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女兒大了總是不中留的,我的父母跟全國所有的父母一樣,也巴不得我早點兒嫁掉,嫁個好男人,像他們那一代一樣,生兒育女過一輩子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年底,我回了江西老家,春節期間跟我的表哥秋鋒結婚了。結婚在當時是順理成章的事。秋鋒等了我六年,也愛了我六年。他從來都沒有過別的想法,一心一意追隨著我的腳步。我要結婚了,並特意到郵局給老板發了一個禮儀電報,不是想讓他給我送禮物,而是告訴她我已經是別人的女人了。就是讓他死心,以後別做夢再打我主意的了。
婚禮是正月四日舉行的,那天還鬧了一些不愉快。晚上躺在新房的婚床上,想著以後的日子,不知因為是少女時代的告別,還是少婦時代的開始,我哭了。害得秋鋒慌了神,不巧的是,我每個月的月事新婚之夜也來了,秋鋒守了我一夜,我也哭了一夜。心情是淡淡的,甜甜的,酸酸的,真不是滋味兒,也許隻有做新娘的女子能理解。總之,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得那麽傷心、那麽難過。
那年正月,我們顧不上度蜜月,農村人沒有蜜月,打工者更沒有蜜月,秋鋒要回廠,我也跟著來了,他在常平,我回到大朗那家廠,一邊聯係工作,當月就打辭職報告。再次打回常平,先在司馬村的駿洋玩具廠做寫字樓文員,有電腦用。兩個月後升任倉管,工資加到550元,還包食宿,吃的不太好,但住的不差,為此我還介紹出一個老鄉進廠。升任倉管之後就沒電腦用了,我很不樂意,我剛學過的電腦用不上,到時又會忘得一幹二淨的,真是不甘心。
那時,會電腦是一門技藝,今天就不是了,個個都會電腦的年代,人們不會理解我們當年的心情的,你想想,我學的那麽辛苦,而後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讓自己有電腦使用權的公司。居然被老板告之,可以給你升職,長一百元工資,然後離開你心愛的電腦吧,你還笑得出來嗎?加這些工資給我到底有啥用呢?我看中的可不是這些錢,而是學有所用,沒電腦用,心裏一直不是滋味,耿耿於懷的,但工作還是要努力完成的。老板說貨倉是他的另一隻“眼睛”。
倉管的工作你會做就輕鬆,不會做就辛苦,甚至連物料放在哪你都不知道?
我是會做的那群人之一,憑著較好的記憶力,再加之從舊廠搬到新廠時,所有的物料都是我親手編號,親手擺放的,加之我在建達廠做過那麽多年的生產流水線作業,對物料清楚得很。憑著這點,我經常沒事的時候在貨倉裏寫詩,隻要沒人來領料,就是我的天下。當然,別人下班有時我還要等供應商來貨、驗貨。吃飯多數不定時。這樣,並不影響我的好心情。相反,我為自己能成為老板的“眼睛”而開心。
兩個月後,我最終選擇了離開,那裏的本地主管很霸道,他每次跑到貨倉都把東西亂七八糟地放在那裏,也不給我點數就走了。我找他要數量,他不給,後來反過來找我要數量,我就說他你都沒給過我數據,我拿什麽給你?他就與我吵,他吵不過我,就回家不來上班了,車間一百多號人他也不管了。老板為了留住他,也沒跟他計較,叫我以後少點理他就是。我覺得自己挺委屈的,我是那種與事無爭的人,那個本地的主管見我輕鬆就經常搗亂,有一次去老板楊先生辦公室那裏告我整天在貨倉裏寫稿子做私事。
老板楊先生聽完後,笑得東倒西歪,給了他一句這樣的話:“倉管,會做的人天天玩,不會做的人累死了還讓人不滿意。她能有時間寫作,證明阿英她做得好,不然,這麽多的料,連放在哪都找不到。”這句話是被我老鄉彭小鳳進老板辦公室領繡花線時聽到了。下了班回來偷偷地講給我聽的。
她說:“笑死了,阿英你知道老板怎麽說的,他還誇你呢!你以後小心點,這人很小人的,以後一定還會用別的招數來損你的,那麽多年的同事,我太了解他了。”其實,我很佩服我的老板楊先生,幾年時間從無到有,到公司上億的資產,六十多歲的人整天在辦公室設計新產品,常常是辦公室通宵亮著燈,別人也許有了錢就學會享受或玩女人,他是那種夫妻一起打天下創事業,對老婆特別好的的老總。六十多歲了還不斷地學習英語,直到自己可以順利地跟外國人交流、談判。他艱苦創業也真是很不容易的。跟那個主管吵了幾次後,我累了,不想再跟他無畏地吵下去,也是為了想再找一份可以有電腦用的工作,這也是我放棄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
17.
