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東莞十八年

第十章 打工潮風起雲湧

　　38.

　　“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這是順口溜，人人都心之向往。

　　“我要去廣東呀，我要去廣東……”

　　聽，人家把歌詞都改了，桂林都不再有吸引力的了。

　　一九九四年，民工潮南下席轉大江南北以至整個中國。

　　整個中國，民工潮南下成風，所有的人都到東南沿南淘金去了。我們永新縣，從農村到城鎮，除了吃國家糧的，農村的家庭，家裏留下的，除了35歲的以上的中年人，就是學生，還有老弱病殘孕這幾種人在家種田。農忙季節田裏找不到一個精壯的男人，也找不到幾個十八歲以上水靈的姑娘，全跑廣東珠三角一帶打工去了。東莞是首當其衝的打工發源地，幾乎家鄉的每個家庭隻留下父母爺爺奶奶在看家，做農活。外出打工的，每年回家過個年，在村子裏熱鬧個十幾天，從正月初四，陸陸續續就開始有人打起背包回南方上班了。元宵節一過，村子裏就沒有了喧鬧，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前幾年，有些村子就有唱大戲的，還有些村裏有戲班出外演出。這幾年，連結婚日子挑選得遲一些的話，根本找不到迎親的姑娘。隻有找幾個初中女生和小學女生代替。雖不能說是萬人空巷，也能稱得上所有人心之向往吧。

　　我每天想我的女兒萍兒早點長大，到會走路了，我可以把她放心地交給母親照顧，自己外出打工。不說掙錢，在外打工六年，我早已習慣東莞快節奏的生活習慣。於是，我提起筆，給懵懂的女兒寫了一封信，它打濕了故鄉，也打濕了我南下的路。以下是我給女兒信中的全文。

　　萍兒，我的卿卿寶貝：

　　萍兒，我那雙目靈秀笑靨如花，甜甜酒窩圓圓臉龐的漂亮寶貝，你是否坐在座椅裏，看奶奶和姑姑兩人勞作，你巧笑嫣然，令我好心疼。每天都要你坐上大半天真是不該，不過你是個聽話能吃苦的乖孩子，日後定會與眾不同的。你也不像別家的孩子，總愛去外麵玩鬧，你隻要有電視廣告看，便什麽也不記得了。睜著一雙鳳眼在屏幕上定格成一幀可愛的天使圖。你不知道？你有多可愛，媽媽驕傲有個如你般的女兒，你是我唯一的世界，你的聲音像淙淙流淌的溪水走過我的心穀，心穀裏激起無數起伏的浪花，那是我日夜不停的思念啊！女兒，我的女兒。

　　你是一個詩般美麗的小精靈，我的心裏裝滿了你，你奶聲奶氣的叫喊著：“媽媽，媽媽”。讓我的心兒暈旋，你已經走過了小兒容易患感冒發燒的季節。那段時間，是我的雨季我的擔憂季節，你的體質不錯，你也好堅強，一針打下去便又蹦蹦跳跳好得令媽媽我開心，但我依舊像寶貝一樣整天不離開你，不讓你坐在座椅裏，因為我怕你一不小心又感冒，對於給嬰兒打針，醫生真夠手狠，我看了都別過臉去，但每個醫生都是為他的病人好的，想象這狠心的背後也是裝滿愛心的，你說呢？我的女兒。

　　等你長到兩歲時，可能你會望著遠歸的我笑問：“你是哪家的姑姑呢？”我丟下才九個月的你外出打工，也是沒辦法的，我要去掙錢養活你呀！還有，我的花季和夢想，我深藏已久的文學夢剛剛成長，我不想它被埋藏，隻好如老友說的，不能擁有生活的全部，隻要好好活著就是美麗就是幸福。當然我現在講的寫的你不會懂的，等你以後長大了成人了，你會理解媽媽是多麽愛你，及珍惜青春年華的。你會從我的詩行字裏間，知曉你有一個以勤補拙以引為豪，一個不向命運低頭、不甘平庸的母親，你人生路上的榜樣。

　　我的女兒，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理解並原諒媽媽的，祝你健康成長。我在深深的夜裏再一次吻你。

　　再次打開這封信，潮濕了我的心房，轉眼十八年了，我的女兒，亦已經十二歲了，有其母必有其女，我女兒現在寫起了長篇童話小說。其實，我現在可以拿這封信給我女兒看了，她會理解我這個母親的。

　　39.

