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哦,我的孩子,我的卿卿,你來吧,快點降臨人間吧……”這是讀到過的一首最美的詩。
快到預產期了,孩子在體內踢打著我,幸福的感覺漫上心來,原來做母親的日子艱辛、快樂也幸福。
是女人總要生孩子的,1994年底,身懷六甲,我回到闊別多年的江西老家,陽曆三月,誕下了一個女嬰。家人都很高興,因為這是我們家族的第一個女孩。
華給我寫過幾封信,說了一些“教育”我的話,儼然一個哲學家。經過兩年時間,我以為我已經淡忘了這一份情,我們也淡化為很好的一份友情。華很關心我的生活,經常寫信勉勵我不要驕傲,生活和事業一樣重要,說你走出了第一步,就要繼續努力學習。華沒想我會一時名聲大嘈。多虧有他經常指點,華的才華讓我明白自己隻是白紙一張。必須努力,但對很多來自全國各地的情書,我泰然處之,非常感謝那些朋友並告之他們,我已經是別人的妻。希望他們能跟我繼續做文學上的朋友。華真象一個大哥哥那樣時時寫信給我,帶來些南方的消息,還有南方的文學現狀。這是我愛人無法為我做到的,我們談寫作談人生談文學就是不談愛情。
剛回到老家,天天等著孩子快生下來,一邊寫些心情散文,幹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沒事時,就看弟弟留在家裏的中外名著,也不愁沒事做,我的文友林靈、遠翔也經常帶來一些南方文壇的消息,誰誰跳槽了,誰誰從工廠被某文化單位看中後進了報社做起專職編輯或記者了。這大大鼓舞了我寫作的士氣。我想,我絕不能做一個曇花一現的才女,我要做知識型的實力派作家,為打工妹爭這一口氣。讓那些研究民工的專家們知道,我們農民的子女進城,不隻是為了掙幾個錢,我們也有精神需求、也需要傾訴和關愛,我們也能創造精神財富,建造一個精神的樂園。經曆對於我,苦難對於我,不也是一種寶貴的精神財富嗎?至於我周圍的同事或老鄉,她們隻知道我寫的東西能換錢,有些人有點兒羨慕我,就這麽簡單。
95年農曆2月25日淩晨,我順利也產了一個女嬰,我把她的小名叫萍兒,即“漂泊的萍”。正名叫汪逸,“逸”的本意是奔跑的意思,這是引伸為飄逸的意思。
因為回到老家,又因為初為人母,還有,讀者們對我寄以厚望,我必須調整自己,重新審視自己,有些陌生的朋友來信責問:“汪洋,你江郎才盡了,銷聲匿跡了,還是見好就收了?”我無言以對。也不想過多的去解釋什麽?時間會證明一切。
其實,我要帶孩子,趁這個機會,我還要啃那些難懂的文學概論、古代漢語、當代、現代文學作品選、外國文學史之類的中文大專課本。我知道要寫作,必須有一些文學素養,成績是屬於過去的,漫漫的文學路還在向前延伸著,我必須努力。很少寫詩,再加上孩子哭鬧和柴米油鹽的瑣碎,我鮮有作品發表。
就這樣,打工詩人汪洋消失了,這是九五年到九七年那個時間段我在我的詩愛者心中的狀況。
35.
