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月的陽光,暖暖地照在贛中南這片紅土地上,杜鵑鳥的鳴叫,如夜鶯,婉轉低吟的歌聲,美妙極了。
1986年,十七歲的我初中剛畢業,身體還沒發育完全,瘦小,頭上紮個馬尾辮,或許是營養不良吧,臉色菜黃菜黃的,就因孩子多的緣故,家裏供不起我再讀書了,便不繼續升學,而後跟著村裏的“嫂子軍”去收破爛,賣給村裏一個浙江人開的工廠。每月運氣好時賺取幾十到百把元不等,我便成了村裏孩子學習的榜樣。很多少婦都要我帶著她們去做這種業務,因為做多了,我懂行情,又會認貨。所以,比在廠裏做臨時工的女孩們還掙得多一點。
要不是那場勞務輸出招考,也許我早就成了鄉村裏一個勤勞勇敢艱苦持家的農家女,延續著父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園生活。
那是1987年六月的事了,那天突然聽到一個特大的好消息,說縣勞動局要招收一批人去廣州、深圳、東莞等地務工,條件是至少要有初中學曆才可以報考。不幾天就證實了這個消息的可信度,因為村裏的高音喇叭果然播出了這一對村人來說千載難逢的好消息。這下村裏可炸了鍋,年輕人別提有多高興,大家看到了希望,可父母們呢,高興的有,發愁的有,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高興都是相同的,愁的就各不相同了。
因為報名人數特別多,每個鄉鎮分配了名額,分到每個村子裏,就隻有一男一女的名額,上麵的政策是,如果有高中學曆的青年就沒有名額限製,直接報名就可。隻有初中學曆的還得通過筆試,能不能去還是個未知數。
有關係的,大家削尖了腦袋走關係,像我這樣的,跟村支書家有些親戚關係。可他自己的女兒、他弟弟的兒子、他妹妹的孩子,加上我這個他外孫女的孩子,都在同一個村子;各隊隊長家的孩子,還有每個生產隊有初中學曆的年青人,到底給誰去?算起來十多個夠條件的初中生,他也犯愁了。為了公平起見,要我們統統擺出畢業證,抽簽,抽到誰歸誰?
也許命該如此,好運青睞我,六個女孩共一個名額剛好被我抽到,男的是我的一個同學,是小華。當時的村支書順爺爺五十多歲,他鼓勵我們,要爭氣,現在的名額就是你倆的了,這是大家讓出來的。考試考好一點,爭取出去工作,你們才對得起大家。
考試難嗎?我不怕,初中生考的無非是初中學過的東西,從來我就不擔心。至於深圳特區在哪?我的印象裏隻有那部名叫《深圳姑娘》的電影,記得一個陽光女孩,開心地笑在嬌陽下的感覺真好!
從那天開始,我們每天都向往深圳、廣州、想早一點考試,心在飛翔,早已飛向遠方,做著城裏人的夢。
考試那天,第一次坐汽車去縣城,父親非常關心,親自陪著我去黨校的考場,我在裏麵考試,他在外麵徘徊。他認為,這一次,有可能改變我的命運。
在父輩的眼裏,跟他們五十年代,從農村招人去煤礦、鐵礦一樣,後來那些人都留在礦上,吃永遠的國家糧。
沒想到的是,在考場上還有許多是我的同學和校友們。她們都找我偷偷地要答案,恰恰我認為這些題比我們中考的考題更容易,自己有絕對把握。也就不怕給她們抄答案了。我也希望她們都能考上,都能去廣州或深圳,到時候還多有幾個伴呢!考完後來到叔婆家裏,叔婆那時是我們縣的組織部部長,她打電話去查我的分,說萬一考得不好,她可以通過關係幫我的忙。我讓她放心,我說至少有九十分以上,如果沒有人走關係頂替我的名額,絕對不會沒有我的份。
也該輪到我走運吧,我的兩科成績考了一百八十分,占絕對優勢。也順利通過了健康體檢、那些年國家還沒有實行身份證製度,出遠門是要開證明書的,我們的證明書上有村委會、鄉政府、縣委、勞動局、人事局、醫院、派出所共七枚公章,所以我們後來去找工作,走到哪裏人家都要,這是後話。叔婆笑了。我孫女沒吹牛。不錯呀!什麽事都做完了,就等著去廣東了,我們早就向往著深圳了。
事情追溯到1987年上半年,一日,永新縣委的同誌對東莞、深圳的勞動局的同誌說:“咱們一個縣就有兩萬多農村青年,老區窮,就不了業,整天待在地田也挖不出幾顆銀子,一些無知的青年在街頭打架鬧事,廣東正在招商引資發展工業,要能給我們解決幾千人的就業,也是幫我們老區人民的大忙呀!”
五月,鄉廣播的高音喇叭裏把這個消息播出,村委會立即通知組織人員去參加招考,四鄰八鄉頓時沸沸揚揚,後來我又聽說不單隻是我們永新縣,連隔壁的寧崗縣都在向深圳特區勞務輸出待業青年,整個井岡山區沸騰了。那些天流言滿天飛,說什麽的都有:“幹嘛全要女的,男的卻沒幾個,該不是去給人家作保姆,服侍我們光榮的殘疾軍人吧?能服侍軍人,那也光榮嘛!這是好聽的,也有說不好聽的,說我們或許是要送到香港的妓院去吧?”
