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它的意料,那匹豺並沒喜滋滋地走過來,臉平靜得不起任何變化,根本沒有出現在饑寒交迫時瞧見了唾手可得的食物那種應有的激動與喜悅,看起來像是在觀摩一出對機關與奧妙了如指掌的魔術。
倒是它自己,長時間僵著不動,難受得要命,也冷得要命,再這樣下去,恐怕會假戲真做,想裝死結果卻真的凍死了!
這戲演砸了,再也演不下去了。它很不情願卻又無可奈何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骨碌翻了個身,“活”過來了。
那匹母豺見它“活”過來,並沒吃驚的表示,相反,肉感很強的豺嘴彎彎地上翹,朝它做了一個犬科動物很典型的嘲諷的動作,好像在說:唔,別跟我玩這一套了,我是不會上你當的。
看來,自己一開始就失算了,烏鳳想,豺和狼同屬犬科動物,體相似,習相近,連覓食範圍和狩獵技巧也大同小異,狼所慣用的伎倆,如長途奔襲、穿插分割、迂回包抄、雪地埋伏、臨危裝死等等,豺也熟悉,豺也掌握--
如果不說應用得更好的話。豺雖然體力稍遜於狼,但智力絕不比狼差。自己實際上是在班門弄斧啊!
這豺趕又趕不走,抓又抓不住,騙又騙不著,烏鳳真有點哭笑不得了,唉,隻好讓它像影子似的跟著自己了。
日曲卡雪山一帶的獵人習慣將豺稱做紅狼,其實,這種稱呼是不科學的。豺和狼雖然同屬犬科,卻不同屬,單獨列為豺屬,從分類學上說,屬於兩種不同的動物。
跟在老母狼烏鳳後麵的那匹母豺名叫赤蓮,它毛色土紅,肩胛上有兩塊玫瑰紅的毛斑,就像長著兩朵對稱的蓮花。赤蓮既不是傻大膽、愣頭青,也不是一匹愛冒險的豺,它完全是出於一種無奈,迫不得已才跟著老母狼烏鳳的。
豺是一種以家庭為單位組合成群的動物。赤蓮本來有一個溫馨的家。大公豺黑項圈年富力強,體態勻稱,不僅在獵場上是一流的好手,最難能可貴的是,對家庭忠誠不貳,是匹很有責任心的公豺。它們組成家庭三年多來,黑項圈從未見異思遷找過其他母豺,總是忠心耿耿地守護在赤蓮身邊。
三年的時間裏,赤蓮先後產下三窩小豺。在它懷孕、分娩和哺乳期,黑項圈對它關懷備至,不辭辛苦地翻山越嶺獵取可口的野兔和羊羔,滋補它的身體,使它能源源不斷地分泌出濃稠芬芳的乳汁,喂養它們的小寶貝。
黑項圈對幼豺也十分盡心,在它們還沒有自衛能力時,保護它們免遭其他食肉獸的侵害:在它們成長過程中,耐心地教它們熟悉地形、識別敵害及掌握各種狩獵技巧。數不清有多少次了,當它們全家在荒野遇到老虎、豹子這類猛獸時,黑項圈總是挺身而出與猛獸周旋,掩護赤蓮和幼豺先撤退。
夫妻恩愛家庭興。就因為有黑項圈這樣的好公豺,赤蓮三胎共生下十一隻幼豺,隻隻存活,個個都平安健康地長大成才,按照豺的生物習性,離開父母到森林裏去開拓屬於自己的生活了。
豺生活在弱肉強食的叢林裏,時時刻刻麵臨著饑餓的威脅和天敵的侵擾,通常情況下,生二活一,有一半的存活率,已經算是很不錯的了,像赤蓮這樣生十一個活十一個,在豺世界是絕無僅有的奇跡。
有很長一段時間,赤蓮確信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母豺,它常依偎在黑項圈的懷裏,祈求這幸福生活能天長地久。
可是,就在它懷上第四胎小寶寶時,飛來橫禍,晴天霹靂,黑項圈死於非命,它從幸福的雲端一下子跌到了苦難的深淵。
那是一個半月前的一個下午,天氣剛剛轉涼,天上下著雨夾雪,天色一片灰蒙蒙,黑項圈在前,它在後,沿著一條被野獸踩踏出來的牛毛細徑尋找獵物。走到一個山埡口,突然,轟的一聲,靜謐的山野爆起一聲炸雷似的巨響。黑項圈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掌猛推了一把,被朝後推出一丈多遠,仰麵摔倒在地。
前方三十多米的一塊磐石後麵,閃出個人來,牛高馬大,黑臉上條條橫肉,鷹鉤鼻,寬嘴巴,頭上紮著一條咖啡色的包頭巾,身穿一件肮髒的羊皮襖,手裏端著一支烏黑的獵槍,槍口還冒著嫋嫋青煙,一雙綠豆小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
糟糕,它們中了獵人的埋伏!