帶孩子的日子平淡無奇,也遠離了經常有記者采訪、有讀者寫信的日子,似乎少了點什麽?生活少了激情和詩意。我知道,這是一個美麗的村莊,我卻天天想著那充滿熱情、快速運轉的南方流水線。好久都沒大家的消息了,也不知道她們怎麽樣了?桂花好嗎?她可是我親自招進來的新統計員。小樺好嗎?早就聽說要結婚了,蘭芬懷孕比我早回了四川老家,應該早已生了吧,是男孩還是女孩?我多想知道她的近況。
我為啥那麽努力工作和學習,我想讀者或許最想知道的是我的家庭情況吧,那我就滿足大家的好奇心。把我家的家史一一道來。
在家沒什麽事做時,就盡胡思亂想,憶起我家三代女性的不同命運,我思緒萬千。我家三代女性的命運,一代比一代幸運。
其實,命運是一種很玄的東西,有時“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尤其是女人的命運,很多時候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女人改變命運有三種,一種是出生在一個好的人家,一種是靠自己努力成才,走捷徑的辦法就是把自己嫁個好男人。
每次我探假回家,母親便買好很多東西,要我去探望年事已高的外婆,並站在村前的那棵大樟樹下目送著我回東莞,直到我走出了她的視線,她才肯往回走去。
我的母親四歲就被迫讓外婆送人了,那是因為解放初期鬥地主,外公不是地主,是國民黨的高級將領,得批鬥,那時外公才四十多歲,就被關進了牛棚,被當作現形反革命、黑五類分子,而外婆也未能幸免,每天要去運石頭鋪路,下田幹活,還要照顧六個孩子,外婆最小的也就是我的小舅才兩歲,有時還要抓去遊街示眾。而我母親、大姨、舅舅們也被當作狗崽子、黑五類子女受盡欺負,讀完小學的大舅也被迫回家務農。好端端的一個家庭,轉眼間被蒙上了陰影。這場運動,挨批蒙冤的不計其數,外婆是讀過很多書的聰明人,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受罪,便留下了大姨和小舅,把另外的四個孩子分別送給了窮親戚們收養,我媽和大舅被抱給了兩個姑姑家,我媽給大姑,我舅給小姑,兩人同村,可以互相照應。這樣,我媽和我舅他們就成了貧農,不受人欺負了,這就是我外婆無奈之下的高明之處。
從此,我四歲的母親,每天要去田裏拔豬草,大一些就上山打柴、種地。母親回憶說,家後麵的山地給她們村裏的年輕女孩,一天一夜之間就全翻轉了。後來,母親的養母我的外婆又生下了幾個孩子。小小年紀的我母親每天帶著弟妹,煮飯、炒菜,大一些了就到生產隊裏掙工分。十四歲的我母親做起事來很拚命,誰都誇她能幹。她的養母我的外婆自然是特別喜歡,母親成了全家的總管。大躍進一過,沒有飯吃,母親每天上山挖野菜、草根回來洗盡放在缸裏搗碎然後拌入少許米粉,做成米果當飯吃。外公因沒飯吃腫得不像個人樣,幾個孩子餓得麵黃肌瘦,堅強不屈的我母親照樣勞動,以頑強的意誌支撐著這個家,在風雨裏飄搖。
那時整個中國鄉村的日子都不好過,我們鄉裏有些村子,有人吃觀音土中毒的,有餓死家中的。那個年代,全國上下都挨餓,草根樹皮都當成充饑的野菜被人吃了。人人歎息日子難過。母親和他的兄弟們以及千千萬萬的中國農村人都走了過來,活著就是希望。
走過那場劫難,人們依然過著溫飽難填的日子。而我的親親外婆,還要被當作“牛鬼蛇神”去遊街示眾。飽嚐了人世滄桑的外婆,落得滿身疲憊和疾病纏身。擁有高學曆的外婆,卻在一個小山村度完了她的人生,空有滿腹經綸的外婆與這世無爭的寡淡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外婆清平一生,也孤獨一生。
為什麽外婆那麽善良的好人總是難以生存,在我幼小的心靈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我不明白為什麽?後來,她在文革中又遭遇了一次苦難,怎麽批鬥法我這裏就不說了,反正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文革,這是一場十年動亂,中國革命史上曆史性的錯誤。如今,子孫滿堂的外婆,身邊隻有兩個最小的孫兒。我們嫁的嫁了,工作的工作了,上大學的也有外婆很開心,總惦記著在外打工的幾個孫女外孫女。
苦盡甘來,外婆終於看到了希望,同時找到了失散50多年的妹妹,那就是我的姨婆。姨婆名叫汪逸蘭,現旅居美國。時不時寄點錢回家以補外婆拮據的生活。但外婆的老年生活卻過得不是很好,小舅媽是個傻傻的女人,外婆還異想天開地要教她識字,算數。想把她培養成有文化的女人,小舅媽她根本就學不會,她也知道外婆對她的好是真正的好,她說我都長了二十多年,不認識字你再教也是枉然,還說外婆這是沒事幹管她的閑事。氣得外婆再也不願意教她認字。