“深圳那地方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去過那地方挑過鹽,那地方都是矮房子,刮起台風來連屋頂都吹著跑了,現在都興水泥瓦了,打下來咋辦?”美英的父親說。
“那地方聽說跟香港隻隔一條河,特務卷了褲腳就可以打過來。”老一輩人的議論怎麽也抵擋不住我們那些向往山外生活的少女們。
“我們隻是去試試看嘛,鳥兒長大了也要往山外的世界飛翔呢。”
爺爺說:“孫女,你們最好別去,那裏在搞資本主義社會經濟,許多外國人的觀念帶進來了,不好的。”
我68歲的爺爺從來都沒離開過他喜愛的長孫女,很怕自己年齡大了孫女走了永遠見不著了。其實,爺爺平時挺開通的,這回也自私起來了。
“那裏是中國的土地,誰敢到那裏胡鬧,那地方也是有共產黨管理的,不會亂的。”村委書記順爺爺和一些幹部這樣說。
又過了大約十天,鄉廣播站的高音喇叭通知我們大家準備好行李,即日出發,我的目的地在哪?連他們也不知道?父母為我買了雙新鞋,收拾包裹,次日一早,送我到縣勞動局集合。
到了才知道,我們去的是第一批,赴東莞工作。中午叔婆全家為我餞行,叔婆給了我很多城裏小姑,也就是她女兒的舊衣服要我帶上,說是給我穿的,說出門在外,自己關照自己,同去的是六十名清一色的女孩。
過關斬將,有些沒考到的女孩,哭著求著要去,可勞動局還是沒讓去。她們可羨慕我們呢?那是幾千個裏麵挑出來的呀,簡直是女子特工隊。
聽說,我們這次招考,有六千多人報名,到最後隻錄用了二千人,我感覺我夠幸運的了。叔婆不放心我,她說:“英子,你最好去第二批吧,我打聽了一下,聽說第二批是去深圳工作的,你們這一批我也打聽過,分到東莞去。深圳是特區,肯定比東莞好一點吧,反正,我可以幫你說一下,分個好點兒的工作,你考慮一下。”
我笑笑說:“謝謝奶奶關照,其實我感覺,分到哪個城市並不重要,我認為你安排一個辦公室的輕鬆工作給我做,如果我沒有能力去做,還是做不下來的。我感覺,是金子都會發光的,你就讓我自己去闖闖吧。”
我心想我爺爺他老人家年齡大,還是怕哪一天見不著我,一直反對我去外麵闖世界。還說一個小女孩跑到外麵能掙什麽錢,你沒掙錢家裏不也照樣過日子嗎?我怕這一次不去,以後也許我家人變卦就再也沒機會了。還有,我真的很想早點去廣東。
叔婆卻開心了,她說:“好樣的,我孫女兒有誌氣,我不攔你,也不幫你,相信有一天你會混出個樣子來的。”
就這樣,我天天盼,天天盼,盼著要去廣東,這一天終於等來了,那是1987年端午節的前三天。鄉裏通知我們到縣勞動局報名,辦理各種手續後,加蓋了從村到鄉再到縣裏的各個部門的七枚公章。
交了五十元的車旅費給勞動局,我們這一群從來都不曾離開家鄉一步的少女,坐上兩部從縣勞動局出發的大巴車。一路歡笑著向廣州方向漸進,車子啟動的那一刹那,有的女孩哭了,來送行的家長也哭。我看見,母親的眼裏也蓄滿了淚。唯有我,笑著安慰所有的母親說:“哭什麽,我們是去工作的,你們就當我們是去當兵好了。有什麽好哭嘛?我們會給家裏一個全新的女兒。”家長們和一同去的女孩聽我這麽一說,破涕為笑。
就這樣,我走出了大山,走出了生我養我的家鄉,走上了異鄉的土地。
2.
山道彎彎,望不到盡頭,人家說,山的那邊還是山,我想,我能走出這山外青山麽?
兩部大巴車在一路歡送、一路鞭炮、一路哭哭笑笑聲中遠行。領隊的是勞動局副局長歐陽範德叔叔和劉主任,歐陽的皮膚長得黑黑的,人挺好的,也挺熱情,對我們更是關照,他一路上逗我們笑。過了贛州地區的版圖,就快到了廣東省境內了。
這時有人提議,我們就要告別家園去遠方,唱支離別曲吧,記得說這話的人是海珠,說著她輕輕地哼起了當時很流行的離別歌曲:“隻有離別時候,才知時光短暫,縱有萬語千言,難訴心中留戀……再見,再見,等到明年的這一天,再見,再見,等到明年的這一天……”頓時,滿車子全是哭聲,離情別緒牽動著每一個人的心。
車子依然飛速行駛在公路上。
我擦幹眼淚,望著窗外的群山,青綠如黛,心情漸漸開闊起來,當穿過遂川隧道時,一股清新的風吹麵而來,“哇,好涼爽啊!”大家不約而同地大叫。走了一天,車子開到廣東韶關時,不知誰看見了茄子和辣椒樹,又大喊大叫:“這裏的春天真早,你看都結了這麽多,而我們家鄉還剛剛栽種呢!”那時還沒到端午節,我們家的茄子辣椒還剛有個好苗子,這邊就結滿了沉甸甸的茄子和辣椒,我們開心得大笑,都說你們快看呀,車窗外是一片片辣椒和茄子,還有豆角之類的植物。歐陽叔叔說:“是啊,如果不是來廣東,你哪能見到如此風光呢!你看你們剛才還哭,廣東多好,這麽早你們就有茄子和豆角吃了,真好啊!”他這一說,逗得大家都開心地笑了。
“更好的風光還在後頭呢!”走南闖北的司機也爆出了一句。