之後,我到了一間五金廠做了十三天文員,實際是啤機部門的統計文員,剛開始分在辦公室處理啤機部的每日報表、幫主管做事,其次是在辦公室接電話、生活條件還可以,吃的是幹部餐,住的是八個人一間的宿舍,那個廠的人際關係有一點不好,寫字樓裏個個忙得很,沒人管我這個新來的。我的上司是個香港人,姓林。我也是他招進廠的,他為人不錯,讓一個名叫紅英的湖南的女孩教我。
每天,一早我就要做大量的工作日報表,計算每個員工的產量並登記造冊,剛做的時候上手較慢,成天跟那些數字打交道,還要到啤機車間去測試員工每秒鍾的產量,而後算出一天能生產多少成品。忙得像個陀螺一樣團團轉,枯燥的數字,嘈雜的機聲,拿個手表到車間去測時間,紅英每天把我做好的報表檢查一遍,沒問題就上交,有問題就指出來讓我改好。紅英滿口廣東話,說得很標準,他們在一起工作講的全是白話,我有大部分都聽得懂,我的工資卻隻有350元,紅英有450元,比我高,但她不滿足現狀。過了幾天得知紅英也是我們吟香詩社的成員,詩雖然寫得一般化,但她還讀過高中,我天真地什麽話都對她說,毫無保留,很幼稚地深信不疑,寫詩的女孩心靈一定很美。說實在的,我也比較欣賞她,她比我能幹,有工作能力。她也是才進這個公司三個月,也屬於新人,雖不算漂亮,這並不影響我相信她是個好女孩。
下午兩點鍾後我一般在辦公室接聽電話,大事小事都要我去找人,有許多電話都是別的廠家打來的,大多數電話都是追貨的,一找林生,他便讓我應付,告訴人家車已經把貨運走了。其實,貨還沒做好,有些甚至沒有做出來,對方追問,他就讓我擋著,老是騙人,我實在不舒服,也不知道那公司是怎麽搞的,做得就有點煩,我是個誠信的女子,不喜歡騙人,但我又不能不聽他們的話,挺拐扭的。
那個廠一天到晚有一股子塑膠味,很濃,讓我每天有暈旋的感覺。再說這份工作讓我做的好壓抑,便覺得一點兒也不適合自己。做了十三天,還沒有適應公司的環境。平時,我在以往的工廠做新人,最多一個星期就會與人混熟、並環境熟悉。但這個廠卻不行。我覺得這裏不適合我的未來發展,我應該去一個我喜歡並適合我的地方工作。
那一天,剛好我的老鄉寶梅告訴我。她們周氏廠要招收文員,讓我去試試,我便向廠長請了半天假,去我向往已久的工廠應聘。周氏廠很大,員工的工資待遇也很高,我非常想進去做品質部文員。那天一共有十個應聘的,個個學曆比我高,有的是高中學曆,有些還是大專學曆。先是考試,給了兩大張卷子,許多高中的數學題,我一看就傻了,根本不會。但語文很容易。記得第一道考的是:莎士比亞是哪一國的劇作家,他有那部代表作,記得當時我填的是英國劇作家,代表作:《羅密歐與朱麗葉》。旗開得勝,很輕鬆地過了第一關;第二關是拿了他們公司生產的收音機的英文說明書讓我翻譯成中文,並要讀出來。國際音標我還學得不錯,以我當時的水平倒是沒費什麽勁就交了完滿的答卷。當他們要我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翻譯時,我直言相告,有些英文單詞我也不會,隻是讀下去,連蒙帶猜做對了題而已。
其實,隻是產品介紹和公司簡介而已,不難,整篇文章來說,隻要百分之七八十的單詞認得,會音標,翻譯起來一般會是對的,我們這一代人,大幾歲的許多大學生英文學的不怎麽樣,有些還沒怎麽學過英文,所以雖然我學曆比人家低,但還占了優勢,這是主考官沒有想到的。我被錄用了,叫我第二天直接到公司上班。真是開心極了,馬上跑去告訴寶梅說我明天就可以跟你一個廠上班了。
回到公司,我告訴紅英,說我要到周氏廠上班了。紅英問了我一些基本情況,我把事情經過說了,說就等著次日過去談定了工資待遇,再回來辭職去那邊上班呢?
也許我高興的太早了,第二天,我請了假一早就去了那個公司,得到的答案是說香港那邊的經理不想見我了,昨天說的不算,她們讓我回去,說這事至此為止。我愣了,怎麽回事呢?昨天不是說得好好的讓我今天來公司報到上班的嗎?
我找到寶梅和在該廠做人事主管的九江老鄉陳先生,他們很無奈地告訴我,說紅英知道你要來後,就在昨晚她已打電話來狀告你在她現在的廠裏做得不好,才幾天就想著辭職走人,對工作心猿意馬,這樣的員工你們怎麽能收呢?他們說原來紅英就是這個廠出去的,是陳先生炒掉的,她收受了車間員工的紅包,介紹別人的老鄉進廠,這在公司是不允許的。所以,陳先生親自把她炒掉的。現在你又來做她這份工作,而你在那邊剛好又是她帶你做,她原來在這邊的工資有近千元呢?現在的廠她也隻能拿個四五百元就差不多了,你卻跑到這邊來頂替她原來的職位。你想,她怎麽平衡,她跟了品質部經理那麽久,她要是說你不好,不是好員工,她的老上司聽她這麽一說,人家還會要你嗎?她在妒忌你呀?再說她也恨我把她炒了魷魚,正想找機會報複呢,隻是一直拿我沒什麽辦法,她恨死了我這個江西人,連著整個江西人她都是要恨的,包括你。現在你想進來,坐她以前的位置,拿高工資,她怎肯罷休,放過這次對她來說難得的報複機會呢?你被人算計了。
經他倆如此這麽一說,我方如夢初醒。原來職場中也人心險惡,卻被我碰上,這個女孩年齡不大,心卻這麽惡毒。她怕我過得比她好,我居然還那麽相信她,把什麽都告訴她了,真傻!她一定在五金廠那邊也會告狀說我去找工作了的。心裏這樣想著,懷著失落的心情回到廠裏。下午上班,老板娘就叫我收拾行李走人,說你不是不想在我們這裏做了嗎?早走早好,我無奈地回到宿舍,收拾行李準備走人。紅英來了,她居然還有臉來假惺惺地問我:“阿英,你那邊要上班了,恭喜你啊!”我氣得恨不得打她一個耳光,恨恨地罵她幾句。可我沒有這樣做。說實話,她比我高大,跟她吵,我也隻有吃虧的份。便反擊她:“你現在看到了,這就是你要的結果,你要讓我兩邊都丟掉工作對不對,你恨我們江西人是嗎?前世,我得罪你了嗎?你還說自己寫詩的,你也配嗎?”她的聲音小的像蚊子:“沒有,我沒有這樣。”可心裏卻在說,我就是恨你們江西人,我恨,誰叫你們江西人原來也炒過我呢。我從她的臉上讀出了這句話。大概是她心虛吧,她估摸著我是不會知道自己怎麽沒有應聘上的。真是人心險惡。
走出廠門,廠長陳添騎著摩車過來了。他是橋梓村人,向來對我不錯。他說:“你被紅英害了,那個女孩心眼不好。我知道,都是他去老板娘那裏告的狀,阿英,你現在準備去哪?”我說:“天無絕人之路,我會找到新的工作的,絕對不會比在這裏差。”廠長執意要我上他的車,他說:“你東西太多,去橋梓我送你一程,反正順路。”我把行李放在他的車上,拿到了老鄉的出租屋那裏。
第二天,我就找到了工作,是在袁山貝大眾玩具廠。後來,那個叫紅英的女孩因為加不到工資,還是沒在那間五金廠呆下去,也灰暗地離開了。多行不義必自斃,她沒加到工資,聽說是看不慣她為人的廠長陳添卡住的。
事後,我告訴主編妮子,說起紅英這個女子陷害我的事。妮子聽後說:“如果事情真的是她紅英幹的,那她也太過分、太壞了,我希望不是她幹的。”我笑笑說:“人家兩邊的人都向我證實了,那由不得她狡辯。當然,我也希望這不是她幹的。”
幾個月後的一個星期三晚上,橋梓吟香詩社開舞會,我在袁山貝上班,很遠,但我依然帶了工友阿芳和雪亞,叫上建達廠的文友滿妧、小榮一起去參加聯誼舞會。我見到了那個叫紅英的女孩也在,我故意走上去跟她打招呼,她告訴我說她進了橋瀝一家五金廠。她所在的那家廠很小,我也曾經陪老鄉一起去應聘過。我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我要讓她知道,我沒在那兩個地方工作,一樣可以過的很好。有賞識我的老板欣賞我的工作能力,也一樣有許多寫詩的工友,我比她過得滋潤、活色生香。而她,就再也找不到在周氏廠那樣的高薪了。這個世界真小,依然還可以麵對麵。她會有一絲心虛、一絲內疚麽?
