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聲名遠播,與詩仙李白是緊密聯係在一起的。
假如廬山沒有李白的千古絕唱,那肯定是要遜色許多。廬山因為有了李白,就多了那麽一縷仙氣,多了一些神韻。蒼翠俊秀中多了一分鮮活,萬種風情中多了一份浪漫。一千多年來,李白一直昂首在廬山之巔,令無數文人墨客競折腰。
李白,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中華燦爛文化中的巨匠,他是一盞不熄的燈塔,也是一個難以超越的高度,成為世界文化遺產中的瑰寶。李白與廬山有著不解之緣,他生命的符號,深深烙下了廬山的印跡。他一生五次遊覽廬山,有開心的喜悅,有憤俗的悲涼,有離別的愁情。但是,不管是一種什麽心態,都不能阻止他謳歌廬山的激情,每一次都能發生震撼蒼穹的千古絕唱。
唐開元十四年(公元726年),身在四川江油的李白,帶著家人的眷戀,出川入長江,過三峽,來到江州(又稱潯陽、九江)看望做生意的兄長。九江背靠廬山,北依長江,緊鄰鄱陽湖;秦始皇在這裏留下了統一山河的足跡;三國的戰火硝煙寫下了激蕩英雄豪傑的文字;這裏的膏田沃土,孕育了中華民族的偉大詩魂陶淵明;歸宗寺、東林寺的古刹鍾聲和簡寂觀的道德文章,展示著佛道文化的燦爛輝煌。正是這一神奇的土地,為李白的千古絕唱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就像春天播下的種子,一遇陽光雨露就要生根發芽。“五嶽尋山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看望了日夜思念的長兄長嫂,李白開始了登山的行程。春夏之交的長江之濱,雨水充沛,生意盎然。他在江州的湓浦碼頭,登上了去廬山的客船,從湖口入鄱陽湖,很快就來到了廬山腳下的鄱陽湖落星灣。這裏有陶淵明筆下的曾城,還有陶淵明“臨清流而賦詩”的斜川遺址,也是曆代文人墨客登廬山、看鄱陽湖日出的必經之地。他站立船頭,眺望廬山,隻見廬山雄渾偉岸、山巒俊秀。煙雨朦朧中,香爐峰旁,一條白龍界破青山色,詩人激動不已,隨口吟出兩句詩來:“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他離船登岸,在當地農人的指引下,穿過秀峰叢林,跨過龍潭險澗,去探訪瀑布源頭。春天的廬山,氣象萬千,變幻莫測,一會兒青山墨岱,一會兒雲展雲舒,轉過幾道山梁,轟隆隆的雷鳴聲由遠而近,那是飛流而下的瀑布撞擊岩石發出的雷鳴。再轉過一道山梁,一股寒氣迎麵撲來,水霧彌漫。站在香爐峰的山腰上,近觀對麵的山巒黃岩,山澗的雲霧與天際形成一體,一條白龍從雲霧中噴薄而出,飄飄灑灑,前赴後繼,帶著粉身碎骨的勇氣,向澗中的岩石奮力撞擊,而香爐峰這麵的太陽光又直照黃岩,陽光的折射使得霧氣騰騰的煙霧形成七彩斑斕的景色,簡直就是一處人間仙境,壯觀不失靈秀,輕舞不失雄渾。李白為這人間美景陶醉了,他高聲吟頌出了“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這樣的千古絕唱。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這是李白第一次給廬山的見麵禮,也是永恒的禮讚。
這首氣勢磅礴、美輪美奐的《望廬山瀑布》,令無數人為之折服,在賞析中留下了數以萬計的文字,例如:李白是遙看瀑布時寫下的,還是近看寫下的,一千多年來未有定論。又如:詩中有“日照香爐生紫煙”句,許多人又把廬山瀑布解釋為香爐峰瀑布,事實是否是這樣呢?