“唉,你們那班人到了東莞好好幹,幹出個樣子給人看,你們有文化又年輕,如果幹好了,說不定還會轉成城市戶口呢!讓那些在家裏說長道短的人看看,我們是去做工人還是服侍人?再說了,以後就不要我們搞勞務輸出了。幹好了,你們可帶自己的親人和朋友、同學去那邊做工。但你們在外一定要聽領導的話,做事要積極肯幹,任勞任怨,千萬別做那種有損家鄉人形象或偷雞摸狗的勾當。要團結姐妹,雖然你們在家大多互不相識,但出了省就是一家人。”歐陽叔叔語重心長地對我們大家說,大家都把他當大哥一樣尊敬。
歐陽叔叔要我們一路唱歌,一車年輕的姑娘頃刻間讓歌聲灑得滿路飛揚:“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無限好喲嘿,甜蜜的歌兒甜蜜的歌兒飛滿天喲嘿……”,“江西是個好地方,好呀麽好地方喲嘿,山清水秀好風光,好風光……”一曲接一曲,歌聲傳得很遠,飄散在公路上,大家的情緒很高漲,不停地唱,不停地笑,飛歌笑語溫暖著每一個少女的夢,每個女孩都有一個美麗的夢。
兩輛車共六十人,清一色的女孩子,與我同車的女孩有四妹、小青、小敏、海珠、玉梅、回妹、雲霞。雲霞和我是同村的,海珠是龍田鄉鳳山村的,還在讀高一,跟雲霞是文竹中學高一班的同班同學,是海珠在化肥廠的舅舅托的人情,她倆才來的,連考試都免了。除了玉梅和回妹是高溪鄉的,其他幾個女孩都是我們鄉裏一個學校一個鄉的,就是他們考試都抄我答案的那幾個。我幸慶自己給他們抄了答案,現在多了同伴一起出行。
大家一路相互關照,在南雄的一家店裏吃午飯,完了歐陽叔叔還帶我們興致勃勃地參觀了雄偉、肅穆的南華寺。寺院雄偉氣派,一個個佛家弟子從我們身邊走過,口中念念有詞。那晚,夜宿在梅嶺的一家旅館,觸景生情,我想起課本裏學過的陳毅的詩章《梅嶺三章》,對駐立在麵前的綠色梅嶺感慨萬千,思緒飛揚。我為陳毅的慷慨激揚,也為自己真的看到了書中的景致而快意無限、感慨萬端。梅嶺很美,也很有氣勢。有個女孩和我一起,從第一站開始記起:永新、大沙、小沙、吉安、泰和、萬安、韶關、廣州、東莞……
從江西到東莞寮步鎮的目的地,坐汽車一共有多少站我一直也沒數清。車到廣州市區已是華燈初上,霓虹閃爍。人海車流的珠江兩岸夜景很美,珠江像一條彩帶蜿蜒而去,車在橋上飛馳,一座座佇立在街道兩旁,立交橋、霓虹閃爍的各種廣告牌,匯成一支小夜曲,分外的迷人。街邊,走過一群群還未完全褪去泥土味的著裝時髦的工廠女孩長發飄飄,衣裙翩翩,好令人稱羨。要到何時,我們也會成為她們當中快樂的一員呢?我在心裏不斷地問自己。
車在橋上一路飛馳,歐陽叔叔指著滔滔的江水對我們講解道,這是珠江--母親河。那時還沒有拍《情滿珠江》這部電視劇呢,我就對珠江滿懷敬意,不知這條母親河會不會敞開胸膛接納我這個遠道而來的花季少女呢?
到達東莞,已是晚上十二點多,走過蕉園、穿過荔枝林,終於來到了我們落腳的廠子,原來是個鎮辦企業,屬於寮步鎮的一個煙花廠。這時已是下半夜了,到廠裏的時候,我們傻眼了。
天!這是什麽地方?除了一條延伸的公路外,就是幾排低矮的瓦房,再就是有幾十個湖南口音的少女向我們列隊致禮:“歡迎你們的到來!”甜甜的聲音令我們感動。也讓我們受寵若驚。同時,我們更像一隻隻泄氣的皮球,所有的希望一瞬間化為烏有。
“這哪是城裏的工廠,簡直是山村低矮的草房。”家離城區很近的一個女孩說。“是不是走錯地方了,這就是我們向往的地方?”陣陣的嘀咕聲,且隱隱約約有了低泣的哭聲。“唉,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來了。”
“還沒開始做事呢,你怎麽知道不好?”我反問哭哭啼啼的從縣城來的小紅。這女孩聽說平時在家嬌生慣養,出得門來受了點挫折就隻有哭鼻子的份。
這時走過來一個三十五六歲的中年男人,估計是領導吧。他說:“大家不要哭嘛,在我這裏做工,絕對是不錯的,你們別看我們這裏的廠房是矮一點,但這都是按國家規定的生產安全的標準修建的,煙花廠不可能建高樓大廈,隻要你們安心做工,工資待遇這方麵我們是不會虧待大家的。這樣吧,大家也餓了很久了,先到廚房吃了飯再說吧。”
他講得很實在也很在理,這樣一說,一下子把哭鬧的姑娘給鎮住了。端起碗來,第一頓飯吃的卻是南瓜、還有魚、肉。但魚是清淡的,南瓜是水煮熟的,肉也是白花花的肥豬肉。吃著廣東人煮的清淡飯菜,又沒放一點辣椒,吃慣了油炸火烤的我們哪裏吃得習慣。吃了幾口難以下咽便全倒進垃圾桶裏,這下可把廠裏的姑娘們激怒了。於是,本地的姑娘對我們很不友好,她們覺得我們不愛惜糧食,罵我們是最最浪費糧食的笨笨蛋。是一群鄉下人,對我們這些人也沒有什麽好感。
而我們,卻發現走了一圈,還沒走出低矮故鄉的草房,甚至還沒有我們家鄉的好,心頓時涼了一半,幾個城裏來的女孩當場就哭了。她們鬧著要跟送我們來的車一起回去,說這麽差的地方咱一刻也待不下去。小小年紀、倔強的我就是不哭,要留下來堅持到底。我跟海珠、雲霞、四妹、小青一起商量後統一意見。最後決定:“既然來了,那我們怎麽也得做個樣子出來,否則就白來了,管它條件怎樣?做了再說。來的時候是我們自己爭取要來的,現在平白無故地要回家,不丟人嗎,回家去還不是種田?會有什麽好的出路等著我們大家呢”?道理明擺著。
