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間,山東省東平府清河縣出了一個風流子弟,生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性情瀟灑,年紀不過二十六七。此人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父親西門達,原是走川廣販賣藥材的,就在這清河縣前開了一個大大的生藥鋪,現住著門麵五間到底七進的宅院。家中呼奴使婢,騾馬成群,是清河縣中一個殷實的富家。西門慶自小得父母百般寵愛,不甚讀書,隻知閑遊浪蕩。剛及成年,父母相繼去世後,更是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風。又學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結識的一些朋友,也都是幫閑抹嘴、不守本分的人。
第一個最相好的,姓應名伯爵,原是開綢緞鋪應員外的第二個兒子,落了本錢,破了產,專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因此人們給他起了個諢名叫做應花子。這應花子也不是沒有能耐,會一腿好氣球,雙陸棋子,件件皆通,過往消息,無不知曉。“伯爵”,也就是“白嚼”,一張油嘴,會說,會吃。說得天花亂墜,吃的都是人家的。
第二個姓謝名希大,乃清河衛千戶官兒應襲子孫,自幼父母雙亡,遊手好閑,把前程丟了,也是個幫閑勤兒,除了會一手好琵琶,別的也沒本事,“希大”,沒用的材料。
這二人與西門慶最合得來,其餘還有幾個,都是些破落戶,沒名氣的。一個叫做祝日念,“逐日念”,念什麽?天曉得。一個叫做孫天化,外號孫寡嘴。一個叫做吳典恩,原是本縣的陰陽生,因事革退,專一在縣前與官吏保債,以此與西門慶往來,“典恩”,典恩,決不是感恩謝恩。還有一個叫雲離守,“雲裏手”,伸得夠長的了。一個叫常時節,“常時借”;一個叫卜誌道,一個叫白來創,名字也不怎的,知名知人。連西門慶共十個人,互相稱為兄弟。
雖說是兄弟,九個人都是看著西門慶手裏有錢,又撒漫肯使,亂撮哄著他耍錢飲酒,嫖賭齊行。後來卜誌道亡故,丟開兄弟們先走了一步,西門慶便把隔壁的花子虛弄了進來。花子虛是花太監的侄子,太監死後把家財都留到他手上了,這又給八位窮兄弟增進了一位吃喝的主兒。
按理來說,有這麽一班吃喝朋友,隨你怎麽富也要窮了。好在西門慶生來秉性剛強,作事機深詭譎,又放官吏債,就是朝中那高、楊、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門路與他們浸潤,所以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加之生意場上放得開收得攏,這才有財源不涸。因此滿縣的人都懼怕他,又因他排行第一,人稱西門大官人。
西門大官人先頭渾家陳氏早逝,身邊隻生得一個女兒,叫做西門大姐,已許給東京二十萬禁軍楊提督的親家陳洪的兒子陳經濟為室,尚未過門。由於亡了渾家,無人管理家務,新近又娶了本縣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填房為繼室。
這位吳氏年紀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月姐,嫁到西門慶家,都順口叫她月娘。月娘秉性賢能,夫主麵上百依百隨。
西門慶又曾與勾欄裏的妓女李嬌兒打熱,熱了好一陣,也娶到家裏做了第二房娘子。
南街又占著窠子卓二姐,名卓丟兒,包了些日子,也娶了來做第三房。這卓二姐身子瘦怯,時常三病四痛,總不見好。
