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安含淚委屈回馬到家,吳月娘和孟玉樓、潘金蓮正在房裏坐等,見玳安一人,便問:“你接了爹來了不曾?”
玳安兩眼紅紅的,淚水還在打轉轉:“小的被爹踢罵了回來。爹還說,哪個再使人接,來家都罵。”把院裏的事如此這般說了。
月娘便道:“你看恁不合理!不來便了,如何去罵小廝來?如何狐迷變心這等的!”
玉樓也說道:“你踢將小廝便罷了,如何連俺們都罵將來。”
金蓮忍不住這口氣:“十個九個院中淫婦,和你有甚情實?常言說的好: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煙花寨。”
正在此時,李嬌兒聞知玳安自院中來家,走來窗下潛聽,聽潘金蓮對著人罵她家千淫婦、萬淫婦,不由懷恨在心。
金蓮回到屋中,知道西門慶不來家了,便把兩個丫頭打發去睡,推往花園中遊玩,把琴童叫進房來,與他酒吃。待把小廝灌醉了,掩閉了房門,褪衣解帶,幹做在一處。自此為始,金蓮每夜叫這小廝進房中如此,未到天明,就打發出來,背地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帶在頭上,又把裙邊帶的錦香囊股子葫蘆兒也與了他,係在身底下。不料這小廝年輕不守本分,常常和別的小廝在街吃酒耍錢,頗露出圭角。
一日,這風聲吹到孫雪娥與李嬌兒耳朵內。原來,自從西門慶收用了春梅,金蓮便對春梅另眼關照,主仆二人常合作在一處對付別人。雪娥因自己已被扶正為四娘,不服春梅的傲眼傲臉。春梅依恃自己已是主子的人了,又有金蓮撐腰,不把雪娥放在眼中。金蓮又曾激將西門慶打了雪娥一頓,如此結下仇恨。李嬌兒也早已對金蓮懷恨在心。二人商議道:“賊淫婦,往常言語假撇清,如何今日也做出來了,偷養的竟是小廝!”一同來告月娘。
月娘再三不信,說道:“你們不該和她合氣。惹得孟三姐不怪?隻說你們擠撮她的小廝。”二人無言而退。
不想,金蓮夜間和小廝在房中行事,忘記關廚房門,被丫頭秋菊出來淨手看見了。次日傳與後邊小玉,小玉又對雪娥說,雪娥找來李嬌兒再到月娘麵前告訴。這日正是七月二十七日,西門慶剛從院中來家,預備上壽的事。月娘聽了二人之說,道:“他才來家,又是他的好日子。能讓他知道這事?”
二人說道:“這是她屋裏丫頭親口說出來的,又不是俺們葬送她。大娘不說,俺們對爹說去。若是饒了這個淫婦,自除非饒蠍子娘是的!”
月娘說道:“你們不依我,隻顧說去,等會亂將起來,我不管你們。”
二人不聽,約西門慶進房,告訴此事。
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走到前邊坐下,一片聲叫琴童兒。金蓮聞知,慌了手腳,使春梅忙把小廝叫來,囑咐千萬不要說出去,又把小廝頭上簪子都要過來收了。著了慌,就忘了解那香囊葫蘆下來。
琴童被西門慶叫到前廳跪下。吩咐三四個小廝,選大板子伺候,問道:“賊奴才,你知罪麽?”
琴童半日不敢言語。
西門慶令左右:“除了他帽子,拔下簪子來我瞧。”
帽子除下,卻不見有簪子,西門慶問道:“你戴的金裹頭銀簪子哪裏去了?”
“小的並沒有什麽銀簪子。”
“奴才還搗鬼!與我旋剝了衣服,拿板子打。”
當下兩三個小廝,一個剝去他的衣服,一個扯了他的褲子。忽見他身底下穿著玉色絹兒,兒帶上露出錦香囊葫蘆兒。西門慶吩咐拿上來瞧。認得,是潘金蓮裙邊帶的物件,不覺心中大怒,問道:“此物從哪裏得來?你實說,是誰與你的?”
琴童此時唬得半日開口不得,想了想說道:“這是小的某日打掃花園,在園內拾的,並不曾有人與我。”
西門慶惱怒切齒,喝令:“與我捆起,著實打!”