1986年8月,陶淵明故裏星子縣舉辦紀念陶淵明誕辰1620年研討會,我那時在星子縣文化廣播電視局工作,有幸參加了這一盛會。會間,會議租船一艘,在“洋洋平津”上,沿著陶淵明出仕歸隱的鄱陽湖水路做實地考察,從斜川出發,看淵明筆下的曾城、東皋。當船返回斜川,途經落星灣時,眺望廬山,隻見一條白練,界破青山,怎麽也看不出“日照香爐生紫煙”那樣寫實的景色,“遙看瀑布掛前川”,確實非常貼切,當時就有學者提出:“李白的廬山瀑布詩,不是一氣嗬成,而是有遙看和近觀兩個階段。”後來,我又在陶淵明故裏的星子縣擔任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多次有機會陪同過往的黨政軍領導和文人雅士觀賞廬山瀑布,而且在遙看之後,都要拾級而上,攀登到瀑布麵前,感受瀑布飛流直下的激情,煙霧蒙蒙的人間仙境,也就深切地感受到了李白筆下的“日照香爐生紫煙”的鮮活意境。因此,可以確切地說,李白的《望廬山瀑布》,是遙看和近觀的傑作,從這個層麵,我們可以看出,“五嶽尋山不辭遠”的李白,注重實際的親身感受,他豐富的想象力和他的浪漫主義詩情,來源於大自然的鮮活有形。對廬山瀑布的具體方位記載,史料也多有謬誤,《太平寰宇記》在賞析廬山瀑布記載:香爐,指廬山香爐峰。“在廬山西北,其峰尖圓,煙雲聚散,如博山香爐之狀。”這就與實際相去甚遠。真實的情況是,廬山山南和山北各有一處香爐峰,李白筆下的香爐峰在廬山南麓,這裏群峰競秀,香爐峰與慶雲、鶴鳴、龜背、寨雲、犀牛、雙劍、姊妹、文殊、獅子九峰錯落擁抱,秀峰是這十座山峰的總稱。而香爐峰並沒有瀑布,李白的廬山瀑布,實指黃岩瀑布,陡峭的黃岩之上,山澗中有一條清澈的山泉,奔流到黃岩,山澗瞬逝,萬仞懸崖壁立,湍急的山泉,奮不顧身,向前奔騰,縱身一躍,猛撞對麵的香爐峰岩石,在香爐峰的東側,形成一幕雲霧繚繞,成就了李白的千古絕唱。
秀峰,孕育了廬山瀑布的源頭活水,在黃岩瀑布的東側,還有一條激流奔湧的瀑布,名為馬尾瀑布,落差不及黃岩瀑布,但它像馬尾一樣,同樣蔚為壯觀,使得李白流連忘返,不思離去,又寫下了一首《望廬山瀑布水》。
西登香爐峰,南見瀑布水。
掛流三百丈,噴壑數十裏。
歘如飛電來,隱若白虹起。
初驚河漢落,半灑雲天裏。
仰觀勢轉雄,壯哉造化功。
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
空中亂射,左右洗青壁。
飛珠散輕霞,流沫沸穹石。
而我樂名山,對之心益閑。
無論漱瓊液,還得洗塵顏。
且諧宿所好,永願辭人間。
有著遠大政治抱負,遊過名山大川的李白,竟要丟掉政治理想和抱負,停住不知疲倦的步伐,要與秀峰融合在一起,可見秀峰山水的魅力。這的確是一處人間仙境,使得李白這樣的詩仙,在她的秀色和壯觀間折下腰來。
五老峰,是廬山絕勝之一。五峰相連,就像五位慈祥的老人,昂首鄱陽湖之濱。從鄱陽湖眺望五老峰,藍天白雲下,五峰劍立,峭壁千仞,倒插雲天,從不同的角度,又能看到五老不同的姿態,有的白發飄逸,像一位慈祥的長者;有的豪情奔放,似暮年的壯士;有的若有所思,像淵博的學者;還有像隨心所欲的佛道仙人,在閱盡人間滄桑;更有的像手執漁杆,在垂釣鄱陽湖的鶴發漁翁。當一輪紅日從鄱陽湖之際冉冉升起時,五峰盡染霞光,丹崖鎏金,雲蒸霧蔚,似一朵朵含苞怒放的花蕊。當李白來到五老峰下,仰望著五老的萬千秀色之後,讚不絕口,一首禮讚廬山的佳作,展現在曆史的長河中:
廬山東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
九江秀色可攬結,吾將此地巢雲鬆。
這首氣勢磅礴、扣人心弦的千古絕唱,使五老峰的雄偉、壯觀和秀色,在詩人的神筆之下,充滿著生機盎然的活力。
李白的這次廬山之行,時間不長,來去匆匆,但廬山給他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為李白以後的歲月中那不解的廬山情結,種下了充滿活力的種子。
