化;承漿地閣,管末世之榮枯。

  承漿地閣要豐隆,準乃財星居正中。

  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機定不容。

  神仙相畢,西門慶道:“請仙長相相房下眾人。”因令小廝:“後邊請你大娘出來。”於是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等眾人也都跟了出來,落後西門大姐也來了。吳神仙依序一個個相算。

  相畢,眾婦女皆咬指以為神相。西門慶封白銀五兩與神仙,又賞守備府來人銀五錢,拿拜帖回謝。吳神仙再三辭卻,說道:“貧道雲遊四方,風餐露宿,化救萬道。周總兵送將過來,乃一時之情耳,要這財何用?決不敢受。”

  西門慶不得已,拿出一匹大布:“送仙長做一件大衣何如?”

  神仙方才受之,令小童接過了,收在經包內,稽首拜謝。西門慶送出大門,神仙揚長飄然而去。

  送走神仙,西門慶回到後廳,問月娘眾人所相何如。月娘道:“相得也都好,隻是三個人相不著。”

  西門慶問道:“那三個人相不著?”

  月娘道:“相李大姐有宿疾,到明日生貴子。她現今懷著身孕,這個也罷了。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折磨,不知怎的折磨。相春梅後日也生貴子,或者隻怕你用了她,各人子孫,也看不見。我隻不信他說春梅後來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沒官,哪討珠冠來?就有珠冠,也輪不到她頭上!”

  西門慶笑道:“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雲之喜,加官進祿之榮,我哪得官來?他見春梅和你們站在一處,又打扮不同,戴著銀絲雲髻兒,隻當是你我親生養女兒一般,或後來匹配名門,招個貴婿,故說有些珠冠之分。自古算得著命,算不著好。相逐心生,相隨心滅。周大人送來,咱不好囂了他的頭,教他相相除疑罷了。”說畢,月娘房中擺下飯,打發吃了飯。

  西門慶手拿芭蕉扇兒,信步閑遊,來花園大卷棚內聚景堂中,周圍放下簾櫳,四下花木掩映,正值日當中午時分,又聞綠陰深處一派蟬聲,忽然風送花香,襲人撲鼻。西門慶坐於椅上以手扇搖涼,隻見來安兒、畫童兒兩個小廝來井上打水。西門慶道:“叫一個來,拿澆冰安放盆內。”來安兒忙走上前來。西門慶吩咐:“到後邊對你春梅姐說,有梅湯提一壺來,放在這冰盤內湃著。”來安兒應諾去了。

  半日,隻見春梅家常露著頭,戴著銀絲雲髻兒,穿著毛青布褂兒,桃紅夏布裙子,手提一壺蜜煎梅湯,笑嘻嘻走來,問道:“你吃了飯了?”

  西門慶道:“我在後邊上房裏吃了。”

  春梅說:“嗔道不進房裏來。把這梅湯放在冰內湃著你吃?”西門慶點頭兒。春梅湃上梅湯,走來扶著椅兒,取過西門慶手中芭蕉扇兒,替他打扇,問道:“頭裏大娘和你說什麽話來?”

  “說吳神仙相麵一節。”

  “那道士平白說我有戴珠冠的分,教大娘說有珠冠隻怕輪不到她頭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從來旋的不圓砍的圓。各人裙帶上衣食,怎麽料得定?莫不長遠隻在你家做奴才吧!”

  西門慶笑了:“小油嘴兒,自胡亂!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兒,就替你上了頭。”於是把她摟在懷裏,手扯著手兒玩耍。又問她:“你娘在後邊,還是在屋裏?怎麽不見?”

  春梅道:“娘在屋裏,教秋菊熱下水要洗浴,等不得就在床上睡了。”

