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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發配武鬆西門樂 梳籠桂姐幫閑喜

  攔住軍牢,張四先開言道:“列位高鄰聽著!大娘子在這裏,不該我張龍說,你家男子漢楊宗錫與你這小叔楊宗保都是我外甥,是我的姐姐養的。今日不幸他死了。掙了一場錢,有人主張著你,這是親戚難管你家務事。這也罷了。怎奈第二個外甥楊宗保年幼,一個業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漢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當沒他的分兒?今日對著列位高鄰在這裏,你平日裏有東西,沒東西,嫁人去也難管你,隻把你箱籠打開,眼同眾人看一看,你還抬去,我不留下你的,隻見個明白。娘子,你意下如何?”

  婦人聽言,一麵哭起來一麵說道:“眾位聽著,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謀死了男子漢,今日添羞臉又嫁人。他手裏有錢沒錢,人所共知。就是積攢了幾兩銀子,都使在這房子上。房兒我沒帶去,都留與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動。就是外邊有三百四百兩銀子欠賬,文書合同都交與你老人家,陸續討來家中使用。再有什麽銀兩來?”

  張四不肯:“你沒銀兩也罷。如今隻對著眾位,打開箱籠,有沒有,看一看。你還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

  婦人也惱了:“莫不奴的鞋腳也要瞧不成?”

  正亂著,隻見姑娘拄著拐杖自後麵出來。眾人說道:“姑娘來了。”都齊聲唱喏。

  姑娘還了萬福,陪眾人坐下,然後開口:“列位高鄰在上,我是他的親姑娘,又不隔從,莫不沒我說處?死了的也是侄兒,活著的也是侄兒,十個指頭咬著都疼。如今休說她男子漢手裏沒錢,就是有十萬兩銀子,你隻好看它一眼罷了。她身邊又無出,少女嫩婦的,你攔著,不教她嫁人,留著她做什麽?”

  眾街鄰高聲道:“姑娘見得有理!”

  婆子又道:“難道她娘家陪的東西也留下她的不成?她背地又不曾私自與我什麽。說我護她,也要公道。不瞞列位說,我這侄兒,平日有仁義,老身舍不得他好溫克性兒。不然,老身也不管著他。”

  那張四在旁急了,把婆子瞅了一眼,說道:“你好失心兒!鳳凰無寶處不落。”

  這一句話道著這婆子真病,須臾怒起,紫漲了麵皮,扯定張四大罵道:“張四,你休胡言亂語!我雖不能不才,是楊家正頭香主。你這老油嘴,是楊家哪膫子的?”

  張四也不示弱:“我雖是異姓,兩個外甥是我姐姐養的。你這老咬蟲,女生外向,行放火又一頭放水!”

  婆子罵道:“賤沒廉恥老狗骨頭!她少女嫩婦的,留著她在屋裏有何算計?既不是圖色欲,便欲起謀心,將錢肥己!”

  張四辯道:“我不是圖錢,怎奈是我姐姐養的!有差遲多是我,過不得日子不是你。你這老殺才,搬著大,引著小,黃貓兒黑尾!”

  婆子道:“張四,你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不使了繩子杠子!”

  張四罵了起來:“你這嚼舌頭老淫婦!掙將錢來焦尾巴!怪不得恁無兒無女!”

  婆子急了,跳起腳來臭罵:“張四賊!老蒼根!老豬狗!我無兒無女,強似你家媽媽子穿寺院,養和尚,道士!你還在睡裏夢裏!”

  當下兩個差些兒打起來,多虧眾鄰舍勸住:“老舅,你讓姑娘一句兒吧!”