須臾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順腿淋漓。西門慶又教大家人來保:“把奴才兩個鬢與我撏了,趕將出去,再不許進門。”
那琴童磕了頭,哭哭啼啼出門而去。
這一切,潘金蓮在房中聽見,如提在冷水盆內一般。不一時,西門慶進房來,金蓮已是戰戰兢兢,渾身無了脈息,小心在旁服侍接衣服。西門慶兜臉一個耳刮子,把婦人打了一跤。吩咐春梅,把前後角門頂了,不許放一個人進來。自己拿了張小椅兒坐在院內花架兒底下,取了一根馬鞭子拿在手裏,喝令:“淫婦脫了衣裳跪著!”
金蓮自知理虧,不敢不跪,倒是真個脫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麵前,低垂粉麵,不敢出一聲兒。
“賊淫婦,你休推睡裏夢裏,奴才我才已審問明白,他一一都供出來了。你實說,我不在家,你與他偷了幾遭?”西門慶厲聲問道。
金蓮哭了:“天麽,天麽!可不冤屈殺了我罷了!自從你不在家半個來月,奴白日裏隻和孟三姐做一處做針指,到晚夕早關了房門就睡了,沒事不敢出這角門邊兒來,你不信,隻問春梅便了。有甚私鹽私醋,她有個不知道的?”因叫過春梅:“姐姐,你過來,親對你爹說。”
西門慶罵道:“賊淫婦!有人說你把頭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都偷偷與了小廝。你如何不認?”
金蓮道:“這就屈殺了奴罷了!是哪個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婦,嚼她那旺跳的身子!見你常時進奴這屋裏來歇,無非都氣不憤,拿這有天沒日頭的事壓枉奴。就是你與的簪子,都有數兒,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日想起什麽來,與那奴才?好成材的奴才!也不枉說的,恁一個尿不出來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纂一篇舌頭!”
西門慶道:“簪子有沒有罷了。”因向袖中取出琴童那香囊來,說道:“這個是你的物件兒,如何打小廝身底下捏出來?你還口強什麽!”說著紛紛地惱了,舉起鞭子向她白馥馥香肌上“颼”地一馬鞭子。
金蓮疼痛難忍,眼噙粉淚,沒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饒了奴吧!你容奴說,奴便說;不容奴說,你就打死奴,也隻臭煙了這塊地。這個香囊葫蘆兒,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園裏做生活,因從木香欄下過,帶兒係不牢,就抓落在地,我哪裏沒尋,誰知這奴才拾了。奴並不曾與他。”
隻這一句,就合著剛才琴童所供,西門慶無話再問,又見金蓮脫得光赤條條,花朵兒般身子,嬌啼嫩語,跪在地下,那怒氣早已鑽入爪哇國去了,心已回動了八九分。於是叫過春梅,摟在懷中問道:“淫婦果然與小廝有首尾沒有?你說饒了她,我就饒了吧。”
春梅撒嬌撒癡,坐在西門慶懷裏說道:“這事兒,爹,你好沒的說!和娘成日唇不離腮,娘肯與那奴才!這都是人氣不憤俺娘兒們,作做出這樣事來。爹,你也要個主張。好把醜名兒頂在頭上,傳出外邊去好聽?”
幾句話把西門慶說得一聲兒不言語,丟了馬鞭子,一麵教金蓮起來穿上衣服,一麵吩咐秋菊看菜兒,放桌兒吃酒。金蓮聰明,當下滿斟一杯,跪在地下,雙手遞上去,等西門慶接盅兒。
西門慶說道:“我今日饒了你。今後我若不在家,你要洗心改正,早關了門戶,不許你胡思亂想!我若知道你有半點差錯,定不饒你!”說完接了酒盅。
金蓮一麵說:“奴知道了。”一麵插燭似地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方才安座兒在旁陪坐飲酒。
正飲著,忽聽小廝打門,說前邊有吳大舅、吳二舅、傅夥計、女兒、女婿等眾親戚送禮來祝壽。西門慶撇了金蓮,整衣出來陪待賓客。那時,應伯爵、謝希大等眾人都有人情送來。院中李桂姐也使保兒送禮來。西門慶忙亂著,收禮發柬。
晚上,西門慶本想去月娘房中歇,因吳大妗子來了,在月娘房中歇息,於是走到玉樓房中宿歇。玉樓白天聽說金蓮受辱挨打,瞞著眾人去看了她,金蓮向她哭訴冤屈。這當兒對西門慶說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並無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嬌兒、孫雪娥兩個有言語,平白把我的小廝紮筏子。你不問青紅皂白,就把他屈了。你休怪六姐,我就替她賭了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個不說的?”
