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相遇,是在月亮湖,在那個仲夏之夜。
仲夏之夜,月亮湖,像天上那彎明月憂傷的影子,靜靜地泊在騰格裏沙漠的懷抱裏。清澈澄淨的湖麵上,微風過處,銀光四溢。它站在湖邊,望著湖裏自己的倒影發呆。它是一匹雄性野馬。
野馬即將掉頭離去時,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得得的馬蹄聲。一匹母馬在離它不遠的地方止住腳步,呼吸急促,目光異樣地望著自己。銀色的月光下,野馬驚呆了--這是一匹俊美健碩的母馬,通身雪白,鬃發飄逸。母馬的眼裏,一團欲火,正在恣意地燃燒。
野馬朝母馬大膽地奔了過去。它們沒有說一句話,隻有無休無止的纏綿。這時,任何話都是多餘的。
天地之間頓時暗淡,月亮羞紅著臉,躲在雲彩後麵不肯出來。當月亮再一次露出小臉兒時,野馬和母馬已經肩並肩,在湖邊小徑上散步,彼此說著悄悄話。
母馬問,你家住哪兒?
野馬歎了口氣,幽幽地說,我無家可歸,被父親趕出來了。你瞧我身上,傷痕累累。
母馬目光濕潤,說,去我那裏吧,我家有吃有住,主人可好了。
野馬沒有吱聲,目光越過湖麵,悵然地望著遠處的沙漠。遠處的沙漠,在如水的月光下,舒展綿延開來,直抵天際。
第二天清晨,巴勒圖發現失蹤一夜的母馬竟然自行回來了,還帶回一匹高大威猛的公野馬。兩匹馬一前一後,邁著小碎步,耳鬢廝磨,乖乖地進了馬廄。巴勒圖樂壞了,激動地對旁人說,它要是和我家的母馬配種,產下的馬駒子,那可是正統的汗血寶馬。到時候養大了,獻給沐王爺,我就當官發財了。
巴勒圖把野馬當寶貝一樣精心喂養,連做夢都笑出了聲。
三天後的深夜,又是一輪明月浮在大漠之上。野馬站在馬廄的柵欄邊,望著屋外漫天黃沙,飽含淚水。母馬小心地問,你在想家?
不是。我不習慣這裏,不堪忍受這種養尊處優的生活。我已經下定決心,帶你走。
我不去!沙漠裏太艱苦了,一年四季,一點生活的保障都沒有,無論是寒冬酷暑,一天找不到吃食就得挨餓。你看我這裏多好,幹淨衛生,一日三餐,主人會定時供應。
我承認你這裏條件是不錯。但真正的快樂,是馬不停蹄的理想,是天馬行空的自由,是奔跑在藍天白雲下,盡情地做自己的上帝。你看看現在,豢養在這小小的馬廄裏,整天小心翼翼地看主人的眼色行事,行屍走肉地活著。這種生活,讓我憂傷。我的憂傷,你不懂……
兩匹馬互不相讓,爭吵不休。
最終,野馬推開母馬,掙脫韁繩,衝出馬廄,在月下急速地拉成一條黑線,消失在茫茫的大漠深處。它的身後,母馬嗚咽著,咆哮著,淒厲的嘶鳴聲,久久不散。
近百年後的一個午夜,東莞城中村的一間出租屋裏,一個叫夏陽的單身男人翻閱《阿拉善左旗誌》時,讀到一段這樣的文字:
民國三年仲夏,巴彥浩特鎮巴勒圖家一母馬發情難耐,深夜出逃於野。翌日晨,攜一普氏雄性野馬返家,轟動一時。三天後,野馬衝出馬廄,不告而別。數月後,母馬產下一汗血寶馬駒,然寶駒長大,終日對望月亮湖,形銷骨立,鬱鬱而亡。
讀到此處,夏陽已是淚流滿麵。他坐在陽台上,遙望北方幽藍的夜空,久久地,一動不動。他手裏的煙頭,明明滅滅。
一地煙頭後,他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他說,你還好嗎?我……我想回家。
電話那頭,遲疑了一會兒,響起一個淒涼的聲音,你不是說,你的憂傷,我不懂嗎?
夏陽孩子般嗚嗚地哭了。他哽咽著說,都三十年了,你居然還記得那句話啊。我老了,也累了。現在,我好想回到你的身邊……他不能想象那匹曠野深處的雄性野馬,垂暮之年是否真的還不思回頭?
電話那頭,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