　　打點行裝，我再一次南下尋夢。

　　我的萍兒九個月時，我為她脫了乳，讓母親幫我帶著，接著我又打起背包來東莞了漂泊打工了，我需要一份工作來滋養和養活我的家人和孩子。

　　剛來時也許在家待得太久了，與快速的生活脫節，還是人家見我的年齡又大，跟那些小女孩競爭寫字樓的工作，實在不是人家的對手。人家現在都要大專生，而且要靚的、年輕的，主管級別的工作暫時又找不到，所以每天東奔西跑的找工作又毫無目的。這時，一個熟人說讓我幫他家帶幾天孩子，好的話可以給我高一點工資，還可以幫我找一份好的工作。

　　我覺得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幫她幾天，這幾天與本地家庭的親密接觸，讓我永生難忘。她們一家吃得是很難下咽的飯菜，青菜裏頭一點油腥也沒有，就是煮熟的，東莞人叫白灼青菜，還沒有工廠的阿姨煮的好吃。那個老太太炒了一輩子菜，居然沒一個好吃的，她的女兒女婿們都不回來吃，偶爾回來應付一餐。我負責抱她家小女兒生的，一個出生才兩個月的孩子，還有她家二女兒一個兩歲孩子。每天像保姆一樣喂乳粉給孩子吃，小的睡了，帶大的玩。洗菜、掃地、洗碗洗衣。孩子好帶，大人卻不好相處，老太太經常放一些錢在我看得到的地方，試探我會不會要，還經常在乳粉裏頭做記號，她還告訴我原來的那個阿姨經常偷吃。把我像賊一樣防著，實在受不了，我願意幫她們家帶孩子，也是想到我自己的孩子還很小就被我放在家裏，我把自己的母愛給了人家的孩子。就差沒把心掏出來，主人家這樣對我，一個星期我很快就不幹了，我實在受不了。我感覺這是對自己天大的諷刺，我放著自己的女兒不帶，不遠千裏，跑到東莞，居然把愛心獻給別人的孩子，還要接受別人的監督，我簡直像個暗訪的記者。在那個家裏的七天時間，我寫下了許多日記，記錄做臨時保姆的生活。下麵摘錄一篇，以饗讀者。

　　保姆手劄：我的心殤

　　這幾天很想發泄心中的憤懣，在這個小鎮，家再溫馨，總是別人的家，不過我選擇了他，他選擇了我，便是一種緣，隨緣而安吧。

　　有幾個像我一樣能走入當地居民的家，打一份看來輕鬆其實很複雜的工作，這南方無煙的籬笆牆，不知有多少人心之向往過這種生活，在流水線上付出汗水和青春的女孩，多麽希望有一個臨時的家，當作避風港，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小房間，但他們不知道即便擁有了又有何種歡樂可言呢？主人家在你剛到他家時，很多的是不放心，關於保姆偷東西拐賣兒童的傳聞多得是了，誰知道自己請來的人會不會是個藏在家中的女賊呢？

　　作為保姆，你付出了勞動，還得付出愛心去嬌寵別人的兒女，以此博得主人的信賴和歡心。

　　我鬱鬱憂憂地坐在大客廳，守著熟睡的孩子，和那份無聊的孤寂，那份綿長綿長的鄉情。心早已亂如爛麻，不知道家中的女兒怎樣了……我也很想和許多打工妹一樣，擁有一個寫著自己姓名的湛藍湛藍的廠牌，和她們一起流汗一起加班一起睡覺，然後一起探討打工生活一起罵老板一起怒一起笑一塊唱，為了掙幾百大鈔而歡心大笑。

　　假日，門前流動的風景很美很迷人，每個人的笑靨都是那麽燦若桃花，充滿歡欣，輕鬆的步伐或急急匆匆，或散散鬆鬆，或三五成群或是鶯鶯燕燕的情侶，攜手走過，我輕倚柵欄，看她們滿袋滿袋的衣裙，滿袋滿袋的水果，走向喧囂的街市，誰也不必否認他們的腳步不是實地而踏，外麵的世界很精彩。

　　走過炎炎的南方東莞，你會覺得那是一份賞心悅目的事兒，機器繁雜的車間和流水線流走了多少寶貴的青春時光。我能否在百花叢中笑口常開，荊棘叢裏笑著走向未來，又能留住那顆詩心和激情嗎？