西門慶道:“我問春梅,她也是這般說。”
玉樓又說:“她今在房中不好哩,你不去看她看去?”
西門慶道:“我知道,明日到她房中去。”
第二日,西門慶正生日,有周守備、夏提刑、張團練、吳大舅等許多官客飲酒。又拿轎子接了李桂姐並兩個唱的,唱了一日。
李嬌兒見侄女來,引著拜見月娘眾人,在上房裏坐,吃茶。桂姐請潘金蓮見,連使丫頭請了兩遍,不出來,隻說心中不好。到晚夕,桂姐臨家去,拜辭月娘。月娘送她一件雲絹比甲兒、汗巾、花翠之類,同李嬌兒送出到門首。桂姐走到花園角門首,說:“好歹見見五娘。”可金蓮還是不見,使春梅把角門關閉,如煉鐵桶相似,再怎叫就是不開。桂姐滿麵羞訕而去,心中怨恨。
晚上,西門慶進到金蓮房內來,金蓮雲鬟不整,花容倦淡,迎接進房,替他脫衣解帶,伺候茶湯腳水,百般殷勤扶侍,把小意兒貼戀。到夜裏,枕席魚水歡娛,屈身忍辱,好話說盡,無所不至。把西門慶說得窩盤住了,一夜淫欲無度。
到次日,西門慶往院中李家來,李桂姐正打扮著陪客坐著,聽說他來了,洗去濃妝,除了釵環,倒在床上,裹衾而臥。等西門慶問起,便說起金蓮不願接見,自己受辱之事。西門慶設法勸慰。桂姐要西門慶回去剪下金蓮一綹頭發拿來才見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好子弟。
西門慶回去果然推說做網巾向金蓮要頭發,金蓮這幾日提心吊膽,用心服侍,唯恐西門慶變心相惡,讓西門慶剪去一大綹黑發。
西門慶把頭發交給桂姐,桂姐背地裏把這黑油一般的好頭發絮在鞋底下,每日踩踏。金蓮不知內情,隻是心中不快,茶飯慵餐。吳月娘請了劉婆子來看視。劉婆子說金蓮中了邪,推薦了她的老公劉理星來燒符施法驅邪,治了潘金蓮的心病。
八月十四日,西門慶去隔壁花子虛家應約,不想花子虛不在家,與李瓶兒撞了個正著。西門慶以前也見過這婦人一麵,不曾細玩其詳,今日是對麵相見,果然生得白淨又有姿色,忙向前深深作揖。
瓶兒見是西門慶,還了萬福,轉身退入,使繡春丫頭出來請西門慶坐。自己則半露嬌容,告訴西門慶,花子虛適才有小事出去,這就來。又囑托西門慶:“今日他請大官人往那院裏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麵,勸他早些來家。”
西門慶滿口應承。
果然,花子虛來家,拉西門慶去院內吃吳銀姐的生日酒。晚夕,西門慶相伴酩酊大醉的花子虛一同來家,交給了瓶兒。瓶兒感謝再三,並說:“往後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麵,勸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報,不敢有忘。”
西門慶見她話中有意,心中自然明白,好不高興。此後,朝朝暮暮,來來往往,竟已是勾搭入港。西門慶與花子虛家僅一牆之隔,西門慶從花園中越牆而過便是花家後院。
此事把花子虛瞞個嚴嚴實實,卻躲不過潘金蓮的眼睛,第二次翻牆時便被金蓮察覺,三問四審,從西門慶口裏掏出了實情。西門慶趕緊把瓶兒給自己的一對宮裏用的金玲瓏壽字簪兒送與金蓮,金蓮才沒有大發作。金蓮又提出三件事:“頭一件,不許你往院裏去;第二件,要依我說話;第三件,你過去和她睡了,來家就要告訴我,一字不許你瞞我。”西門慶答應全依了。