很快,她就逃離了現場。那天,妮子說:“阿英你真有君子風度,換了我,未必就做得到。”後來,阿芳、雪亞、小榮知道了,那個叫紅英的女孩曾暗算過我,氣得想揍她。個個以蔑視的眼光看她。我說:“這個女孩,我一輩子不會忘記她,和她所做的一切,這是我一生的教訓,我會感謝曾傷害過我的人,是她們教會我成長。”我學會了一句老話:“對你身邊認為可靠的人,不要抱以幻想她會跟你一樣,有一顆善良的心。”
18.
其實到袁山貝上班,我也是百般無奈才為之,也是運氣吧。那天,我從五金廠出來之後,便把行李放在老鄉那裏,次日清早我便四處轉悠,不經意地輾轉到了袁山貝,很順利地進入那家名叫“大眾”的玩具廠。當時那家玩具廠招文員,剛好有個女孩不想做要辭職。她叫李紅,辦公室文員,是河南來的,聽說另有高就了。急著辭工呢!李紅對我很好,很怕我不做,她難以逃脫掉這份工作。
記得麵試那天最有趣,廠長袁先鋒問我:“你以前有沒做過文員。”我說:“沒有。”他說:“哪你怎麽會做?我們要會算工資的。”
我說:“我原來那家廠都是我們這些做組長的算工資,不就是加減乘除嘛!你還有什麽更難的嗎?初中生都會的呀!”
他又問:“那你以前做什麽?”“生產線管理,倉管也做過。”我答。
他又說:“你會不會講白話?”我說我會,並現場對答了幾句。他見我沒問題,又拿著我的身份證來說:“你年齡太大了,小一些就好點。”這話像是說給我聽,又像是說給他自己聽。
他說:“那你寫份簡曆來看看吧。”他心裏卻想,你簡曆上寫的字不好我就有理由不要你。出乎他的意料,我字寫得並不比他差多少,他對我滿意了。問我想要多少工資,我說我以前都有600元了。他笑了:“說我們公司剛進來沒有這麽高?隻有350元,你做不做?”
我說:“這麽低,談都不用談。”說完我就開始走人。他們在場的幾個人都叫住我,袁廠長說:“這樣吧,我跟香港那邊打個電話,下個月給你加到五百多,如果願意我就打電話。”
我說:“那好吧,隻要不是太低,可以考慮的。”他打了個電話給老板,把情況一說,老板滿口答應。皆大歡喜,我就這樣開始了漫長的辦公室生涯。
風水輪流轉,這會輪到我來管招工了。
前一天,我還是四處奔波找工作的人,第二天,我就有資格站在廠外招別的人進來上班了,招工是個生殺大權,別人都想進廠,你永遠不能滿足她們的需求。想想命運真是很玄的東西。
剛進廠,每天都要不停地加班。其實,我每天的工作較多,也雜,李紅還沒走,她在給我做交接工作,教我車縫部的工序怎麽算工資,包裝部的工序我倒是每一道都可以做的,那時廠裏比較複雜,生產主管小樺跟公司總統計劉小明的關係不太好,其它部門主管包括廠長在內都站在生產主管這一邊。當時,我一來就感覺那個叫小明的統計不太好,他聽說我被錄用了,他過來帶我到他的辦公室,隻給我說了一句話,李紅教你的工作你一定要學會,李紅不教你的你也要偷偷地學會,你要多長個心眼。我心想這個人肯定沒安好心。也許這個廠有派別之爭吧。
香港老板是個女的,叫餘昭旋,是個離婚女人。兩個兒子都在國外讀大學。我們都叫她餘姑娘,這是香港對單身女人的一種稱呼。餘姑娘把小明當自己兒子一樣待之,每次從港回廠,都要帶一些襯衫之類的禮物給他。
小明來自四川,斯文有加,帶一副金邊眼鏡,做物料成本核算員。沒事的時間在車間、廠區踱來踱去,一雙手放在後麵,若有所思。經常,我就看見他是這樣地悠閑。小明找我談了兩次話,希望我能跟他站在一起。其實,平常我最恨那些不好好做事,一心在背地裏搞小動作的人特煩,我就不理他,做我自己份內的工作。
剛入公司,我除了適應工作,還為公司每天沒完沒了的加班想對策,因為我招進來的工人不到幾個月又走了,隻要有大的玩具廠招工,特別是我原來的建達廠,我們差不多是幫別人培養人才。我跟小樺還有包裝部主管蔣蘭芬提過,聯合所有的部門主管,跟老板提意見,說我有一個既讓工人努力工作,又不用天天拚命加班混日子的好法子。
我對小樺說,你每天按生產進度測試員工的平均速度,而後每天按10小時分配任務,按質按量完成任務就下班,加班費照給,晚上愛去哪玩去哪玩,或者給點電影票給他們,完成的看電影,沒完成的繼續加班。我的理由是工人們知道反正他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十一點,不管他有多努力,都得加。還不如省點力來陪你們這些主管磨洋工。還有一層心理是,員工認為反正死活都得加班,工資未見得高多少,做得快的完成還要幫別人,一樣不能下班,因為是流水作業,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幹脆混日子,慢慢地消耗時間。如果完成就能下班,且加班費照給,那肯定是另一番天地。我自己做過工人,了解他們的心態,我在建達廠剛當小組長時就是這樣管理員工的。
後來,小樺覺得有理,商量後在工作例會上提了出來,並強調說是阿英的經曆。事實證明我們是對的。改革後的車間一片熱火朝天,原來每天十一點還沒下班的員工,合理地安排每一分鍾。結果,晚上九點不到全下班了,有那麽幾個快的,晚上六點半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務,皆大歡喜。一個月下來,員工的積極性提高了,工資漲了不少,但時間也用得少了,誰不高興,最開心的是老板,第二個月準時給我加了工資。
我發現員工沒事做了,又不知幹什麽好?於是又跟小樺和廠長袁生商量,由我負責搞一塊黑板報。讓公司給我兩到三塊黑板,發揮員工的業餘文學愛好,利用節假日,每隔一段時間搞一次文娛晚會,讓員工充分地發揮自己的特長,也豐富員工的業餘文化生活。大家一致響應,說我這個辦法挺好的。
這樣,也可以教育員工怎麽用積極的心態麵對生活。教他們要團結、助人為樂。這樣,大家有了精神寄托,打架之類的事就會減少。小明堅決反對,說:“我們公司的員工領工資寫自己的名字有些人都寫不好,還寫什麽文章。笑話,阿英,你的想法很好,但難以行通。”我說:“不認識字的員工隻是極少數,大多數員工還是希望業餘時間有自己的精神生活的。不信,你找工人打聽去。反對無效,這件事我做定了。反正,我不要求公司給我編稿費,也不要求給員工稿酬,這些都是以後的事,先做好再說。”大家都讚同,少數服從多數。管後勤的陳昌誌極力支持,拿了三塊平常不用的大膠合板,塗上黑色的油漆立馬變成黑板,訂在牆壁上,一塊黑板報園地就這樣誕生了。
