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出門去了,這西門慶一雙眼不轉睛地隻看著婦人。金蓮也心不在針線之上,隻把眼來偷睃西門慶,見他這一表人物,看他那多情眼神,已是心熱意深,猥衰無能的武大郎,冷血英雄武鬆在這等人物這般情意麵前已是多餘之物了。
不多時,王婆回來,肥鵝燒鴨、熟肉鮮鮓、細巧果品,盡用盤碟盛了,擺在桌上,對金蓮說道:“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吃杯兒酒。”
金蓮說道:“幹娘自陪大官人吃,奴卻不敢當。”
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說著把針線收過一邊,把酒來斟。
西門慶已拿起酒盞來,雙手遞與金蓮,說道:“請不棄,滿飲此杯。”
金蓮謝道:“多承官人厚意,奴家量淺,吃不得。”
王婆一旁說道:“老身知道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吃兩盞兒。”
金蓮這才接酒在手,向二人各道了萬福。
西門慶拿起箸來,說:“幹娘,替我勸娘子些菜兒。”
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婦人吃。
三巡酒過,王婆便去燙酒。
西門慶笑臉問道:“小人不敢問,娘子青春多少?”
“奴家虛度二十五歲,屬龍的,正月初九日醜時生。”金蓮順口連八字也報了。
“娘子倒與家下賤累同庚,也是庚辰,屬龍的。隻是娘子月分大,她是八月十五日子時。”
“將天比地,折殺奴家。”
王婆燙上酒來,插口道:“好個精細的娘子,百伶百俐。”
西門慶接道:“武大郎好有福,哪裏討來這好娘子在屋裏。”
王婆又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許多,哪裏討得一個似娘子的。”
西門慶順口說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隻怪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在家裏。”於是,從陳氏數起,直落到卓二姐。
王婆道:“若有似武大娘子這般中官人意的來宅上說,不妨事麽?”
“我的爹娘俱已沒了,我自主張,誰敢說個不字!”西門慶說道。
王婆笑道:“我自說耍,急切便哪裏有這般中官人意的。”
“怎麽沒有?隻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哩。”西門慶長籲短歎,仰頭一杯酒下了肚。
王婆睃那金蓮,三盞下去,春風滿麵,春心烘動,秋波脈脈,便說道:“正好吃酒,酒卻沒了,官人,再去買一瓶如何?”
西門慶便把茄袋內的三四兩散銀子都與王婆:“幹娘,你拿了去,要吃時隻管取來,多的幹娘便就收了。”
王婆聽言,自然歡心,謝了西門慶,袖了銀子,向金蓮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兒酒來,有勞娘子再陪官人坐一坐。”
金蓮還要說什麽,那王婆已是出了門,用索兒拴了門,倒關他二人在屋裏,然後自己坐在門外。一頭績著緒,耳聽房裏動靜。
西門慶在房裏,把眼看那婦人,雲鬢半,酥胸微露,粉麵上顯出紅白來,更添幾分姿色,於是一徑把酒來勸。一會又推害熱,脫了身上綠紗褶子,央金蓮搭在旁邊的護炕上。等金蓮接過,故意用袖子在桌上一拂,將一箸拂落地下。事也湊巧有緣,箸兒正落在金蓮腳邊。西門慶連忙將身下去拾箸,隻見金蓮尖尖三寸小金蓮一對腳兒,也不拾箸,伸手去那繡花鞋頭上隻一捏。
金蓮笑了,說道:“官人休要羅唕!你有心,奴也有意。你真個勾搭我?”
西門慶便雙膝跪下:“娘子,作成小人吧!”
金蓮把西門慶摟將起來說:“隻怕幹娘來撞見。”
“不妨,幹娘知道。”西門慶說道。
當下,兩人就在王婆房裏脫衣解帶,共枕同歡。說不盡的情極意濃,道不明的你依我挨。
王婆設下的挨光計成了十分。
二人雲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王婆突然推門進來,大驚小怪,拍手打掌說道:“你兩做得好事!”