我十八歲、雲霞十八歲,玉梅和回妹也都十八歲,小青十九歲,海珠十九歲,海珠在校是我們文竹中學的播音員,四妹也十八歲,是我隔鄰村子的,最大的女孩也不超過二十四歲,我們同是來自農村,正是青春好年華。有些來自城鎮,城鎮的女孩有些有手藝的,有的還有一份在城裏的臨時工作,她們幾個聽說廣東好,有出息才吵著鬧著一定要來的。隻有一米四七的黃毛丫頭我,身體還沒發育完全,看上去就一小女孩。長得小巧。在家裏靠收廢品掙點小錢,大事和重活我也幹不了。父母都是農民,本指望我們幾個孩子能靠讀書跳出農門。可我連高中都沒考上,父母對我還有什麽指望呢?
雲霞的父親有一份工作,長得纖瘦可人的雲霞從小在家養尊處優,沒吃過什麽苦頭,所有的家務事都有大人包辦,自己隻管讀書就行。那些年考大學很難,海珠是個很優秀的女孩,一米六八的窈窕身段,人也漂亮,大眼睛一眨一眨,字寫得好,手工活做的好快,能吃苦。但比起我來,她也說自愧不如,海珠家姐姐多,有點兒家務事,大的姐姐們替代她做了。大家一起住在低矮的宿舍裏,想起家中舒適的床,許多同來的女孩都哭了。我沒哭,是我自己要來的,怪不了誰?對我來說,隻要有份工作,有工資領,我就滿意。父親一再地交代,外麵如果不好,還可以回家,家是你永遠的避風港灣,我們不靠你掙錢養家,隻要你平安、快樂就行。再大的苦也是由父母來扛。
天亮才發現,在廣州兜了一大圈來到東莞,我們落腳的寮步的一個鎮辦煙花廠,卻見一排排低矮的廠房,隔幾十米處一排,領導還解釋說那是特種生產經營,為了安全起見,這樣的車間是安全合理的布局。這離我們想象的高樓距離很遙遠,依如貧瘠的家鄉,這令姐妹們十分失望。後來,若幹年以後我才懂得,這個廠是市裏的名優企業,生產的炮竹遠銷海內外呢?
這群來自井岡老區的妹子,有的哭著喊著玉蘭、小雲、春霞……這些帶有鄉土味的、土裏土氣卻也好聽的名字,伸出手臂和胳膊,車上車下你拉我扯,有幾個簡直像鳥兒一樣往汽車上爬,把一床床被單、背包扔進車廂,她們這是要回家鄉去,說廣東還不如家鄉好。還沒做就有幾個女孩吵著鬧著要跟歐陽叔叔的車回去,一個叫小蘭的姑娘邊哭邊追逐那輛漸行漸遠的汽車,急急地大喊:“我也要回家,帶我回家。”好多姑娘叫嚷起來:“我也要走……”。汽車小跑著帶起一路灰塵,絕塵而去。
姑娘們哭了,大家都在抹眼淚。我和海珠、小青、雲霞、回妹、玉梅等一群同鄉姐妹商量後的結果是決定不走,因為還沒搞清楚,這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就走,太不像話了。回了家也不好交待,我打定主意,是我自己要來的,我不能走,一定要在這裏做下去,堅持就是勝利。
後來發現,走了八個人,全是通過關係來的,並且有一技之長,有城鎮戶口的女孩,她們天生比我們這些農村來的要嬌貴一些。留下來的,全是農家子弟。她們隻吃了一頓南瓜湯煮飯,就毅然決然地吵著走了,沒有一刻的停留。
當天早上,廠裏便給大家分工,我一人分到了打炮筒的車間。專門給炮竹打孔,然後下一道工序就是裝引線。開始,師傅教我打,我拿著工具,把一個六盤型的鞭炮敲敲打打,很笨拙的樣子。師傅耐心地教我,讓我感覺新奇、好玩,發現他們本地人打得很快,打著打著,也許是用力不當,突然六盤型的鞭炮散開了,落了一些在地下。我急了,一個個撿起來,學著原來的樣兒想把它捆好,結果不但捆不好,還越來越糟糕,反而掉了一地,師傅走過來幫我解了圍。
一天工作下來,台嶺鄉的小翠,是我們所有人當中做得最快的一個,才掙了一塊九毛錢。我就更不用說了,一天下來才有八毛錢的收入。這樣算下去的話,我掙的錢不夠開飯,還腰酸背痛,吃的也是不好的清淡南瓜,湯裏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比當年毛主席在井岡山吃的南瓜湯還難吃。廣東人真的也是這麽吃的麽?吃慣了大米飯的我們,來這裏早餐沒大米吃,隻好自己買餅幹充饑。
我們都這麽想,也許是自己初來乍到技術不行,大家也沒往心裏去,隻是埋頭苦幹。老員工告訴我們,廠裏的工價確實有點低,湖南來的老工人阿秀說累死累活一個月下來才一百多元。因此,做了一天,聽阿秀她們說這裏好找工作,於是邊做邊在心裏尋思起來,可不可以在這裏再找一個廠子繼續做下來,大家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我不敢想象,才來幾天就有這個念頭,因為對當地的情況我們幾乎是一無所知。
第二天下了班,阿秀帶我們逛街,我們順便給家裏寄信,告之家人,我已平安抵達目的地,正投入正常的工作呢!