  “等我吃了梅湯,鬼混她一混去。”西門慶笑著道。

  於是春梅向冰盆倒了一甌兒梅湯與西門慶。西門慶呷了一口,湃骨之涼,透心沁齒,如甘露灑心一般。

  須臾吃畢,西門慶搭伏著春梅肩膀兒,轉過角門,來到金蓮床房中。掀開簾櫳進來,看見金蓮睡在正麵一張新買的螺鈿床上。原來因李瓶兒房中安著一張螺鈿廠廳,金蓮旋教西門慶使了六十兩銀子,也替她買了這樣一張,有欄杆的,兩邊槅扇都是螺鈿攢造,安在床內,樓台殿閣,花草翎毛。裏麵三塊梳背,都是鬆竹梅歲寒三友。掛著紫紗帳幔,錦帶銀鉤,兩邊香球吊掛。金蓮赤露玉體,隻著紅綃抹胸兒,蓋著紅紗衾,枕石鴛鴦枕,在涼之上睡思正濃。房裏異香撲鼻。西門慶一見,淫心頓起,令春梅帶上門出去,悄悄脫了衣褲,上得床來,掀開紗被,見她玉體互相掩映,戲將兩股輕開,交接求歡。

  金蓮睜開眼笑道:“怪強盜,三不知多咱進來?奴睡著了,就不知道。奴睡得甜甜的,鬼混死了我!”

  西門慶道:“我便罷了,若是個生漢子進來,你也推不知道吧?”

  金蓮道:“我不好罵的,誰人七個頭八個膽,敢進我這房裏來!隻許你恁沒大沒小的罷了。”

  原來,金蓮因前日西門慶在翡翠軒誇獎李瓶兒身上白淨,就暗暗將茉莉花蕊兒攪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得白膩光滑,異香可愛,欲奪其寵。西門慶見她身體雪白,穿著新做的兩隻大紅睡鞋,怎能不愛?

  金蓮說道:“怪貨,隻顧端詳什麽?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兒的身上白就是了。她懷著孩子,你便輕憐痛惜,俺們是拾兒,由著這等掇弄。”

  西門慶問道:“說你等著我洗澡來?”

  金蓮問道:“你怎得知道來了?”

  “是春梅說的。”

  “你洗,我教春梅掇水來。”

  不一會,把浴盆掇到房中,注了湯。二人下床來,同浴蘭湯,共效魚水之歡。洗浴了一會,西門慶乘興把金蓮仰臥在浴板之上,兩手執其雙足跨而提之,掀騰幹。金蓮恐怕香雲拖墜,一手扶著雲鬢,一手扳著盆沿,口中燕語鶯聲,百般難述。二人盡興而止,拭抹身體幹淨,撤去浴盆,隻著薄纊短襦上床,安放炕桌果酌飲酒。

  金蓮教秋菊取白酒來,又向床擱板上方盒中拿果餡餅與西門慶吃,恐怕他肚中饑餓。隻見秋菊半日拿上一銀注子酒來。金蓮才待斟在盅上,摸了摸冰涼的,就往秋菊臉上一潑,罵她不該拿冷酒來。那秋菊不服,口裏喃喃呐呐說道:“每日爹娘還吃冰湃的酒兒,誰知今日又改了腔兒。”金蓮聽了,罵了出來,又要春梅打她嘴巴。春梅說:“皮臉,沒的打汙濁了我手。娘隻教她頂著石頭跪著吧。”於是不由分說,拉到院子內,教她頂著塊大石頭跪著。金蓮重新教春梅暖了酒來,陪西門慶吃了幾盅,掇去酒桌,放下紗帳,吩咐拽上房門,兩人相抱而寢。

  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張涼椅上納鞋,隻見琴童兒在角門首探頭探腦地觀看,便問道:“你有甚話說?”那琴童又見秋菊頂著石頭跪在院內,隻顧用手往來指劃。春梅罵道:“怪囚根子,你有甚話,說就是了,指手劃腳怎的!”

  琴童笑了半日,方才說:“有看墳的張安兒在外邊等爹說話哩。”

  春梅道:“賊囚根子,張安就是了,何必大驚小怪,見鬼也似!悄悄兒的,爹和娘在屋裏睡著了,驚醒他,你就是死。你且教張安在外邊等等兒。”

  琴童走出來,在外邊約等夠半日,又走來角門首,探問:“姐,爹起來了不曾?”

  春梅道:“怪囚,失張冒勢,恁唬我一跳!有要沒緊,兩頭回來遊魂哩。”

  琴童道:“張安等爹出去見了,說了話,還要趕出門去,怕天晚了。”

  春梅道:“爹娘正睡得甜甜兒的,誰敢攪擾他。你教張安且等著去,十分晚了,教他明日去吧。”

  正說著,西門慶已在房裏聽見,便叫春梅進房,問誰說話。春梅說了,西門慶讓拿衣服穿來。金蓮便問:“張安來說什麽話?”