西門慶和金蓮都吃了驚。
婆子對金蓮說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漢子。你家大郎若知,須連累我,不如我先去對他說。”回身便走。
金蓮慌忙扯住她裙子,雙膝跪下說道:“幹娘饒恕!”
“饒恕可以,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
金蓮說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幹娘。”
“從今日起,瞞著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來,晚叫你晚來,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對你武大說。”
“我隻依著幹娘說便了。”
王婆又向西門慶說道:“大官人,你自不用著老身說得,事也成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一去了不來,我也要對武大說的。”
“幹娘放心,決不失信。”西門慶說道。
“你二人出語無憑,當各人留下件表記物件拿著,才見真情。”王婆又說道。
西門慶便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銀簪,插在金蓮雲髻上。金蓮恐怕回家武大見了生疑,除下來袖了,一麵也將袖中巾帕,遞與西門慶收了。三人又歡歡喜喜吃了幾杯酒,估計武大要來家了,金蓮拜辭二人,按先前來的路徑,踅過後門歸去。西門慶也拜謝了王婆,看看街上無人,帶上眼罩,離了去。
這王婆果真有手段,便把這一對男女撮合起來。從此,潘金蓮每日早上打發武大挑著炊餅擔子出門,便喝著武大那前妻亡故時丟下的女兒迎兒守家,自己打扮光鮮漂亮從後門進入王婆房中,與西門慶私會。三日五日,正是分舍不得,好不男歡女愛,並肩疊股,如膠似漆。那王婆窩著這對男女,坐收西門慶日日的茶酒銀子,以為人不知鬼不曉,好不快活。其實,不到半月,除了武大這位老實人仍舊蒙在鼓裏,街坊鄰舍都知道了,隻是不管此等閑事罷了。
內中也有仗義的,那賣水果的小鄆哥兒就是。他先不是為武大戴綠帽子不平,而是見王婆霸著西門慶這門生意不讓他賣水果而惱怒,這才去找武大告知老婆被偷之事。別看武大在人前挺不起人樣來,總是窩囊憋氣,聽說老婆被偷,竟也鬥膽要去捉奸。別看鄆哥人小心歪,也敢助武大一臂之力。但二人畢竟一弱一小,捉奸不成反害自身。武大乘鄆哥拚死力頂住王婆之時,揮刀衝去捉奸。當時西門慶和潘金蓮正幹在美處,聽見王婆叫喊,知是武大來了,也心虛力虧。西門慶隻顧往床下鑽,若不是潘金蓮說他原是個“好鳥嘴”的,說不定還真的會被武大在床下捉出來。武大如果個子高一些,也可同西門慶交上兩個回合,至少不會被踢在心口窩上。
武大捉奸反被西門慶踢中心口倒了。倒了也不要緊,卻看不得潘金蓮依然濃妝豔抹去會西門慶。自己又沒有本事,又悔不該沒聽兄弟武鬆進京城前交待的晚出早歸幹脆不出門做生意的話。這當口,自己動彈不得,也隻好打出兄弟的名字來阻製老婆了:“你做的勾當,我親手捉著你的奸,你倒挑撥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還在快活。我死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幹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顧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
武大是個老實人,說這幾句話怕也隻是嚇嚇金蓮,不想這武鬆的名字卻使得他們覺得泰山壓頂。潘金蓮自從被張大戶送與武大那天起,便暗自歎氣,世界上男人千千萬萬,卻嫁了一個三寸丁穀樹皮又不爭氣的武大。見到打虎英雄,驚詫一母所生竟如此不公平,不覺傾情於小叔。誰知武二尊兄如父,堅貞無情,讓她連連碰壁而退。如果武大告知武二這偷情之事,自己還有性命在麽?西門慶聽了金蓮轉說武大之言,全身如同提在冷水盆內一般,他想不到自己所抱之人竟是自己讚歎的打虎英雄的親嫂嫂。自己不是沒有本事,但那幾下拳腳到了三拳兩腳打死老虎的武鬆麵前便都是花架子了,身上的皮肉再硬,總比不過那斑斕猛虎。王婆心裏也著慌,自己是個牽頭,拉皮條的,那武鬆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英雄,一旦打將起來,老身骨架子都會被拆散了。不過,王婆心中有主意。這才有王婆定計,西門慶送藥,潘金蓮下毒,將可憐的武大冤魂送去那陰曹地府之事。
武大死了,潘金蓮擔心西門慶變心,所以她在武大屍體邊幹嚎半夜,見到西門慶第一句話便是:“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隻靠著你做主,大官人休是網巾圈兒打靠後。”
西門慶說道:“這個何須你費心。”
金蓮再逼一問:“你若負了心怎的說?”
