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親咽氣時,天色已經暗了。昏暗的油燈下,滿屋子悲慟的號啕聲,隨著穿堂而過的寒風,在城北陳家書院上空飄來蕩去。幾隻烏鴉從夜色裏飛出,低低盤旋了一番,最後棲落在門前光禿禿的樹上,喚出幾聲淒厲的啼叫。
烏鴉的啼叫裏,你止住眼淚,帶著兩名副官,快馬揚鞭,過打鐵場,石灣、福田,上了羅浮山。你來尋明慈和尚。明慈出家在羅浮山華嚴寺,身為和尚,卻為嶺南方圓數百裏有名的碑刻高手。
在此之前,你已經派過兩名副官上山,攜厚禮求見。明慈閉門謝客,言出家人不問塵俗之事。
你心中暗笑,這和尚修煉來修煉去,屁本事沒長一個,倒把架子修煉大了。你身為堂堂一個師長,隻能屈尊造訪了。其實你很不情願去,但是你知道你該去了。
在華嚴寺門口,你顧不上山風寒冷,在夜色裏脫去戎裝,換上了一身孝服。
你見到明慈時,他正在屋裏打坐。黑暗裏,枯寂如墳。
明慈往燈碗裏續了些豆油。你分明看見他挑燈芯的手有些抖,抖了一陣,屋子裏霎時亮堂。你沒有說話,從懷裏取出一卷條幅,徐徐展開,“陳母葉氏月蓉之墓”,行筆遒勁,蒼涼如月。明慈神色嘩變,驚問,走了?
你鄭重地點了點頭。
明慈端坐在蒲團上,閉合眼睛,手撚佛珠,口裏念念有詞。一彎明月的清輝,順著窗欞爬了進來,潑在屋子的角落裏。
你默默地注視著他。你很想告訴他,你已經大有出息了,你如今是羅浮山駐防軍師長,如果不是在你的地盤上,華嚴寺怎麽可能接納一個來曆不明的和尚,更不可能誕生一位碑刻高手。
很長一段時間裏,你一直在暗中關注他的碑刻作品。這一關注,便是十年。終於有一次,你在一幅作品前站了整整一天,從露水沾衣的清晨開始,你一動不動,直到夜鳥歸林,你方喜笑顏開,大呼:三爺終於死了。那天,你喝了不少酒,喝得酩酊大醉,興奮異常。現在,你隻能垂立一旁,默默地注視著他。
良久,明慈徐徐睜開雙眼,欣慰地說,令堂溫婉嫻雅,西去路上,有於右任先生的手書相伴,也算是一大福佑。
你讚道,大師好眼力,此乃於先生視察石龍時,家父特意討取的。於先生還說讓其手跡在碑石上存活者,天下無幾人,首推大師您也。
明慈淒然一笑。
你從懷裏掏出幾錠金子,畢恭畢敬地擱在桌上,說,晚輩備下重金,懇請大師親自執刀。
明慈擺了擺手,石頭樣沉默。他佇立窗前,遙望山下的石龍城,神情悲戚。那盞油燈在寒風裏搖曳,火焰忽東忽西,明滅不定。
明慈轉過身,緩緩道,老衲乃出家之人,要錢財有何用處?若請老衲鐫刻此碑,你須應諾一件事--在令堂墳塋對麵的蟾蜍嶺,為老朽置一墳地,死後煩勞草葬。
蟾蜍嶺?
對!京山村後之癩蛤蟆山。
你麵呈難色,說,容晚輩回去稟告家父,明日回您話。
你出門不久,屋裏的燈就滅了。一聲歎息在屋裏響起:她笑起來真好看。唉,可惜走了!那歎息,重重地,似地穴裏轟鳴而出,在山坡上滾來滾去。
翌日,你如約登門回話,家父答應照辦。
明慈誠惶誠恐,對你深鞠一躬,說,請轉告令尊,老衲感激不盡。你三日後來取。
三日後,你再次登門,發現明慈形銷骨立,發白如雪,溘然長逝。
院中躺有兩塊巨大的碑石,四尺高,一尺半寬,半尺厚,上等的羅紋石料。
一碑勒石而刻“陳母葉氏月蓉之墓”,八個大字,筆走龍蛇,字字皆活,刀法精、準、深、透、勻,不死板,不逾矩,極富神韻,如同於先生墨寶未幹的一張宣紙,而非一塊冰冷沉默的碑石。
另一碑,空無一字。
你對著那塊無字碑一邊磕頭,一邊對天嗟歎:爹,您還沒死啊!
你沒有食言,操辦完你母親的喪事後,開始厚葬明慈。
入土時,旁人提議請工匠在明慈的碑石上刻字,以資旌表。你連忙擺手,說,天下之大,無人敢於明慈的碑上刻字。無字碑,是他最高的榮譽,也是最好的墓誌銘。
數年後,你父親也走了,葬在你母親墓旁。
隔著一條東江,三座墳墓鬱鬱蒼蒼,遙遙相望。
你也許不知道,六十年後,這裏被開發商用來建別墅。開發商在報紙上刊登公告,明令遷墓。
遷墓的那天很隆重,你的子孫特意請來一輛貨車。一行人把兩塊墓碑搬上車,浩浩蕩蕩,取道南岸大橋,行至京山蟾蜍嶺腳下時,就聽到山坡上一聲巨響。那塊無字碑轟然垮塌,斷離的那一大截,沿著山坡呼嘯而下,一直滾到車後才止住。
你的子孫下車看了看,對其他人說,這石頭不錯。來,幫幫手,我搬回去蓋豬圈,正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