  薛嫂見此二人嚷做一團,領率西門慶家小廝伴當和眾軍牢,趁熱鬧裏七手八腳,把婦人床帳、妝奩、箱籠,搬的搬,抬的抬,一陣風都搬去了。張四氣得睜大眼,敢怒而不敢言。眾鄰舍見不是事,安撫了一會,散了。

  六月初二日,西門慶一頂大轎,四對紅紗燈籠。這邊是她姐姐孟大姨送親,小叔楊宗保頭上紮著髻兒,穿著青紗衣,撒騎在馬上,送嫂嫂成親。西門慶答賀了他一匹綿緞,一柄玉絛兒。蘭香、小鸞兩個丫頭都跟了來,鋪床疊被。小廝琴童年方十五,也帶過來服侍。到三日,楊姑娘並婦人的兩個嫂嫂孟大嫂、二嫂,都來做三日。西門慶與楊姑娘七十兩銀子,兩匹尺頭。從此親戚來往不絕。

  西門慶就把西廂房裏收拾三間與她做房。又排列第三,號玉樓,令家中大小都隨著叫三姨,到晚夕,一連在她房中歇了三夜。

  這邊喜事剛辦妥,西門慶燕爾新婚,如膠似漆,那邊親家陳宅使了媒婆文嫂兒來通信,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過門。西門慶促忙促急,攢造不出床來,就把孟玉樓陪來的一張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女兒。如此這邊父女繼喜,足亂了一個多月,那邊潘金蓮家也就冷清了一個多月。

  潘金蓮每日門兒倚遍,眼兒望穿。使王婆去西門慶門首兩遍。門首小廝知道是潘金蓮使來的,多不理她,隻說大官人不得閑。金蓮又打罵小女兒迎兒去街上尋覓。哪裏尋得見,回來被金蓮又打又罵,不給飯吃。潘金蓮背地裏卜卦,孤悶時含淚彈琴唱曲,隻怨西門慶變了心。好不容易把打門首過的玳安叫住,好生招待,好言相求,托帶信兒,就是不見西門慶的影兒。金蓮是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看看七月將盡。到了西門慶的生辰,仍舊杳無音信。金蓮把王婆叫來,安排肉與她吃了,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銀簪子與她,要她一定把西門慶找來。這王婆吃了酒肉,又得了簪子,答應次日一定把西門慶大官人請來。事也湊巧,王婆次日在西門慶門首對過牆腳下等了多半天,不見西門慶,路上尋去,便與醉眼摩娑的西門慶撞了個正著。王婆向前一把把馬嚼環扯住,便把西門慶給金蓮拉來了。

  金蓮聞知西門慶到了,迎出門來,歡喜一陣,嗔怪一陣,一麵將早已預備的上壽酒肴安排停當,又取出與西門慶做下的上壽物事用托盤盛給西門慶,其中一根並頭蓮瓣簪兒上鍛著一首詩:“奴有並頭蓮,贈與君關髻。凡事同頭上,切勿輕相棄。”西門慶見金蓮恁般聰明可意,滿心歡喜,摟進自己懷中。到晚夕,二人如顛狂鷂子相似,玩樂了一夜。

  第二天,二人睡至飯時還不起來,王婆敲門叫道:“大官人、娘子快起來,有句話要和你們說。”門未開,王婆隻得急急說道:“武二差士兵寄了書來,不久就到要見他的哥哥。”

  西門慶在床上隻聽清楚了這一句,如同五雷轟頂,又似八塊頂梁骨分開,半桶冰雪傾下來,全身都涼了。與金蓮起床穿衣,把王婆請進房內,果然王婆手中有信一封,拆開看了,武鬆告知哥嫂,不過中秋便會到家。二人都慌了手腳,想不出個法子來,隻得又求王婆。

  王婆畢竟老奸刁滑,說道:“大官人,此有什麽難處,幼嫁由爹娘,後嫁由自己:古來叔嫂不通門戶。武大百日來到,大娘子可請上幾位高僧,把靈牌燒了,趁武二未到家來,大官人一頂轎子娶了家去。武二來家,由老身去說話,他敢怎的?以此你二人自在一生,無些鳥事。”二人聽了,如迷霧撥開,千感萬謝。於是約定八月初六請僧念佛燒靈,初八日晚,抬娶潘金蓮。

  日月如梭,一切依計行事。燒了武大靈牌,金蓮換上豔裝,把迎兒交付王婆。西門慶一頂轎子,四個燈籠,王婆送親,趁晚夕把金蓮抬到家中來。西門慶收拾花園內樓下三間與金蓮做房,又從月娘房裏叫來春梅丫頭服侍金蓮,另用五兩銀子買了一個小丫頭名喚小玉去月娘房中。又替金蓮六兩銀子買了一個上灶丫頭,名喚秋菊。排行金蓮做第五房。先頭陳氏娘子陪床的名喚孫雪娥,約二十年紀,生得有姿色,小巧身材,西門慶與她帶了髻。排行第四。

