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電影院,位於幸福鎮最繁華的十字路口。
電影院的生意很冷清,除了幾對年輕的情侶在裏麵混水摸魚外,鎮民一般都窩在家裏看電視。可是,電影院依然是全鎮人們關注的焦點,因為這裏頻頻上演跳樓秀。
第一個要跳樓的是電影院的老板桑布。
桑布淩空站在電影院樓頂的牆欄上,一腳邁開,即可和藍天白雲融為一體。他手舞足蹈,對著天空破口大罵,慷慨激昂中,身子時不時地一栽一傾,驚得地麵上一片大呼小叫。
這時是黃昏,正值傍晚下班的高峰期,馬路上被堵得水泄不通。開始還有司機不停地摁著喇叭,摁久了,索性鎖上車,自己也跟著去看熱鬧。看熱鬧的真不少,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頭,大家都伸著個脖頸向上望去,如一群嗷嗷待哺的雛鳥。
樓下撐起了救生充氣墊,一大幫警察忙得滿頭大汗。電視台的記者也趕到事發地,進行現場直播。不少附近的居民通過電視得知消息,趕廟會一樣紛紛往這邊湧。
但最終還是沒有跳。胖鎮長氣喘籲籲地趕到後,站在樓下用喇叭喊話,喊了半天,桑布自個乖乖地下去了。這時,大家才明白是怎麽回事。原來這裏要建國際商貿中心,電影院屬於拆遷戶。拆遷辦逼急了,桑布隻好站在樓頂上以死相挾。桑布對胖鎮長罵道,幸福鎮,沒有電影院,還談什麽狗屁幸福!胖鎮長撇撇嘴兒,對桑布說,當著全鎮人們的麵,我答應你,你不同意拆,沒人敢動你的電影院。
第二個要跳樓的是一個失戀的男子。
同樣是交通堵塞,觀者如潮。電視台也做了現場直播。折騰了半天,也沒有跳。事情的結尾,像一幕喜劇。男子的女朋友趕到現場,感動得淚水瑩瑩,當場答應嫁給他。兩個人一個樓頂,一個地麵,像隔著天河的牛郎織女,一口一個親愛的。
第三個要跳樓的是一個外來工。
外來工像耍雜技一樣,翹著二郎腿,仰麵躺在巴掌寬的牆欄上,目光空洞,詩人般遙望蒼穹。這次,電視台沒有來添亂,他們覺得這種新聞不新了。但圍觀的人群依然熱度不減,交通依然大擁堵。兩個小時後,工地上的包工頭趕到現場,當場兌現了拖欠的工資。人們把對跳樓者的失望轉移到了包工頭的身上,圍住他憤怒地聲討,不時有人擲臭雞蛋和礦泉水瓶。最後,包工頭在警察的保護下,才得以逃之夭夭。
仿佛在一夜之間,鎮民如夢初醒--電影院是一塊跳樓的風水寶地。也難怪,在一大片被拆遷後的瓦礫廢墟上,電影院像一座孤島,兀立在鎮中心。
從此,跳樓秀在這裏頻頻上演。
真正意義上的電影院空蕩無人,沒有人再願意呆在裏麵看電影了。所有的鎮民,都站在電影院的樓下,觀看另一幕露天的巨幅電影:幕布是遼闊的天空,演員是大家熟知的左鄰右舍,草根生活,真情演繹,劇情跌宕起伏,不時還會小鳥般飛過天空,叭唧一聲活生生地摔在麵前,血肉模糊。有什麽電影比這現場目擊更刺激更生猛更驚心動魄?
日子太枯燥乏味了,每天按部就班,上班、下班、睡覺,波瀾不驚。但現在大不一樣了。自從電影院那裏出現跳樓後,全鎮的人們像瞌藥一樣興奮異常,覺得過日子有了盼頭,覺得真正的幸福生活降臨了。每每黃昏,大家仿佛回到了當年露天電影院時代,或站,或靠,或蹲,還有人端個小馬紮,興致勃勃地坐在馬路中央嗑瓜子,也有民工鋪上幾張報紙睡在樹下,睡前,對爬在樹上的同伴叮囑道:跳時,記得叫我。人山人海中,不時有小販來回穿梭,兜售飲料、零食和報紙。附近的居民,如果是視野開闊的人家,會把飯桌搬到陽台上,一邊吃晚飯一邊觀看,兩不耽誤。有時遇到劇情太冗長,頂不住了,會招呼家人:你盯緊點,我先去眯一會兒。甚至,好客的人家會打電話廣邀外鎮的親戚朋友來家裏小住,殺雞宰鴨,做喜事一樣好生款待。
劇情確實很火爆,各路人馬披掛上陣,花樣迭出,令人目不暇接:兄弟火拚的,公司破產的,官場失意的,父母離異的,被老公拋棄的,無人養老的,高考落榜的,被人強奸的,遭打擊報複的,控訴政府腐敗的……甚至,丟失小貓小狗的,也跑來湊個熱鬧。
電影院上空的露天電影,徹底改變了幸福鎮人們的生活。
首先,鎮中心的交通常常處於癱瘓狀態,馬路上經常是十裏長龍。有的士司機抱著僥幸的心理,給電台的交通頻道打電話:我正拉一個客人去機場,趕時間,請問電影院那邊今天有沒有跳樓啊?
其次,社會人際關係變得更加和諧,每個人都是一張小心翼翼的笑臉。父母不敢吵架了,孩子不敢貪玩了,丈夫不敢徹夜不歸了,妻子不敢四處獻媚了,工廠不敢拖欠工資了,上級不敢刁難下屬了,隔壁鄰居不敢斤斤計較了。如此,跳樓者依然層出不窮。
最後,鎮民茶餘飯後的談資,往往是昨天劇情的分析,幕後爆料,或者預測下一場的走勢。不少人為此打賭。甲說,你猜下一個會不會跳?乙說,不會,已經接連跳了兩個,按照上周的行情分析,這次會出現反彈。甲說,扯淡,你以為是股票呀。乙說,不信,那我們就賭。甲說,賭就賭,賭一萬塊錢如何?乙說,那不行,你丫的輸了,跳樓怎麽辦?甲說,那一紮鮮啤吧。乙說,好,一言為定!說完,兩個人伸出手掌,啪地擊在一起。
桑布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為了捍衛電影院,卻催生了樓頂上的跳樓狂潮。而且,還開創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黃金時代,轟轟烈烈,露天電影院大片連環不斷。桑布一氣之下,把通往樓頂的過道封死了,但依然有人沿著下水管攀援而上。桑布又把下水管拆掉了,但還是有人沿窗戶像猴子一樣往上躥,躥到樓頂,露出勝利的微笑,向底下萬民揮手示意。桑布徹底絕望了。
某個清晨,電影院的樓頂,露天電影院上映了最後一幕--
桑布微笑著從樓頂一躍而就。他的身後,懸掛著一條黑底白字的條幅:鎮長,拆吧。
晨光熹微,沒有一名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