1993年五月的一天傍晚,利用我做人事的便利,開辟了一塊黑板牆報並自封為主編,一周刊登一期。第一期稿,我利用三個晚上的業餘時間,沒占用上班時間一分鍾,編稿、寫稿、畫插圖。用的是粉筆字、一片綠色的芳草地就這樣誕生了。我記得當時寫了兩篇散文,幾首詩,還配了一些圖,都是我花幾個晚上做出來的。紅黃藍綠的粉筆,在我的手中飛舞著,像繽紛的蝴蝶,輕歌曼舞起來。因為是第一次做,我費了很多心,包括創作、詩歌。盡量滿足年輕人的心理。第一期稿子做出來,很受員工的好評。當員工們知道這些詩都是我自己的原創時,他們下了班看的看,抄的抄,為了給他們一個充分發揮自己的才幹,也為了給員工希望,同時不讓自己唱獨角戲,也要堵小明的嘴,我倒要看看,到底公司有多少愛好文學藝術的員工。我寫了個征稿啟事,讓工友們沒事給我寫一些散文、記事之類的文字,小說、詩歌、小品都行,希望大家共同成長,把公司當成自個兒的家,並深受工友的喜愛與老板的賞識。有時,路過黑板牆報是竟然看見工友在抄摘我的詩文,有時我故意讓出版麵不刊發自己的文稿,工友們會問:“阿英,怎麽不見你的詩,是不是工作太忙?”這讓我很欣慰也很感動。
餘姑娘回來後,看到公司變樣了。員工們變得懂禮貌、也愛聽主管的話,特高興。知道是我這個小文員做的思想工作收到了成效,不禁對我另眼相看。袁生就說:“餘姑娘,當初我本來想不要阿英的,看她那麽大的年齡,就是看到她有這能力,才留下她的。”其實,他說的也是實情。當初他是有點嫌我大,如果那時他看出我已經結婚,也許還是不會要的。我也笑著開玩笑:“不要我是本公司的一大損失。袁廠長更是少了一個可以幫他寫招工啟事的。”因為他感覺我的字還行吧,每次該他寫的招聘廣告都由我代勞,他省心省力。包括一些抄抄寫寫,甚至消防考試、統計考試,他都是先拿書給我看,而後讓我幫他答題。袁生有個愛好,就是畫畫。沒事的時候,我就請他幫我畫插圖。他挺開心也特別賣力。
19.
“1992年,那是一個春天,有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劃了一個圈,奇跡般起崛起座座城……”鄧小平同誌的那次南巡,是支持、鼓勵改革開放,民工潮風起雲湧,“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再次湧現。我不知道廣東怎麽能裝得下那麽多的人?
那一年,我的處女詩《無題》終於在發表在《珠江潮》第二期,編輯部一並寄來了32元稿酬,兩本樣刊,心裏特別開心。心想,終於可以在正規的刊物上發稿了。我把稿酬拿來買了兩本詩集,一本是《汪國真詩集》,一本是席慕蓉的《七裏香》。剩下的,我就買稿紙和筆。這時候,三十多元的稿酬算是很不錯的了,我這一首小詩,也就十二行吧,有那麽多,已經很意外的了。超過我二天的工錢,剛開始寫東西,模仿的成份比較多。寫多了,自然就不用再模仿了。並且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廣東的打工雜誌大都有我的詩作和散文發表。
此後,我的名字經常在一些省市級刊物上亮相,並且一發而不可收拾。文學成了我的摯愛,也改變了我的人生觀。靠著這支筆,我的職務也隨之發生了變化,從流水線員工到組長、倉管、文員,一年後我成了人事主管。我堅持學習,並且報名參加培訓,每天往返於培訓班與工廠之間,雖然辛苦,但相當充實。“社會是一所沒有圍牆的大學,隻要努力,你也可以成為太陽。”這句話成了我的動力源,文章發表多了,我的“野心”也日漸膨脹起來,我要出一本屬於自己的詩集。
“麵朝大海,春暖花開……”我正讀著海子的詩歌,每天清晨,我起來是一定要讀一首詩的,海子、徐誌摩、戴望舒、李白……找到誰讀誰的?詩歌,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的那篇《阿拉祝福你,打工妹》一文刊發在1993年《佛山文藝》的第五期。《佛山文藝》有個“打工文學”專欄,因此,此書賣得非常火,讀者大概喜歡她原汁原味的廠區文化吧。因為有了民工潮,之後,“打工文學”也開始熱鬧起來,後來,《江門文藝》等雜誌也設有打工專欄,隻要跟打工沾邊的雜誌都賣得很火,讓雜誌社狠狠地賺了一筆。誰做打工文學誰賺錢?那時能寫東西的打工者不多,寫的都是原汁原味、感情真摯、在場感極強,體現了打工者的現場生活和精神風貌,因而受到大家青睞。
橋梓村圖書館創辦的“吟香詩社”,即女子寫女子編之意。妮子是圖書館的管理員,也是吟香詩社主編。詩報是橋梓村出資印的,不定期印,另有塊黑板,用油柒直接寫上去的。
我一樣喜歡寫詩,那天,走過橋梓文化城,見文化城旁邊有塊黑板報,是詩歌專欄,女子吟香詩社。第一次聽說這家詩社,回到公司寫了稿寄過去,很快就有了回音,並且告訴我有時間可以帶舞伴參加她們的詩友聯誼舞會。我非常想去,但是要加班,基本上是去不了。後來,我又約工友小榮、滿媛一起加入了吟香詩社,成了會員,並參加舞會,不久還成了骨幹作者,我們為刊物出謀劃策,並給自己取了一個大氣的名字--汪洋。一不小心詩社紅透了半邊天,我成了詩歌愛好者最受歡迎的作者,詩給工友們摘來抄去的好開心,也交了不少文學朋友,詩社最多的時候逾百人,這段時期是我寫作最豐收的季節。
此時的常平鎮,這幾年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說我們經常聚會的橋梓吧。橋梓是東莞最富裕的農村,也是當時東莞十個先進文明建設單位之一。之後的1999年還被評為廣東省文明村。先不說他那裏農民的富裕程度,國民產值增長多少,這跟我這個外鄉人似乎沒有太大的關係。村裏新建了圖書館和博物館,有著濃厚的文化背景。還有一個“蓮花”詩社,一個“吟香”詩社,在這個人文背景很好的地方工作、生活,民風純樸而物質生活富有,這難道不是我的福份?