一日,花子虛因房族中兄弟花大、花三、花四為分家財告官,在院裏的鄭愛香兒家吃酒時被幾個做公的拿了。瓶兒隻得央求西門慶上下打點,給了西門慶三千兩銀子做人情之用。因心事已放在了西門慶身上,便連帶四口描金箱櫃、蟒衣玉帶、帽頂絛環、提係條脫、珍寶玩好一發從後院牆上運了過來。西門慶又求親家陳宅一封書,上京下府,終將花子虛放了出來。雖然官府不再追要先前奢費之財,也把現有住宅,莊田變賣,分給那三位族兄弟。花子虛分文已無,本想去問西門慶三千銀子有無剩餘,被瓶兒一頓臭罵。瓶兒暗地裏又幾次催西門慶買下現在的房宅,而且用的是瓶兒的銀子。西門慶隻好買下。花子虛好不容易湊齊一些銀兩在獅子街買了一所房屋住下,不幸染上傷寒,加上這口重氣,已是氣息奄奄。瓶兒初時還請醫買藥,後來怕使錢,讓他挨著,挨了三十日,斷氣身亡。
花子虛死後,瓶兒與西門慶越發通家往還,常時送些花太監在世時從宮中帶出來的首飾與月娘眾人,對金蓮更是好意相待。又請月娘眾人在正月十五日去她那獅子街住房玩耍觀燈。這天也是瓶兒二十四歲生日,要擺酒宴請眾人。
元宵前一日,西門慶安排小廝送了壽禮過去。到了次日,留下孫雪娥看家,吳月娘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乘轎去到瓶兒家中觀燈玩樂。那燈市果然熱鬧非凡,眾妻妾大開眼界。
西門慶那日同應伯爵、謝希大兩個在家中吃了飯,同往燈市裏遊玩。到了獅子街東口,因為月娘眾人都在瓶兒家樓上吃酒,恐怕這二人看見,就不往西街去看大燈,隻到賣紗燈的前麵就回轉了。不想剛轉過彎來,撞遇了孫寡嘴、祝日念。孫、祝二人唱了喏說道:“連日不會哥,心中渴想。”又見應、謝二人在旁,罵道:“你兩個天殺的好人兒,來和哥遊玩,就不說叫俺一聲兒!”
西門慶說道:“祝兄弟,你錯怪了他兩個,剛才也是路上相遇。”
祝日念問道:“如今看了燈往哪裏去?”
西門慶道:“同眾位兄弟到大酒樓上吃三杯兒。不是請眾兄弟,房下們今日都往人家吃酒去了。”
祝日念說道:“比是哥請俺們到酒樓上,咱何不往裏邊望望李桂姐去?隻當大節間往她拜拜年去,混她混。前日俺兩個在她家,望著俺們好不哭哩,說她從臘裏不好到如今,大官人通影邊兒不進裏麵看她看兒。俺們便回說,隻怕哥事忙,替哥遮過了。哥今日倒閑,俺們情願相伴哥進去走走。”
西門慶不肯,推辭道:“今日我還有小事,不得去,明日吧。”原來,瓶兒昨日收西門慶使玳安送來的壽禮時,一麵寫了與月娘眾人的請柬讓玳安帶回,一麵又寫了帖兒,要玳安交與西門慶,約請今夜晚些時來赴席。可是這幾個人認定了今夜非去桂姐家鬧一鬧,吃喝一頓不可,死拖活拽,把西門慶拉進了院中李桂姐家。
那桂卿正打扮著在門首站立,見這幾個人來了,歡喜迎入中堂,都道了萬福。祝日念高叫道:“快請三媽出來!還虧俺眾人,今日請得大官人來了。”
少頃,老虔婆扶拐而出,向西門慶見畢禮數說道:“老身又不曾怠慢了姐夫,如何一向不進來看看姐姐兒?想必別處另敘了新婊子來。”
祝日念插口道:“你老人家會猜算,俺大官人近日相了個絕色的婊子,每日隻在那裏閑走,不想你家桂姐兒。剛才不是俺二人在燈市裏撞見,拉他來,他還不來哩。媽不信,問孫天化就是了。”又指著應、謝二人說道:“這兩個天殺的,和他都是一路神祇。”
老虔婆聽了,呷呷笑道:“好個應二哥!俺家沒惱著你,如何不在姐夫麵前美言一句兒?雖故姐夫裏邊頭緒兒多,常言道:好子弟不嫖一個粉頭,粉頭不接一個孤老。天下錢眼兒都一樣。不是老身誇口說,我家桂姐也不醜,姐夫自有眼,今也不消人說。”
孫寡嘴說道:“我是老實說:哥如今新敘的這個婊子,不是裏麵的,是外麵的婊子,還把裏邊人巴。”
西門慶聽了,趕著孫寡嘴隻顧打,說道:“老媽,你休聽這天災人禍老油嘴,弄殺人!”