　　花開花落，年輪又加多了一圈。然而，我們這些漂泊異鄉的打工人除了賺幾張少得可憐的大鈔外，又有什麽收獲呢？

　　通過此事，我非常理解那些作保姆的女孩，同情她們的命運，也羨慕她們能跟本地家庭打成一片。像劉水嬌這樣的女孩，能在一個家庭做那麽多年的保姆，供弟弟妹妹上大學，我非常敬佩。並能寫出一部作品，教姐妹們怎麽與東家相處，怎麽做好保姆，這很難得，真的，沒做過的人難以體會這其中的甘苦與滋味。

　　40.

　　生活中總有些陰差陽錯。

　　我很快就在常平橋南路的一家本地人開的餐館做服務員，原以為做服務員時間不長，有自己的空間，我可以寫點稿子，就去了。沒想到，比在工廠上班還累，由於餐館擴大成酒店，我們非常的辛苦。

　　新來的主任劉小麗培訓我們怎麽端盤子，部長楊芳是從皇宮酒店跳槽過來的，她教我們拿八個裝滿水的啤酒瓶，在酒店大堂裏來回的走，直到一個都不掉下來為止才算過關。有幾個女孩吃不了這個苦就走人不幹了。但我感覺新鮮，沒想到做服務員還那麽多的名堂，也有那麽多的東西可學。鋪台布、放轉盤、收碗碟、端盤子，每樣都有學問，有時還要應酬客人幾句。她教我們，人家喝醉了說難聽的話罵服務員，我們要學會理解和保護自己，又不能得罪客人。在老板眼裏，客戶就是上帝，你把上帝得罪了，是沒有好果子吃的。

　　我也不知道，每天怎麽有那麽多的顧客不在家吃飯，跑來這裏吃飯。當然，許多人是應酬才進酒店的，我們那個店好在沒有任何的色情服務，做的是中餐，中規中矩做生意，名聲和生意都好。過年的時候，很多廠在這裏聚餐、開聯歡會、抽獎，老板是個小夥子，才二十多歲，聽說有海外關係，再加上他比較會營銷，店裏經營以靚湯為主，兼做廣東菜。因為本地人和香港人都喜歡喝靚湯，他的生意做得紅紅火火，非常出色，可苦了我們這些員工。每晚要到午夜四點等別的酒店裏的夜總會收檔了，到我們這裏來吃過了，我們才能休息，累得人都撒了架似的。第二天早上九點又要工作，天天如此。

　　那天，我在酒店碰見兩個賣花女，心讓玫瑰刺了一次。當我正收拾客人吃剩的殘杯剩飯時，一句銀鈴的聲音傳入耳膜：“先生買一支花吧，送你的女朋友好嗎”？我尋聲望去，透過玻璃門，看見兩個約摸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手握一打鮮紅玫瑰花正托著兩對剛剛出去的客人，樣子十分可憐，而那兩位先生隻顧挽著自己的佳麗，仿佛沒有聽到女孩討好的叫喚聲。

　　我在這間酒店做了半個月，第一次看見這情景。當然，以前在別的大酒店經常看見，便出得讓門，與她們搭起話來。女孩講一口很流利的白話，我問她來這裏多久？為什麽不在家讀書，又為誰賣花？女孩說她們的家在江西萍鄉一個偏遠的農村，很窮便來到這裏，為自己的母親補貼家用才出來。有些話我當然不信。

　　我看見她們衣服是一致的，也出於是老鄉的情份。當然也有探秘的心裏，我約她們早上在“明園餐廳”請吃飯。她們如期赴約，我點幾道湘菜，要了一個肉丸湯，幾罐飲料。女孩吃得津津有味。說是很久沒吃過如此味美的早餐，也許女孩看我是她老鄉像個大姐姐，於是便說：“對不起，昨晚我騙了你。”我笑笑表示理解。於是，她們打開了話題，講述著自己的遭遇：