每晚,隻要不加班,我便去圖書館借書看,哪裏有許多我想要的書和資料。偶爾也去公園坐坐,望著湖心的滿塘荷花,慢慢地體味、品嚐橋梓文化遠祖周敦頤的《愛蓮說》而思緒飛揚,不免也有一絲惆悵升起,不知什麽時候,我的家鄉也可以建設得這麽美麗那該有多好啊!我喜歡橋梓,不因為她富有和美麗,因為她有文學,我總堅信:有文學的地方就有希望。
20.
每逢佳節倍思親。
中秋節,公司在飯堂搞節日聯歡。事先我準備了好多節目,還進行了精心的策劃。節目內容豐富多彩,橡棋賽、跳棋賽、乒乓球賽、籃球賽、踩氣球、猜謎活動等分區進行。贏了獎品多一些,輸也有鼓勵獎,什麽節目都可以上台表演,誰想上都給機會。唱支歌也行,獎品豐富,工友們積極響應。200多人的大廳,圍成一個圈,一邊看節目,一邊吃月餅、花生、橙子、糖果,大家玩得開心盡興。
我是整個晚會的主持人,我自己站出來,首先用普通話、四川話、河南話分別三種方言報了一次幕,一下子就把大家緊張的氣氛搞活躍了。工友見我能用她們的家鄉話報節目,都樂了。我說:“下一個,哪個來唱支歌?哪個,在哪裏,站出來,在我身邊來。”這是地道的四川廣安話,我說得很順溜。那可是鄧小平故鄉的方言,引得大家紛紛走上舞台,唱她們自己喜歡的歌,算是卡拉式的晚會,大家高興就行。
那天,還來了一群特別的嘉賓,他們是香港東方時報的實習記者,香港社會大學的新聞係學生。叫什麽名字,我就記不得了。隻知道,前些年,石排的一家工廠被大火燒了廠房,他們在采訪中認識了一群打工妹。有個叫王麗的女孩就是幸存中之一。王麗在我們公廠做工,比我來得早,她們自己不講,事先我並不知情。在節目開始的時候,王麗才過來,她隻跟我說有兩個香港的大學生想參加我們的晚會。我邀請他們一起跳舞、唱歌,並參觀我主編的黑板牆報,與員工同樂。
過了兩天,我們公司關心員工業餘生活的事跡在香港的《東方時報》登出來了。許多人打電話給餘姑娘問好,把我們的老板餘姑娘樂壞了。她沒花一分錢廣告宣傳做到香港了。你說她能不開心嘛,一開心就給我把工資加到了她承諾的五百元了。我那時進公司剛好一個月,人家說老板這麽快就給新員工加薪還是頭一回。
小明表麵上跟我說好話套近乎,總以為他對我沒什麽意見。後來有一次聽李紅說,你信他呀?我是要走的人了,不妨告訴你:“阿英,這種人說什麽你都不要信,他在你麵前盡說好聽的,說你能幹,說你有實力,有領導力。背後怎麽說你,愛出風頭,賣弄才情,搞什麽黑板報?純粹是為自己出風頭而已,顯示她能說會寫。其實,這塊黑板是她自己想做的。”
我說:“是的,李紅,我自己真的想做一份企業內刊。發揮自己的才能,同時也為公司出一份力,也希望從中發現一些對公司有用的人才。這難道也有錯,我才懶得理那個小明。要勾心鬥角找我算是找錯對象了。你當麵誇我,我就當你是誇我,一樣的天,一樣的臉對著他。我覺得,無論做什麽,隻要自己開心、快樂,問心無愧,對得起自己和那份工資,也就夠了。至於別人說什麽?我才沒時間理會呢?我不是一個愛說閑話的人,老板請我來打工,也不是讓我來搞事的。做好自己的本份,管你是誰?小明,不也是仗著老板對他好嗎?”
那段時間,我跟餘姑娘有過一次對話。
餘問:“阿英,你來了有一個多月了,為什麽你從來都沒什麽話跟我私下裏說?”我笑笑,反問她:“老板,您就那麽喜歡有人在您旁邊告訴您這個不行,那個不好,這個做了什麽,那個又做了什麽?您覺得這是正常的匯報工作嗎?我以為,那隻是間諜所為。可是,我身邊的工友做他們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各司其職,那些經常不怎麽想著做好工作,隻想著老板什麽時候來,告同事一狀的人,您不但不能獎勵,還得罰款,因為他們把同事關係複雜化了,本來人家沒做什麽?她這麽一說,就成了是非了。老板,您願意你自己的公司每天有人給你打小報告。然後,人人自危,無心做事嗎?您那也叫做事,那叫是非小人。”老板愣了半天沒說話,最後朝我微微點了一下頭,並說:“阿英,你說的是有道理,公司就是需要更多像你這樣的人?”