孫寡嘴和眾人笑成一塊。
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三兩銀子來遞與桂卿:“大節間,我請眾朋友。”
桂卿不肯接,又遞與老媽。虔婆說:“怎麽的,姐夫就笑話我家大節下拿不出酒菜兒管待列位老爹,又教姐夫壞鈔拿出銀子,顯得俺們院裏人家隻是愛錢了。”
應伯爵走過來說道:“老媽,你依我收了,隻當正月裏頭二主子搶快,快安排酒來俺們吃。”
那虔婆說道:“這個理上卻使不得。”一邊推辭,一邊把銀子接著袖了,深深道了個萬福,說道:“謝姐夫的布施!”
應伯爵道:“媽,你且住,我說個笑話兒你聽了。一個子弟在院裏嫖小娘兒。那一日作耍,裝做貧子進去,老媽見他衣服藍縷,不理他。坐了半日,茶也不拿出來。子弟說:‘媽,我肚饑,有飯尋些來我吃。’老媽道:‘米囤也曬,哪討飯來?’子弟又道:‘既沒飯,有水拿些來我洗洗臉吧?’老媽道:‘少挑水錢,連日沒送水來。’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兩一錠銀子放在桌子上,教買米雇水去。慌得老媽沒口子道:‘姐夫吃了臉洗飯,洗了飯吃臉?’”
眾人都笑了。
虔婆道:“你還是這等快取笑。可可兒的來,自古有恁說,沒這事。”
應伯爵道:“你拿耳朵,我對你說,大官人新近請了花二哥的婊子,後巷的吳銀兒了,不要你家桂姐了。今日不是我們纏了他來,他還往你家來?”
虔婆笑道:“我不信,俺桂姐,今日不是強口,比吳銀兒好多著哩!我家與姐夫,是快刀兒割不斷的親戚。姐夫是何等人兒,他眼裏見的多,著緊處金子也估出個成色來。”
這時,客位內放下交椅,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孫天化四人上坐,西門慶對席。老虔婆進去收拾酒菜去了。
半日,李桂姐才出來,家常挽著一窩絲杭州攢,金縷絲釵,翠梅花鈿兒,珠子箍兒,金籠墜子。上穿白綾對衿襖兒,妝花眉子,綠遍地金掏袖,下著紅羅裙子,打扮得粉妝玉琢。望下不當不正道了萬福,與桂卿一邊一個,打橫坐下。少頃,泡上茶來,桂卿、桂姐每人遞上一盞。
吃畢茶,保兒上來打抹春台,才待收拾擺放案酒,忽見簾子外探頭舒腦,有幾個穿藍縷衣者,謂之架兒,進來跪下。手裏拿著三四升瓜子兒,說道:“大節間孝順大老爹。”
西門慶隻認得其中一個叫於春兒,問他:“你們哪幾位在這裏?”