這一日,西門慶在家閑坐,對吳月娘說道:“如今是九月二十五日了,出月初三日,卻是我兄弟們的會期。到那日少不的要整兩席齊整酒席,叫兩個唱曲的姐兒,在咱家與兄弟們好生玩耍一日。你為我料理料理吧。”
“你也別要說起這幫人了。”月娘答道,“哪一個是那有良心的行貨!不過每日來勾使得遊魂撞屍。我看你自從搭了這起人,幾時曾著個家哩?現今卓二姐身子這般不好,我勸你也就少吃這桌酒了。”
“你別的話倒也中聽,今日這話,我倒有些不耐煩了。”西門慶不高興了,“依你說,這些兄弟們沒有好人?別人不論,就我這應二哥,本心好,又知趣著人,使著他,沒有不依順的,做事又十分停當。就是那謝希大,也不失為個伶俐能事的好人。說來是結了兄弟,也隻是會來會去,終不著個切實,咱不如到了會期,都燒香叩頭拜了,明日也有個靠傍些。”
吳月娘接過話來說:“結拜也好。隻怕日後還是別人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兒上戲場-還少口氣兒哩。”
西門慶聽言笑了。
這時,進了一個小廝兒,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覺,原來是西門慶貼身伏侍的,喚名玳安兒。隻見他走到麵前來說:“應二叔和謝大叔在外見爹說話哩。”
西門慶說:“我正說他,他倆就來了。”一麵走到廳上來,隻見應伯爵頭上戴一頂新盔的玄羅帽兒,身上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天青夾縐紗褶子,腳下絲鞋淨襪,坐在上首。下首坐著謝希大。見西門慶出來,二人一齊立起身,作揖道:“哥在家,連日少看。”
西門慶讓座,喚茶,然後說道:“你們好人兒,這幾日我心裏不耐煩,偏見不著你們的影兒。”又對應伯爵說:“你這兩日在哪裏來?”
伯爵笑著答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個孩子兒,就是哥這邊二嫂子的侄女兒桂卿的妹子,叫做桂姐兒。幾時不見她,就出落得好不標致了。到明日成人的時候,還不知怎的樣好哩!昨日她媽再三向我說:‘二爹,千萬尋個好子弟梳籠她。’敢怕明日還是哥的貨兒哩。”
西門慶說道:“有這等事!等咱空閑了去瞧瞧。”
謝希大接過來道:“哥,不信?委實生得十分顏色。”
西門慶說道:“此事待過幾日去看個真假。我剛才對房下說初三日會期的事,咱們兄弟這等會來會去,不過隻是吃酒玩耍。倒不如尋一個寺院,寫上一個疏頭,結拜做了兄弟,日後彼此扶持,有個靠傍。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銀子,買辦三牲,眾兄弟也隨便多少各出些分資。不是我科派你們,這結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見些情分。”
伯爵連忙道:“哥說的是。婆兒燒香當不得老子念佛,各自要盡自己的心。隻是俺眾人‘老鼠尾巴生瘡兒--有膿也不多’。”
西門慶笑道:“怪狗才,誰要你多來?你說這話。”
謝希大說道:“咱這裏不過兩個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廟。”
西門慶道:“這結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裏的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去玉皇廟,吳道官與我相熟,他那裏又寬展又幽靜。”
伯爵插嘴道:“哥說的是。敢是永福寺的和尚和我們謝家嫂子相好,所以謝大哥賣力推薦。”
希大笑著罵道:“老花子,一件正事,說說就放出屁來了。”
又說笑了一會,吃了茶,二人起身向西門慶道別:“哥,別了吧,咱好去通知眾兄弟,糾他分資來。哥這裏先去與吳道官說聲。”
西門慶起身相送。到了門首,應伯爵又問道:“那日可要叫唱的?”