　　這兩個女孩，一個剪短發，十二歲。叫彭紅，一個叫彭方敏，男孩子，十三歲。彭紅的母親是個長期吃藥打針的病人，父親是一個煤礦工，每月拿幾伯元艱難度日，哥哥已經上高中了，考大學有望，兩個妹妹還小，都上小學。彭方敏，父母都是山裏老實巴交的農民，兄妹五人，方敏老三。在去年的春節，被一個鄰村四十歲的鄭姓男子說帶她們到南方去，介紹她們去作保姆，每年給一千五百元，來了之後才知道，這個人專門在家鄉騙些窮人，帶一些未成年的少女出外，然後叫那些孩子給他賣花，都要給任務完不成便扣工錢，甚至有些還挨打。不過每日三餐也還是比在家吃得好些，總算她的良心還沒被泯滅，而家中的父母看見自己孩子回家過年，發現自己的孩子比在家懂事多了，又可以多一筆收入，這樣的小孩在家也不能做什麽？反而對他感恩戴德。

　　這樣，她們兩個便做了賣花女。

　　“如果有錢，你們想不想回家繼續讀書。”我問。當然啦，她們的眼睛立刻閃出了希望之光，而後馬上消失了，鬱鬱地說，什麽時候才有錢呢？自從我們出來打工，家裏的經濟也沒什麽改變，稍稍有點轉機，但離供我讀書還是不行的，看著這兩個早熟的孩子，想想我那在學校無憂無慮上大學而不知愁滋味的小妹，心裏有太多太多的感慨。

　　41.

　　在酒店做事有一個好處，就是自己勤快一點，可以偷師學藝，自己學會做好吃的飯菜。

　　要知道，我可是一個隻會煮飯不會炒菜的人，但我這個不會炒菜的人，變得個個老鄉和同事都喜歡吃我炒的菜，這當然被我理由當然認為是一種榮耀。靠什麽，偷師學藝唄。

　　在酒店裏，別人最不喜歡去廚房。因為廚房油煙味很濃，店內舒適幹淨，而我，每天就愛往廚房裏鑽，問下這個廚師椒鹽排骨怎麽做，問下那個廚師紅燒鐵板魚怎麽做？一邊問一邊默默地記在心裏，而後記錄下來，回到家自己做著吃。經過三個月的觀察和問詢，許多菜也學得差不多了，發現自己會燒許多地道的廣東菜，我不甘心一輩子打工。我知道，如不是廚師的菜很合客人的口味，店裏是不會有這麽好的生意的。我一直在尋思怎麽才能過得讓自己的廚藝和所學有所發揮，突然一個大膽的計劃跳入腦海，我想開一家小店做自己的老板，可又沒本錢。但我的性格是那種說幹就幹的人，頂著困難和壓力，一邊四處尋找店鋪，我想去找別人轉讓的餐廳，殊不知，那個時候，餐館已經達到了飽和狀態，根本不可能有錢賺，但我還是在朗貝的中圍村路段找了一個店麵，草草裝修一下就開業了。而後是每天很早起來，到菜市場買菜，切成半成品，等著客人來了再做了給人家吃。

　　因為路段不好，開始隻貪便宜，忽略了這個大問題，我的店裏沒什麽人氣，周圍的人都是毛織廠的員工，他們自己備了煤氣爐，自己煮飯吃，其它廠的人離我的店還遠著呢，靠偶爾來個過路人來吃飯，這種做法顯然很冒險，就因為這選址的錯誤，結果讓我虧得一塌胡塗。這半年，我真是浪費了錢財也浪費了心血，秋鋒一直覺得我做事敏銳力強，有自己的主見，他從來都不管我的，認為我說什麽都是對的，通過這件事，原本對我言聽計從的他，自從開這個店以後，再也不聽我說的話了，真是得不償失。好在，這段時間，因生意不好，我還寫了不少稿子，這也是一件可以彌補的事吧。否則，我一天也不能原諒自己的。秋鋒沒說什麽，隻說你還是適合去工廠打工。

　　沒有了餐館，我像一隻流浪的燕子，無處築巢。飛去飛來那麽多年，如一隻孤舟獨自漂泊，浪跡東莞，風雨裏走過了多少個長夜，孤燈獨坐時，我擁有一份孤獨的感傷，無法解析，那一份揪心的思念和痛楚。