李白縱情山水,但磨滅不了他的“濟蒼生”、“安社稷”的抱負和意誌,26歲的他,正意氣風發,鬥誌昂揚,他要在危機四伏的政治風雲翱翔搏擊,大展宏圖。他終於在朋友的推薦下,來到了唐玄宗的身邊,此時的唐玄宗,早已過了天命之年,他再也不是勵精圖治的大唐天子,而是“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戀色情種。李白雖然供奉翰林一職,但皇上不需要他的政治才能,而是為唐玄宗與楊貴妃的花前月下寫些應景之作。李白開始對這個一度令他崇拜的大唐天子感到失望,對滿腹才華而不能在“濟蒼生”、“安社稷”中有所作為而感到憤慨,因此,也就避免不了對現實政治的牢騷和不滿。一個喪失了政治意誌的皇帝,身邊就少不了勢利小人,在小人的詆毀讒言下,唐玄宗失去了對李白的信任,最後終於讓他卷鋪蓋走人,這是李白在政治仕途中遭受的一次嚴重打擊,他永遠離開了高處不勝寒的宮廷,雖然他還不甘心,但終究再也沒有登上這樣的政治高峰。從此,李白又浪跡天涯,在詩的海洋裏,自由翱翔,在詩的意境中,不斷地刷新高度。
公元750年,李白再次來到江州,這與他第一次來江州,整整相隔了24年,他已知天命。自從他第一次離開廬山,不管是在長安,還是在大漠邊關,廬山一直在他的心中,他很想再回廬山,把沒看夠的去看個夠,把沒有寫完的廬山美景,再續激蕩的文字。由於仕途的挫折,他更加崇拜心中的大師陶淵明,他與陶淵明已經有了某種精神上的默契,一定要到陶淵明的故裏拜謁陶淵明。
這一年,李白已經50歲了,他從金陵溯江而上,他要去鄱陽湖岸邊的江州和廬山。李白這次來到江州的心情,與24年前那風華正茂的李白到江州,有著不同的心境,他已經有了走進陶淵明的世界的想法,他在江州作的《尋陽紫極宮感秋作》中,這一心跡得到了流露。
何處聞秋聲,翛翛北窗竹。
回薄萬古心,攬之不盈掬。
靜坐觀眾妙,浩然媚幽獨。
白雲南山來,就我簷下宿。
懶從唐生決,羞訪季主卜。
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複。
野情轉蕭灑,世道有翻覆。
陶令歸去來,田家酒應熟。
初讀這首詩,似乎閑逸、恬淡,其實充滿了隱退田園的消極思想,這種怨而不怒,閃閃爍爍的手法,正是詩人欲語還休,言不由衷的必然結果。由於心情的煩悶,他對陶淵明的思念越發濃烈,他在另一首《寄韋南陵冰,餘江上乘興訪之遇尋顏尚書笑有》中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
南船正東風,北船來自緩。
江上相逢借問君,語笑未了風吹斷。
聞君攜伎訪情人,應為尚書不顧身。
堂上三千珠履客,甕中百斛金陵春。
恨我阻此樂,淹留楚江濱。
月色醉遠客,山花開欲然。
春風狂殺人,一日劇三年。
乘興嫌太遲,焚卻子猷船。
夢見五柳枝,已堪掛馬鞭。
何日到彭澤,長歌陶令前。
李白終於如願以償,來到了廬山腳下,陶淵明的老家栗裏陶村,在陶氏祠堂,他焚香叩拜,在柴桑橋盤恒流連,在醉石旁邊,睹物思人,兩位文學大師在這裏融合,真、善、美在這裏得到升華。
天寶十四年,756年,範陽節度使安祿山起兵反唐,在洛陽稱“雄武皇帝”,國號“燕”,唐玄宗已經把自己釀下的苦酒喝了個幹淨。他在逃往蜀地途中,愛妃楊貴妃被軍中將士絞殺。至第二年夏,皇太子李亨平叛中在靈武(今寧夏賀蘭縣西北)即皇帝位,名為肅宗,尊玄宗為太上皇,肅宗還都長安,由於擔心皇權傍落,玄宗實際被軟禁起來,在孤獨中了卻殘生。安祿山反叛後,黃河以北已經沒有一塊安定的綠洲了,逢此亂世,李白越發想念妻子宗氏,那年的秋天,山巒依然盡染,但李白越來越擔心夫人的安全,望著一排排南飛的大雁,他的思念之情越發強烈,終於來到了河南的商丘,接到了離別三年的妻子,經金陵,沿長江北上,來到江州,來到心中的綠洲廬山。