  金蓮娶進門來,家中大小多不歡喜。好在金蓮伶俐,先把大娘子吳月娘托住,快把小意兒貼戀。月娘也就漸漸喜歡起她來,因金蓮在娘家時排行老六,稱呼她做“六姐”。李嬌兒等眾人見月娘錯敬她了,心中不滿,麵上也還過得去。

  潘金蓮頭天晚上離開武大家,武二次日便回到了清河縣,交了差,領了知縣老爺的賞銀,興衝衝地徑往紫石街哥哥家來。進得門來,隻有迎兒小侄女在樓穿廊下攆線,哥哥嫂嫂都不見了。連呼數聲,無人響應,再問迎兒,迎兒隻哭泣不做聲。

  正問著,王婆過來,接過問話回答:“二哥請坐。我來告訴你,你哥哥自從你去後,到那四月間得個拙病死了。”

  武鬆一聽,急圓了眼:“四月幾時死的?得什麽病?吃誰的藥來?”

  “四月二十頭,猛可地害急心疼。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什麽藥不吃到?醫治不好,死了。”

  “我哥哥從來不曾有這病,如何心疼便死?”

  “唉,都頭,卻怎的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今早脫下鞋和襪,未審明朝穿不穿。誰人保得常沒事?”

  “我哥哥如今埋在哪裏?”

  “你哥哥一倒了頭,家中一文錢也沒有,大娘子又是沒腳蟹,哪裏去尋墳地放著。虧左近一個財主,前與大郎有一麵之交,舍助一具棺木。沒奈何,放了三日,抬出一把火燒了。”

  “今嫂嫂往哪裏去了?”

  “她少女嫩婦的,又沒的養贍過日子,胡亂守了百日孝,她娘勸導,前月嫁了外京人去了。丟下這個業障丫頭子,教我替他養活。專等你回來,交付與你,也了我一場事。”

  武二聽罷,沉吟半晌,出了門。到晚夕回來,已是換上一身重孝,買了果品香燭錢紙之類,重新安設哥哥靈位,安排羹飯,點起燈燭,鋪設酒肴,掛起經幡紙繒。一更時安排畢,澆奠起哥哥來。

  武二自幼父母雙亡,全賴兄長撫養長大,尊兄為父,不為過分。麵對靈位,訴說衷情,不勝之處,放聲大哭。夜深人靜,哭聲四揚,聽得到的鄰舍街坊無不心驚肉跳。因這哭聲真切,也因這死者冤枉,一旦事發,說不定明日就是一場廝殺,這可是打虎英雄痛苦之哭。武鬆哭累了,將羹飯酒肴與跟來的士兵和迎兒吃了,安排各自睡下,武鬆就在靈前桌旁睡。

  武鬆哪裏睡得著,不是思憶兄長之恩,就是疑惑兄長之死。三更過後,就見靈桌下卷起一陣冷風,逼得武鬆毛發皆豎。武鬆定睛看時,哥哥竟從桌下鑽出,滿臉慘狀,叫道:“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鬆正要上前問話,冷氣散去。武鬆連聲稱奇,心裏便知哥哥之死定有冤情。於是坐在那兒,隻等天明。

  五更雞叫,東方發白。士兵起來燒湯,武鬆洗漱了,喚起迎兒看家,自己帶領士兵出門,在街上訪問鄰舍街坊:“我哥哥怎死的?嫂嫂嫁與何人去了?”

  街坊雖是同情武鬆兄弟,卻也懼怕西門慶,都不肯多此事,隻要武鬆去問近鄰王婆。也有一兩個口快的,說了:“賣梨的鄆哥和仵作何九最知詳細。”

  鄆哥好找,武鬆當時尋到鄆哥,請進酒店。小鄆哥見是武二來了,知道自己也有出氣的日子,卻又擔心一旦官司打起來,家中老父無人贍養。武鬆掏出五兩碎銀子給他。鄆哥這才把事件的前後因果一五一十說了出來,武鬆聽言,已是怒發衝冠。他要鄆哥幫尋何九。鄆哥告訴他,何九探知武鬆將歸,已走得不知去向。