西門慶要發誓了:“就是你武大一般。”這誓也夠重的。
王婆也有擔心事:“大官人且休閑說,如今隻有一件事要緊,地方天明就要入殮,隻怕被仵作看出破綻來怎了?團頭何九,是個精細的人,隻怕他不肯殮。”
西門慶笑道:“這個不妨事,何九我自吩咐他,他不敢違我的言語。”說完,把帶來買棺材的銀子交與王婆,就去找團頭何九。
王婆讓潘金蓮守靈假哭,打發左鄰右舍,自己拿著銀子買棺材冥器、香燭紙錢之類,又去請團頭何九入殮,叫和尚念經伴靈拜懺。
何九得知此事,到巳牌時分才慢慢走來,到紫石街巷口,迎麵碰到正在找尋他的西門慶。
西門慶叫道:“老九何往?”
何九答道:“小人隻去前麵,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
西門慶走到近邊:“且借一步說話。”
何九跟著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裏,坐下在閣兒內。西門慶說道:“老九請上坐。”
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之人,敢對大官人一處坐的?”
西門慶說道:“老九何故見外?且請坐。”
二人讓了一回坐下。
西門慶吩咐酒保:“取瓶好酒來。”
酒保一麵鋪下菜蔬果品案酒之類,一麵燙上酒來。何九心中疑忌,不知何故被請。飲夠多時,隻見西門慶向袖子裏摸出一錠雪花銀子,放在麵前,說道:“老九,休嫌輕微,明日另有酬謝。”
何九叉手道:“小人無半點用功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辭。”
“老九休要見外,請收過了。”西門慶說道。
何九還是不收:“大官人便說不妨。”
西門慶這才說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錢。隻是如今殮武大的屍身,凡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了事。餘不多言。”
“我道何事!這些小事,有甚打緊,如何敢受大官人銀兩?”何九道。
西門慶用手把那錠銀子向前一推:“老九,你若不受,便是推卻!”
何九自來懼怕西門慶是個把持官府的人,隻得收了銀子。又吃了幾杯酒,西門慶呼酒保把賬記上,同何九一同出了酒店。臨別,西門慶又說道:“老九是必記心,不可泄漏。改日另有補報。”吩咐罷,一直去了。
何九心中疑忌:“我殮武大身屍,他何故與我這十兩紋銀?此事必是蹺蹊。”來到武大門首,見幾個火家正在門首伺候。王婆也等得久哩。
何九問火家:“這武大是甚病死了?”
火家答道:“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
何九入門,揭簾進來。
王婆接著,說道:“久等多時,陰陽也來了半日,老九如何這時才來?”
“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何九回答道。
此時金蓮穿著一件素淡衣裳,白布髻,從裏屋哭著出來。
何九道:“娘子省煩惱,大郎已是歸天去了。”
金蓮抹淚哭訴道:“說不得的苦!我夫心疼症候,幾個日子便把命丟了。撇得奴好苦!”
何九一麵上上下下看了這婦人的模樣,心裏自忖道:“隻聽得人說武大娘子如何如何,還不曾認識,果真不差。原來武大郎討得這麽一個老婆在屋裏,西門慶這十兩銀子使著了。”一麵走向靈前,看武大屍首。
陰陽宣念經畢,揭起千秋幡,扯開白絹,用五輪八寶玩著那兩點神水定睛看時,見武大指甲青,唇口紫,麵皮黃,雙眼突出,就知是中惡。
旁邊那個火家說道:“怎的臉也紫了,口唇上有牙痕,口中出血?”