記得到寮步的當晚,因為夜太黑,我們都以為這裏是前不著村,後不挨店的荒郊邊,現在才發現這裏是離莞城隻有十幾裏的鄉鎮,且拐個彎就是鎮中心廣場,終於安下心來。
端午節,廠裏放了一天假,這天恰好是我們來到這裏的第四天。
我們便去廠辦拿了家裏開出來的證明說要自己去找工作,(那時沒有實行身份證製,就是鄉村派出所開出來的證明)廠裏的人說了許多好話,我們還是要另找工作。他們隻好無奈地笑著說:“好吧,你們堅持要走,我也是沒法子。”還了所有人的證明。我們再跑到外麵四處看牆壁上的紅色招工廣告去找工作,別人還不信,我們都是勞動局聯係好了才來的。人家對我們說:你們一個女孩家的去哪找,反正我們任性地不管這些,總覺得騎驢看馬就好找,反正找不到還可以回來上班,廠裏領導算是對我們還不錯。來時,在車裏歐陽叔叔為我們大家選了兩個班長,正的叫李花榮,副的叫陳吉蘭。兩個都來自縣城郊區,是菜農家的孩子,比農村的孩子要強些。她倆經常去縣城賣菜,算是有點見識吧。有什麽事要跟工廠談的,由他們兩個代表出麵就行。我們分頭到鎮上尋找新的工作,見到處是招聘廣告,大多數都寫著要招女工,並且按件取酬,有的廠子我們去問,人家說已經招滿了,不要了。
一天,小翠和石英、紅妹三人說二十裏地的地方,有家玩具廠很大,現正招工,地址在常平並說她們已經報名了,人家對她說有老鄉也可以帶過來直接應聘。
翌日,我們都拿著證明跑去應聘,那是常平鎮一個名叫“建達”的玩偶廠。這是一個好聽的名字,聽說是常平最好的港資廠。我想,我們會好起來的,就衝著這個廠名。結果全被聘用,人事主管看了我們那個蓋滿公章的證明說:“你們誰是帶隊的?”隊長李花榮吐吐舌頭示意我們別說,最後我們都沒說出是誰帶的隊,幾天後才得知,其實那天真的是誤會了人家,廠方的意思是:誰帶隊,她們同樣放她去管理我們,做個小組長之類的,是她們兩個錯過了一次機遇而已。
我們被分在玩偶廠的第五包裝部,是一個臨時搭建的竹棚裏,很大,可以容納三百人的車間。十五個人一條流水線,幾乎有一半是我們一起來的老鄉。前一天進來的紅妹、小翠、石英等人,她們是台嶺鄉人,在家的時候也不認識,分在噴油部上班。聽說她們車間的天那水和油漆味很難聞,可是她們做得很開心。每天完成生產任務還有超額獎金,十天發一次,很爽。
這個玩偶廠的確很漂亮,美如花園般的舒適環境。過了兩個月,我和小青、海珠等人就搬進了新建好的花園宿舍區,這是後話。但我們還在搭建的棚裏做工,天氣很熱,隻有幾台風扇在吹,我滿臉滿身長滿了痱子。因為我那癢癢的痱子,很想回家又找不到借口的四妹便借題發揮。她說:“英子,你身上長了那麽多癢死人的痱子,還不如我們不做了,一起回家。”
我笑笑說:“這點苦都不能吃,還跑來幹嘛呢?我在家每年夏天也會長痱子的,這不是我的借口。而且,我在這裏還可以掙錢幫助弟妹讀書。”
我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做下去,“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是老爸從小教育我的話,關鍵時刻很起作用。
四妹被我一說,沒轍了。我從不知道,四妹是個吃不了苦受不得累的女孩,因為他家跟我家一樣窮,同在農村生活,也許人與人之間還是有點不同吧。夜裏,我在日記裏這樣寫道:“我的理想是讀師範、上大學。但生活既然讓我選擇南方這片熱土,不管怎樣的艱難,我一定要在這片土地上活出自己的精彩!”
在東莞常平鎮這片熱土上,我們默默地耕耘,綠了流水線。我仿佛看到,一張張匯款單從異鄉飛向故鄉。故鄉變樣了,母親倚在家門前的樟樹下眺望的身影,我的眼睛模糊了……
3.