  西門慶道:“張安前日來說,咱家墳隔壁,趙寡婦家莊子兒,連地要賣,價錢三百兩銀子。我隻還她二百五十兩,教張安和她講去。若成了,我教賁四和陳姐夫去兌換銀子。裏麵一眼井,四個井圈打水。我買了這莊子,展開合為一處,裏麵蓋三間卷棚、三間廳房、疊山子花園、鬆牆、槐樹棚、井亭、射箭廳、打球場、耍子去處,破使幾兩銀子收拾也罷。”

  金蓮道:“也罷,咱買了吧。明日你娘們上墳,在那裏好遊玩耍子。”

  西門慶往前邊和張安說話去了。

  金蓮起來,向鏡台前重勻粉臉,再整雲鬟,出來院內,要打秋菊,喝令琴童打她二十板子。琴童打到十板子上,多虧瓶兒笑嘻嘻走來勸住了。金蓮教秋菊與瓶兒磕頭,放她起來,廚下去了。瓶兒告訴金蓮李嬌兒買丫頭之事。二人去後邊,果然是李嬌兒問了西門慶,用七兩銀子買了個丫頭,改名夏花兒,房中使喚。

  來保同吳主管五月二十八日動身離了清河縣,押送生辰擔,一路朝登紫陌,暮踐紅塵,饑餐渴飲,夜住曉行。正值大暑炎蒸天氣,爍石流金之際,路上十分難行。這日到了東京萬壽門外,尋客店安下。次日,齎抬馱箱禮物,徑到天漢橋蔡太師府門前伺候。來保教吳主管押著禮物,他穿上青衣,徑向守門官吏唱了個喏。那守門官吏問道:“你是哪裏來的?”

  來保答道:“我是山東清河縣西門員外家人,來與老爺進獻生辰禮物。”

  官吏罵道:“賊少死野囚軍!你那裏便興你東門員外、西門員外,俺老爺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論三台八位,不論公子王孫,誰敢在老爺府前這等稱呼?趁早靠後!”

  內中有認得來保的,便安撫來保說道:“此是新參的守門官吏,才不多幾日,他不認得你,休怪。你要稟見老爺,等我請出翟大叔來。”

  來保便向袖中取出一包銀子,重一兩,遞與那人。

  那人道:“我倒不消。你再添一份,與那兩個官吏,休和他一般見識。”

  來保連忙拿出三包銀子來,每人一兩,都打發了。那官吏才有些笑容兒,說道:“你既是清河縣來的,且略候候,等我領你先見翟管家。老爺才從上清寶籙宮進了香回來,書房內睡。”

  良久,請到翟管家出來,穿著涼鞋淨襪,青絲絹道袍。來保見了,先磕下頭去。翟管家答禮相還,說道:“前者累你。你來與老爺進生辰擔禮來了?”

  來保先遞上一封揭帖,使腳下人捧著一對南京尺頭,三十兩白金,說道:“家主西門慶,多上複翟爹,無物表情,這些薄禮,與翟爹賞人。前者鹽客王四之事,多蒙翟爹費心。”

  翟謙道:“此禮我不當受。罷,罷,我且收下。”

  來保又遞上太師壽禮帖兒,翟謙看了還付與來保,吩咐把禮抬進來,到二門裏首伺候。原來二門西首有三間倒座,來往雜人都在那裏待茶。須臾,一個小童拿來兩盞茶與來保、吳主管吃。

  少頃,太師出廳,翟謙先稟知太師。太師然後令來保、吳主管進見,跪於階下。翟謙先把壽禮揭帖呈遞與太師觀看,來保、吳主管各捧獻禮物。但見黃烘烘金壺玉盞,白晃晃揀銀仙人,良工製造費工夫,巧匠鑽鑿人罕見;錦繡蟒衣,五彩奪目;南京紵緞,金碧交輝;湯羊美酒,盡貼封皮;異果時新,高堆盤榼。蔡京如何不喜?便道:“這禮物決不好受的,你還將回去。”

  來保和吳主管慌了,在下叩頭。來保說道:“小的主人西門慶,沒甚孝順,些小微物,進獻老爺賞人便了。”

  太師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旁邊左右祗應人等,把禮物盡行收下去。太師又道:“前日那滄州客人王四峰之事,我已差人下書與你巡撫侯爺說了,可見了分上不曾?”