何九即道:“休得胡說,這幾日天氣十分炎熱,如何不走動些?”
火家不再說話,七手八腳葫蘆提殮了,裝入棺材內,兩下用長命釘釘了。王婆拿出一吊錢來與何九。
何九接了錢,打發眾火家去了。就問幾時出去。
王婆道:“大娘子說,隻三日便出殯,城外燒化。”
金蓮當夜擺酒請人,第二日請四個僧念經,第三日早五更。眾火家都來扛抬棺材,也有幾個鄰舍街坊吊孝相送。金蓮戴上孝,坐了一乘轎子,一路上口內假哭。到了城外化人場上,便教舉火燒化棺材屍首,燒得幹幹淨淨,把骨殖撒在池子裏。
回到家中,金蓮上樓去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靈”。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裏麵貼些金幡、錢紙、金銀錠之類。
西門慶從王婆家經後門上了武大家的樓。潘金蓮脫去孝服,打發王婆家去,便和西門慶在樓上縱欲取樂。此時已不比先前在王婆茶坊裏偷雞盜狗之歡,武大已死,迎兒在樓下,樓上無他人。兩個盡可恣情肆意,停眠整宿。西門慶自是歡心悅意。常時三五夜不回家去,把家中大小丟得七顛八倒,都不高興。
不覺兩個月過去,其間卓二姐因病百治不好,亡故了。
這日,西門慶的小廝玳安在大門首,見賣翠花兒的薛嫂兒提著花箱兒,來尋西門慶,問玳安道:“大官人在哪裏?”
玳安回答道:“俺爹在鋪子裏和傅二叔算賬。”傅二叔是生藥鋪主管。
薛嫂一直走到鋪子門首,掀開簾子,見西門慶果然在裏麵算賬,便點點頭,喚他出來。西門慶見是薛嫂,連忙撇了主管出來,兩人走到僻靜處說話。西門慶問她有什麽話要說。
薛嫂道了萬福,說道:“我來有一件親事,來對大官人說,管情中得你老人家意,就頂死了的三娘窩兒。這位娘子,說起來你老人家也知道,是咱這南門外販布楊家的正頭娘子。手裏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妝花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箱子。珠子箍兒,胡珠環子,金寶石頭麵,金鐲銀釧不消說,手裏現銀子也有上千兩,好梭布巾有三二百筒。不幸他男子漢去販布,死在外邊,守寡了一年多,身邊又沒子女,隻有一個小叔兒,還小,才十歲。青春年少,守他什麽!有楊家一個嫡親的姑娘,要主張著她嫁人。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歲,生的長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兒。風流俊俏,百伶百俐。當家立紀,針指女工,雙陸棋子,不消說。她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會彈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見了,管情一箭就上垛。”
西門慶隻聽見婦人會彈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問道:“幾時相會看去?”
薛嫂說道:“我和你老人家這等計議吧,相看不打緊,如今她家,一家子隻是姑娘大。這婆子原嫁與北邊半邊街徐公公房子裏住的孫歪頭。歪頭死了,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無,隻靠侄男侄女養活。咱隻倒在身上求她,這婆子愛的是錢財,大官人多許她幾兩銀子,送上匹緞子,買上一擔禮物,親去見她,和她講定。旁人說話也沒用,有這婆子一力張主,誰敢怎的?雖說還有個娘舅張四,山核桃差著一隔兒哩。”
就這一席話,說得西門慶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向腮邊笑臉生,與薛嫂相約,明日就是好日子,就買禮往北邊楊姑娘家去。薛嫂提著花箱兒去了,西門慶又進去和傅夥計算賬。
次日,西門慶早起,打選衣帽齊整,拿了一段尺頭,買了四盤羹果,雇了一個抬盒的,薛嫂領著,西門慶騎著頭口,小廝跟隨,一直來到楊姑娘家門首。
薛嫂先人去通報姑娘得知,說:“近邊一個財主,敬來門外,和大娘子說親。我說一家隻姑奶奶是大,先來覿麵,親見過你老人家,講了話,然後才敢領去門外相看。今日小媳婦領來,見在門首,下馬伺候。”
這老婆子聽了,便道:“阿呀保山!你如何不先來說聲?”趕緊吩咐丫環打掃客位,收拾幹淨,頓下好茶,有請來客。
薛嫂一力攛掇,先把盒擔抬進去擺下,打發空盒擔兒出去,就請西門慶進來人見。
西門慶頭戴纏棕大帽,一撒鉤絛,粉底皂靴,進門見婆子拜四拜。婆子拄著拐,慌忙還下禮去。西門慶哪裏肯,一口一聲隻叫“姑娘請受禮”。讓了半日,婆子受了半禮。然後分賓主坐下,薛嫂在旁打橫。
婆子問道:“大官人貴姓?”