這次李白真的是隱居了,他在屏風疊下築廬安家,被後人稱之為李白草堂,過上了一陣仙風道骨的日子,當然詩歌的創作,仍然是他生命軌跡中的主旋律。屏風疊,又名九疊屏、九奇峰,與廬山太乙峰遙相呼應,這裏地處廬山東南,紫氣東來,冬暖夏涼,而且森林茂盛,翠竹成蔭,是廬山最佳勝境之一。李白與夫人在這裏修身養性,有太乙真人的遺風陶冶,他身上也就多了一份仙人氣息。但是,他是一個浪漫的人,即景抒情,是他的天性,他要把在屏風疊的仙人生活,告訴他的朋友,《贈王判官,時餘歸隱居廬山屏風疊》,這樣描繪了他在屏風疊的日子和思念友人的情懷:
昔別黃鶴樓,蹉跎淮海秋。
俱飄零落葉,各散洞庭流。
中年不相見,蹭蹬遊吳越。
何處我思君,天台綠蘿月。
會稽風月好,卻繞剡溪回。
雲山海上出,人物鏡中來。
一度浙江北,十年醉楚台。
荊門倒屈宋,梁苑傾鄒枚。
苦笑我誇誕,知音安在哉。
大盜割鴻溝,如風掃秋葉。
吾非濟代人,且隱屏風疊。
中夜天中望,憶君思見君。
明朝拂衣去,永與海鷗群。
詩人對九疊屏,確實傾注了深厚的感情,把它當作“巢雲鬆”的安居樂土,他想在這裏長期隱居起來,但還是擔心有那麽一天,他會離開這個鍾情之地,這種柔情別戀,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體會的。即使是要離開,也要像海鷗一樣,不管海洋多麽寬闊,都要飛回岸邊的巢穴。當他真的有一天,要離開屏風疊時,他發出誓言:“期君再會,不敢寒盟。丹崖翠壑,尚其鑒之”。
李唐信奉道教,這對李白有很深的影響,仕途的坎坷,流離的顛波,政治信仰的破滅,李白開始信奉道教。九疊屏旁的太乙峰,傳說是太乙真人修煉成仙的地方,身處仙人聖地,就更加感染了李白的道教情結。李白從這次避戰亂開始,每到廬山,都要參加道教齋儀,從事煉丹活動,而且他還要求家人,都信奉道教,有首詩表明了當時信奉道教的心跡:“拙妻好乘鸞,嬌女愛飛鶴。提攜訪神仙,從此煉金丹”。當時,從長安城來廬山修道的相門之女李騰空,是宰相李林甫的女兒,聰慧而有姿色,她不留戀父親的權貴,也不慕長安城榮華富貴,而是熱衷於道教,已經在廬山修道多年了。當年在長安時,李白和李騰空就有過交往,而算是故友了,而且李騰空就住在屏風疊的北麵,僅有一道山梁之隔,所以,李白常去拜訪李騰空,學習修道之術,而且,李白每次求仙學道,還都要帶著妻子宗氏一同前往,以至日後,李白夫人成了一名虔誠的道教信徒。
本來李白在屏風疊過著神仙般的日子,他已完全溶入了道教的虛幻夢想之中。有一句俗話應驗了李白的生命軌跡,那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李白將要迎來人生道路上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安史之亂的第一年,唐玄宗逃亡蜀地,命十六子李磷為節度使,統領嶺南、黔中、江南西路和山東。李磷帶兵來到潯陽,為廣招人才,又慕李白如雷貫耳的名聲,三次派人來到廬山屏風疊草堂,請李白下山效忠李唐,雖然李白一度推辭,但經不起說客的一片誠心,加上他的“濟蒼生”、“安社稷”的政治抱負沒有泯滅,遂於當年寒冷的冬天,與上山邀請他的特使韋子春一起下山去了金陵。李白還是想有所作為的,他認為這是他政治上東山再起的機會,他的腦海裏正在謀劃著再現大唐盛世的憧憬,我們可以從他《贈韋秘書子春》詩中,看出他此時的心情:“氣同萬裏合,訪我來瓊都。披雲睹青天,捫風話良圖。留候將綺季,出處未雲殊。終於安社稷,功成去五湖”。他那種要報效朝廷,建功立業的心情溢於言表。
政治風雲的變化,給李白開了一個難以承受的玩笑,他沒有成為國家的功臣,而且稀裏糊塗地成了國家的叛逆,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安史之亂還沒有完全平息下去,太子李亨已登上了皇帝寶座,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家破國亡之際,哥哥肅宗皇帝與弟弟永磷王開始了一場骨肉相殘的內戰。公元757年,永磷王在丹陽戰敗,被肅宗捕殺,軍中軍師李白開始了政治逃亡。前途生命兩茫茫,李白要逃向何方,他想起了廬山屏風疊的草堂,他想到了廬山有他的精神世界,便曉行夜宿,終於逃到了廬山腳下的彭澤縣,陶淵明任縣令的地方,陶淵明就是從這裏隱居山林,成為人們頂禮膜拜的萬代宗師,而他自己就是非常崇拜陶淵明的,他真的後悔自己的行為,要是一直留在廬山,就不至於像今天這樣亡命天涯。彭澤不是“世外桃源”,他很快被捕,押往潯陽的監獄中。
