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車室裏,人群稀落。他穿過人群,向檢票口走去。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人在叫自己。回頭一看,是一個陌生的姑娘。
“你叫我?”他問。
“嗯,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他擠出一絲苦笑,忍不住揶揄道:“我都一大把年紀了,你這話應該去問年輕的帥小夥。”
姑娘的臉漲得通紅。
其實,他也感覺自己似乎在哪裏見過這姑娘,但是時間不允許了--火車已經進站,馬上就要開了。
這是一趟開往省城的慢車,時間正是中午時分,車廂裏沒幾個人。他坐在座位上,望著窗外一掠而過的風景,在心裏揣摩,剛才那姑娘是誰呢,怎麽感覺這麽熟悉?誰呢?到底是誰呢?他冥思苦想,好一會兒,終於從歲月的塵埃裏提溜出一個名字--李秀花。
這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他小時候因為父親死得早,家裏非常貧窮,窮得隻剩下一間搖搖欲墜的小土屋,連書都讀不起。母親望著成績出類拔萃的他,整天愁眉苦臉。孤兒寡母,長久下去,不是個辦法。母親想啊,終於想出了一條出路。
不久,在族長和村幹部的主持下,他和村東的李秀花結為娃娃親。李秀花家負責供養他讀書,但條件是他成人後必須娶李秀花為妻。他那時也不算小了,正讀初二,很滿意這樁婚事。李秀花不僅人俊俏,聰明伶俐,家境尚且富裕。
依靠李家的供給,他不負眾望,初中畢業時考上了地區的師範學校。三年後,他成了鎮中的一名老師,吃上了人人羨慕的公家飯。就像陳世美和秦香蓮的故事那樣,李家辛辛苦苦供他讀了五年書,他最後卻和鎮長的千金結婚了。
迫於鎮長的淫威,大家敢怒不敢言。但他明顯感到了周邊的變化,全校老師沒有一個和他來往,集體用沉默的方式孤立他。每次回村裏,全村人橫眉冷對,他一轉身,就會聽見有人惡狠狠地罵道:呸,忘恩負義的畜生!體弱多病的母親一氣之下,一命嗚呼,離開了人世。他永遠記得,在埋葬母親時,他到處給村人下跪磕頭,央求著人家把棺材抬上山去。
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他對世事的日漸開悟,終於明白當初選擇做鎮長的女婿,是這輩子最愚蠢的錯誤。母親死後,他無顏再回村裏。他內心痛苦不堪,感覺自己是一個孤魂野鬼。每每想起李秀花,他後悔不迭,多麽善良純樸的一個姑娘,因為自己的拋棄,蒙羞遠嫁他鄉。而鎮長家的千金,飛揚跋扈,極難相處。他活得很不快樂。
那姑娘應該是李秀花的女兒,那眉目,那神情,活脫脫一個當年的李秀花。她過得還好嗎?他禁不住喃喃自語,眼眶裏盈滿淚水。幾乎是一瞬間的決定,車到了下一站,他匆匆下車,穿過站台的天橋,轉到另一邊,去搭返回的火車。
火車可以回去,但人生回不去。盡管如此,他還是想找到那姑娘,問一問李秀花的近況,看自己能不能幫上點忙。最重要的是,他想贖罪,鄭重地道一聲對不起。
謝天謝地,那姑娘還在。他站在她麵前,像一個考試不及格的小學生,紅著臉,支支吾吾道:“孩子,你是李秀花的女兒吧?”
“啥李秀花,叔叔,我是孟曉冬的女兒。”
“孟曉冬?”他大吃一驚。
“是呀。我也是你走後才想起你是誰來的。你別不好意思,我看過你照片呢,我媽媽和我講過你們之間的故事。”
這一下,他覺得更難為情了。所謂他和孟曉冬的故事,是他貴為教育局長後,一次在省城參加學習,相互認識的。孟曉冬是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帶著一個女兒過獨身生活。孟曉冬溫柔大方,知書達理,最讓人驚訝的是,她的長相和李秀花非常相像。男人就是這樣,越得不到,越覺得珍貴。他最初注意到孟曉冬,就是因為她長得像李秀花。兩個人兩情相悅,愛得死來活去。從省城回來,他開始鬧離婚。隨著嶽父的官越做越大,當年鎮長的千金,搖身一變,現在是市長的女兒了。市長的女兒又哭又鬧,弄得滿城風雨,最後在嶽父的脅迫下,他屈服了。
他親昵地拍了拍孟曉冬女兒的肩膀,說:“叔叔當初也是迫不得已,相信你媽媽會理解的。”
孟曉冬的女兒笑嘻嘻地說:“那當然。叔叔你不知道吧,領導說我媽媽勾引有婦之夫,生活作風有問題,被單位通報批評呢。”
他苦笑了一下,眼裏含著淚花說:“我現在是無婦之夫一身輕了,我老婆昨天火化完了。我剛才坐車進省城,就是想去找你媽媽。你知道嗎?你媽媽是我的最愛。”
“可是……”孟曉冬的女兒看著他,為難地說,“可是,我媽媽已經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