薛嫂說:“我才對你老人家說,就忘了。便是咱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西門慶大官人!在縣前開著個大生藥鋪,又放官吏債,家中錢過北鬥,米爛陳倉,沒個當家立紀娘子。聞得咱家門外大娘子要嫁,特來見姑奶奶講說親事。”
婆子點點頭。
薛嫂又說道:“你兩親家都在此,漏眼不藏絲,有話當麵說,省得俺媒人們架謊。這裏是姑奶奶大人。有話不先來和姑奶奶說,再和誰說?”
婆子道:“官人倘然要說俺侄兒媳婦,自恁來閑講便了,何必費煩,又買禮來。使老身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西門慶道:“姑娘在上,沒的禮物,惶恐。”
那婆子一麵拜了兩拜,謝了,收過禮物去。吩咐拿茶上來,吃畢,婆子開口說道:“老身當言不言謂之懦。我侄兒在時,做人掙了一分錢。不幸死了,如今多落在她手裏,少說也有上千兩銀子東西。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隻要與我侄兒念上個好經。老身便是他親姑娘,又不隔從,就與上我一個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我破著老臉,和張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兩個硬張主。娶過門時,生辰貴降,官人放她來走走,就認俺這門窮親戚,也不過上你窮。”
西門慶笑道:“你老人家放心,適間所言的話,我小人都知道了。你老人家既開口,休說一個棺材本,就是十個棺材本,小人也來得起。”說著,向靴桶裏取出六錠共三十兩雪花官銀,放在婆子麵前,說道:“這個不當甚麽,先與你老人家買盞茶吃。到明日娶過門時,還找七十兩銀子,兩匹緞子,與你老人家為送終之資。其四時八節,隻照頭上門行走。”
這老婆子黑眼珠見了二三十兩白晃晃的銀子,滿麵堆下笑來:“官人在上,不當老身意小。自古先說斷,後不亂。”
薛嫂在旁插口說道:“你老人家忒多心,哪裏這等計較。我的大老爹不是那等人!自恁還要掇著盒兒認親。你老人家不知,如今知府、知縣相公來往,好不四海,結識人寬廣!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幾句話說得婆子屁滾尿流。
坐吃了兩道茶,西門慶便要起身。婆子挽留不住。
薛嫂道:“今日既見了,姑奶奶說過話,明日好往門外相看。”
婆子道:“我家侄兒媳婦不用大官人相。保山,你就說我說,不嫁這樣人家,再嫁甚樣人家!”又對西門慶說道:“官人,老身不知官人下降,匆忙不曾預備,空了官人了,休怪。”拄著拐杖,送了兩步,西門慶讓回去了。
出來了,薛嫂打發西門慶上馬,說道:“還虧我主張有理麽?你老人家先回去吧,我還在這裏和她說幾句,明日先往門外去了。”
西門慶拿出一兩銀子來,與薛嫂做驢子錢,策馬而回。
到次日,西門慶穿戴齊整,騎著大白馬,玳安、平安兩個小廝跟隨,薛嫂兒騎驢子,一行人出南門,來到豬市街,到了楊家門首。原來門麵屋四間,到底五層,坐南朝北,一間門樓,粉青照壁。西門慶勒馬在門首等候,薛嫂先進去。半日,請西門慶下馬進去。裏麵儀門紫牆,竹槍籬影壁,院內擺設榴樹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兩條。薛嫂推開朱紅隔扇,三間倒坐客位,正麵上供養著軸水月觀音、善財童子,四麵掛名人山水,大理石屏風,安著兩座投箭高壺。上下椅桌光鮮,簾櫳瀟灑。
薛嫂請西門慶正麵椅子上坐了,一麵走入裏邊。片晌出來,向西門慶耳邊說:“大娘子梳妝未了,你老人家請先坐一坐。”隻見一個小廝兒拿出一盞福仁泡茶來。西門慶吃了,收下盞托去。