李白心有不甘,他不明白,為大唐的一腔熱血,怎麽是這樣一個讓人不能接受的結局?他問蒼天,蒼天不語,他問大地,大地無言,在潯陽獄中,他帶著滿腹的悲憤,揮筆寫下了《萬憤詞投魏郎中》詩:
海水渤僪,人罹鯨鯢。
蓊胡沙而四塞,始滔天於燕齊。
何六龍之浩蕩,遷白日於秦西。
九土星分,嗷嗷棲棲。
南冠君子,呼天而啼。
戀高堂而掩泣,淚血地而成泥。
獄戶春而不草,獨幽怨而沉迷。
兄九江兮弟三峽,悲羽化之難齊。
穆陵關北愁愛子,豫章天南隔老妻。
一門骨肉散百草,遇難不複相提攜。
樹榛拔桂,囚鸞寵雞。
舜昔授禹,伯成耕犁。
德自此衰,吾將安棲。
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臨危而相擠。
子胥鴟夷,彭越醢醯。
自古豪烈,胡為此繄。
蒼蒼之天,高乎視低。
如其聽卑,脫我牢狴。
儻辨美玉,君收白珪。
李白的蒼天之問,還是感動了許多人,但更多的是他的名聲、氣節和人緣,朋友們幫助他,妻子愛護他,為他破除牢獄之災露出了曙光。
李白本來就無罪可言,負責審理的宣慰使和禦史中丞心裏再也明白不過了,也許這兩位主審官,本身就是李白的鐵杆粉絲,也許是早就敬重李白的人格詩品,或許是他倆有難得正義和道德情操,他們沒有為難李白,而是千方百計為李白開脫,不僅如此,他們多次上表朝廷,一方麵為李白開脫;一方麵以李白有“經濟之才”,“罪薄宜貸”,力主從輕發落,經審判後,被就地釋放。但肅宗皇帝心胸就沒有這麽開闊,他還是為永磷王的內亂耿耿於懷,但他也知道李白的顯赫名聲,也不至於把事情過於做絕,為統治者收買人心的需要,駁回了原判,“猶以磷事長流夜郎”。
李白身陷牢獄之災時,他的愛妻從南昌趕往潯陽。有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但宗氏夫人,大家閨秀,明事識理,他認為丈夫是清白的,毫無叛逆之心,是無罪的,她拿著李白的申訴信,求人說情拜門子,李白的從輕發落,其中確有其夫人宗氏的一份功勞。
宗氏夫人是一位有思想的知識女性,通過這次事件,宗氏夫人看破紅塵,決心循跡山林,步李騰空的足跡,尋仙訪道,她要去掉人間的一切煩惱。李白此時已是快六十歲的人了,本來患難夫妻,在經過挫折後,更應緊密相擁,可是宗氏夫人去意已決,再也不願為紅塵所累,終於拜倒在李騰空的腳下,成為一名匡廬道士。麵對愛妻,李白從潯陽一直送宗氏來到五老峰下的相辭澗,與愛妻揮淚告別,望著夫人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雲霧中,李白百感交集,悲從心來,妻子跟著他,沒有過上幾天安逸的生活,卻過著聚少離多和擔驚受怕的日子,為此,他用真摯的感情,給宗氏夫人寫下了兩首情真意切的送別詩,《送內尋廬山道士李騰空兩首》:
一
君尋騰空子,應到碧山家。
水舂去母碓,風掃石楠花。
若愛幽居好,相邀弄紫霞。
二
多君相門女,學道愛神仙。
素手掬青藹,羅衣曳紫煙。
一往屏風疊,乘鸞著玉鞭。
肅宗的聖旨還在,潯陽已沒有李白的安身地了,肅宗乾元三年(759)春,五十八歲的李白,揮淚灑別潯陽,在潯陽江頭乘船,帶著滿腹的心酸和愁情,踏上了流放之路。這已是李白第四次離開潯陽了。麵對將來,生死茫茫,何時能再回到潯陽,再去屏風疊吟頌道德經書,他是一籌莫展,隻能聽從命運的安排。
