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蘇三,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是1904年春天的一個下午。
那個下午,紅棉街兩邊的木棉花怒放,一樹一樹的橙紅,燃燒著整個石龍城。
我照例去小學堂看表哥。
每次,我都不進去,隱在門口的樹後,靜靜地聽裏麵的孩子書聲琅琅。我還會踮起腳跟,透過木欞窗,張望他在黑板上奮筆疾書的身影。
表哥是我夢裏的人。
小學堂在竹器街上。竹器街商鋪鱗次櫛比,賣的是各式竹篾製品。醫院今天休假,我順著人流,像一尾魚兒一樣在竹器街的青石板上遊來遊去。往前再走一步,就離學堂近了一步,離我心愛的人兒近了一步。越往前走,越害怕又一次撲空,好幾天沒看見他的身影了,學堂剛剛成立,他忙呢。
陽光透過街兩邊各種林立的招牌、騎牆和窗門,稀疏有致,暖融融地在狹窄的街麵上畫著圖案。遠處,隱約傳來東江江麵上船工春天般悠長的號子聲。
這時,我無意中看到了蘇三。
蘇三精瘦,個小,像一隻泥猴兒。他可能比我小幾歲,在一家竹椅店裏當學徒。
我看見他時,他正抱著一對竹椅腿兒在火上燒烤定型。很顯然,蘇三技藝不精,招來旁邊的師傅一頓數落。師傅罵得越凶,蘇三越手忙腳亂,毫無章法,氣得師傅一把奪下他手裏的活兒自己忙開了。蘇三滿頭大汗,一臉尷尬地侍立一旁。
蘇三師傅的數落像唱戲一樣好聽,抑揚頓挫間,時而火車隆隆般氣吞山河,時而蒼蠅嗡嗡般幽咽低語。我從沒見過如此會罵人的男人。我站在店門口,像看戲一樣,被深深地吸引了。
我從沒意識到,僅僅這一下逗留,竟然改變了我的整個人生。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我常常悔恨自己的年少輕狂,我一個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一個石龍城葉家的大小姐,一個惠育醫院的頭牌女護士,竟然會肆無忌憚地站在竹器街一家小店門口,心情愉悅地觀賞一個地位卑微的學徒的狼狽相。
我甚至心懷僥幸地想,如果蘇三當時沒有抬頭看我,也許以後的許多故事就不會發生了。可是,蘇三最終還是抬頭了,一抬頭,便頓時像電擊了一般,嘴巴半張著,失態地望著我,呆呆地定格在那裏,如一尊雕塑。
他的目光不是呆滯空洞,而是灼熱四濺。我清楚地看到,他眼裏燎著的那團火,正冒著藍色的火焰,一寸一寸地,呼呼地直往在我身上躥,躥得我滿臉緋紅,羞赧不已。蘇三像不相信似的,用手揉了揉眼睛,仿佛麵前站的不是一個惠育醫院的女護士,而是瓊樓玉宇裏下凡的仙女。他的手本來就黑乎乎的,這一揉,揉出了一對熊貓眼,在髒兮兮的臉上惟妙惟肖,讓我禁不住莞爾一笑……
有些事兒,對我來說也許隻是一瞬間,而於對方卻是永遠。譬如我和蘇三的偶然一遇和臨別一笑。
不久後的一天,我剛到醫院上班,就送來了一個病人。病人左手前臂被利刃所刺,一條半尺多長的傷口鮮血淋漓,深至白骨。一個中年男人不顧病人的慘叫和疼痛,在一旁喋喋不休地罵道:狗雜種!驢嘴舔不到屁眼兒,篾刀卻能割手臂……
聽著這熟悉的唱蓮花落一般的罵聲,我撲哧一下笑了,這不是竹器街竹椅店裏那對師徒嗎?我留意了一下病曆,他的名字叫蘇三,和戲台上裏那個蒙受冤難的苦命女子同名。一邊給他縫針,一邊迎對他火辣辣的目光,我想起了自己上次在竹器街的遭遇,感覺有些不自在,臉開始發燙。
縫針後,蘇三每天都會來洗傷口,上藥膏,換紗布。每次來,他隻找我,偶爾我不在,他就老老實實地蹲在門邊的角落裏等,臉色蠟黃,遠遠地望去,像一張薄薄的紙。
蘇三的傷口很奇怪,反反複複,兩三個月了,一直不見愈合的跡象。每次換藥,他像一個乖孩子,默不作聲,目光如一隻蜜蜂,安靜地追隨著忙碌的我。
我對蘇三已經喜歡上我或者愛上我是渾然不知的。我隻是覺得他是個苦命的人兒,和戲台上的那個蘇三一樣值得同情和關懷。甚至,因為蘇三學徒的身份,在我眼裏,他還隻是個大孩子。我承認自己對他的傷口悉心有加,我是受過新式西方醫學培訓的護士,這是我的職業。
那個黃昏,和以後很多個日子一樣,不該來的時候卻來了。
那個黃昏,白天的暑熱未退,知了依然在窗外永不停歇地鳴唱,讓人躁動不安。
同事們都已經下班了,空蕩蕩的醫院隻剩下我和蘇三。我小心地揭開他傷口上的紗布,發現裏麵已經潰爛生蛆。我心疼不已,一邊叮囑他要多注意傷口衛生,一邊為他細心地清洗傷口。就在我起身去拿藥架上的藥膏時,蘇三突然一把從後麵抱住了我,呼吸急促,將他瘦弱的身子緊緊地貼在我的後背上。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我當時嚇懵了,差點尖叫起來。我第一次這樣被異性熱烈的抱住,第一次聽到一個男人的心髒在我後背上劇烈的狂跳,不由一身汗涔涔的。在此之前,我和指腹為婚的表哥連手都沒拉過。我止住內心的恐懼和驚悸,努力將自己平靜下來。我知道不能去作無謂的反抗。我一動不動,把自己平靜成一截冰冷的樹樁,許久,我感到這種冰冷慢慢爬進了他的身體,他的手不再是那麽強硬有力,而是耷拉鬆懈了下來。
我輕輕掰開他的手,轉過身,對他嫵媚一笑,冷冷地說:你也配?
他怔了一下,臉上變形地抽搐著,走了。
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還像以前一樣,多用點心,爭取早日把他的手臂治好--那晚,我不停地洗身子,一邊洗一邊淚流滿麵地咒罵蘇三祖宗十八代,直到天亮,我才說服了自己。
可是,蘇三再也沒有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