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晚春的黃昏。
細雨濛濛中,你打一把黑雨傘,穿一件黑風衣,拖著一個黑色的皮箱,如一個墨點在雨裏遊動。你沉重的皮箱,在山路上發出咣啷咣啷的聲響,讓他產生一種恍惚感,恍惚二十年前的那個你回來了。
你站在他麵前,第一句話是這樣說的:我在這兒出差,事情辦完了,剛好有幾天空,所以來看看你。你說這話時,目光躲躲閃閃,躲躲閃閃裏,一抬頭,便撞見了他的目光。他正默默地注視著你,眼中是一泓如水的靜謐。你問,解釋是不是有些多餘?
他說,好像是。
你們相視一笑,很熟稔,畢竟你們曾經是那樣的相識相知。
你和他的故事很淒美。在城裏讀高中時,你們就好上了,彼此都是初戀,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對方。當一切似乎天荒地老時,一紙大學錄取通知書改變了你們的命運,最終你去了一所北方的財經大學,他則灰溜溜地回了山區的老家……
沒來之前,你心中湧動著千言萬語,想坐在他身邊,一一說給他聽。現在,麵對麵站著,你望著正在慢慢老去的彼此,發現自己心如止水,同時或多或少有些尷尬。他默默地接過你碩大的皮箱,還有一身疲憊的你。他似乎對生活中任何變故都處世不驚,包括你風箏般消失二十年後突如其來的造訪。他平和地給你倒了一杯茶水,靜靜地看著你喝,眼裏滿是慈愛,好像你是他外出打工歸來的孩子,或者他們家多年未走動的一門遠房親戚。
你想問,這麽多年來,你還好嗎?但你最終還是沒有出聲。你望著這戶與世隔絕的靠種茶為生的山裏人家,目光濡濕,如潮。
他的妻子,對你很好。盡管你聽不太懂她的山地方言,但你看得出,她的言語間,充滿了對你的敬重和驚羨。她無法知曉山外世界的精彩以及精彩背後的無奈。她的敬重中透著一份平淡,驚羨中藏著一份淳樸。
心煩意亂了幾天後,你終於安安靜靜地住了下來。
清晨,鳥聲嘰啾,你半躺在屋前的搖椅上喝茶。茶是綠茶,他家自製的春天頭道綠茶,昨天還青青翠翠地掛在茶樹上,今天卻被泉水泡著。泉水嗚咽裏,茶葉盡情舒展開自己的身體,恣意行走,瞬間成了一個綠意盎然的春天。你小心翼翼地品著“春天”,癡癡地看著腳底下。你的腳底下,霧靄流動,一片片綠油油的茶園,梯田式伸展蔓延下去。
稀飯鹹菜的早餐過後,山坡上茶香浮動,你打開帶來的《瓦爾登湖》,在濕潤的空氣裏,靜靜地讀幾頁,累了,便窩在搖椅裏眯一會兒。
山裏的午後,每天會準時下一場細雨。細雨過後,你儼然成了一個農婦,紮一條藍頭巾,背一個茶簍,跟在他妻子身後,一起去采茶。茶葉采了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很快樂。你和他妻子有說有笑,像一對熟稔的姐妹。有時,他妻子會講一些關於他的趣聞軼事,比如做代課老師時經常走錯廁所,比如每次蹲在茅坑裏不看報紙就拉不出屎來,比如為糾正鎮政府門口的錯別字和看門的老頭兒吵架。你微笑地聽著,眼裏淚光閃動。他對妻子的“揭發”不惱,也不製止,憨厚地笑著,津津有味地,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
鮮嫩的茶葉采摘回來後,得抓緊時間製作。女人蹲在灶前燒火,男人則把茶葉倒在鐵鍋裏,雙手不停地上下翻炒,時疾時緩,時輕時重,非常美妙,如同在彈奏一架鋼琴。
這是殺青吧?你問他。他驚訝地看著你,點點頭,說,嗯,茶葉製作一般是三個過程:殺青、揉撚、幹燥。
你說,我知道,我小時候看過。你還說,我是偷偷看的,因為我們那裏忌諱未婚女子看這個。
他停止手裏的活兒,怔了一下,問,為什麽?
你說,我也不知道。但我估計,也許老一輩認為茶葉的製作過程,就是一個女人一生的寫照吧。
他支吾了半天,紅著臉說,按照你的解釋,殺青是一個女子的新婚之夜,是一個女人成長的那一刹那?
你的眼裏濕了,認真地點了點頭。你別轉臉看著窗外,努力不去回憶你和他的第一次,還有當年學校後麵的那片小樹林。
他沉默著,雙手加快了翻炒的速度。高溫下,茶葉失去水分後,抑製發酵,慢慢柔軟下來,蜷縮在一起,燈光下,泛著黃綠的光澤。
沒幾天,你也學會了這門技藝。每次,你揉撚著茶葉,看它們在你手裏一片片痙攣,一片片柔軟,你一臉莊重,眼裏滿是淚水。
半個月後,你再一次拖著那隻沉重的皮箱,告別了他,還有他的家人。走的時候,你對他說,我真傻。他微笑地看著你,目光裏充滿讚許。
你回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單位的領導,當麵打開那隻皮箱,一臉輕鬆地說,所有的錢都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