黑項圈胸部被霰彈鑽透了好幾個洞,像蜂窩,汩汩冒著血,躺在地上隻剩最後一口氣了。
就在這時,黑臉獵人吹起一聲悠揚的口哨。立刻,一條和狼差不多大小的白狗,從磐石後麵躥出來,汪汪汪吠叫著,惡狠狠朝它撲來。
赤蓮被突如其來的打擊嚇懵了,站在黑項圈麵前發呆,已忘了要逃跑。
在它愣神的當兒,大H狗已躥到黑項圈麵前,大約是斷定倒在血泊裏的黑項圈已失去反抗能力,並沒停留,縱身一跳,躍過黑項圈,朝它撲過來。
眼瞅著狗爪就要摟著它的豺脖子了,突然,黑色的泥地裏像綻開一朵紅花,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黑項圈神話般地跳了起來,用身體攔住了氣勢洶洶的大白狗。大白狗被撞了個冷不防,跌倒在地,黑項圈趁勢一口咬住了大白狗的右肩胛。大白狗畢竟體大力壯,也沒受過傷,輕輕一翻,便把黑項圈壓在底下,尖利的狗牙探進了黑項圈柔軟的頸窩。
這時,黑臉獵人也從腰間拔出亮燦燦的長刀,罵罵咧咧地趕了上來。黑項圈緊緊咬住大白狗的肩胛不放,一雙豺眼死死盯著赤蓮,嘴角嗚嗚呀呀發出低囂--
哦,它心愛的黑項圈是在催促它趕緊逃命!
它這才如夢初醒,轉身順著山脊線就跑,一口氣逃出兩三百米遠。聽聽後麵沒動靜,它便停下來扭頭望了一眼:大白狗正在狂跳亂蹦,竭力要掙脫黑項圈的糾纏,一麵汪汪汪朝它逃跑的方向狂吠亂叫,意圖很明顯,是要脫出身來追它;那個凶悍的黑臉獵人掄起長刀一刀一刀朝黑項圈斫砍下去,但黑項圈仍死死咬住大白狗的肩胛不鬆口……
赤蓮雙眼濕潤,視線模糊,再也看不下去了,也不敢再耽誤黑項圈用生命給它爭取到的寶貴的逃生時間,一扭頭鑽進迷宮似的灌木林……
半夜,它才戰戰兢兢地摸回山埡,來到黑項圈被槍彈擊中的地方,隻找到幾撮豺毛,聞到幾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它失去了相依為命的伴侶,變成了一匹孤豺。
天上仍沒完沒了地飄灑著雨夾雪,黑夜沉沉,風雨淒迷,它的心比這淒風苦雨的夜更苦澀一百倍。
它孤獨地生活著。
開頭一段時間,情況還不算太壞,氣候剛開始轉冷,還不難找到青蛙和老鼠,有時運氣好,還能逮著瘦弱的小岩羊。
過了半個月,老天爺開始下雪,氣溫下降,青蛙都鑽到地下冬眠去了,老鼠也越來越難捕捉了。它一身紅色的豺毛,在白雪中格外顯眼,不等它發現獵物,獵物早看見它,滑腳溜走了。
最要命的是,它肚子裏的小寶寶一天天長大,腹部一天天膨脹,沉重地往下墜,變成了負擔和累贅,嚴重影響它奔跑獵食。
有一次在一塊平坦的四周沒有樹的雪地裏遇到一隻獾。這是一種鼬科動物,四肢很短,舉止笨拙。要是在平時,它赤蓮隻消使出一半的力氣,輕而易舉地就能追恤5毒上並撲倒這隻獾,可這一次,才追出去幾十米,肚子就一陣陣抽搐,疼得它不得不放慢速度,結果眼睜睜看著這隻獾逃出平坦的雪地,鑽進了樹林。
沒辦法,它隻好滿世界尋找動物的腐屍充饑。
一到冬天,日曲卡雪山千裏冰封萬裏雪飄天寒地凍,無論是岩羊、犛牛還是梅花鹿,群體中總有一些年老體衰或孱弱多病的會扛不住這三九嚴寒,變成雪地餓殍,它就以這些屍體為食。