清早,微風吹過,天灰蒙蒙的,不是霧,似空中的一張網,網的下麵,是一張張年青的麵孔飄過大街,一如飛舞的精靈,伴著歡快的笑聲……
1987年的常平鎮,到處是一片欣欣向榮,打樁聲、機器的轟鳴聲,炸響在常平振興路、常黃路,塵土飛揚,那是修路的聲音,隻有一條南埔路是柏油鋪就的。通往黃江、樟木頭、塘廈、鳳崗、深圳……
我們住在南埔工業村,每天跑到離我們很遠的振興路西頭上班。每天天剛麻麻亮,我們就踩著晨曦出發,箭步如飛,一路上都是我們工廠上班人的身影,像遊行的,一條龍般的遊走,晚上踏著霓虹和夜色回來。
剛進廠時,我們住的地方跟上班的地方相隔至少三裏路,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洗漱,而後在路邊打個早餐也就是買個二角錢的饅頭,邊走邊吃,晚上七點多下班,如果加班便要到十點下班,記得我們那個車間加班。上班、下班都要走幾裏路。還好,人多,不怕走夜路,但輪到小翠她們車間加班,我們這些不加班的,還要在廠門前等她們下班回家,我們都生怕姐妹中哪個不小心在路上出些什麽事,不好向家鄉父老鄉親們交待。歐陽說得對,出了門的我們就是一家人。這份友誼不摻一點雜質,就那麽十幾個人,大家很團結,團結就是力量,它讓我們戰勝一切困難。在大事上互相幫助,這一點很難得也很可貴。
上班路上,沿途,我們走過南埔路,荔香樓酒店旁,中元街一帶,體育館,常平中學旁,再走到長長的振興路西頭,靠近運河邊上,才是我們的廠區。
一路上,街邊很多賣早餐的,其它的路還都是泥沙路或水泥路,建築工人的汗水灌溉著幹涸的水泥路。機器聲、打樁聲、攪拌聲、人聲、車聲,不絕於耳,滿目生機,鎮上到處是建築工人,一群群的。偶爾街上走過幾個靚女,他們就鬼喊鬼叫的,很誇張,有時候故意捉弄一番,弄得女孩子不敢一個人走。中元街是老街,全是老屋,居民住的,旁邊有一排飲食店,生意好得很,如果有時間,我們會在廠門口買一碗七毛錢的湯米粉或湯河粉,味道好極了。
廠門前有一條大的溝壑,一條大路,路的對麵放眼一望,盡是綠色莊稼地,前邊有一排新建的房子,房子後不遠處是綠油油的莊稼地,一望無垠,一如家鄉,廠的後麵是稻田,廠的旁邊也是稻田,還有些漁塘,水裏有些鴨和魚兒在歡快地遊,稻子夏綠秋黃,廠門的右邊不遠處是一條運河,通往橋梓村……
廠的對麵不遠處是朗貝中圍村,一條小路蜿蜒而過,隔著綠色的水稻田,記得最開心的是我們經常去水溝裏抓泥鰍和魚,大大小小的魚,假日裏,把活蹦亂跳的魚抓回來,到同事出租屋裏,做成鮮嫩美味,還放上一些辣椒,真是香甜可口,美不可言。廠門前的溝壑很深,水淺的時候,看得到裏頭的魚蝦和田螺、泥鰍什麽的,還有水蛇,水蛇雖不咬人,但也很可怕。
青春十八的歲月不知疲憊也不知累是什麽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玩不盡的工餘活動。玉梅是大山裏的女孩,要走出二十多裏山路,才能走到我們鄉裏來,我們哪裏的山離家很遠,那時她家還不通電,也不通車,山的那邊還是山,她隻能走出來,或者考出去,或者嫁出去,考出去是不可能也沒希望的了,她能從大山深處走出來,確實不易。
這個叫玉梅的姑娘,在我們眼裏,算是“山姑佬”(永新方言:山裏人的意思)。山裏的妹子向來純美,玉梅也不例外,她擁有苗條的身段,有點翹的嘴唇非常性感,純樸可人,為人熱情大方,身材比回妹和我還略高一籌,但卻是屬於發育不全一類的女孩,玉梅的母親還跟我的母親卻是五服之內的近親姐妹,這是聽外婆說的,那就是說,我和玉梅還沾親帶故的是親戚。玉梅懂事,賺錢也舍不得花,全往家裏寄,這是大部分家鄉姐妹的習慣行為。
她能出來打工,因此很珍惜這次來之不易的機會,做得也很努力。這個比我小一歲的山裏姑娘,最喜歡和我打球,因為我不知疲倦,到處搶著接球、救球,這給了她信心,也給了她希望。
她認為,愛搶著接球的人肯定自己不會累,而她也是跟我一樣的人,算來算去,玉梅還拐彎抹角地和我家是親戚。她的母親跟我的母親,是同村同族五服之內的自家姐妹,而我跟她自然也就更親了一步,關係也變得親切起來。玉梅是個能幹的姑娘,她做出來的產品又快又好,絲毫不馬虎。這也是組長劉澤喜歡她的原因所在。這種喜歡說白了,就是對玉梅本人工作品質的欣賞和肯定。當然我為有這樣的姐妹而驕傲。
我是做不到的,我不大會做針線活,做事本來就慢,出奇的慢,是笨得可以的那種。回妹跟玉梅是同學,從鄰鄉的高溪中學出來的,離我們學校要遠一些。回妹真的有點肥,但很漂亮,恰似一朵盛開的黑玫瑰,燦爛地開放了。
在建達的日子過得開心,也很辛苦,加班到十點半沒得說,一天下來那些大姐姐們都累得夠嗆,而我這隻嘰嘰喳喳的小喜鵲卻異常的活躍,每天跟同事爭來吵去,辯來論去,永不疲憊,那是因為年輕。
當時,我最喜歡海珠寫的一手漂亮鋼筆字,總是在想,為什麽我讀了初中,字還寫得不順暢。便開始寫日記,還試著寫一些美麗憂傷的散文,來調味多彩的打工生活。
也許是由於我做事比較有耐心,又吃得苦,車間主任指定要我做“秤棉花”這道工序。並發給每一個工友,那個月貨趕得緊,天天晚上加班。