提起外婆跟外公結婚,她父親我的曾外祖父硬是給了許多東西作陪嫁,而外婆卻什麽也沒要就跟外公去了軍營,過著兵荒馬亂的流浪生活。仗打到哪裏,外婆便跟到哪。她很會編織毛衣,把小女孩的我媽和我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最終,全國解放了,沒仗打的外公裏應回到老家,過一種田園的農家生活,可外公卻沒能回到永新下雨村的老家,就給壞人殘害了。永遠也沒回到老家。倒是外婆,拖著疲憊的身心和一大堆孩子,回了下雨村,卻又在文革中給村裏的本家人摧殘。
母親的命運從此跌落,她在養母家頑強地生活,積極地勞作,掙得很多榮譽,也贏來了村人的讚譽。母親長到十八九歲,被很多年輕小夥子追求。但她卻在二十四歲那年,嫁給了我那清貧如洗的父親。也跟外婆一樣,生了一大堆孩子。重複著外婆的命運。不過母親好一點,母親是根正苗紅的貧農,而外婆經年流浪卻落得家破人亡,並背負著走資派媳婦的罪名。
我小的時候,家窮,沒有營養,娘沒有奶水,我就哭鬧,把母親的乳頭都咬爛化膿了,我哭母親也哭,不懂事的爺爺聽到了,就說我娘不會帶孩子,隻好用米糊喂養我,是鄰家的媽媽,我幼兒時那些同齡孩子的母親,媽媽帶著我,東家一口西家一餐奶地喂養了我。所以,我可以叫奶媽的女人至少有幾個。母親為了帶我,受盡了爺爺的溪落,吃了不少苦,討了不少累,漸漸的,我可以吃飯了,走路了。所以,對村裏的伯嬸們,我一直心存感激。
十歲前,很懂事的我從不向父母要錢要零食吃,別人家的孩子大多也窮。我們一起玩家家,跳房子。後來,我上學了,個頭矮小的我成績卻是最好的。可惜,我卻沒考上高中,就這樣過早地挑起了在家操勞的重擔。還好,我被卷入滾滾的南下打工潮,多年的爬滾摸打,終於歪打正著,我從流水線上走來,成了一個貧窮的青年詩人。詩人的身份,現在已不像八十年代一樣讓人羨慕、也沒什麽市場,但我卻因此而身感榮幸。打工潮改變了我的命運,也美麗了我的人生。文學使我已讓我不隻是個會建房子會生孩子的農家婦女。我已有自己的個性和審美觀,我相信比起我的外婆,我沒她經曆多,但比她幸運;比起我那目不識丁的母親,我感到無比幸福。我感謝母親,生我育我、愛我教我。
也許,若幹年以後,我會手持畫夾或筆記本,坐在輕輕的小溪旁的草叢,花間,描繪我的美景,書寫我的詩篇。累了,回到先生的房間,呷著他給我煮的咖啡或茶,邊品嚐邊看他對我作品的評價,聽他的高見或曼語低吟,或朗聲高唱,不知有多幸福多愜意。
想起我家三代女性的命運,我感到自己是新時代的青年,什麽事都可以自己作主,心裏有一股甜絲絲的感覺,封建五千年的傳統文化給我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我傳統但也時尚。
36.
其實,雖然爺爺的父親是地主,可我的父親也是窮人家的孩子,因為財產被爺爺輸光了,寫到這裏,我便想起父親,今夜就寫到躬耕的父親吧。
在我們村頭的上空,飄揚的黨旗裏凝結著片片血色,如血的黃昏裏,那是父親弓著背揮舞鐮刀的影子,慢慢地飄著的炊煙,村莊裏一片忙碌聲,都歸巢了,包括雞鴨牛群,還有晚歸的農人。割完稻的父親也牽著我家那頭大水牛往回家的路上趕了,於是爺爺開始了燒飯,做菜,喂豬,透過舒展的風的影子,血一滴滴地滲透,那是飄揚的旗幟,一種與我們生命相關的氣息撲麵而來,那是血的氣味,是這片土地最濃鬱的芳香,而那鮮豔的大紅,是任何顏色都無法比擬的美麗。
天色就暗了下來,父親吃過飯就坐在門前的石凳上吸著焊煙,想著今夜的心事。
二十年前我的父親正是壯年,管著村裏好幾個生產隊的會計核查賬,由於父親做事認真負責,又有點文化,村裏就要父親積極申請入黨,說是為了更好地發揮自己的才能。這事讓爺爺知道了,就是不答應。他感覺父親是個老實人,入了黨,到時做了官的話會很吃虧的,死活不讓。爺爺是個蠻橫的人,誰都怕他,包括父親,父親也就隻好作罷。父親雖然是個老實人,但不認為爺爺的話是對的,隻是把這事擱在了一邊,心裏卻照著黨章的章程去要求自己了。他為人處事,處處都可以為別人考慮。我家孩子多,村隊長希望給予我們家一些經濟上的補貼,那個年代的補貼,一年少說也有十多元的吧,被父母一口回絕了,比我們家困難的人還多呢,父親如是說。