　　我這隻流浪的孤獨的燕子，隻有繼續自己展翅遠翔，流落在南方這片充滿危機充滿競爭的熱土，揮汗如雨，而又不甘心做永遠的打工妹。

　　這裏永遠是一片鬧騰騰的熱土，人的觀念是新的，思想也是較開放的，我追求一種浪漫，溫馨的生活，而我確實正如友人所言，浪漫不起來時的路徑，也跨不過夢的門坎，我是個地道的三無人員，下等公民。因此，南方東莞這地方怕是別想築巢的了，也無處築巢，雖然老爸常說，我家小妮子有出息了。然而當今社會，有誰在乎你的一個虛名呢？除了那頂帶著詩人神秘的光環之外，其實很普通。沒有錢，這裏的房子，沒有一扇窗子屬於你。

　　“歸去吧，那裏才是你的根”。暝暝中有聲音將我輕輕呼喚。是的，家裏才是我們這群飛翔的燕子施展才華與能力的地方。然而，我的心已被南方東莞的廠區填充得滿滿的，趁青春年少，努力學點知識和技術，為將來鋪就一條路。也許，我是注定要經受長期流浪了。其實，心已經迷惘。

　　花開花落，花榭花飛，多少次雁來燕又回，我依然流浪在珠江的流水線上，忙忙碌碌……

　　真的，我是一隻流浪的燕子，無處築巢……為此，我的耳畔常常想起了《我愛我家》片尾曲《愛是一個長久諾言》裏的那幾名：為一句無聲的諾言，默默地跟著你走過那麽多年，當你累了倦了或是寂寞難言，總是全心全意地出現在你麵前，愛是一個長久的諾言，平淡的故事要用一生講完，光陰的眼中你我隻是一段插曲，當明天成為昨天，昨天成為記憶的片段，內心的平安那才是永遠。

　　向天空大聲地呼喊，用心地試過了這麽多年，當你熱情迸發或是痛苦難言，誰的諾言會真的實現在你身邊。愛是一個浪漫的諾言，快樂的內容每天都在變換，人心在飛轉，誰能讓你我停留，當相逢成為再見，再見成為遙遠的思念，淚水與笑臉都不是永遠。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

　　此時，我又想到了我寫的那篇《請站穩你的腳跟》一文，想起打工人的命運簡直就是一條被炒的魚兒。

　　42.

　　京九線就要開通了，以後回家就方便多了，不要轉來轉去的繞很遠路了。

　　差幾天就是京九線通車了，可我等不及了，因為我要急著回家。九月的正午，東莞城區汽車站售票窗口，我要買一張去江西吉安的車票，被告之現在是下班時間，要我過一半鍾再來，我隻好托著三個行李袋子退出來。

　　剛出買票口，就有一個人湊上來問我：老鄉，你是不是回吉安老家，我是押車員，你呆會坐我們的車吧，我幫你買票，不買也行，到時在車上補票，不過補票的話可能是沒有座位的。最好還是買一張。行李一定很重吧，我幫你提行李，一起吃飯吧，順便等車。

　　一口吉安話，地道的鄉音，我還猶豫著想，不會是來騙我吧。我似信非信，現在有很多司機在外麵多載客，錢自己賺，這個人是真是假我也看不出來，他似看透我的心思，就說，我還有一個人沒來，等一下一起走，他也是要坐我們的車回家的。他說著接過我的包，就往前走，我想叫做他，可他走得很快，我隻好跟上。走到一個半路，就有一個人叫他：老鄉，等你很久了，你給我買一張票吧。沒位置我可是不願意坐你那部車的。他還說他老婆臨時改主意不回家了，還要退一張票，然後還要買一張給老鄉，說著就給了他122元。我看到別人給他錢我也想，要不要讓他一起跟我買呢？我最怕遭遇騙子，正沉思著，他就說，你也一起買吧，我就鬼使神差給了他120元，正愁找不到零錢，他說那兩塊零錢就算了。反正我們是老鄉，等我買了票就一起吃飯吧。因為行李太重，我就沒跟著他，他也叫我在原地等候，還做好人似的把我的一個提包給那個人，讓他買票的老鄉幫我看管，說什麽出門在外，你是男人你幫幫她吧，在這裏等我回來，說完這句話他就走進車站去了，當時我對莞城總站並不熟悉。

