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叫什麽,暫且叫他小吳吧。
第一次盤問小吳,真不能確定他在我眼皮底下多久了。偌大的天安門廣場,遊客絡繹不絕,人頭泱泱如過江之鯽。大家背對巍峨的城樓,無不在忙著攝影留念,“茄子”聲此起彼伏。小吳不是這樣。他到處轉悠著,瞅瞅這個,看看那個,時不時還支楞起一對耳朵,像一條狗一樣攆在人家身後,偷聽人家在講什麽。
形跡可疑。
我作為廣場的巡邏人員,截住他,問,你幹嗎?
他捏著衣角,囁嚅道,我在豐台那邊打工。
我是問你來天安門廣場想幹嗎?
沒幹嗎呀。
老實點,我注意你不是一回兩回了,你老盯著人家遊客幹嗎?
我……我在找人。
找誰?
找老鄉。我來北京三年,還沒遇到一個老鄉。
我鼻子一酸,拍了拍小吳的肩,叮囑道,注意點形象,別太露骨,更不準妨礙人家。
他眼裏汪著淚,點了點頭。
天安門廣場,草原一樣廣袤。來自祖國四麵八方的人群,河流一般朝這裏湧來。黃昏時候,夕陽之下,人流湧得愈加湍急。小吳迎著無數麵孔走去,仔細辨別暮色下的每一張麵孔,每一句方言。
夜深了,廣場上遊客稀疏,燈火慵懶,小吳拖著疲憊的身軀,追上了20路公交車。公交車從我跟前一閃而過時,我看見小吳抓著吊環,擠在一群人中間,眼裏滿是戀戀不舍。
小吳來的時間很固定。每個星期天早上,換乘三趟公交車來,晚上又換乘三趟車回去。我巡邏時經常遇到他,有時會問,找到了嗎?他總是一臉黯然,搖了搖頭。
有一次,我發現他神情大異,跟著一個旅行團很久,最後還是悄悄地離開了。我問他,不是嗎?他失望地答道,不是,是隔壁那個縣的。
隔壁那個縣也是老鄉啊。
他搖了搖頭,固執地說,連一個縣都不是,能算是老鄉嗎?
我安慰他說,實在是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吧。
他冷笑道,回家?我爹在山上打石頭被炸死了,那個女人改嫁去了外省,哪有什麽家?說完,撇開兩條瘦腿,消失在人海中。
小吳找到按照他定義的老鄉,是在一個下午。遠遠地,看見他和一個夾著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在國旗下拉扯。我立即趕了過去。小吳看見我,激動地說,他是我老鄉,絕對的老鄉!
那個中年男人甩開小吳的手,整了整領帶,嗬斥道,滾你媽的,誰和你是老鄉,老子是北京人!
小吳說,你耍賴,你剛才打電話說家鄉話,我聽出來了,你是我們縣城的。
中年男人厭惡地揮了揮手,罵道,神經病。白晃晃的太陽下,小吳單薄的身體晃了一下。
這件事後,很長時間沒有看見小吳在眼皮底下轉悠了。我心中不禁想,是死心了,還是離開北京了?這孩子,挺好的,時間長了沒見,還真讓人心裏有點掛念了。
小吳再一次出現,是帶一對老人來看升國旗。這對老人臉色淒苦,衣衫襤褸。我問他,你找到老鄉了?
小吳說,沒呢。他們是一對聾啞夫婦,東北的,也沒有老鄉,我就對他們說,我們做老鄉吧。
我欣慰地笑了,說,那加我一個吧。
小吳狐疑地問,你?
我看著遠方,沉默了一會兒,淒然地說,我在這裏巡邏快三年了,也沒有一個老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