  第二日,武鬆托人寫下狀子,連帶鄆哥,來到縣衙廳上,跪下喊冤。知縣見是武鬆告狀心中大驚,聽完武鬆冤情,知道被告竟是西門慶,為難起來。當下接了狀子,摘了鄆哥口詞,退堂與縣承、主簿、吏典商議。此事當即被縣中皂隸李外傳報告西門慶。西門慶也慌了,即使心腹家人來保、來旺帶上銀兩,去縣衙打點,都買囑了。次日,武鬆來到縣廳上,指望知縣催逼拿人,不料狀子擱了下來,縣中四衙皆以證據不足,屍首又無,不能受理。武鬆收了狀子下廳來,放了鄆哥歸家,不覺仰天長歎,咬牙切齒,口中隻罵淫婦不絕。官府不理事,自有理事處。武鬆一條硬漢,怎能消下這一口氣。

  他二話不說,一口氣奔到西門慶生藥鋪前,不見西門慶,隻有傅夥計,便惡狠狠地上前打問西門慶在哪。傅夥計見是武鬆,客氣地照實說西門慶不在鋪中。武鬆把他引出鋪麵,到僻靜處用手撮住他的衣領,睜圓怪眼,再行逼問。傅夥計隻得說出西門慶往獅子樓吃酒去了。

  武鬆丟開傅夥計,大叉步直往獅子樓奔來。原來西門慶為謝李外傳報告武鬆告狀的消息,也想再問武鬆告狀如何,正請這位“外傳”飲酒。西門慶敬了幾杯,把眼向窗外望去,便隻見武鬆凶神般從獅子街橋下直奔酒樓前來,已知來者不善,托辭更衣,離開座位,溜到後樓,往窗外一跳,順著房山跳進一家人家後院跑了。

  武鬆三步跨上獅子樓,眼光一掃,不見西門慶,隻見李外傳,認得,知道這家夥是來報信的,一步上前,怒目而問:“西門慶哪裏去了?”

  低頭喝酒的李外傳抬頭見是武鬆,頓時魂飛魄散,心中發虛,半日說不出話來。武鬆一腳踢倒桌子,劈麵一拳向李外傳打去。李外傳被打進牆角。他掙紮著起來,想跨上窗子尋出路,被武鬆衝上來提住,隔著樓前窗,倒身撞落在街心,跌得個頭昏眼花,分不清上下左右。武鬆又氣不舍,奔下樓,不管三七二十一,兜襠又是兩腳。那李外傳畢竟是人不是虎,雖是一拳兩腳,已是嗚呼哀哉,斷氣身亡。等到眾人明白,無藥可救。地方保甲見人已死,又不敢上前捉武鬆,隻得請武二爺關照,別自己跑了。武鬆是條正直漢子,自己跟著保甲和幾個證人去到縣衙。

  西門慶立即得知此消息,去對潘金蓮說了,二人拍手喜笑。金蓮叫西門慶上下多使錢,務要結果武鬆,以除後患。西門慶自然照辦。知縣收了西門慶的厚禮,對武鬆便翻臉了,驗屍取證,以鬥毆殺人判了死罪,解送東平府。

  東平府尹陳文昭是個清廉官,見文書有疑,重審詳情,心中卻佩服武鬆是個有義的烈漢,要再提西門慶並潘氏、王婆、鄆哥、何九重新審查。

  早有人把此事報與西門慶。西門慶慌了手腳,不敢來打點府尹,隻得去央求親家陳宅心腹,並使家人來旺星夜往東京,下書與楊提督,提督轉央內閣蔡太師,太師下書東平府陳文昭,免提西門慶和潘氏。陳文昭是蔡太師的門生,見案情牽扯如此,隻得大事化小,免去武鬆死罪,刺配二千裏充軍。

  武鬆由兩個公人押送,先來到哥哥家中,將家活多辦賣了,打發兩個公人路上盤費,央托左鄰姚二郎看管迎兒。街坊鄰舍無不同情,有資助銀兩的,有送酒食錢米的。武鬆一一叩頭謝過:“倘遇朝廷恩典赦放還家,定有重報,不敢有忘。”說完,離了清河縣,上了孟州大道。

