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的聽覺和嗅覺都堪稱天下第一靈。老母狼烏鳳很快就聽到樹洞裏傳來母豺赤蓮痛苦的呻吟聲和小豺崽落地後吱吱嘰嘰細微的叫喚聲,聞到一股甜甜的濃烈的血腥味。
它恍然大悟,母豺赤蓮之所以要急急忙忙地離開它,原來是要生小豺崽了!
它情不白禁地湧動起一股獵食的興奮,剛剛出生的小豺崽,嫩得像剝皮老鼠,味道好極了。
它在樹洞後麵耐心地等待,半夜,月落樹梢,樹洞裏母豺赤蓮的掙紮聲終於平息下來,不一會兒,傳出渾濁的鼾聲。
烏鳳是隻有經驗的母狼,它從赤蓮一波一波的劇烈掙紮聲中判斷出母豺這一胎一共產了四隻小豺崽。四隻小豺崽,一口一隻,足夠塞飽肚皮了。它追攆岩羊、與大白狗搏殺、逃避黑臉獵人的追捕,勞累了整整一天,早已餓得眼睛碧綠,想美美地吃一頓啦!
它踏著積雪,從孑雀杉後麵繞到樹洞前。
母豺赤蓮在分娩過程中,折騰了大半夜,流了不少血,精神極度疲憊,正昏昏沉睡呢。
這是發起攻擊的最佳時機,它不用奔跑,不用撲跳,不用費勁地去搏殺,更不必擔心會遭到猛烈的反抗,隻消再往前走兩步,尖尖的狼嘴對準赤蓮柔軟的頸窩用力刺探進去,咬住喉管一陣撕扯,母豺就會魂斷奈何橋。
這已經不是冒險的獵殺了,而是安全的屠宰。
現在要咬死赤蓮吃掉四隻小豺崽,真比吃盤豆腐還要容易。
一匹母豺外加四隻小豺崽,算得上是頓豐盛的晚宴了,它胃口再大一頓也吃不下這麽多的東西,它計劃著先把四隻小豺崽吃掉,然後將母豺赤蓮找個冰窖藏起來,節省點的話,可維持它好幾天的生計呢。
它喜滋滋地想著,心情好比貪財的人走在路上撿到隻大錢包一樣,喜上眉梢,做夢也想笑。
烏鳳輕輕地又往前走了兩步,狼嘴探進樹洞,在赤蓮頸側選了個最恰當的角度。赤蓮睡得太沉了,竟然還沒被驚醒。烏鳳運了運氣,將力量凝聚在牙尖上,準備做最後的致命的噬咬了。
就在這時,一綹月光透過枝丫,射進洞去,照在母豺赤蓮的身上,鼓鼓囊囊的豺肚子已完全癟了下去,一雙豺眼困頓地緊閉著,鼻吻有節奏地翕動著,豺臉安詳平和。
哦,這是一張它十分熟悉的豺臉,它和它曾形影相隨地生活了十幾天。
奇怪得很,想到這一點,烏鳳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像被電麻了一下似的,繃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虛軟下來,牙尖也酸酸的,酥酥的,好像喪失了噬咬的功能。
不不,它是狼,對方是豺,屬於兩個不同的物種,咬死並吃掉這些豺,既不違背同類不相食的禁忌,也不改變任何狼的生存習慣。
它又鼓了鼓勁,用舌頭不斷地磨礪牙尖,這動作不完全等同於人在磨刀霍霍,還包含著要擦亮自己的意誌和決心。
可是……可是……它真的能毫無顧忌地去咬死赤蓮嗎?
這可不是一匹跟它毫無瓜葛的普通的豺啊!這匹母豺曾跟它聯手戰勝了狡詐無比的長耳朵灰兔,曾和它一起智取了力大無窮的野豬,曾和它並肩挫敗了最凶惡的黑臉獵人。要是沒有這匹母豺,它早在十多天前追攆長耳朵灰兔失敗後就變成雪地裏的一具餓殍了。要是沒有赤蓮伴隨,它能度過這十幾天大雪飄飛的嚴寒嗎?