豺不是有草原清道夫之稱的非洲鬣狗,也不是天葬師禿鷲,習慣於啃食並消化腐屍:豺的消化係統很脆弱,有時撿到的屍體已高度腐爛變質,它吃下去後,消化係統就出毛病了,連續拉稀。
誰知就連這啃吃腐屍的日子也沒能維持多久,半個月後,老天爺大發淫威,一口氣下了幾天幾夜的鵝毛大雪,積雪厚達兩三尺,把那些因饑寒交迫倒斃身亡的動物屍體掩埋得嚴嚴實實。
它已經兩天沒吃到任何東西了。再這樣下去,很快,它也會變成一具餓殍被大雪埋葬掉的。就在這個時候,它遇見了老母狼烏鳳。
它赤蓮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把烏鳳當做自己的候補食物。豺狼豺狼,人們習慣把豺的座次排列在狼的前麵,這不僅對狼是一種貶低,對豺也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抬高與吹捧。事實上,狼比豺要厲害得多,狼的體格普遍要比豺大三分之一,體大力不虧,力氣自然要比豺大得多。狼凶悍勇猛,智力高度發達,在大自然的食物鏈中,狼這一環絕對扣在豺這一環之上。也就是說,在弱肉強食的叢林裏,隻有狼吃豺,不可能反過來豺吃狼的,除非是死狼。
它在見到烏鳳的第一眼,就很清楚地知道孤豺難鬥獨狼,因此,也不存在任何非分之想,要吃掉老母狼。
它之所以像影子似的追隨著老母狼烏鳳,平心而論,隻有一個企圖,就是想能通過烏鳳獲得維持生命的食物。
它想,狼的力量比自己大,狼的嗅覺比自己靈,狼在嚴酷環境中的求生意誌比自己強,狼在惡劣條件下的生存能力也比自己高得多,一句話概括,在冰天雪地的日曲卡山麓,一隻狼比一匹豺找到食物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它想,不管老母狼是在森林裏獵到活物,還是在雪層下挖到腐屍,不可能吃得幹幹淨淨,那麽,它就可以設法分一杯羹,撿食一些老母狼吃s剩e物殘骸。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共生現象。
大自然中,不同種類的動物在食物與安全這兩大因素的作用下,會相伴在一起,互相依存,生物學家稱之為共生現象。
例如有一種非洲翠鳥,就愛停柄在短吻鱷的背上。
凶猛的短吻鱷不僅不會傷害這些翠鳥,當需要潛入水底時,還會事先搖晃身體,以免背上的翠鳥受到驚嚇。這是因為這種翠鳥嘴喙極尖,喜食叮在短吻鱷身上的水蛭,還會清理藏在粗糙的鱷皮皺褶間的水虱和各種寄生蟲。
對短吻鱷來說,算得上是十分盡職的皮膚保健醫生。而這種翠鳥,在短吻鱷背上不僅能得到豐盛的食物,還免費得到強有力的安全保障。
不管算不算是一種共生現象,有一點赤蓮心裏頭是很清楚的,跟在這隻老母狼後麵,沒任何安全可言,恰恰相反,時時刻刻充滿著血腥的危機,好比人沒係保險繩在高空走鋼絲、沒帶排雷裝置就進入了雷區,隨時都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說到底,它是在生存的逼迫下,出於無奈,才跟在烏鳳後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