西門慶道:“這也罷了,弟兄們說說笑笑,倒有趣些。”
過了四五日,已是十月初一,隔壁花家讓一個小廝送了分資來,說是先胡亂用著。等明日用過多少派開,該出多少再補。西門慶拿起封袋一看,簽上寫著“分資一兩”,便說道:“多了,不消再補。”
剛打發走小廝,隻見應伯爵家的應寶夾著個拜匣,由玳安引了進來,對著西門慶磕了個頭,說道:“俺爹糾了眾爹們的分資,叫小的送來,爹請收了。”
西門慶取出來看,共是八封,也不拆看,都交與月娘收了。
打發走應寶,西門慶起身去後邊看卓二姐。剛走到坐下,隻見月娘房裏的丫頭玉簫走來,說道:“娘請爹說話哩。”
西門慶隻得又來到上房,看見月娘攤著些紙包在麵前,指著笑道:“你看這些分子,隻有應二的是一錢二分八銀子,其餘的人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紅的黃的,倒像金子一般。咱家也沒曾見這銀子來,收他的也汙個名,不如掠還他們吧。”
西門慶心裏怪著月娘有話先前不說,現在卻急急地叫了自己來,見了這些分子,心裏也笑了。聽了月娘的話,擺了擺手,說道:“你也耐煩,丟著吧,咱多的也包補了,在乎這些?”說著,出了房,往前去了。
次日一早,西門慶稱出四兩銀子,叫家人來興兒買了一口豬、一隻羊、五六壇金華酒和香燭紙劄、雞鴨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錢銀子,旋叫了大家人來保和玳安兒、來興三人:“送到玉皇廟去,對你吳師父說:‘俺爹明日結拜兄弟,要勞師父做紙疏辭,晚夕就在師父這裏散福。煩師父與俺爹預備預備,俺爹明早來。’”三人送去回來,告知一切都會辦妥。
初三日,西門慶起了個早,梳洗完畢,叫玳安先去請隔壁花二爹來這邊吃早飯,好一同上廟,再去應二叔家,叫他催催眾人。誰知花子虛剛到,應伯爵已是和一班兄弟都來了。十個人一齊籮圈作了一個揖。應伯爵道:“該去了。”
西門慶道:“也等吃了早飯。”便叫:“拿茶來,看菜兒。”
須臾,眾人吃畢早飯,西門慶換了一身衣服,打選衣帽光鮮,一齊往玉皇廟走來。
那玉皇廟不過數裏之遙,殿宇嵯峨,宮牆高聳,甚是雄峻。眾人進了大門,經過第二重殿,轉過一重側門,便是吳道官的道院。院中都是些瑤草琪花,蒼鬆翠竹,兩邊門楹上貼著一副對聯:
洞府無窮歲月,壺天別有乾坤。
當下,吳道官在經堂外躬身迎接。西門慶一起人進入裏邊,獻茶已罷,眾人都起身,四圍觀看。上麵掛的是昊天金闕玉皇上帝,兩邊列著的紫府星官,側首掛著的便是馬、趙、溫、關四大元帥。
那白來創走到馬元帥麵前,見這元帥威風凜凜,相貌堂堂,麵上畫著三隻眼睛,便叫常時節道:“哥,你瞧這卻是怎的說?如今世界,開隻眼閉隻眼兒便好,他倒睜著三隻眼看人。”
應伯爵在一旁聽見,走過來道:“呆兄弟,他多隻眼兒看你倒不好麽?”
眾人笑了。
常時節卻指著那下首的溫元帥道:“二哥,這個通身藍的卻也古怪,莫不是染缸裏浸過的。”
眾人又笑了。
眾人又轉過右首來,見下首供著個紅臉的是關帝,上首的卻是趙元壇元帥,身邊畫著一個大老虎。白來創指著道:“哥,你看這老虎,難道是吃素的?隨著人不妨事麽?”
伯爵笑道:“這老虎是他的一個伴當兒哩。”
謝希大聽了,伸了伸舌頭:“這等一個伴當隨著,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吃我麽?”
伯爵笑著向西門慶道:“這等虧他怎的過來!”
西門慶不明白他的意思:“卻怎的說?”
伯爵說道:“希大連一個要吃他的伴當都怕,似我們這等七八個要吃你的跟著你,卻不嚇死了你罷了。”
眾人聽說,一齊大笑起來。
吳道官走過來,對眾人說道:“官人們講這老虎,隻俺這清河縣,好不受老虎的虧,往來的人也不知被吃了多少。就是獵戶,也害死了十來人。”
西門慶問道:“怎的事來?”
吳道官說道:“俺這清河縣近著滄州路上,有一條景陽岡,岡上新近出了一隻吊睛白額老虎,時常出來吃人,客商過往,好生難走,必須要成群結夥而過。如今縣裏出著五十兩賞錢,要拿它,白拿不得。可憐這些獵戶,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
白來創跳起來道:“咱今日結拜了,明日就去拿它,也得些銀子使。”
西門慶問道:“你性命不值錢麽?”