於春答道:“還有段綿紗、青聶鉞在外邊伺候。”
段綿紗進來,看見了應伯爵,說道:“應爹也在這裏!”連忙磕了頭。
西門慶起來,吩咐收了瓜子兒,打開銀子包兒,捏了一兩一塊銀子,掠在地下。於春兒接了,和眾人趴在地下磕了個頭,說道:“謝爹賞賜!”往外飛跑。
酒菜上來,桂姐滿泛金杯,雙垂紅袖,肴烹異品,果獻時新,倚翠偎紅,花濃酒豔。酒過兩巡,桂卿、桂姐,一個彈箏,一個琵琶,兩個彈著,唱了一套“霽景融和”。正唱在熱鬧處,見三個穿青衣執黃板鞭者,謂之圓社,手裏捧著一個盒兒,盛著一隻燒鵝,提著兩瓶老酒,說道:“大節間來孝順大官人貴人!”向前打了半跪。
西門慶都認識,一個喚白禿子,一個是小張閑,那一個是羅回子。於是說道:“你們且外邊候候兒,待俺們吃過酒,踢三跑。”於是向桌上拾了四盤下飯,一大壺酒,一碟點心,打發眾圓社吃了。整理氣球齊備。西門慶出來外麵院子裏,先踢了一跑。次教桂姐上來,與兩個圓社踢。一個楂頭,一個對障,勾踢拐打之間,無不假喝彩奉承。就有些不到處,都快取過去了,反來向西門慶麵前討賞錢,說:“桂姐的行頭,比舊時越發踢熟了,撇來的丟拐,教小人們湊手腳不迭。再過一二年,這邊院中,似桂姊妹這行頭就數一數二的,蓋了群,絕倫了,強如二條巷董宮女兒數十倍。”
當下桂姐踢了兩跑下來,使得塵生眉畔,汗濕腮邊,氣喘籲籲,腰肢困乏,袖中取出春扇兒搖涼,與西門慶攜手並觀,看桂卿與謝希大、張小閑踢行頭。白禿子、羅回子在旁虛撮腳兒等漏,往來拾球。
眾人看球,踢球,玳安騎了馬來,悄悄靠近西門慶附耳低言:“大娘、二娘已家去了,三娘、五娘也將動身回去。花二娘教小的請爹早些過去哩。”
西門慶點點頭,暗暗叫玳安把馬吊在後邊門首等著。自己酒也不吃,拉桂姐到房中,隻坐了沒多一會兒,就推淨手出來,於後門上馬,一溜煙走了。臨行,應伯爵見了,使保兒去拉扯,西門慶隻說:“我家裏有事。”不肯下馬回來。又教玳安拿了一兩五錢銀子打發三個圓社。李家恐怕他又往後巷吳銀兒家,使丫環直跟至院門首方回。眾人重回席上,直吃喝到二更天才散去。
西門慶打馬徑到獅子街李瓶兒家,門首下馬,知妻妾都已家去。瓶兒迎進,重擺美宴。西門慶問了幾句剛才觀燈飲酒之事。二人依偎玩樂之間,瓶兒說出要西門慶將自己娶過門去:“休要嫌奴醜陋,奴情願與官人鋪床疊被,與眾位娘子作個姊妹,奴死也甘心。”又交給西門慶一批山貨。西門慶好生安慰,告知她:二月間興工動土,打開原先與花家的隔牆,重修花園,蓋三間玩花樓。瓶兒便要西門慶把這些山貨賣了,湊銀子蓋房,要求與五娘同住一處。西門慶答應下來,要瓶兒耐心等得孝服滿了,再娶過去才好。瓶兒心中可意歡喜,與西門慶二人顛鸞倒鳳,狂到四更才睡下。
一早,玳安騎馬來接,說是“家中有三個川廣客人坐著,有許多細貨要科兌與傅二叔,隻要一百兩銀子押合同,其餘八月中旬找完銀子。大娘使小的來請爹家去理會此事。”西門慶不很情願回去打發此事。玳安道:“客人不肯,直等爹回去,方才批合同。”
瓶兒也勸道:“既是家中使了孩子來請,買賣要緊,你不去,惹得大娘不怪麽?”