　　一轉彎那個跟我看行李的人就說他還有個行李沒提，要去看看。他叫我自己看管。說著也溜了，我剛反應過來，知道受騙上當，想衝上去抓住他卻遲了一步，他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苦於拿著幾個卻又不能追進去，如果追不著，我怕自己的行李給弄丟了。那可是個大大的損失。隻好自認倒黴，過了大約十分鍾，那個去買票的人出來了，被我看見，我就走過去抓住他說：“騙子，你把錢還給我。”他說：“你認錯人了吧，誰拿了你的錢呢？”我氣暈了，死死抓住他，你不還我就叫公安了，他掙脫我的手，說，你搞錯了，說完他摔開我揚長而去，氣得我滿肚子怨氣沒地方出。

　　後來，我到售票窗買了票，碰到真正的司機，他用家鄉方言問我買的是第幾張臥鋪，我理都沒理他還罵：“用不著你來管。”他聽後莫名其妙，隨後又大笑說，你是不是碰上假司機了。我這才看清他們有三個人，跟我說話的那個自稱是壓車的。

　　他說：“我隻是想看看你買的是多少號碼，我們心裏也有個底，小妹妹，我沒有惡意。”“誰知道你們是什麽人？我才懶得理你。”我沒好氣。“這樣，等你上了車我們也要把你丟下來的，這麽凶。”“你敢？我買了票誰也不怕。”他說：“我是這趟車的司機你放心好了，剛才跟你開玩笑的。請別介意。”他們說。你們是司機怎麽不早來呢？剛才有個假冒的長途壓車員說帶我上車，把車票錢全給騙了。“哦，難怪你剛才莫名其妙地罵人。”原來是這麽回事，哈哈。

　　上了車，我原原本本地向他們講述了我在莞城買票的遭遇，並生氣地說以後再也不坐汽車回家。

　　43.

　　感謝南方，感謝有你相伴的日子真好！

　　一年後，當我再次踏上東莞的土地，回到東莞常平我原來工作的廠，工友桂花就轉給我一大堆信，信是斷斷續續收到的，當折到一封橋瀝馬屋玩具廠署名龍飛的來信，我有點陌生又有點驚喜，他說很感激我，知道我回到老家，所以寄信到工廠，可能有人會轉給我，信是用美術字寫的，很有力很美的書法，還有一篇叫做《感謝益友良師汪洋》的文章，文章寫得不怎麽樣，大致內容是說汪洋的幾句話助我在業務上日漸嫻熟，直到讓他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山裏娃成為機修師傅。對他來說，這也是一種進步，一種奮進的人生。

　　我一遍一遍過濾自己流浪打工的經曆，在腦海裏一幕幕往事像電影般快速掠過。

　　龍國江是他老鄉帶來的。來的那天，一車子黑黑的、鄉土味十足的男女青年，當然也有幾個特別一點的人，這令我想起了我自己來的那個時候。心生同情。帶隊的燕姐對我說：“英子，他叫龍國江，這是唯一的高中生，分工時，請關照一下。”可她卻忽略了龍國江除了讀過高中什麽技術也沒有，也忽略了我隻是能把他們安排到車間，分什麽工種根本不是我的職責範圍，也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辦得到的。後來，龍國江分到車縫部學電車，我說你安心學吧，很多廠都需要電車熟手的，這對你有好處。

　　還不到十天，龍國江就跑來對我說：“阿英，我不想做了，我想回家。”“有沒有搞錯，剛剛學會又不做，那你去什麽地方？”我恨鐵不成鋼地說。他說：“在這裏做工，做不到好貨，工資很低，想換一家廠試試。”我說：“走都不會就想飛上天空啦。你不是做不到好貨，而是好貨難做單價高，你根本做不好，慢慢來的，看準機遇發展。想賺，就得好好學技術。”龍國江又被我這番話勸回了車間。可是，正當我暗自得意自己的說服能力時，第三天，廠裏跑了很多新工人到惠州去了，包括龍國江，我歎口氣苦笑，白費心機。可是沒到一個星期，就返回工廠幾個，重新入廠，龍國江也回來了。我笑他那邊怎麽啦？又要返廠。他說：“那個廠除了工資低，連住宿和夥食都差得要命，最讓人不能容忍的是主管，工頭氣凶凶的樣子，哪一樣事稍微出點差錯就挨打挨罵，實在受不了。”他返回原來的車位，依然是那樣做，但第一個月工資，發下來才260元，而跟他同來的也差不多，工資高的全部是老工人。新人的工資也多不到哪裏去，他做事充滿希望。