白來創笑了:“有了銀子,要性命怎的!”
眾人齊笑了起來。
吳道官打點牲禮停當,請眾人燒紙,又取出疏紙來,說道:“疏已寫了,隻是哪位居長?哪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書寫尊諱。”
眾人一齊說道:“這自然是西門大官人居長。”
西門慶道:“這還是敘齒,應二哥大於我,是應二哥居長。”
伯爵伸著舌頭道:“爺,可不折殺小人罷了!如今年時,隻好敘些財勢,哪裏好敘齒?若敘齒,還有大於我的哩!況且我做大哥,有兩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眾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應二哥,如今居長,卻又要叫應大哥了,倘或有兩個人來,一個叫‘應二哥’,一個叫‘應大哥’,我怎應呢?”
西門慶笑道:“你這掐斷腸子的,單有這些閑說的!”
謝希大道:“哥,休推了。”
西門慶再三謙讓,被眾人逼勒不過,隻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應伯爵,第三謝希大,第四讓花子虛有錢做了四哥。其餘依次排下。吳道官把眾人大名依序填上,點起香燭。眾人依次排列,聽吳道官朗聲宣讀結拜疏文。讀畢,眾人先是拜神,又依次在神前交拜了八拜,然後送神,焚化錢紙,收下福禮去。不一時,吳道官已叫人把豬羊卸開,整理停當雞魚果品之類,大碗大盤擺下兩桌。西門慶居於首席,其餘依次而坐,吳道官側席相陪。須臾,酒過數巡,眾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好不熱鬧。
忽然,隻見玳安進來附在西門慶耳邊說了幾句。西門慶當即立起來說道:“不是我搖席破座,實在是我第三個小妾十分病重,隻得先去了。”
花子虛也站了起來:“咱與哥同路,一搭兒去吧。”
應伯爵不答應了:“你兩個財主都去了,丟下俺們怎的?”
西門慶說道:“他家無人,俺兩個一搭裏去的是,省得他嫂子疑心。”
玳安也說道:“小的來時,二娘也叫天福兒備馬來了。”
這時,果然一個小廝走近前,向子虛道:“馬在門口,娘請爹家去哩。”
於是,西門慶和花子虛先向吳道官致謝打攪,又對伯爵等人舉手道:“你們自在耍耍,我們去也。”說完出了門。單留下這幾個嚼倒泰山不謝土的,在廟中流連痛飲,直吃到二更時分。
西門慶到家,與花子虛告別,進門見了吳月娘,忙問卓二姐病情。
月娘說道:“我說一個病人在家,恐怕你搭了這起人又不知纏到哪裏去了,故此叫玳兒去說二姐發昏。二姐也是一日重似一日,你也要在家中看她才是。”
西門慶聽了,往卓二姐那邊去看,連日在家守著。
漸次已是十月初十外了。一日,西門慶正在使小廝請太醫診視卓二姐病症,隻見應伯爵笑嘻嘻走將進來。西門慶與他作了揖,讓坐了。伯爵問了卓二姐的病情。西門慶照實說了,又問他吃了飯不曾。
伯爵卻不急吃飯的事,笑道:“咱聽得一件稀罕的事兒,來說與哥聽,要同哥去瞧瞧。”
“什麽稀罕事?”西門慶不信。
“就是前日吳道官所說的景陽岡上的那隻大蟲,昨日被一個人一頓拳腳打死了。”伯爵道。
“你又來胡說了。”西門慶更不信。
“哥,初時我也不信,後來是不得不信。你聽我細說。”於是,應伯爵手舞足蹈,把武鬆打虎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就像是他在景陽岡上親眼見到的一般,又像他就是那打虎好漢。
西門慶有點兒信了,卻仍搖了搖頭,命來興兒放桌吃飯。應伯爵不肯,硬是拉著西門慶出了門,路上又遇到上街看打虎英雄的謝希大。三人上了街,果然挨擠不開,於是登上臨街的一個大酒樓坐下。
不一時,鑼鳴鼓響,眾人一齊瞧看。隻見一對對纓槍的獵戶擺將過來,後麵便是那死虎,好像錦布袋一般,四個人抬扛著,累得氣喘籲籲。末後一匹大白馬上,坐著一位壯士,就是那打虎英雄武鬆,披著紅彩,不停地向兩旁眾人舉拳作揖。
西門慶看了,咬著指頭說道:“你說這等一個人,若沒有千百斤水牛般氣力,怎能夠動那老虎一動,何況是拳腳打虎。”