西門慶道:“你不知賊蠻奴才,行市遲,貨物沒處發脫,才來上門脫與人,遲半年三個月找銀子。若快時,他就張致了。滿清河縣,除了我家鋪子大,發貨多,隨問多少時,不怕他不來尋我。”
瓶兒道:“買賣不與道路為仇。隻依奴,到家打發了再來也。往後日子多如柳葉兒哩。”
西門慶這才慢慢起來梳洗,吃了飯回家去了。
西門慶到家,鋪子裏那四五個客人,等候秤貨兌銀,批了合同,走了。走到金蓮房中,金蓮便問昨晚宿歇何處。西門慶還想蒙她,不想她已從玳安口裏套出實情,隻得如實說了,又把瓶兒如何哭哭啼啼央求娶過來的事說出,問她肯不肯。金蓮要他去問月娘。
一日,西門慶會了經紀人,把瓶兒的山貨賣了,得三百八十兩銀子。瓶兒給西門慶二百兩湊著蓋房。西門慶教陰陽先生擇用二月初八日興工動土,拿出五百兩銀子交與大家人來昭並主管賁四,備料請工,幹了起來。先拆毀花家那邊舊房,打開牆垣,築起地腳,蓋起卷棚、山子各亭台耍子去處。
三月初頭時,西門慶去瓶兒家商議為花子虛燒百日之事,瓶兒因怕這房子空蕩冷落,晚間有狐鬼,流著淚催西門慶盡快娶過自己去。西門慶回家同月娘商量此事。月娘說到瓶兒孝服不滿,西門慶當初和她男子漢相交,現在又收著她的許多東西,買了她的房子,勸西門慶不娶。又去問金蓮,金蓮要他回勸瓶兒等房子蓋好,孝服也就滿了,再娶不遲。瓶兒得知,隻得耐著性子等。西門慶也三五日一趟來看她。五月十五日,瓶兒給花家兄弟下帖,請了十二眾僧人,在家為花子虛念經除靈。到晚夕,西門慶去瓶兒家看望,為她除服。不想應伯爵得知此事,哄得眾弟兄拉著西門慶嬉鬧了一陣,才放了西門慶。
五月二十日,帥府周守備生日。西門慶封五星分資、兩方手帕,打選衣帽齊整,騎著大白馬,四個小廝跟隨,往他家祝壽:席間也有夏提刑、張團練、荊千戶、賀千戶一般武官兒飲酒。鼓樂迎接,搬演戲文。四個唱的遞酒。傍晚,玳安騎馬來接西門慶,告訴他,路上遇到瓶兒家的養娘馮媽媽,說是銀匠把打好的頭麵首飾送來了,請爹去瞧。西門慶飲了幾杯,提前告辭眾人,徑到瓶兒家,商定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四準娶。西門慶吩咐玳安回去,明日來接。瓶兒滿懷歡喜,連忙安排酒來,和西門慶暢飲。開懷吃了一會,使丫環將房中涼席搽抹幹淨,兩人在紗帳之中脫去衣裳,並肩疊股,飲酒調笑,盡情尋歡。旁邊迎春、繡春都由瓶兒讓西門慶收用過的,不須回避,用心伺候。二人掌著燈燭,且幹且飲,耍了兩個時辰,毫無睡意。忽聽外邊一片聲打得大門響,使馮媽媽開門,原來是玳安來了。西門慶不高興,正要發怒,隻聽玳安在簾外說道:“姐姐、姐夫都來了,搬許多箱籠在家中,大娘使我來請爹快去計較話哩。”西門慶聽了,心中疑惑,隻得起床穿衣。瓶兒也起來,親自做了一盞暖酒與他吃。
西門慶打馬來家,果然見後堂中秉著燈燭,女兒、女婿都來了,堆著許多箱籠床帳家活,吃了一驚,問道:“怎的這咱來家?”
女婿陳經濟磕了頭,哭著說:“近日朝中,俺楊老爺被科道官參論倒了,聖旨下來,拿送南牢問罪。門下親族用事人等,都問擬枷號充軍。昨日府中楊幹辦連夜奔走,透報與父親知道。父親慌了,教兒子同大姐和些家活箱籠,就且暫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時。他便起身,往東京我姑娘那裏,打聽消息去了。待事寧之日,恩有重報,不敢有忘。”
西門慶問道:“你爹有書沒有?”