  西門慶得知武鬆已被刺配二千裏外的孟州,一塊石頭方落地,心中如去了痞一般,十分自在。於是吩咐家人來旺、來保、來興兒,收拾打掃後花園芙蓉亭幹淨,鋪設圍屏,懸起錦障,安排酒席齊整,又叫了一起樂人吹彈歌舞。請大娘子吳月娘、二娘李嬌兒、三娘孟玉樓、四娘孫雪娥、五娘潘金蓮,合家歡喜飲酒。家人媳婦、丫環使女,兩邊侍奉。

  正在傳杯弄盞花攢錦簇飲酒之時,隻見小廝玳安領著一個小廝、一個小丫環,拿著兩個盒兒進來,說道:“隔壁花太監家的,送花兒來與娘們戴。”那小廝小丫環上前向西門慶、月娘眾人都磕了頭。

  那丫環生得乖覺,說道:“俺娘使我送這盒兒點心並花兒與西門大娘戴。”

  揭開盒兒看,一盒是朝廷上用的果餡椒鹽金餅,一盒是新摘下來鮮玉簪花兒。月娘滿心歡喜,說道:“又叫你娘費心。”一麵看菜兒,打發兩個吃了點心。月娘與了那小丫頭一方汗巾,與了小廝一百文錢,說道:“多上複你娘,多謝了。”又問小丫頭:“你叫什麽名字?”

  小丫頭答道:“我叫繡春。小廝叫天福兒。”說完告辭去了。月娘便問西門慶:“咱這間壁住的花家,這娘子兒倒且是好,常時使過小廝丫頭送東西與我,我並不曾回些禮兒與她。”

  西門慶道:“花二哥他娶了這娘子兒,今不上二年光景。他自己也說娘子好個性兒,不然,房裏怎容得兩個好丫頭。”

  月娘道:“前者六月間,她家老公公死了出殯時,我在山頭會她一麵,生的小玲瓏身材,團麵皮,細彎彎兩道眉兒,且自白淨,好個溫克性兒。年紀還小哩,不上二十四五。”

  西門慶道:“你還不知,她原是大名府梁中書妾,晚嫁花子虛,帶了一分好錢來。”

  月娘說:“她送盒來親近你我,又在緊鄰,咱休差了禮數,到明日也送些禮物回答她。”

  這夜全家歡飲,二更方散。西門慶走到金蓮房中,已有半酣,乘著酒興,要和金蓮雲雨。金蓮連忙薰香打鋪,和他解衣上床,百般玩弄那話兒,嗚咂良久,淫情倍增。西門慶呼春梅進來遞茶。金蓮恐怕丫頭看見,連忙放下帳子來。

  西門慶道:“怕咱怎的!隔壁花二哥房裏倒有兩個好丫頭,今日送花來的是小丫頭。還有一個,也有春梅年紀,也是花二哥收用過了。但見她娘在門首站立,她跟出來,生得好模樣兒。誰知這花二哥年紀小小的,房裏恁般用人。”

  金蓮聽了,瞅了他一眼,說道:“怪行貨,我不好罵你!你心裏要收這個丫頭,收她便了。如何遠打周折,指山說磨,拿人家來比。奴不是那樣人,她又不是我的丫頭。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後邊坐,一麵騰個空兒,你自在房中叫她來,收她便了。”

  西門慶聽了,歡喜道:“我的兒,你會這般解趣,怎教我不愛你!”

  二人情投意合,更覺美愛無比,雲雨之後,抱頭交股而寢。

  次日,果然金蓮往後邊玉樓房中坐了。西門慶叫春梅到房中,春點杏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收用了這妮子。

  這一日,輪該花子虛為十兄弟在家擺酒會茶。內官家擺酒,都是大盤大碗,甚是豐盛。眾人都到齊了。那日西門慶有事,約午後不見到來,都留席麵。少頃,西門慶來到,衣帽整齊,四個小廝跟隨。眾人都下席迎接,敘禮讓坐。東家安席,西門慶居首席。一個粉頭,兩個妓女,琵琶箏阮,在席前彈唱。端的說不盡梨園嬌豔,色藝雙全。酒過三巡,歌吟兩套,三個唱的放下樂器,向前花枝招展,繡帶飄飄磕頭。西門慶呼來玳安,書袋內取三封賞賜,每人二錢,拜謝了下去。因問東家花子虛:“這位姐兒上姓?端的會唱。”

  東家未及答,應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認得了。這箏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欄後巷的吳銀兒。那撥阮的是朱毛頭的女兒,朱愛愛。這彈琵琶的是二條巷李三媽的女兒,我前些時不是對你說過的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現放著她親姑娘,如何推不認得?”