可是,一個半月下來,工資還沒發下來,廠裏規定押一個月的工資,也就是第二個月才能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我和所有的同鄉們都沒有生活費了。有的人家裏寄來了錢,有的人不習慣東莞的生活,便打道回府了,有錢的借給沒錢的,大家省著用,你幫我、我幫你的,雖苦,但其樂融融。
然而,可惱可恨的是工資遲遲未發,本來就沒叫家中寄錢來的我,早已囊中羞澀,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唯一的辦法就是向廠方借。我跟平時對我很看重的生產部主任鍾俊說了,希望他能幫我借到20元錢,他答應第二天借給我。
可是,不知過了多少個第二天,還是沒有音訊,此時的我身上隻剩下兩毛錢了,買一張三兩的飯票就要四毛五分錢。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再去找他,鍾俊說前幾天因幾個湖南妹子借了錢作路費跳到別的廠上班去了。所以,總經理批示:以後沒有他的批條,財務科不借錢給任何員工。
工友們見我借不到錢,個個給我出主意,說英子你如果不秤棉花的話,整個流水線都要停工,這樣他非借不可。這不是叫我罷工嗎?我沒敢這樣做,不是不夠膽而是我深知這樣做帶來的後果。想來想去,我伏在桌上哭了,好傷心好委屈。出門在外,我忽然覺得自己好無助好無奈。
不知哪位好心的工友叫來了鍾先生,也許鍾俊真的是感動了,抑或是良心發現,他領我到總經理辦公室。借到了20元錢,這20元一拿到手,四妹立即要我借給她10元,自己隻剩十元錢了,這是我永生難忘的。為了這10塊錢,我不得不犧牲一個女孩的自尊和矜持。
我記得,那是我離家第一次掉淚,至今回想起來,我都覺得辛酸、幼稚、好笑,也夾雜著一份初來的感傷。
那一年,我十八歲,許多花季女孩正在校園編織少女詩一般的青春夢想。而我,已經過早地進入了酸澀的人生之旅。
沒過幾天,工資發了。第一個月隻做二十天的貨,拿了多少工資,告訴你吧,83元。這是我打工的第一份工資,我非常高興,也非常珍惜。
雲霞的父親聽說我們這裏上班非常辛苦,就幫雲霞在家鄉的小縣城找了份臨時工,還千裏迢迢來這裏接她回去。四妹早就不想做了,正好跟雲霞的父親一起回家,我拿了20元要她幫我帶回家,卻不料連她自己的60元,在京滬線上的火車上,壓給騙子設下的紅黑牌的賭局上,輸得分文不剩。雲霞和她父親怎麽都沒勸住她。到家時,四妹不敢跟我父母親講,寫了封信向我道歉,說有了錢再還我。
其實,我們家裏一個中學教師都拿不到60元工資。我做一個整月下來,第一個月的薪水是150元,比我叔婆當年這個縣組織部長的工資還高一些,而且第三個月我的工資還會高。計件取酬,手工藝技術會越來越好,工資也會逐漸增加。想著美好的明天,我樂觀向上的心態也在感染身邊每一個人,她們都喜歡我這個小妹妹。
海珠說:“英子永遠都不覺得累。”小青說:“英子,過來我們聊一會兒,今天我心情不好!”我成了大姐姐們的調節器。我也樂意陪她們快樂地工作和生活。
身在異鄉,也許是愛情,也許是鄉愁,海珠有一個在廣西當兵的男友,大概是部隊有涼茶發吧,經常寄些夏桑菊之類的涼茶給她喝,我們也跟著沾了不少光,享受著海珠男友送的涼茶,分享她的快樂與甜蜜。
常平鎮的司馬鄉離鎮上十多裏路吧,也送去了五十個永新縣的家鄉姐妹,她們一放假就到我們這邊與我們這一群姐妹走親戚。如果哪個星期不放假,她們就請假來我們這裏玩,要是廠裏不答應,她們就集體抗議。因為都是一個地方來的工人,她們團結起來都不幹活,廠裏拿她們沒辦法。司馬鄉管理區不大,她們很快跟本地人打成一片,我真佩服她們的適應能力。其間,陸陸續續的有些姐妹跑回家不做了,我們一起來的六十個女孩隻剩餘十四個,司馬那邊也有人跑回去,還有的轉到別的地方去工作了。深圳的京華電子廠,有我們縣勞動局送出去的姐妹、那邊是特區,又在市內,工資待遇很好,但因不是高中生,我們一般對那個廠可望而不可即;樟木頭的一家小毛織廠裏,也有我們家鄉送出的姐妹。
姐妹第一次懂得了自己去找工作,當然“跳槽”一詞,那個時候還沒發明呢。
受不了苦累的姐妹們都回家鄉了,這並沒有結束,回去的那些女孩到家後沒說一句廣東的好話。她們為了麵子,也為了不讓村裏的三姑六婆說她們是吃不得苦受不得累的,盡情編造故事,嚇唬有孩子在外打工的家裏長輩,說什麽的都有,把家長的人心搗亂了。怨言滿天飛,像稻穀撒進火塘裏,劈劈叭叭地在永新的鄉村大地響開了,流年蠻語比去之前時還要多。
“幹活還坐著不準動,去上廁所還要有人頂位,一點自由都沒有,這樣的工作,像坐牢一樣。”
“一日三餐,既然沒一粒辣椒,青菜水煮的,上麵漂一點油腥味,廣東的菜是用水煮熟的”,“我們在家一日三餐,廣東隻吃兩餐,早點自己買,還沒飯賣,隻能像北方人一樣吃麵包,油條、包子之類,一點都不好。”
從封建閉塞的山村,到現代化開放的南方前沿陣地東莞。觀念的改變、快節奏的生活還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那些讓人心裏不舒服的流言蠻語,從一山傳過一山,從這村傳到那村,驚動了未回的姑娘家的父母兄姐。
有一件令人氣憤又哭笑不得的事,那是我們來東莞的第三個月。
小翠和石英、紅妹,三人省吃儉用每人寄了三百元回家,家裏人卻懷疑這筆錢來得不幹淨。村子裏許多閑話,說她們一個女兒家哪裏能掙那麽多的錢呀?