三人一邊飲酒,一邊評品,讚歎不已。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才見梅開臘底,又早天氣回陽。元宵過後,西門慶忙了一陣店鋪中事,不覺已是立春光景。這日清閑下來,上街市散心去,換上一身光鮮衣帽:頭上是纓子帽兒,金玲瓏簪兒,金井玉欄杆圈兒;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腿上勒著兩扇玄色挑絲護膝兒;手裏搖著把灑金川扇兒。風風流流,瀟瀟灑灑,出門上了正街。走到縣西街上,隻覺得一陣春風拂過,爽快之極。
突然間就覺著頭頂不輕不重地挨了一記,接著是一根叉竿滑落腳前。西門慶還從未受過這般算計,這人定是吃豹子膽,敢在西門大官人頭上動土。當即立住腳,便要尋這叉竿來處發作。回過臉來看時,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站在路邊人家的門簾前。定神細瞧:黑鬢鬢賽鴉翎的鬢兒,翠灣灣新月般的眉兒,清泠泠杏子眼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豔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嫋嫋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撚撚楊柳腰兒,軟濃濃白麵臍肚兒,窄多多尖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西門慶瞧著,想著,已是魂飛魄散,酥了半邊,怒氣早已鑽入爪窪國去了,變作一副笑吟吟臉兒。
這時,那婦人已是叉手望著自己深深拜了一拜,嬌聲鶯語地說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
西門慶連忙把手整整頭巾,曲腰還喏道:“不妨,娘子請方便。”順手把叉竿送了過去,還想說什麽,忽聽得有人笑道:“是誰家的大官人打這屋簷下過?打得正好。”
西門慶轉眼一瞧,認得,是賣茶的王婆。趕緊向著眼前的美人把話說完:“倒是我的不是。一時衝撞,娘子休怪。”
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
西門慶答道:“小人不敢。”這才轉身一步八回頭搖擺著扇兒離開。
隻這一遇,如同勾去魂魄一樣,西門慶總是撇開不了,到家尋思道:“好一個雌兒,怎能夠到手?”猛然想起那王婆,拍手道:“此事非王婆不成,破幾兩銀子謝她,也值得。”於是,連飯也不吃,直朝王婆茶坊走來。
進了茶坊,去裏邊水簾下坐了。王婆深知他的來意,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
西門慶道:“幹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娘子?”
“她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她怎的?”王婆笑道。
“我和你說正話,休取笑。”西門慶急了。
“大官人真不認得?她老公便是縣前賣熟食的。”王婆賣關子說了半句話。
“莫不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西門慶猜道。
“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對兒。”
“敢是賣餶飿的李三娘子兒?”
“不是!若是他,倒是一雙。大官人再猜。”
“莫不是花胳膊劉小二的婆兒?”
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時,又是一對兒。大官人好好猜一回。”
“幹娘,我其實猜不著了。”
王婆冷冷笑道:“好交大官人得知了吧,笑一聲。她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麽!”
西門慶聽了,一怔,又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穀樹皮的武大郎麽?”
“正是他!”
“哎喲喲!”西門慶叫起苦來:“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裏!”