  西門慶笑道:“六年不見,就出落得成了人兒了,果然不差。”

  落後酒闌,桂姐上席來遞酒,殷勤相勸,情話盤桓。西門慶問道:“你三媽、你姐姐桂卿在家做什麽?怎的不來我家走走,看看你姑娘?”

  桂姐說道:“俺媽從去歲不好了一場,至今腿腳半邊通動不得,隻扶著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個客人包了半年,常是接到店裏住,兩三日不放來家,家中好不無人。隻靠著我逐日出來供唱,答應這幾個相熟的老爹,好不辛苦。也想往宅裏看看姑娘,白不得個閑。爹許久怎的也不在裏邊走走?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媽?”

  西門慶見她一團和氣,說話兒乖覺伶變,就有幾分留戀意,說道:“我今日約兩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

  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貴人腳兒踏俺賤地?”

  西門慶道:“我不哄你。”便向袖中取出汗巾,連挑牙與香茶盒兒,遞與桂姐收了。

  桂姐高興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兒先家去說一聲,作個預備。”

  西門慶笑道:“隻待人散,一同起身。”

  少頃,遞畢酒,約掌燈人散時分,西門慶約下應伯爵、謝希大,也不到家,騎馬同送桂姐,徑往勾欄進李家去。

  西門慶等人送桂姐轎子到門首。李桂卿迎門接入堂中,見畢禮數,請老媽出來拜見。不一時,虔婆扶拐而出,半邊胳膊果然動彈不得,見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天麽天麽,姐夫貴人,哪陣風兒刮你到於此處!”

  西門慶笑道:“一身窮冗,沒曾來得,老媽休怪休怪。”

  虔婆又向應、謝二人說道:“二位這許多日子怎的也不來走走?”

  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閑,今日在花家會茶,遇見桂姐,因此同西門爹送回來。快看酒來,俺們樂飲三杯。”

  虔婆讓三位上首坐了,吩咐點茶,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少頃,保兒上來放桌兒,掌上燈燭,酒肴羅列;桂姐重新打扮出來,旁邊陪坐,真個是風月窩,鶯花寨。少不得姊妹兩個在旁金樽滿泛,玉阮同調,歌唱遞酒。席上是觥籌交錯飲酒。

  西門慶向桂卿說道:“今日二位在此,久聞桂姐善能歌唱南曲,何不清歌一詞,以奉勸二位一杯酒,意下如何?”

  那應伯爵道:“我等不當起動,洗耳願聽佳音。”

  桂姐坐著隻是笑,半日不動身。原來西門慶有心要梳籠桂姐,故此發言,先索落她唱。卻被院中婆娘見精識精,看破了八九分。那桂卿在旁就先開口說道:“我家桂姐從小兒養得嬌,自來生得靦腆,不肯對人胡亂便唱。”

  西門慶聽了,便叫玳安小廝從書袋內取出五兩一錠銀子來,放在桌上,說道:“這些不當什麽,權與桂姐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幾套織金衣服。”

  那桂姐連忙起身相謝,一麵令丫環收下了,一麵放下一張小桌兒,下席來唱。別看桂姐年歲不大,卻是不慌不忙,輕扶羅袖,擺動湘裙,袖口邊搭剌著一方銀紅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兒,唱了一支《駐雲飛》:

  舉止從容,壓盡勾欄占上風。行動香風送,頻使人欽重。嗏!玉玷汙泥中,豈凡庸?一曲清商,滿座皆驚動。何似襄王一夢中,何似襄王一夢中!