“有書在此。”陳經濟向袖中取出書信,遞與西門慶。
西門慶拆開觀看,上麵寫道:
眷生陳洪頓首:書奉
大德西門親家見字。餘情不敘。茲因北虜犯邊,搶過雄州地界,兵部王尚書不發人馬,失誤軍機,連累朝中楊老爺俱被科道官參劾太重。
聖旨惱怒,拿下南牢監禁,會同三法司審問。其門下親族用事人等,俱照例發邊衛充軍。生一聞消息,舉家驚惶,無處可投。先打發小兒、令愛,隨身箱籠家活,暫借親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家姐夫張世廉處,打聽示下。待事務寧貼之日,回家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誠恐縣中有甚聲色,生令小兒另外具銀五百兩,相煩親家費心處料。容當叩報,沒齒不忘。燈下草草,不宣。
仲夏二十日洪再拜
西門慶看畢,慌了手腳。教吳月娘安排酒飯,管待女兒、女婿。下令家人,打掃廳前東廂房三間,與他兩口兒居住,把箱籠細軟都收拾月娘上房來。
陳經濟取出他那五百兩銀子,交與西門慶打點使用。
西門慶叫了吳主管來,與了他五兩銀子,教他連夜往縣中孔目房裏,抄錄一張東京行下來的文書邸報,看上麵端的寫的是什麽言語。
邸報抄來:
兵科給事中宇文虛中等一本,懇乞宸斷,亟誅誤國權奸,以振本兵,以消虜患事。臣聞夷狄之禍,自古有之:周之狁,漢之匈奴,唐之突厥,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強,又我皇宋建國,大遼縱橫中國者已非一日。然未聞內無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諺雲:霜降而堂鍾鳴,雨下而柱礎潤。以類感類,必然之理。譬猶病夫至此,腹心之疾已久,元氣內消,風邪外入,四肢百骸,無非受病,雖盧、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今天下之勢,正猶病夫尪羸之極矣。君,猶元首也;輔臣,猶腹心也;百官,猶四肢也。
陛下端拱於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盡職於下,元氣內充,榮衛外扞,則虜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虜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學士蔡京者:本以邪奸險之資,濟以寡廉鮮恥之行,讒諂麵諛,上不能輔君當道,讚元理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愛元元。徒以利祿自資,希寵固位,樹黨懷奸,蒙蔽欺君,中傷善類。忠士為之解體,四海為之寒心;聯翩朱紫,萃聚一門。邇者河湟失議,主議伐遼,內割三郡,郭藥師之叛,燕山失陷;卒致金虜背盟,憑陵中夏。此皆誤國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職也。王黼貪庸無賴,行比俳優,蒙京汲引,薦居政府,未幾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終無一籌可展。乃者張達殘於太原,為之張皇失措。今虜之犯內地,則又挈妻子南下,為自全之什。其誤國之罪,可勝誅戮。楊戩本以紈絝膏粱,叨承祖蔭,憑藉寵靈,典司兵柄,濫膺閫外,大奸似忠,怯懦無比。此三臣者,皆朋黨固結,內外蒙蔽,為陛下腹心之蠱者也。數年以來,招災致異,喪本傷元,役重賦煩,生民離散,盜賊猖獗,夷旁犯順。天下之膏腴已盡,國家之紀綱廢弛,雖擢發不足以數京等之罪也。臣等待罪該科,備員諫職,徒以目擊奸臣誤國,而不為皇上陳之,則上辜君父之恩,下負平生所學。伏乞宸斷,將京等一幹黨惡人犯,或下廷尉,以示薄罰;或置極典,以彰顯戮;或照例枷號;或投之荒裔,以禦魑魅。庶天意可回,人心暢快。國法已正,虜患自消。天下幸甚!臣民幸甚!
奉
聖旨:蔡京姑留輔政。王黼、楊戩便拿送三法司,會問明白來說。欽此欽遵!
續:該三法司會問過,並黨惡人犯王黼、楊戩,本兵不職,縱虜深入,荼毒生民,損兵折將,失陷內地,律應處斬;手下壞事家人、書辦官掾、親黨:董升、盧虎、楊盛、龐宣、韓宗仁、陳洪、黃玉、王廉、劉成、趙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問擬枷號一個月,滿日發邊衛充軍。
西門慶就覺得耳邊廂“颼”的一聲,魂魄不知往哪裏去了。急忙打點金銀寶玩,馱裝停當,把家人來保、來旺叫到臥房中,悄悄吩咐,雇了頭口,星夜上東京打聽消息。“但有不好聲色,速來回報。”二人聽命,領了二十兩盤纏,五更天起程上了去東京的大道。
西門慶一夜也不曾睡著。次日一早,吩咐來昭、賁四把花園工程止住,各項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將大門緊閉,家下人無事也不敢往外去,隨分人叫著不許開。西門慶隻在房裏動彈,走出來,又走進去,憂上加憂,悶上添悶,如熱地蚰蜒一般,把娶李瓶兒的勾當丟在九霄雲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