　　這個時候，我創辦了《大眾人》牆報，發表工人的文章，讓他們抒發情感，交流思想感情，也展示自己的才華。首先是我自己發了個專版。後來，陸續有人投稿，不行的，我改了再發；行的，我寫點評，龍國江也寫來了一篇《初來大眾》的散文，基本上馬虎可以過關，我稍作刪改便刊發了。在編者一欄，我鼓勵更多的工友寫作，並說已獲取老板的欣賞，老板說會寫的將得到重用，且文章也有獎勵。

　　工餘假日，節慶，廠長和老板要我搞員工聯歡會，很受工友的青睞。越來越多的工友對生活對工廠充滿了愛。因此，那段時間工人的工資普遍提高，我們除了工作還要給自己的精神加班。苦樂年華心自知，大家都有一股子勁。

　　後來，我詩集的出版，更使得龍國江他們一班人看到了一線希望的曙光，大家爭先購買我的書，我成了他們的好朋友及崇拜的偶像。龍國江已可以幫手辦報了，我又把他和幾個女孩子推薦到附近我們辦的《吟香詩社》，使他更熱愛寫作。但他的作品除了風花雪月，情情愛愛就再也沒有什麽大的寫作題材。後來，我的名字通過各大報刊雜誌傳播得很遠，四麵八方的信雪片般從各地飛來，有招聘的，有買書的，祝賀的，交友的，使我深感生活對我的厚愛。年底，我回家就再也沒有出來，隻是臨走的時候告訴龍國江：“不管怎麽樣，我一走，牆報可能沒人辦了。但我跟主管和機修說好了，你邊做工人邊跟機修師傅學修理。會了，再找一家小廠做，就是你的世界了，因為大廠的操作簡單，分工很細，你很難學到技術，誰會帶你為徒呢？”

　　回到久別的家，我沉浸在父母沉甸甸的愛中不知返粵，也沒有跟工廠的他們聯係，後來，聽在廠打工的弟弟同學子強說，龍國江學會機修了，已找了一家三十多人的小廠做師傅了，我感到很欣慰。畢竟，龍國江是寫著我辦的黑板牆報成長起來的新一代打工人。

　　那年，他來過我開的小餐館裏頭，已是大變樣了。但他依然是黑瘦的，人亦已經長大了，成熟了許多，當我問起他的生活狀況時。

　　他說：“我應該感謝你才對，多虧你的點撥，我才有今天”。我笑著說：“你不必感謝我，我不過說了幾句話而已，我並沒有為你做什麽，這都是你自己通過努力贏來今天的成功。你要感謝你自己的毅力和生活中給過失敗的經曆的工友，如果沒有那些不如意。怎能激發你的潛能，走出一條輝煌的大道，你可以原諒，理解他們，因為這失敗的經曆，帶給你的人生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年齡還是文學藝術感覺都更有生命力，生活可以造就一個人，磨練人的意誌，思想，品質、性格，所有的磨難是你最好的財富，經曆的苦難是你的一筆財富，你真的應該感謝打工曆程，感謝南方苦難的生活。”

　　44.

　　請站穩你的腳跟。

　　打工的歲月，差不多每日的每日，均有人打著行包，愁苦著臉，惆悵地拖著沉重的腳步，無奈地走出廠門，滿心鬱憂……

　　差不多每日的每日，有三五成群的人，打著行包，滿懷希望，輕快地走來，灑一路笑語……

　　瀟灑地來，愁苦地去，你或許會想，我何不也瀟灑地走一回。

　　然而，被炒魷魚是一種無奈，炒別人的魷魚也並非是一種風采！

　　不管炒與被炒，事實是你失業了，都要滾蛋，然後尋尋覓覓地去找工，你又要去看報刊或街頭巷尾的廣告，你又要去找老鄉或親友幫你一把，落地的“鳳凰”不如雞，你得老老實實接受許多平白無故的不屑眼神。你也許會說我什麽廠什麽工都願幹，完全忘記了你曾是某公司的高級管理人員，也顧不得什麽福利呀待遇呀高薪水呀，最大的問題是解決麵包和挺屍。為了得到別人的信任和錄用，你或許會對某公司負責招聘的人員說你完全能勝任某職位，並端出所有能用的證件跟他們侃侃而談，談工作談管理談經驗談條件談……直到人事經理一聲OK，你才算舒一口氣，然後象打了勝仗一樣，滿心歡欣。好小子，算你走運。