我想,我努力工作,別的事一概不管。你小明還能對我怎麽樣呢?
訂單少了,工廠生產進入淡季,小樺少了許多陪工人熬夜的時間。她坐在寫字樓,有時跟我聊聊管理,聊聊生活。小樺是廣東鶴山人,大眼睛,短頭發,身材苗條,個兒高高瘦瘦,豪爽的個性、風風火火的處事風格,像極了男兒,大家都非常喜歡她,包括手下的員工們。沒人對小樺有異議。小明勢單力薄,跟小樺吵過幾次後,見沒人站他一邊也隻能在背後打些小報告,小樺根本不理會,惹火了她就跟狠狠地與他吵一頓。
其實,小樺是個很好相處的女孩。她工作努力、樣樣都親力親為,是那種可以獨擋一麵的女子。23歲的小樺聽說找了一個男朋友。姓陳,自己做老板,早就想讓小樺辭職回家跟他一起創業。但小樺舍不得做了六年的工廠,她十七歲在家鄉鶴山做車縫工人,什麽都不會,家人都笑話她幹不了幾天準回家不幹。結果,小樺硬是幹得有聲有色,餘姑娘看上她那股子衝勁,硬是把她挖過來做了車間主管。幾年後又升任整個廠的生產主管,負責整個廠的生產運作。餘姑娘不在,所有的責任都在她一人身上。小樺是個好強上進的姑娘,沒有她做不成的事。小樺沒事的時候,就喜歡聽我講建達廠的先進管理,因為建達有七八千員工。廠大,福利待遇好,我們大眾廠的新人隻要會了,那邊一招工,立馬就有人往人家廠裏跑。也難怪,在一個規範的大廠做員工,人人心之向往,工人的舉動可以理解,誰不往高處爬呢?
但這個嚴重的問題帶來的後果就是一批一批的熟練工人流失,對公司來說也是一種損失。小樺認為我幫她找到這些對策讓員工心甘情願地為老板賣命而特別開心,所以經常找我聊這個事。比如我做的黑板報、文娛晚會這些那邊都有,並且做得非常好,我隻是依樣畫瓢,搬過來照用,也盡自己的一份力。
做了廠刊,效果卻出奇地好。一般情況下,員工再也不隨意離廠了,感覺在廠裏找到了作為主人的家的歸宿感。再說改革後工資也上漲了一些,加班時間減少,一些員工的言傳身教,新員工流失的少了。餘姑娘當然很滿意,因為最大的贏家就是她,她經常說我是大工廠出來的管理人員,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我每天快樂地工作,其實,我每天隻用三個小時計算員工的工資日報表,其餘的時間就做一些行政瑣事。比如後勤的監督、包括飯堂的米和菜過秤、秤米給煮飯的廚房阿姨、檢查員工宿舍、上下班幫員工們開每個宿舍的房門。像個雜工,監督他們有沒佩戴廠牌、接聽來電,每周出一期牆報,大多數時候比較忙,特別是招工的時候就更忙。有時忙得團團轉,剩餘的時間就屬於我的業餘時間了,每天做完工資表與一切繁雜事務,就開始我的文學寫作。別人要是寫稿組長也許不肯,但我寫作是因為要出牆報,誰也不會說我假公擠私,因為這也是工作需要,偶爾我還把員工的作品拿來品評、修改,有時也跟小樺、陳昌誌她們討論一番,她們有時也加點意見。我的月工資500元,再加偶爾有些雜誌社寄來的稿酬,日子過得挺滋潤的。
每次工廠放假都是我親自到各個車間去通知的,特別是周六。所以,每次我去車間,所到之處員工們覺得特別開心,她們說阿英姐來了準有好事,明天我們準備去哪休假呀?最好玩的是將蘭芬管理的包裝車間的員工了,我有時就逗她們說:“想放假呀,沒門,明天貨櫃要上飛機,努力工作吧。”她們見我說話不像開玩笑,正失望中。我突然間來一句:“明天誰願意跟我一起去虎門郊遊呀?想去的到阿英處報到。”“哇,明天放假喲,我就知道阿英來了準有好事!”經常是這樣,我有時讓她們失望,有時讓她們高興瘋了。
說真的,員工們掙點錢也不容易。所以,我在工作中能通融的盡量通融。比如,她們忘了配戴廠牌,原本是要罰款五元的,次數多了,也是一筆不少的數目。這扣那罰的,到手的還有多少?我自己是流水線上做出來的,我知道她們的苦,所以嚇嚇也就算了,記了名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罰過一次款。
當他們拿到工資,就知道我私底下放了一馬,挺感激的。除非太過份的,一般我是不願扣人家錢的。他們也願意聽我的話,有時,員工之間因為利益上的事發生衝突,她們的主管沒辦法解決,我隻要出麵,他們一般都會給我麵子的。我能跟他們同吃也能一起幹活,他們不會把我當成坐在寫字樓站著說話不腰痛的人。
我是他們生活中的一份子,誰有了不順心的事,總愛私下裏跟我說說。他們都說,這樣心情就好過許多。我成了她們的知心大姐,心理谘詢顧問,我也樂意做他們的參謀。一般情況下,我能盡量幫到他們的我就幫,幫不到也沒辦法。
做穩了這份工作,而且做得挺開心的,在我的詩中,有意無意中多了一些指點江山、意氣風發的感覺。走路生風,哼著歌兒,經常發現,工友們居然在百忙之中還有心思抄摘我的詩,如果有時候我故意留出版麵不發自己的。她們就會問:“阿英,你是不是很累,沒時間寫,這期黑板報怎麽沒有你的詩。”見工友們喜歡我的詩,也分外得意,還有,感動啊!那有人不喜歡人家在意自己的東西呢?