“世事便是這般,自古駿馬卻馱疾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這等配合。”王婆搖搖頭說道。
西門慶不說話了。停了半晌,問了問王婆兒子王潮兒出外做生意的事,便無精打采地作謝起身去了。也就在街上東遊西逛,心中無主渾身不自在,又是長籲短歎。走武大郎家門過時,望望那緊閉的門戶,搖了搖頭。不過兩個時辰,他又踅回到王婆門首簾邊坐定,朝著武大門前,直瞪瞪地出神。
王婆出來問道:“大官人,吃個梅湯?”
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兒。”
湯上來,西門慶吃了:“幹娘,你這梅湯做得好。幹娘,說開了,我知你是個撮合山,媒也做得好,你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會重重謝你。”
“看這大官人作戲!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這臉怎吃得那等刮子?”王婆臉露難色道。
“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現今也有幾個身邊人在家,隻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若有好的,與我主張一個。”西門慶說著,去身邊摸出一兩一塊銀子,遞與王婆,說道:“幹娘,權且收了,做茶錢。”
“哪消得許多!”王婆眼晴盯著雪亮的銀子笑著說道。
“多者幹娘隻顧收著。若幹娘能為我了了這場心事,還有重謝。”
“你的心事,我準能猜著。”王婆已把銀子袖了,說道。
“幹娘若能猜著,便輸與你五兩銀子。”
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隻一智,便猜個中節。大官人,你將耳朵來!你這失魂落魄的神情,定是記掛著間壁那個人。如何?”
“哎呀呀,我的幹娘智賽隨何,機強陸賈。我的魂魄真的被她那一叉竿勾去了也。幹娘可有手段為我設計?”西門慶差點叫出聲來。
“這可是缺德事,老娘我能保住今日,還愁明朝,這腿一伸,誰來管顧?”王婆不願。
西門慶笑將起來:“我送幹娘十兩銀子做棺材本,你好生讓我與這雌兒會一麵。”
王婆說道:“若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妙計,隻不知大官人肯依我麽?”
“我都依你,端的有甚妙計?”西門慶問道。
王婆坐定,說道:“今日實對你說了吧,這個雌兒來曆,雖然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會一手好彈唱,針指女工、百家奇曲、雙陸象棋,無般不知。因她天生一雙小腳,小名叫做金蓮。娘家姓潘,原是南關外潘裁縫的女兒,排行六姐。賣在張大戶家,學彈唱。後因大戶年老,打發出來,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與了他,為妻也有幾年了。武大為人軟弱,每日早出晚歸,隻做買賣。這雌兒等閑不出來,老身無事,常過去與她閑坐;她有事也來請我理會,也叫我做幹娘。大官人如幹此事,便買一匹藍綢、一匹白綢、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老身卻走過她家,問她借曆日,央及人揀個好日子,叫個裁縫來做。她若見我這般來說,願替我裁,這光就有了一分;又願來我家中裁,這光就有了二分了,便好辦了;她來我家,午間我卻安排些酒食點心請她吃,若她不言語吃了,這光又有三分;你要在第三日晌午前後穿著整整齊齊打扮了來,我拉你吃茶,如果她不動身,這光便是四分了。我的挨光計得十分才成,你可依我這挨光計一步步做來,便可成事。”王婆便把所設計謀一一說出。
挨光,即是偷情。西門慶聽完王婆的十件挨光計,心中大喜,連連稱讚:“幹娘,端的絕妙好計!”
當下二人分手,各行其事。西門慶去街上買了綢絹好綿,叫玳安用包袱包了,送與王婆,自己則隻等約定的日子再去茶房。
好不容易挨到第三日,約晌午時,西門慶打選衣帽齊齊整整,身邊帶著三五兩銀子,手拿著灑金川扇兒,搖搖擺擺徑往紫石街來。到王婆門首,先咳嗽一聲,道:“王幹娘,連日如何不見?”