最關鍵的是,就在今天,要不是赤蓮舍生忘死地反身相救,它肯定被大白狗咬斷喉嚨了。
赤蓮是它相依為命的夥伴,是它同舟共濟的朋友,是它的救命恩豺,它能狠心地去咬死赤蓮嗎?
用狼舌磨了老半天牙尖,烏鳳仍無法下口噬咬。
母豺赤蓮嘴角動了動,呦咕--發出一聲夢囈。
烏鳳急忙將腦袋從樹洞裏縮回來,並跳出五六米遠。
或許,它該放棄這頓晚餐,但為了友誼而餓肚子是否真的值得呢?
或許,它可以趁赤蓮熟睡之際,叼住母豺的喉管用盡全身力氣猛烈撕扯,在赤蓮驚醒之前就結果了它的性命,盡量縮短這匹母豺臨死前的痛苦,也算對得起它們十多天來相依為命的友誼了。這樣,既飽了口福,又還了一份朋友的情,兩全其美,何樂不為?
不不,不管它噬咬的速度有多快,不管赤蓮死得迅速還是死得緩慢,後果都是一樣的,絲毫也改變不了它絕情絕義殘害朋友這樣一個事實!
或許,它放過母豺赤蓮,隻吃四隻小豺崽?
不不,對雌性動物來說,剛出生的幼崽是命根子,掐斷了幼崽的生命,也等於要了母親的性命……一怎麽辦?怎麽辦?烏鳳在孑雀杉樹洞前徘徊了很久很久,雪地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足跡,還是不曉得自己究竟該怎麽辦。
唉,友誼,難煞狼;唉,情分,愁煞狼。
嘰吱,樹洞裏傳來小豺崽的叫聲,也許是哪隻豺崽為找不到奶頭而焦急,也許是哪隻豺崽沒被母親的身體罩嚴而冷得在尖叫,聲音雖然細微,烏鳳卻像聽到了要它赴宴的熱情邀請,情不白禁地產生了一種噬血的衝動,條件反射般地躥向樹洞口,剛一瞅見母豺赤蓮的麵容,又突然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掌猛推了一把,踉踉蹌蹌地往後退卻。
嘰吱,樹洞裏又傳來小豺崽的叫聲,勾魂奪魄,烏鳳哀嗥一聲,扭頭逃也似的飛奔而去。它無法再忍受想吃又不能吃的煎熬,假如再繼續待在樹洞旁,怕是會變成一隻精神分裂狼的。它隻能遠遠逃離樹洞,逃離誘惑。
它一口氣逃到離孑雀杉十多公裏的紅鬆坪,心境才逐漸平靜下來。
老母狼烏鳳的運氣還算是不錯的,天剛麻麻亮,就逮著了一隻香獐。
說逮著一隻香獐還不如說撿著一隻香獐更確切些。
那是隻年老體衰的雄香獐,步履蹣跚地在雪地上行走,路過紅鬆坪時,大概實在是餓得慌了,哢嚓哢嚓啃鬆樹皮吃。烏鳳聽到聲音,追過去。香獐轉身就逃,可剛逃出十幾步遠,腿一軟栽倒在雪窩裏。烏鳳趕到時,香獐口吐白沫,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烏鳳饑腸轆轆,迅速將香獐開膛破腹,將糯滑的內髒吞了個幹淨,又啃了一條香獐腿,吃得直打飽嗝。
香獐有五十來斤重,一頓是吃不完的。烏鳳在紅鬆坪右側的紅鬆林裏,刨了個雪坑,打算把吃剩的大半隻香獐掩埋起來。
冬天覓食不易,不能隨意浪費。
它咬住香獐的後頸皮,使勁往雪坑拖。不知道為什麽,拖著拖著,它腦子裏便出現母豺赤蓮的麵容,饑饉憔悴,淒苦絕望,一雙豺眼正乞求地望著它。
它也做過母親,知道母豺赤蓮此時此刻的處境極為艱難,冰天雪地,剛出生的幼崽須臾不能離開母親溫暖的懷,而剛剛分娩完的母獸,身體極度虛弱,也無力捕捉到獵物,要是沒有伴侶或同伴替它送食,母親和幼崽是很難渡過這個難關的。
事實上,冬天產的崽,在出生後的頭兩三天裏,夭折率是最高的。
或許……或許……它該把吃剩的香獐拖回懸崖下的孑雀杉去?