這薛嫂指手畫腳說與西門慶聽:“這家中除了那頭姑娘,隻這位娘子是大。雖有個小叔子,還小哩,不曉得什麽。當初,那過世的老公在鋪子裏,一日不算銀子,搭錢兩大簸籮。毛青鞋麵布,俺們問他買,定要三分一尺。見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飯,都是這位娘子整理。手下使著兩個丫頭,一個小廝。大丫頭十五歲了,吊起頭去,名喚蘭香;小丫頭才十二,名喚小鸞。到明日過門時,都跟她來。我替你老人家說成這親事,指望典兩間房兒住,強如住在北邊那搭剌子裏,往宅裏去不方便。你老人家去年買春梅,許了我幾匹大布,還沒與我。到明日不管,一總謝罷了。”又指了指外麵:“剛才你老人家看見門首那兩座布架子,當初楊大叔在時,街道上不知使了多少錢。這房子也值七八百兩銀子。到底五層,通後街,到明日,丟與小叔罷了。”
正說著,隻見一個丫頭出來叫薛嫂。良久,隻聞環珮叮咚,蘭麝馥鬱,婦人出來了:上穿翠藍麒麟補子妝花紗衫,大紅妝花寬欄;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西門慶睜眼細觀:長挑身材、粉妝玉琢。模樣兒不肥不瘦,身段兒不短不長。麵上稀稀有幾點微麻,卻是生得天然俏麗。西門慶滿心歡喜。
婦人向西門慶端端正正道了個萬福,就在對麵椅上坐下。西門慶還在不轉睛地看她!婦人低下了頭。
西門慶開言說:“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門為正,管理家事,未知意下如何?”
婦人卻問道:“官人貴庚?沒了娘子多少時了?”
西門慶道:“小人虛度二十八歲,七月二十八日子時建生。不幸先妻沒了一年有餘。不敢請問娘子青春多少?”
“奴家青春是三十歲。”
“原來長我二歲。”
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兩,黃金日日長。妻大三,黃金積如山。”
這時,小丫環端上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銀鑲雕漆茶盅,銀杏葉茶匙。婦人起身,先取頭一盞,用纖手抹去盞邊水漬,遞與西門慶。西門慶忙用手接了。婦人又道了萬福。慌得旁邊的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婦人裙子來,裙邊露出一對剛三寸恰半叉的一對金蓮腳兒,穿著大紅遍地金雲頭白綾高底鞋兒,讓西門慶瞧。西門慶心中又是一陣歡喜。婦人取第二盞茶來遞與薛嫂,又自取一盞陪坐。
吃了茶,西門慶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錦帕二方,寶釵一對,金戒指六個,放在托盤內拿下去。薛嫂教婦人拜謝了。
婦人問道:“官人行禮日期?奴這裏好做預備。”
西門慶道:“既蒙娘子見允,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禮過門來。六月初二日準娶。”
婦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對北邊姑娘那裏說去。”
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是到姑奶奶府上講過話了。”
婦人道:“姑娘說甚來?”
“姑奶奶聽見大官人說此樁事,好不歡喜,才使我領大官人來這裏相見。說了,不嫁這等人家,再嫁哪樣人家?”薛嫂呱啦啦地說道。
婦人說:“既是姑娘這樣說了,那就好了。”
薛嫂道:“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這等搗謊?”
西門慶作辭起身。薛嫂送出巷口,問西門慶:“你老人家心下如何?”