父親是個好人,他不是黨員,卻總是以黨員的身份來要求自己,好的給人,留下的,就給自己。他無論隊裏分魚分肉,都是好的給了別人,到最後才分給自己家,都是別人揀剩下的,他經常說得一句話就是我是負責人,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因此父親在村裏的口卑很好,父親每天勞作回來,還要幫人計算工分,安排明天的事,每天他都很忙碌,一到收割季節,他要把該分到個人的田包幹下去。
那個年代,我們所在的那個生產隊成年的勞動力太少,平時就讓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孩子早早起來去秧田拔秧苗,按秧苗的數量計算入大人的工分裏頭。小時候我經常夜半起來跟著母親去拔秧苗,時間長了居然速度很快,每天早上拔完秧後去學校上課。那時,跟我一樣每天早晨拔秧苗的女孩約有十幾個吧。父親總是很高興有我們這些能幹的孩兒,為雙搶季節做出了一些力所能及的貢獻。一個早晨的拔秧工作可以讓那些大男人插一天的田呢!於是我們自己也很開心,可以幫到父母掙工分,有時也有前來支援的部隊官兵,父親對來幫忙的官兵很好。安排吃住,找婦女送茶水接待,看得出,父親對當兵特別向往。聽說父親年輕時也做過當兵的夢,隻是因為奶奶經常有病,而父親又是個大孝子而未能成行。跟他一起的人去了部隊,大多數人都已轉業成了國家工人或幹部,而父親除了每天做他的會計帳就是無休止的勞作。為了我們幾個孩子,父親操碎了心,而母親跟著父親並沒有任何怨言。母親出身知識分子家庭,出生於解放初期。外公遭人迫害,母親和舅舅們被逼無奈,聰明的外婆怕孩子們受到迫害,就過繼給了成分很好的親戚撫養。母親是女子,和大多數女子一樣,卻因命運的不濟落得連大字都不識一個的境地。
那時的母親是賢惠,善良,漂亮而且非常能幹。求親的人們踏破了門坎。有錢的,有權的,但母親卻偏偏嫁給了一貧如洗的父親。據說母親從認識到結婚隻見過父親一麵,因為相親的時候不好意思細看,隻感覺父親老實,可靠,一輩子都會對她好。小時候,我們姐妹幾個經常打趣母親,你以前要是嫁了某人的話,我們現在也是城裏人了,就不要在村裏幫你種田了。父親就在一旁開心地笑。沒有我,你還想去城裏,你也許還在那個地方呆著,你還沒出生呢?然後全家就嗬嗬地笑了。
每天,父親牽著他心愛的水牛,踏著青石板路,背上扛著鋤頭或者禾杆上山了。年複一年,一直如是。現在分田到戶都有二十多年了,隊裏也不要會計來計帳,父親把他的秤和賬本,帶回了家。每年收割的季節就可以派上用場,每到穀子入倉,父親拿出賬本,記錄著每年的年產量。一年年都是這樣,父親是個老實人,莊稼就是他的根,春耕秋收,周而複始,父親那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醉人的笑顏。
在父親55歲那年,終於,他成了預備黨員。那些天,父親看上去年輕了很多。仿佛看到胸前閃亮的黨徽,那是照亮父親生命的長明燈。今天已經是65歲的人了,隨著弟弟妹妹的進城,出嫁,現在我家裏的責任田也越分越少了。為此我特別高興,我們這些孩子都有出息了。希望父母不用種田種地,好好享受一下兒女福。
可是,父母想去浙江上虞妹妹所在的學校,我也想讓他們到東莞來開開眼界,見識一下這裏的繁華。但父母總放不下家裏的雞呀狗呀豬呀什麽的,還有那一點點責任田。我知道,讓父母離開他們鮮活的稻田和農村,那是不可能的。我理解父親和他的稻田情結,於是我跟弟弟商量,把一棟三層樓的大房子建回了農村,就建在村口。父母可以在農村生活,並能安享晚年。
父親業餘時間很喜歡看書,每年我都把從廣東帶回去的雜誌交給他看,父親愛不釋手,看了又看,特別喜歡看我寫的文章,還提出許多寶貴意見。把書中所有的故事記得爛熟。父親還喜歡看名著,《三國誌》,《紅樓夢》等故事,他把這些故事講得生動而有趣。去年,新房裝修好了,希望能有那麽一天,我和弟妹能幫助父親,讓他以一個預備黨員的身份,也以平民的身份,為村裏做點事,讓父親在家裏開一個小小的閱覽室,供村裏人免費閱讀,並且茶水也是免費供應。這點我做得到,因為我寫作,好多書都是同行的朋友送的,不花多少錢,我的父親一生操勞,我理解老人的心,也理解了鐮刀和斧頭,稻田和朝露在農民心裏所處的顯赫地位。
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成長的孩子,養成我勤勞節儉的習慣,也養成了愛讀書、愛思考的習慣。假如有一天,我再有錢,我也不會亂花的,每個家庭有著自己的家風。我想,這就是我家的家風:勤儉持家,努力學習和工作。無論我到哪個大都市裏生活,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來自貧窮的農村,那裏是我永遠的根。
37.