王婆應聲而出:“是誰叫老娘?喲,我道是誰,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入屋裏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隻一拖,拖進房裏來。
西門慶睜眼一瞧,房裏正坐著自己日思夜想的婦人:雲鬟疊翠,粉麵生春;上穿白夏布衫兒,桃紅裙子,藍比甲,正低頭做衣服。連忙向前屈身唱喏。那婦人隨即放下生活,還了萬福。西門慶心知,這挨光計已成了四分。
王婆指著西門慶對婦人說道:“這個便是與老身衣料的施主官人。”又轉臉對西門慶說道:“難得官人與老身緞匹綢絹,放在家中一年有餘,不曾做得。虧殺鄰家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個是布機也似針線,縫的又好又密,真個難得!我也不知上輩修了哪頭福分,有你們二位管顧,不擔心死時赤身露體,不得閉眼。大官人,你過來且好好看一看。”
西門慶上前,拿起衣服來看,一麵不住喝采:“這位娘子,這等好針線,神仙般手段。”
潘金蓮真個是自願來王婆家裁製衣服,雖說辛苦,卻也有個說話的伴兒,已是做了兩日,還在王婆家用過午飯。武大郎隻以為女人家的事,不僅不阻攔,還要老婆好生裁製,莫負了上年紀人的心情。金蓮見來者是男客,不敢抬頭,還個萬福,也是禮上,又聽見人家百般誇讚,耳根發熱,笑道:“官人休笑話。”
西門慶見婦人搭腔了,故問王婆道:“幹娘,不敢動問,這娘子是誰家宅上的娘子?”
王婆哈哈笑道:“大官人你請坐,待老身先給你點盞茶,再對你說了吧。”
西門慶與婦人對麵坐下,眼睛已是粘住她一般。
王婆送上茶,說道:“大官人,你那日屋簷下頭過,打得正好,記得麽?”
西門慶道:“就是那日在門首叉竿打了我網巾的?倒不知是誰家宅上娘子。”
金蓮聽王婆這麽一說,偷眼細瞅,才知來客竟與自己曾有過一麵之交,心中如揣兔子般。原來,那日金蓮失手滑下叉竿打著路人,心中不免緊張,卻見那人不僅無怨,反而以禮,不好意思。再看時,見那人風流倜儻,滿目傳情,竟自呆了,臨去那幾眼,蕩得自己六神無主,至今憶思猶甜,不想今日在此再會。於是,笑道:“那日奴衝撞了,官人休怪!”又立起身來,再道個萬福。
西門慶慌得還禮不迭:“小人不敢。”
王婆說道:“這位卻是間壁武大郎的娘子。”
西門慶道:“原來就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隻認識大郎,是個養家經紀人。街上做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真好性格,難得的人。”
金蓮道:“拙夫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
西門慶說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乃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夫主之良善,萬丈水無涓滴漏,一生隻是誌誠為,倒不好?”
王婆問金蓮:“娘子,你認得這位官人麽?”
金蓮抬頭再看西門慶:“不認得。”
“這位官人,便是本縣裏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家有萬萬貫錢財,在縣門前開生藥鋪。家中錢過北鬥,米爛成倉,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又放官吏債,結識人。他家大娘子,是我說的媒,吳千戶家的小姐。”
西門慶與王婆二人一遞一句,婆子隻顧誇獎西門慶,金蓮雖是低頭縫針線,句句都聽在心中。
王婆又去點了兩盞茶來,一盞與西門慶,一盞與潘金蓮,說道:“娘子,陪官人吃些茶。”金蓮也不推辭,吃畢茶,二人已是有些眉目傳情了。
王婆見情勢已上,便道:“大官人不來,老身也不敢去大宅上相請。一者緣法撞遇,二者來得正好。常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虧殺你這二位施主。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裏,官人好與老身做個主人,拿出些銀子,買些酒食來,與娘子澆澆手,如何?”
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裏!有銀子在此。”便向茄袋裏取出來一塊,約有一兩,遞與婆子,交備辦酒食。
金蓮一旁說道:“不消生受官人。”口裏說著,卻不動身。
王婆將銀子臨出門對金蓮說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來。”
金蓮隻是說了一句:“幹娘免了吧。”仍未動身。
王婆出門而去,丟下西門慶與金蓮在屋裏。
挨光計已成了六七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