  來保道:“蒙老爺天恩,書到,眾鹽客都牌提到鹽運司,與了勘合,都放出來了。”

  太師因向來保說道:“禮物我故收了。累次承你主人費心,無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

  來保答道:“小的主人,一介鄉民,有何官役。”

  太師道:“既無官役,昨日朝廷欽賜了我幾張空名告身劄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東提刑所做個理刑副千戶,頂補千戶賀金的員缺,好不好?”

  來保慌得叩頭謝道:“蒙老爺莫大之恩,小的家主舉家粉首碎身,莫能報答。”

  於是太師喚堂候官抬書案過來,即時僉押了一道空名告身劄付,把西門慶名字填注上麵,列銜“金吾衛衣左所副千戶、山東等處提刑所理刑”。向來保道:“你二人替我進獻生辰禮物,多有辛苦。後邊跪的是你什麽人?”

  來保才待說是夥計,那吳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門慶舅子,名喚吳典恩。”

  太師道:“你既是西門慶舅子,我觀你倒好個儀表。”喚堂候官取過一張劄付:“我安你在本處清河縣做個驛丞,倒也去得。”

  吳典恩慌得磕頭如搗蒜。

  太師又取過一張劄付來,把來保名字填寫了,在山東鄆王府做了一名校尉。

  來保磕頭謝了,領了劄付。

  太師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掛號,討勘合,限日上任應役。又吩咐翟謙西廂房管待酒飯,討十兩銀子與他二人做路費。

  當下翟謙把來保、吳主管邀到廂房管待,廚下大盤大碗,肉賽花糕,酒如琥珀,湯飯點心齊上,飽餐了一頓。翟謙向來保說:“我有一件事,央及你爹替我處處,未知你爹肯應承我否?”

  來保道:“翟爹說哪裏話!蒙你老人家這等老爺前扶持看顧,不揀甚事,但肯吩咐,無不奉命。”

  翟謙說道:“不瞞你說,我答應老爺,每日隻賤荊一人,我年也將及四十,常有疾病,身邊通無所出。央及你爹,隻說你那貴處有好人才女子,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尋一個送來。該多少財禮,我一一奉過去。”於是將一封人事並回書付與來保,又體己送二人五兩盤纏。

  來保再三不肯受,說道:“剛才老爺上已賞過了,翟爹還收回去。”

  翟謙道:“那是老爺的,此是我的,不必推辭。”

  當下吃畢酒飯,翟謙道:“如今我這裏替你差個辦事官,同你到下處,明早好往吏兵二部掛號,就領了勘合,好起身。省得你明日又來,途間往返了。我吩咐了去,部裏不敢遲滯了你文書。”當時喚了個辦事官,名喚李中友,吩咐道:“你與二位,明日同到部裏掛了號,討勘合來回我話。”

  李中友與來保、吳典恩作辭翟謙,出了府門,來到天漢橋街上白酒店內會話。來保管待酒飯,又與了李中友三兩銀子,約定明日絕早,先到吏部,然後到兵部,都掛號討了勘合。二部官吏聞知是太師老爺府裏,誰敢遲滯顛倒奉行。金吾衛太尉朱劄即時使印,僉了票帖,行下頭司,把來保填注在本處山東鄆王府當差。又拿了個拜帖,回翟管家。不消兩日,把事情幹得完備。來保與吳主管二人雇了頭口起身,星夜兼程回清河縣來報喜。

  這日,正是三伏天氣,十分炎熱。西門慶在家中聚景堂中大卷棚內,賞玩荷花,避暑飲酒。吳月娘與西門慶居上坐,諸妾與大姐兩邊列坐,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在旁彈唱。這酒席他人難比:盆栽綠草,瓶插紅花。水晶簾卷蝦須,雲母屏開孔雀。盤堆麟脯,佳人笑捧紫霞觴;盆浸冰桃,美女高擎碧玉斝。食烹異品,果獻時新。弦管謳歌,奏一派聲清韻美;綺羅珠翠,擺兩行舞女歌兒。當筵象板撒紅牙,遍體舞裙鋪錦繡。消遣壺中閑日月,遨遊身外醉乾坤。

  妻妾正飲酒中間,獨不見了李瓶兒。月娘向繡春說道:“你娘往屋裏做什麽哩,怎的不來吃酒?”