不不,完全沒這個必要,它斷然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嚴寒的冬天才過去一半,更嚴峻的考驗還在後頭,它孤身一狼,又跛了一條腿,很難找到食物。再說,它已經很對得起母豺赤蓮了,它忍著饑餓放棄了就在嘴邊的四隻小豺崽,慈悲得簡直就像是立地成佛的狼菩薩,已完全還了情報了恩,再也不欠母豺赤蓮的了,沒必要再把香獐送出去。
烏鳳將吃剩的大半隻香獐扔進雪坑,轉過身來,四爪飛快刨動,將積雪拋進坑去,很快,雪坑就被填平了。
它用蓬鬆的狼尾巴將雪坑上的痕跡清掃了一遍,然後,便離開了紅鬆林。
不知為什麽,走著走著,步履越來越沉重,腳爪下黏黏的,比走在春天的沼澤地還要艱難。總覺得有什麽東西讓自己牽腸掛肚,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不踏實。
母豺赤蓮,這時候該醒了吧?四隻小豺崽有奶吃嗎?
會不會有其他猛獸路過孑雀杉發現了它們呢?赤蓮餓極了會不會……
恍然之間,烏鳳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那個可怕的冬天。
也是大雪紛飛的隆冬時節,大公狼雙黃斑看中了年輕貌美的小母狼,棄它而去。
它當時正懷著小狼崽,快到臨產期了,脾氣有點暴躁,眼瞅著雙黃斑和母狼卿卿我我的粘成一堆,一怒之下,撲到雙黃斑身上撕咬起來。
一隻大肚子母狼哪裏是一隻身強力壯的大公狼的對手,它不僅沒能教訓負心的雙黃斑,反倒被雙黃斑咬掉半隻耳朵。
搏鬥中,它的腹部還被雙黃斑猛踹了一腳,疼得在地上打滾。
狠心的雙黃斑領著母狼揚長而去,把它扔在荒野雪地裏再也不管了。
它忍著痛爬到山洞裏,就提前分娩了,生下五隻小狼崽。沒有東西吃,當然也就沒有奶水,小家夥們餓得哇哇直叫。
它沒辦法,隻好拖著虛弱的身子走出山洞去覓食。
它沒法追上野兔,也跳不到應有的高度撲住在低空飛翔的雪雉,連動物腐屍也沒能找到。它不敢走得太遠,也不敢在外麵待得太久,怕寒風灌進洞去時間一長小狼崽會凍死。
它在附近的雪坡上兜了一圈,什麽也沒得到,垂頭喪氣地踅回山洞。沒想到,悲劇已經發生了,一隻黃毛小狼崽,身體縮得像個球,躺在地上已經不會動彈了。
其他四隻小狼崽,也都冷得瑟瑟發抖,鑽進它的懷裏,拱到它的乳房間,小嘴銜住它的奶頭,可憐兮兮地咂動著。它的乳房像幹涸的井,連一滴乳汁也分泌不出來。
它狠狠心,叼起那隻已凍得像石頭一樣梆硬的黃毛小狼崽,嚼爛了咽進肚去。為了讓自己有奶水,為了讓還活著的四隻小狼崽能生存下去,它唯一的選擇就是把那隻死掉的小狼崽當食物吃掉。
這是它生平最難吃的一頓飯了,就像在嚼一枚苦膽,苦了牙,苦了舌,苦了嘴,苦了心。
然而,悲劇僅僅才開了個頭,第二天,死神再次光臨,又奪走了它的一個小寶貝,它隻能再次把自己的孩子當食物。
這是真正的飲鳩止渴,它每嚼一口,心裏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疼得渾身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