  唱畢,舉座驚呼,西門慶喜歡得沒入腳處,當下吩咐玳安回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裏歇了一宿。緊著西門慶要梳籠桂姐,又被應伯爵、謝希大兩個在跟前一力攛掇,就上了道兒。次日,使小廝往家去拿五十兩銀子,緞鋪內討四套衣裳,要梳籠桂姐。

  西門慶家此時是李嬌兒管錢銀,聽說西門慶要梳籠她家中的侄女兒,如何不喜,連忙拿了一錠大元寶付與玳安。元寶拿到院中,打頭麵,做衣服,定桌席。吹彈歌舞,花攢錦簇,做三日,飲喜酒。應伯爵、謝希大又約會了孫寡嘴、祝日念、常時節,每人出五分銀子人情作賀,都來他。鋪的蓋的俱是西門慶出。每日大酒大肉,盡情玩耍。

  西門慶在院中貪戀桂姐姿色,竟半個月不曾回家去一次。吳月娘使小廝一連拿馬接了數次,李家已把西門慶衣帽都藏過一邊,不放他起身,丟得家中這些婦人都閑靜了。別人猶可,惟有潘金蓮這婦人,青春正熾,欲火難禁,每日和孟玉樓兩個打扮得粉妝玉琢,皓齒朱唇,走在大門首倚門而望,直等到黃昏時分。晚夕,金蓮一人歸入房中,孤枕無伴,獨睡難眠。隻得走去花園中,散心解憂。這看管花園的是當時玉樓帶來的一個小廝琴童,年約十六歲,才留起頭發,生得眉目清秀,乖滑伶俐,晚夕一個人在花園前一間小耳房內歇。這小廝對金蓮專一獻殷勤,金蓮喜歡他,常叫他入房賞酒他吃,朝朝暮暮,竟眉來眼去,都有意了。

  將近七月二十八日,西門慶生日來到。吳月娘再使玳安拿馬去接西門慶。金蓮也暗暗修了一柬帖交付玳安悄悄遞與西門慶。玳安騎馬直奔李家。西門慶摟著粉頭與眾幫閑正歡樂飲酒,見玳安來到,便問:“你來幹麽?家中有事?”

  “家中沒事。”玳安不敢撒謊。

  西門慶道:“沒事就好。前邊各項銀子,叫傅二叔討討,等我到家算賬。”

  玳安道:“這兩日傅二叔討了許多,等爹到家上賬。”

  西門慶又問:“你桂姨那一套衣服捎來不曾?”

  玳安道:“已捎在此。”便向氈包內取出一套紅衫藍裙,遞與桂姐。桂姐,桂卿道了萬福,收了,連忙吩咐下邊管待玳安酒飯。

  玳安吃了酒飯,複走來上邊伺候,悄悄向西門慶耳邊低聲說道:“家中五娘,使我捎了個帖兒在此,請爹早些家去。”

  西門慶才待用手接帖兒,早被李桂姐看見,隻道是西門慶先前哪個婊子寄來的情書,一手撾過來。拆開觀看,卻是一幅回文邊錦箋,上寫著幾行墨跡。桂姐遞與祝日念,教念與她聽。這祝日念見上麵寫詞一首,名《落梅風》,便對眾人朗誦了一遍:

  黃昏想,白日思,盼殺人多情不至。因他為他憔悴死,可憐也繡衾獨自!

  燈將殘,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孤眠衾硬渾似鐵,這淒涼怎捱今夜?

  下書“愛妾潘六兒拜”,祝日念也念了出來。

  桂姐聽畢,撤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麵朝裏邊睡了。西門慶見桂姐惱了,從祝日念手中奪過帖子,三下兩下扯得稀爛。又當眾人麵,把玳安踢了兩腳。再使人去請桂姐,請了兩遍不來,慌得西門慶親自進房內,抱她出來坐在席上,對玳安說道:“還不帶馬回去!家中哪個淫婦使你來,我這一到家,都打個臭死。”

  玳安含淚牽馬回去了。

  西門慶又勸慰桂姐:“你休惱,這帖子不是別人的,乃是舍下第五個小妾投寄,請我到家,有些事兒計較,再無別故。”

  祝日念卻在一旁戲道:“桂姐,你休聽他的,哄你哩!這潘六兒,乃是那邊院裏新敘的一個婊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

  西門慶笑著趕他打:“你這賊天殺的,單管弄死了人,盡胡說。”

  李桂卿發話了:“姐夫差了!既然家中有人拘管,就不消在前梳籠人家粉頭,自守著家裏的便了。才相伴了多少時,那人兒便就要拋離了去?”