　　否則你會碰到另一種人，連看都不看你遞過來的證件，就說：“你走吧，我們這裏不買文憑，我們要實幹的，懂嗎？”你又要灰心喪氣，敗興而走，然後耐著性子，尋尋覓覓地走趕下一站。

　　然而，下一站又如何呢？

　　以上文字是我刊發在一家雜誌上的文章，這篇文章之所以有人喜歡，那是我寫出了打工的無奈與悲哀！是打工者真實生活的寫照。

　　又過了幾天，我從簫那裏得知華走了，去廣西。知道消息的那一刻，我的淚眼模糊了視線。我終於知道，要忘卻一個你愛的人是多麽的不容易……就這樣，華瀟灑地走了，去了一個他向往的地方，留下一片空白，留下一路惆悵，也留下我，獨自仰望天穹。漫漫的旅程他一個人獨自走了，寂寞否，孤獨嗎？為什麽連一聲再見也不說，我真的有點感傷，有點淡淡的依依的離情，前方的路，對我來說，不是很迷茫，也不是很失望。走過去，前麵是個天，天應該是藍藍的，而我的心空，從此將不再藍。

　　因為我失落了一顆太陽，遺漏了一抹豔陽，我失去了一顆滿載我心靈的會。有華的日子，心才會天晴，有他，心才會長出清麗的嫩綠。我知道，我是不能忘懷的，更是不能忘記那些一起寫詩的日子。

　　雖然，時隔多年，但我愛的心依然不變。我明白，我不是一棵孤獨的樹，我走不出浪漫的影子，我必須對我的今天負責，對我的婚姻負責。正因為這樣，我才會失去他的，作為知已朋友，華卻可以連一聲招呼都不打，就這樣悄悄遠走。

　　但願，遠離朋友、遠離我的日子，華要懂得善自珍重。對了，別忘了向我道聲：“平安！”

　　讓我困在感情的深穀無力自拔，隻好以一股消沉、低落的情緒對抗命運，這又為何？

　　嚴格來說，我不是花心女子，也並非喜新厭舊，我和華，是情投意合，恨相見太晚。基本上，別人已經走進了我的世界，我也走進了他的心深。稍不努力克製，便要演繹一出才子佳人的悲劇。我也並非什麽佳人，但感覺自己與他真的很相配，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感覺。我們的朋友都這樣說，隻是我沒有這份福氣。

　　“寫給你，安慰我自己，寄給你，又不知你在哪裏……”從一個作家的文章裏看到這首柔和、深沉、緩慢而憂傷的歌，我不禁想起了華，那個遠走他鄉的男子，華你聽得到這支歌嗎？

　　認識華之前，我不知道什麽是憂傷，什麽是悲愁？還有那多愁善感的眼淚。所有的工友，老鄉都叫我“快樂鳥”，也不知道什麽是為情所困，也許沒有戀愛過的女性不會成熟，就是他了，令我死去活來沒法去愛，去珍惜那份百年修來共枕眠的好未來。

　　真的，走不出華的世界，但這也是一種無奈，除了華，任何男人都不會讓我怦然心動，為什麽華要逃離我們共同生活的這片生存空間，載不動這許多愁嗎？躲得遠遠的？

　　華在海的那邊，我總以為在我身邊。能時時刻刻收到他的信，得到他的關懷，但現在他已經走了，不知他還對我是否牽掛？

　　但願新的天空，能讓你更好地施展才華，更能發揮你的潛能。這樣，我才會開心，快樂。最好，重新找到你的摯愛。那樣，我就放下一顆懸著的心了。

　　從此，我就不用唱這支憂傷的歌了，為什麽要有一次傾心的相遇，為什麽要有一段無份的緣，為什麽要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為什麽要投入你的情網不能自拔，為什麽有恨不相見未嫁時的遺憾？為什麽？太多的為什麽？

　　你要我從何訴說……

　　寫下以上這些文字，我的心開始迷離，我想那隻是一瞬間的迷離。最終，我還得為我的婚姻負責，為我的孩子負責。我想是碰上了七年之癢提早了來了吧。

　　說到七年之癢，這對我來說是一個諷刺。那一年我什麽也沒做，碌碌無為地轉了一圈，唯一的收獲就是兒子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