  繡春回道:“我娘害肚裏疼,屋裏歪著哩,便來也。”

  月娘催道:“還不快對她說去,休要歪著,來這裏坐坐,聽聽唱吧。”

  西門慶便問月娘怎的。月娘說了,又對玉樓說道:“李大姐七八臨月,隻怕攪撒了。”

  金蓮道:“大姐姐,她哪裏是這個月,約她是八月裏孩子,還早哩!”

  西門慶道:“既是早哩,使丫頭請你六娘來聽唱。”

  不一會,瓶兒來到。月娘對她說道:“隻怕你掉了風冷氣,你吃上盅熱酒,管情就好了。”

  於是,各人麵前斟滿了酒。西門慶吩咐春梅四人唱起了《人皆畏夏日》。

  瓶兒在酒席上隻是把眉頭皺著,也沒等得唱完了,便回房中去了。月娘見了,擔著心,使小玉房中瞧去。小玉回來報說:“六娘害肚裏疼,在炕上打滾哩。”

  月娘慌了:“我說是時候了,這六姐還強說早哩!還不喚小廝來,快請老娘去。”

  西門慶當即令來安兒:“風跑,快請蔡老娘去。”說完,酒也不吃了。眾人都來瓶兒房中。

  月娘問道:“李大姐,你心裏覺怎的?”

  瓶兒回道:“大娘,我隻心口連小肚子,往下憋墜著疼。”

  月娘勸道:“你起來,休要睡著,隻怕滾壞了胎。老娘請去了,便來也。”

  少頃,瓶兒疼得緊了,月娘又問眾人道:“使了誰請老娘去了?這咱還不見來。”

  玳安道:“爹使了來安去了。”

  月娘罵道:“這囚根子,你還不快迎迎去!平白沒算計,使那小奴才去,有緊沒慢的。”

  西門慶聽了,叫玳安快騎了騾子趕了去。月娘道:“一個風火事,還像尋常慢條斯理兒的。”

  潘金蓮見李瓶兒待養孩子,心中未免有幾分氣。在房裏看了一會,把孟玉樓拉出來,兩人站在西稍間簷柱兒底下,一麵歇涼,一麵說話。金蓮說道:“耶!緊著熱剌剌地擠了一屋子裏人,也不是養孩子,都看著下象膽哩!”

  良久,蔡老娘進門,磕頭見禮。月娘引她看瓶兒。蔡老娘向床前摸了摸瓶兒身上,說道:“是時候了。”月娘當下吩咐眾人去自己房中取繃接、草紙。

  金蓮隻在外頭說風涼話。

  良久,隻聽房裏“呱”的一聲,養下來了。蔡老娘道:“對當家的老爹說,討喜錢,分娩了一位哥兒。”吳月娘報與西門慶。西門慶慌得連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滿爐降香,告許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子母平安,臨盆有慶,坐草無虞。潘金蓮聽見生下孩子來,合家歡喜,越發怒氣生,走去自己房裏,自閉門戶,向床上哭去了。時宣和四年戊申六月二十一日也。

  蔡老娘收拾孩子,咬去臍帶,埋畢衣胞,熬了些定心湯,打發李瓶兒吃了,安頓孩兒停當。月娘讓老娘後邊管待酒飯。臨去,西門慶與了她五兩一錠銀子,許洗三朝來,還與她一匹緞子。這蔡老娘千恩萬謝出門。

  當日西門慶進房去,見一個滿抱的孩子,生得甚是白淨,心中十分歡喜。合家無不欣悅。晚夕,西門慶就在李瓶兒床房中歇了,不住來看孩兒。次日巴天不明早起來,拿十副方盒,使小廝各親戚鄰友處分投送喜麵。

  應伯爵、謝希大聽見西門慶生了兒子,送喜麵來,慌得兩步做一步走來賀喜。西門慶留他倆在卷棚內吃麵。剛打發去了,正在廳上亂著,使小廝叫媒人來,尋養娘看奶孩子。忽有薛嫂兒領了個奶子來,原是小人家媳婦兒,年三十歲,新近丟了孩兒,不上一個月。男子漢當軍,過不得,恐出征去無人養贍,隻要六兩銀子,要賣她。月娘見她生得幹淨,對西門慶說,兌換了六兩銀子留下,起名如意兒,教她早晚看奶哥兒。又把老馮叫來暗房中使喚,每月與她五錢銀子,管顧她衣服。

  正歡喜熱鬧著,次日,忽然平安報:“來保、吳主管從東京回來,現在門首下頭口。”不一會,二人進來,見了西門慶報喜。

  西門慶問:“喜從何來?”