  “說得有理!”應伯爵插口道:“大官人,你依我:你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惱。今日說過,哪個再恁惱了,每人罰二兩銀子,買酒肉,咱大家吃。”

  那西門慶把桂姐摟在懷中賠笑,一遞一口兒飲酒。這時,丫環用鮮紅漆丹盤送上七盅茶來,雪綻般茶盞,杏葉茶匙兒,鹽筍、芝麻、木樨泡茶,馨香可掬,每人一盞。應伯爵說道:我有個《朝天子》兒,單道這茶好處:

  這細茶的嫩芽,生長在春風下。不揪不采葉兒楂,但煮著顏色大。絕品清奇,難描難畫。口兒裏常時呷,醉了時想它,醒來時愛它,原來一簍兒千金價。

  謝希大笑道:“大官人使錢費物,不圖這‘一摟兒’,卻圖些甚的?”又說道:“如今每人有詞的唱詞,不會詞的,說個笑話兒,看誰能把桂姐逗樂來,也好與桂姐下酒。”

  先該謝希大說:“有一個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媽兒怠慢著他些兒,他暗暗陰溝內堵上個磚。落後天下雨,積得滿院子都是水。老媽慌了,尋得他來,多與他酒飯,還秤了一錢銀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罷酒飯,悄悄去陰溝內把那個磚兒拿出,水登時出得罄盡。老媽便問:‘作頭,此是哪裏的病?’泥水匠回道:‘這病與你老人家病一樣,有錢便流,無錢不流。’”

  謝希大這個笑話雖好,卻把桂姐家傷了。桂姐接上說道:“我也有個笑話回奉列位:有一孫真人,擺著筵席請人,卻教座下老虎去請。那老虎把客人一個個都路上吃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見一客來到。有人告訴說,你那老虎把客人路上吃了。不一時,老虎來,真人便問:‘你請的客人都往哪裏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師父得知,我從來不曉得請人,隻會白嚼人。’”

  桂姐這個笑話又把眾人都傷了。應伯爵道:“可見得俺們隻知白嚼你家孤老,就還不起個東道?”說罷,向上拔下一根鬧銀耳斡兒來,重一錢。謝希大一對鍍金網巾圈,秤了秤,隻九分半。祝日念袖中掏出一方舊汗巾,算二百文長錢。孫寡嘴腰間解下一條白布男裙,當兩壺半酒。常時節無以為敬,向西門慶借了一錢成色銀子。都遞與桂卿置辦東道,請西門慶和桂姐。那桂卿將銀錢都付與保兒,買了螃蟹,割豬肉,宰了一隻雞,自家又賠出些小菜兒來。廚下安排停當,大盤小碗拿上來。眾人坐下,說了一聲“動箸吃”時,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人人動嘴,個個低頭。遮天蔽日,猶如蝗蝻一齊來;擠眼掇肩,好似餓牢才打出。這個搶風膀臂,如經年未見酒如肴;那個連連筷子,成歲不逢筵與席;一個汗流滿麵,恰似與雞骨朵有冤仇;一個油抹唇邊,恨不把豬毛皮連唾咽。吃片時,杯盤狼藉;啖良久,箸子縱橫。杯盤狼藉,如水洗之光滑;箸子縱橫,似打磨之幹淨。這個稱為食王元帥,那個號作淨盤將軍。酒壺番曬又重斟,盤饌已無還去探,珍羞百味片時休,果然都送入五髒廟,竟吃了個淨光。西門慶與桂姐吃不上兩盅酒,揀了些菜蔬,還被這夥人吃得去了。

  這一天,席上椅子坐折了兩張。臨出門來,孫寡嘴把李家明間內供養的鍍金銅佛塞在褲腰裏。應伯爵推鬥桂姐親嘴,把她頭上金啄針兒戲了。謝希大藏了西門慶的川扇兒。祝日念走到桂卿房裏照臉,溜了她一麵水銀鏡子。常時節借的西門慶一錢八成銀子竟是寫在嫖賬上。

  這夥人玩得快活,撈得夠本,而西門慶家卻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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