當李白的那一片孤舟,進入三峽,正趕肅宗為體現皇恩浩蕩,大赦天下,幸運之神終於降落在李白頭上。他不需要去那遙遠的夜郎,而是可以再回潯陽,再回廬山,去安度他的晚年。當李白船到白帝城時,得到大赦的消息後,心情是格外開朗,他的詩情再度迸發,就像長江一樣,一瀉千裏,他在《早發白帝城》這樣描繪了當時的心情: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李白回到了江陵,他在這裏沒有多停留,而是急切地返回了潯陽,又來到了他的屏風疊草堂。李白這次回到廬山,是他第五次到廬山了,他也已到了天命之年,現在真正淡出了政治,在名山大川中樂山樂水,要把廬山沒有看夠的再看一看,沒有見過的再去尋訪。東林寺是一處非常著名的佛教聖地,他雖不是蓮花社裏人,但對慧遠的蓮社早就心馳神往,為此,他來到東林寺,與長老們談論佛道的和而不同,他深知佛教的博大精深,但他更信奉的還是道教,為此,他特地在東林寺住了一個晚上,並留下了《廬山東林寺夜懷》詩一首:
我尋青蓮宇,獨往謝城闕。
霜清東林鍾,水白虎溪月。
天香生虛空,天樂鳴不歇。
宴坐寂不動,大千入毫發。
湛然冥真心,曠劫斷出沒。
這時候的李白,雖然已是遲暮之年,但謳歌廬山的詩情,絲毫不減當年。他與廬山的情緣也快要劃上句號,但是,他豪放不羈的性格,橫空飄逸的才思,在廬山再一次迸發,他的一首《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成為他在廬山的絕唱,成為他獻給廬山的最後一份大禮。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嶽尋山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廬山秀出南鬥傍,屏風九疊雲錦張,
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梁。
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遝嶂淩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雲萬裏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為廬山謠,興因廬山發。
閑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處蒼苔沒。
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
遙見仙人彩雲裏,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其汗漫九垓上,願接盧敖遊太清。
這是李白和盧虛舟遊廬山時,對廬山勝境的高度概括,看到廬山千姿百態的變化,萬種風情的神韻,他的確飄飄欲仙,求仙學道成了他精神世界的寄托。
乾元二年,李白應友人之邀,再一次走出廬山,與被貶謫的賈至泛舟賞月於洞庭湖,發思古之幽情。隨後,又至金陵、宣城,作舊地重遊,差不多有兩年時間。上元二年,李病暫宿金陵,由於在金陵他的病情沒有得到有效的治療,而且生活也困難起來,隻得投奔在當滁做縣令的族叔李陽冰。上元三年(762年),李白病情日益加重,臨終前把自己多年來的手稿交給李陽冰,並作《臨路歌》,與世長辭,終年六十二歲。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石袂。
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是的,詩仙李白,就像那隻大鵬一樣,已經蒼老了,他在天空中折傷了翅膀,正搖搖欲墜,他終將回歸大地,回歸自然,雖然悲愴,而不乏悲壯,因為李白,就是屬於這塊神奇的土地。
李白雖然最終沒能終老廬山,但廬山是他的精神世界,他的魂早已歸兮廬山,他永遠昂首廬山之巔,唱出人類最雄壯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