  二人悉把到東京見蔡太師進禮一節,從頭至尾訴說一遍。來保道:“老爺見了禮物甚喜,說道:‘我累次受你主人禮太多,無可補報。’於是問爹原祖上有甚差事。小的說:‘一介鄉民,並無寸役在身。’太師老爺說,朝廷欽賞了他幾張空名誥身付,與了爹一張,填寫爹名姓在上,填注在金吾衛副千戶之職,就委差在本處提刑所理刑,頂補賀老爹員缺。把小的做了鐵鈴衛校尉,填注鄆王府當差。吳主管升做本縣驛丞。”說著,把一樣三張印信付並吏兵二部勘合並誥身都取出來放在桌上,與西門慶觀看。

  西門慶看見上麵銜著許多印信,朝廷欽依事例,果然自己是副千戶之職,不覺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向腮邊笑臉生。趕緊把這朝廷明降拿到後邊與吳月娘眾人觀看,說:“太師老爺抬舉我,升我做金吾衛副千戶,成五品大夫之職。你頂受五花官誥,坐七香車,做了夫人。又把吳主管攜帶做了驛丞,來保做了鄆王府校尉。吳神仙相我不少紗帽戴,有平地登雲之喜,今日果然不上半月,兩樁喜事都應驗了。”想了想,又說道:“李大姐養的這孩兒甚是腳硬,到三日洗了三,就起名叫做官哥兒吧。”

  來保進來,與月娘眾人磕頭,說了會話。然後西門慶吩咐他明日早上把文書下到提刑所衙門裏,與夏提刑知會了;吳主管明日早下文書到本縣。來保作辭西門慶回家去了。

  到次日,洗三畢,眾親鄰朋友,一概都知道西門慶第六個娘子新添了娃兒。未過三日,就有如此美事,官祿臨門,平地做了千戶之職,誰人不來趨附?送禮慶賀,人來人去,一日不斷頭。

  西門慶次日使來保去提刑所、本縣下文書,又使人做官帽,喚趙裁率領四五個裁縫在家來裁剪尺頭,攢造圓領,叫來許多匠人,釘了七八條都是四指寬、玲瓏雲母、犀角、鶴頂紅、玳瑁魚骨香帶。

  西門慶為做官忙得熱鬧,吳典恩卻要借銀上任。這日他走到應伯爵家,把做驛丞之事說了,再三央求伯爵,要問西門慶借銀子上下使用,並許伯爵“借銀子出來,把十兩買禮物謝老兄”,說著,跪在地下。

  伯爵慌忙一手拉起,說道:“此是成人之美。大官人照顧你東京走了這遭,攜帶你得此前程,也不是尋常小可。”又問:“你如今所用,多少才夠?”

  吳典恩道:“不瞞老兄說,我家活人家,一文錢也沒有。到明日上任,參官贄見之禮,連擺酒,並治衣類鞍馬,少說也得七八十兩銀子,哪裏區處?如今我寫了一紙文書在此,也沒敢下數兒。望老兄好歹扶持小人,在旁加美言,事成恩有重報,不敢有忘。”

  伯爵看了文書,說道:“吳二哥,你說借出這七八十兩銀子來,也不夠使。依我,取筆來寫上一百兩。恒是看我麵,不要你利錢,你且得手使了。到明日,做上官兒,慢慢陸續還他,也是不遲。常言俗語說得好:借米下得鍋,討米下不得鍋。哄了一日是兩晌。何況你又在他家曾做過買賣,他哪裏把你這幾兩銀子放在心上!”

  吳典恩聽了,謝了又謝。於是把文書上填寫了一百兩之數。

  填畢,兩個吃了茶,一同起身,徑往西門慶家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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