西門慶說道:“薛嫂,其實累了你。”
“那你老人家請先行一步,我還得和大娘子說幾句話就來。”
薛嫂轉回來向婦人說道:“娘子,你嫁得這位老公也罷了。”
婦人問西門慶房裏有人沒有人,現作何生理。
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裏人,哪個是成頭腦的?我說是謊,你過去就看出來。他老人家名目,誰不知道?”於是,又把西門慶誇讚了一回。
婦人安排酒飯與薛嫂兒吃,卻見楊姑娘家使了小廝送糕點來,又問受沒受西門大官人家插定。婦人這會知道薛嫂的話不假,薛嫂樂得又自誇了一回。婦人讓小廝轉告姑娘行禮和迎娶的日子,又送薛嫂一塊糖十個艾窩窩。薛嫂千恩萬謝出門而歸。
楊家母舅張四,此時要倚著小外甥楊宗保圖留婦人手裏的東西,一意舉保與大街坊尚推官兒子尚舉人為繼室。不料聽說已被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定了,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動不得秤了。尋思良久,千方百計,決意以利害勸說婦人破此婚姻為上策。這張四舅走來對婦人說道:“娘子不該接西門慶插定,還依我嫁尚舉人尚推官的兒子,那是斯文詩禮人家,又有莊田地土,頗過得日子,強如嫁西門慶。那廝積年把持官府,刁徒潑皮。他家現有正頭娘子,乃是吳千戶家女兒。過去做大是,做小卻不難為你了?況他房裏,又有三四個老婆,並沒上頭的丫頭。到他家,人多口多,你惹氣也!”
婦人道:“自古船多不礙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願讓她做姐姐,奴做妹子。雖然房裏人多,漢子歡喜,那時難道你阻他?漢子若不歡喜,那時難道你去扯他?不怕一百,人單擢著。休說富貴人家,哪家沒四五個。著緊街上乞食的,攜男抱女,也挈扯著三四個妻小。你老人家忒多慮了!奴過去,自有個道理,不妨事。”
“娘子,我聞得此人單管挑販人口,慣打婦熬妻。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你願受他的這氣麽?”
“四舅,你老人差矣!男子漢雖利害,不打那勤謹省事之妻。我在他家把得家定,裏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為女婦人家,好吃懶做,嘴大舌長,招是惹非,不打她,打狗不成?”
“他家還有一個十四歲未出嫁的閨女,誠恐去到他家,三窩兩塊,他人多口多,惹氣怎了?”
“四舅說哪裏話?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凡事從上流看,待得孩兒們好,不怕男子漢不歡喜,不怕女兒們不孝順。休說一個,便是十個也不妨事。”
“我見此人有些行止欠端,在外眠花臥柳,又裏虛外買,少人家債負,隻怕坑陷了你。”
“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邊胡行亂走,奴婦人家隻管得三層門內,管不得那許多三層門外的事。莫不成日跟著他走不成?常言道:‘世上錢財倘來物,哪是長貧久富家?’緊著起來,朝廷爺一時沒錢使,還問太仆寺借馬價銀子支來使,休說買賣人家,誰肯把錢放在家裏?各人裙帶上衣食,老人家不消這樣費心。”
這張四不但說不動這婦人,倒吃她搶了幾句話,好無顏色,吃了兩盞清茶,起身去了。羞慚歸家,與老婆商議,到搬箱籠那日,拚命攔奪。
二十四日,西門慶行禮,請了他吳大妗來坐轎押擔。衣服頭麵,四季袍兒,羹果茶餅,布絹綢綿,約有二十餘擔。這邊婦人請了楊姑娘和自己的姐姐,接茶陪待。二十六日,請十二位高僧念經,做水陸燒靈。都是楊姑娘一力張主。
這日,薛嫂正引著西門慶家雇的幾個閑漢,加上守備府裏討的一二十名軍牢,進來搬抬婦人床帳、嫁妝箱籠,隻見那張四領著幾位街坊鄉鄰衝了進來,攔住軍牢,叫道:“保山,且休抬!我有話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