寫到父親,讓我想起歐陽叔叔。如果沒有歐陽叔叔和勞動局相關人士的努力,我那時就不會來東莞,也許,我的命運會是另一種人生吧。
想起歐陽叔叔,我才真正感覺到人生是無常的,生命是脆弱的。
我決定跟歐陽叔叔聯係,敘話別離的心情。畢竟,是他們帶領我們闖東莞的。在我們那個地方,一個農村女孩,與一個城裏工作的叔叔非親非故,而他是因為工作,才跟我們有了接觸,可能我難以高攀他那樣的官吧。但他也是第一次奉命把一車女孩送到遙遠的東莞來的,想著我們有個好的前途,他沒理由不記得我們這些女孩吧。這些年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我決定找找他,當麵謝謝他。於是我問母親,原先那個送我們去東莞的歐陽叔叔還在勞動局工作嗎?母親愣了好久,問我,你說那個黑黑的勞動局的送你們去廣東的那個歐陽範德。我說是的。媽,你怎麽啦?我突然發現我媽不說話了,也愣愣的,有點不對勁。
母親說:“他是個好人啦,一次次送人出去,而他自己,本來就有肺結核病,是個要養的富貴病,又他還沒及時治療,一直工作,沒把病當回事,最終被病拖死了。他是累死的,好人啦。”母親說著眼圈紅了。歐陽的家也在本縣東裏鄉農村,享年不到五十歲,小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他這一走,丟下家中妻小,好在現在妻子和大兒子有了工作。聽到這裏,我舒了一口氣,歐陽叔叔總算可以安息了。
淚無聲地滑落……多好的人,這難道就是他的命。為什麽好人不長命?
記得我們走的那天,許多姐妹上了大巴車就哭著舍不得離開家和父母,是他,一路關照我們,並一路上負責把我們逗笑。仿佛又聽他在說:“你們剛才還哭,廣東多好,這麽早你們就有茄子和豆角吃了,真好啊!”大家都被逗得笑了,臉上掛滿了淚痕的笑;想起歐陽要我們唱歌,一車年輕的姑娘頃刻間讓歌聲灑得滿路飛揚:“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無限好喲嘿,甜蜜的歌兒甜蜜的歌兒飛滿天喲嘿……”飛歌笑語溫暖著每一個少女的夢,每個女孩都有一個美麗的夢。往事曆曆在目,歐陽的音容笑貌在我的眼前展現。青山依舊在,物是人已非,悲哉,歐陽第一次到東莞常平來看我們,他見我們做得蠻開心,激勵我們要自強,自立,要在這片土地上打出自己的一片天。
今天,我們已茁壯成長,長成一株株大樹,靚麗了一方風景。還有許多被您帶出來的後來人。如今,做了服裝設計師的汪瑞明、打進日本國的文英、做了老總的段惠娟。堅守建達廠做主管的劉秀風,紅透一方天空並成了青年詩人和雜誌編輯的我,都算有點出息吧。我們都會努力,引領更多的家鄉姐妹出來拚搏、創業,讓家鄉變得更美,這不也是您的心願嗎?歐陽叔叔,我們不會讓您丟臉的,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