那個時期發表的作品,以描寫生產流水線上“藍領”工人生活為主,曾轟動一時,可稱為“藍領”時期,我的這些作品,寫到生存的艱辛和掙紮、生活的感悟、企業與工人的勞資矛盾,不少作品還寫到企業主因延長工人的勞動時間,或克扣工人勞動報酬所引發的工潮。打工的過程,也是一個夢想破碎的過程,許多人滿懷希望而來,看到的現實與理想相差何止萬裏。也有一些人,在打工中成就自己的夢想。
我從一些雜誌上看到80年代末的作家作品中開始有人寫“包妹”了。有些女孩經不起物質的誘惑,有些女孩也許因家貧所迫,成為“包妹”。如《特區打工妹》電視劇中的打工妹。我自己在工廠,身邊沒有這樣的姐妹存在,也體會不到她們的生活。但能看到作品中理想被現實生活中體現的掙紮和生存所替代。
這同時也是一個由年輕到成熟的過程,經曆是陣痛的。有的人也成了主管、廠長。他們寫的是痛與生存,我寫的也是生存、成長與感悟。隻不過,我用詩歌和散文的語言表達方式,再現生活。我在苦苦的掙紮生存中寫著自己漂泊流浪的故事。
我的那些故事,滋養著一批批來自異鄉的打工姐妹。對於我們這些農村孩子來說,城市還沒有足夠的寬容度來接納和認可我們,我們跟本地人還有許多難以磨合的觀念衝突。我的那些東西,真摯、真實,基本上原汁原味,有的是讓人感受、咀嚼的生活,線條比較粗,人物比較單調。人與人沒有明顯的利益衝突。
當然,我不會寫小說,也在工廠,沒有那些難以表達的複雜化的東西需要我來表現。我寫的都是我們兄弟姐妹們的真實生活。所以備受喜愛。
21.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你說他們河南人老是要吃窩窩頭,這世界怎麽了?我是可以理解的。她們不喜歡大米就像我們南方人不喜歡麵食一樣。
廠裏新招兩百名員工,河南的,聽說也是勞務輸出來的。跟我不一樣的是她們出來不用考試也不用進行體檢。
那天我做了整天的接待,幫她們分宿舍,分車間,辦理工作證,領工具什麽的,好忙呀!我們老板收的押金也多,具體多少我已經忘了。隻知道,我和陳昌誌兩人忙了一天,也都累了,隻記得有些姑娘文化不差,綜合素質也高。長得還不錯,我們正為公司增添這麽多的新員工感到開心跳躍呢?公司早就該招兵買馬了,老員工們很辛苦了,貨越來越多,老板的錢也多了,員工也掙些小錢,工錢也發得準時,再苦再累,質樸的員工們也願意幹。出外打工不就是為這點錢嘛!
才過了二天,陸陸續續有新員工表示對公司不滿。她們說我們做的東西不好吃,沒他們家鄉的麵包、饃饃、麵條、窩窩頭好吃,應該要找幾個她們家鄉的女子來做饅頭、油條之類的早餐,並且吵得很凶,主管們沒啥辦法,當然想到我這個管人事的。
那天,我把她們兩百多號人召集起來開會。
我說:親愛的同事們,非常歡迎你們來到本公司工作,我代表公司全體人員對你們表示親切的慰問!你們剛來,生活上有很多的不習慣,也難怪,你們還沒適應南方快節奏的生活,這我和大夥都能理解。我剛從家鄉來到東莞時,也跟你們一樣,很多菜都吃不慣,再加上沒辣椒吃,真的很不習慣,所以,大家的心情我曾經經曆過,也非常理解你們。以後慢慢會好的。
聽說你們在車間裏跟主管反映過,還聽說你們提了幾個建議,要做你們家鄉的口味。早餐,你們想吃饅頭,麵條,我答應,你們自己從中選出一位比較喜歡做飯的人選,我讓他在飯堂上班,每天做你們愛吃的早餐,你們看怎麽樣?員工們齊聲說好!我又說,中餐和晚餐呢?還是按老習慣吧,這時下麵的聲音很雜也嚷嚷著。我說:大家安靜一下,我話說完了你們再提你們的意見,好嗎?這時她們不出聲了。
我繼續說,你們是河南人,對不對?要吃河南風味的夥食,對嗎?那我們公司有東南西北四麵八方的兄弟姐妹,江西的、湖南的、湖北的、廣西的、廣東的、四川的、貴州的、每個地方的夥食都不一樣。有的吃辣,有的不吃辣,有的吃甜菜、有的要吃泡菜,你讓我怎麽同時滿足那麽多的人?再說了,我們廠又不是大工廠,可以開幾個不同風味的食堂來滿足大家,怎麽辦?
那隻好委屈各位,你們在廣東工作對吧,大家都在這裏,誰也不用遷就別人。大家都吃廣東菜,我們在這片土地上工作、生活,就應該適應這裏的口味,這裏的水土,讓自己與這片土地融為一體,你們說呢?
如果個個都要吃自己的,那我們這個飯堂還怎麽做呀?你做廚師,你來試試。不要以為,這不習慣那不習慣,你們就得習慣這種生活,隻有習慣了這裏的生活,你才能安心地工作,快樂地生活,在這個城市生活下來。以求更好的發展,大家說對嗎?
你們今天這個跟我說,不吃這個菜,那個跟我說,英姐,這口味不對,你說你還要不要做下去呀,你們要學會生活,快樂地生活。知道嗎?這是你們的立足之本。否則,你們除非選擇回家。要想在這裏幹下去,一是適應生活,二是適應工作。沒有別的招。希望你們在兩個月之後,一切都過得跟在家一樣開心吧。
他們聽我訓了半天,都不再吵了,感覺我說得有道理,都不出聲。一個個默默地回車間上班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黑板上做版,紅綠藍黃繽紛的粉筆弄得我手花花綠綠,我先用棒子條打底線,然後才在格子裏寫字,我這人寫字老是出格,因為我的字寫得大、豪放的那種。當我正寫得起勁的時候,一個女孩跑過來叫我,說:“你是阿英嗎?”滿口的河南普通話。我回頭一看是剛進廠的河南那批女子當中的其中一個。她說:“我找你很久了,我喜歡你的詩,你在畫插圖呀,我幫你吧。”
我說:“我正愁一個人忙不過來呢?好吧!謝謝!”說著我把粉筆給了她,我在一邊寫,她在一邊畫,說實在的,畫畫她可比我強多了。十一點多終於三塊黑板都忙完了,我累得滿頭大汗,請她到外麵小店去吃宵夜。她告訴我,她從小喜歡文學,也試著寫一點小說,在河南汝南縣的一個小鎮,過著悠閑的日子。一看她這人就挺有個性,有一雙憂鬱的迷人的小眼睛,臉上有種淡淡的美麗和淡淡的憂鬱,頭發遮住了半邊臉,令人憐愛的一個女孩。她告訴我,她叫小芳。小芳我記住了:村裏有個女孩叫小芳……因為我想到那個李春波記憶裏的鄉村小芳,唱響了大江南北的鄉村和城市。小芳告訴我,自己連高中都沒畢業,因為跟愛上了不該愛的語文老師,便趁機逃離了學校,來到南方。我問小芳:“適應南方麽?”小芳說是有許多不習慣,比如飲食、工作、想家中的父母等等。“這你剛來,又是初出這麽遠門,想家是難免的。”我勸慰小芳。
小芳說英姐其實你很厲害的,那天我的老鄉們都說不改善生活就不幹活,回家算了。被你那麽一說,都把她們給震住了。其實,你講得很有道理,每個人都想吃家鄉口味,那工廠還開不開呀?我覺得小芳理解我,挺開心的。
那天,我也不知哪裏來的這股子勁,想起來也好笑,幾百人都被我的氣勢震住了。以後的日子,小芳經常幫我做事,給我寫稿。說實話,她寫的小說真的讓人感覺不錯,還有一些意思,小芳培養一下還是有前途的,小芳受我的影響,揚言要把寫了幾年的小說不寫,另起爐灶寫詩,她的悟性很好,我給她指點了一下。居然,每天都有詩拿給我看,讓我批評,我也樂得有事幹。
有了小芳的日子,我的業餘生活多了色彩,我在工作能幫她的就盡量幫,下了班經常在一起探討文學,也經常帶她去參加社交活動。
那天,走過橋梓文化城,發現自己很久都沒去了。
自從離開誌誠廠,我見到外麵的黑板用油漆寫著一首一首清新的詩歌,圍了許多人。我看了半天,原來他們都在抄摘我的詩,我開心極了,恨不得跑上去告訴人家我就是那個寫詩的人。有一天,那邊打來電話,說是有聯誼舞會,希望我可以帶幾個同伴去玩,最好是詩歌愛好者。
我叫了滿妧一起,去橋梓玩,之前妮子還一直以為我是男的呢?那晚很開心也很盡興,還結識了不少的朋友。那一年,我寫了許多詩,也不敢說寫的很好,但我是用真情在寫,寫出來的東西也情真意切。滿妧最了解我的,我們如火如荼的人生,火熱的打工生活,全部在詩裏行間,一行行辛酸,一串串淚與汗水,全在字裏行間閃爍,後來也叫了小芳和幾個愛好者去了幾次。
那段時間,是我最豐收的季節,我的詩不但載滿了地方小報小刊,也發到了省市地級雜誌,一個月下來,稿酬多過工資,真的特開心。自學、寫作成了我亮麗的床上風景。
這個時候,我的寫作條件是舒適的辦公室,比起在建達做流水線的日子好了許多,再也不用去洗手間看書寫作了,如果我願意,辦公室的燈可以開到天亮的,不管是先來的,還是後麵我們帶出來的。我的許多家鄉出來的小姐妹也在那邊廠裏做了小組長、品檢員之類的“官”吧。打工,算是有些滋味,有些奔頭了。
22.
那天下班後,秋鋒買了輛鳳凰牌新自行車,興衝衝地從鎮上跑過來找我聚一下,在黃昏最後一抹晚霞悄悄地透卻了她的光輝。不知何時,三五成群的打工姐妹們也都回廠加班或休息去了,那片如茵的綠草地,剩下的是對對情侶的低語,習習晚風的沁人,坐在這裏確實是種享受。那簡直是世外桃源,坐慣鬥室的我,由衷的感慨:大自然好美喲!
當然,我和秋鋒也成了風景中的點綴。好久不見的我們,坐在草地上天南地北地神侃,不知不覺已過了九點,再看看新修的公路上,仍有雙雙對對的戀人來來往往。不遠的電子廠還在加班,便不以為意。誰知,醜惡的黑手正悄然不覺地向我們靠近,公路上突來了四個男的,一會兒又像情侶一樣,手拖手肩靠肩向草坪裏走來,我感覺不妙,料定是打劫的,便拍了一下愛人秋鋒的肩膀,說我們已來不及了,也跑不了得想法子對付。隨之我倆同時站起來,秋風捏緊了拳頭。這時,我對著靠近我們走來的歹徒大喝道:“你們想幹什麽?”“嘿嘿,識相點,老子借點錢用。”高個子盛氣淩人並惡狠狠地說。
說完便一齊撲向秋鋒,他拚命反抗終因寡不敵眾把身上的錢財洗劫一空,可就在這當兒,我拚命跑向公路大喊大叫:“來人啦,有人打劫……”曠野裏傳來我淒厲的叫喊。
然而,回應我的除了晚風,就是四個歹徒和一把明晃晃的架在我脖子上的尖刀,這一切使我永生難忘,我的日記中明明白白地記著那是94年4月8日的夜晚9點多鍾發生的事情。
“有人打劫,有人打劫……”,兩個歹徒立馬跑過來攔住我說:不許叫,把你的錢也拿出來,並把刀架在我眼前晃了晃而後架回我的脖子上。此時,我反而鎮定了,說:要錢可以,跟我到廠裏去拿,這裏隻有破廠牌一個。說完我把工作證亮出來給他看了一下,歹徒們怕我的叫喊引來巡夜的治安隊員,趕緊溜之呼也。
我們趕緊回到公司打110電話報警,很快當地的一班治安員就來了,問過一些情況後,我倆親自帶著他們去抓歹徒,包圍他們有可能出逃的路。走了很寬很大的荒野,到處搜捕。結果,抓到了兩個歹徒。他們身上帶著作案工具,一把鋒利的菜刀,卻不是架在我們兩人脖子上的那一把刀,治安員叫我們去認。結果很失望,那兩個人不太像。我們說搞不清楚是與不是,但肯定這兩人也是壞人。後來,那兩個被帶到當地派出所去拘留了。這算是一對替死鬼吧。當然,隻要他們作案,還會被抓的,要知道,公安也不是吃素的。
那一刻,我真正體驗到生與死隻隔著那麽一扇門,這是血的教訓,我希望給朋友們一些教益,打工者沒有自己的房子,晚上談情說愛喜歡到外麵去,清風明月的,多好,可是,摯愛的情侶們,請別再去那些偏一點的地方,以免,罪惡的黑手伸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