人家村裏一起勞務輸出到番禺一個采石廠采石的那些男孩,一個月辛苦下來,也就一百多元,那幾個女的可能在廣東那邊沒幹什麽好事!掙那麽多錢,丟人呀!
小翠家裏來了信,石英家裏也來信了。說村人閑話多,要她們好自為之。石英的父親說:“乖女,村裏村外的閑言碎語很多,都猜你們拿這麽高的工資是不是做的不是正經職業,是不是陪舞女。如果你們那兒不好,就別去幹那丟人的事,回家好了。”石英拿了這封讓她哭笑不得的信來給我們大家看,大家看完心裏都有氣。
都說:“我們累死累活省吃儉用寄錢回家,還惹來一身的是非。”
我笑了,說:“身正不怕影子歪,石英,你別理這些人。她們是整天吃飽了沒事幹,看你家裏有錢進來就嚼舌根,別理他們,那是眼紅你掙錢了。”
於是,頂不住閑言碎語的鄉親們,千裏迢迢親自來東莞了,他們來了廠裏,目的就是要探個究竟。雲霞的父親,小雲的哥哥等一幹人,省吃儉用存下來的幾個錢,買了硬座火車票,一包幹糧、一袋行李、跋山涉水,一路奔波而來,沿著崎嶇的小路,紛紛來到建達玩偶廠,叫嚷著要接女兒、妹妹回家。
人事部的黃經理和溫一秀大姐,對嚷著要見自己家兒女的,坐在廠門前欄杆上、或夾著煙袋、或卷著褲管、露出黝黑發亮的腳肚的山村人說:“我帶你們去廠裏參觀,你們的人在我們廠是怎麽過的,她們變成什麽樣了?你們自己看看吧。”
鄉村人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進去的幾位家鄉父老,他們見到氣派的洋樓鋪著地磚,是給自己的女兒住宿的,廚房裏青亮的菜,肥肥的肉,現代化的廚具讓他們這些煮了一輩子菜的人不知怎麽動手操作。
她親自帶領家鄉的父老鄉親到各個車間參觀,讓他們親自感受熱火朝天的工作進度、生活場景。他們才發現原來是個大工廠,三千多員工,工作即辛苦又勞累,晚上還得加到十點半。回去的父老鄉親們很負責地跟各家有孩子在東莞這邊工作情況跟家裏的父母做了交待。經過了這場風波,家裏再也不會相信各村人的胡言亂語了。也知道了自己孩子賺錢的艱辛,於是對我們充滿了敬意,也對工廠充滿了好感。我們再也不用怕人說閑話了。
因為廠領導告訴他們:“你們的子女在我們在這個廠做工盡管可以放心,因為我們是一流的工廠,一流的管理。還有人性化的娛樂文化設施,我們會讓大家留下來安心工作的。”溫大姐告訴他們:你們的孩子來這裏打工,除了生活開支,每月還可以掙到近兩百元錢,比她們在家裏的地頭田裏幹一年還多,廠裏的香港老板是按中國的規定辦事的,並派專人領他們去鎮內的大街上看摩天的大樓,黃頭發的外國人,進口的小汽車,晚上到霓虹閃爍的花園員工宿舍。
他們讚歎,這比我們江西的八一南昌城還闊氣!
從此,再也不用擔心寄回去的錢來路不明了。各家的父母親是尊重現實,尊重自己的真實判斷。
她們知道社會變了,一切都在變。熱火朝天的車間,幾百個來自天南地北的女工都激情地忙碌著。
回到家後,看到不幹正經事的後生,或無用武之地的落榜青年。就說:“別在家裏閑著,跟英子她們去廣東、深圳特區吧。”
善良的村人沒讀什麽書也不常出遠門,不知道廣東包括了深圳特區和東莞等地。以為廣東、深圳都是相同級別的兩個城市。所以一直有這樣的說法,直到近幾年才好一些。因為來這裏的人多了。父親聽說後,寫來信,你們那邊比家裏什麽都好,那你就好好做吧,萬一吃不消的話,再回來也不遲,好好工作,要聽廠裏領導的話,要團結家鄉的姐妹,團結同事。父親是村裏的生產隊會計,什麽都以集體利益為重,包括教育兒女。
爺爺在信裏特別交待:“隻要不是搞資本主義,生活好,孫女你就放心在那邊幹嘛,家裏我也可以關照一下的。”平時比較懶得做農活的爺爺也能說出這個話,實在讓人感動。不簡單呀,平時他可是隻管玩,最多幫家裏煮飯炒菜,其它的家務農事一概不管。一是年齡也有那麽大了,二是他老人家本來也懶惰得很,跟村裏的同齡人真是沒得比。但他老人家卻要我好好幹,家裏他會關照。
4.
彎彎的小河變樣了,田野越來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層層崛起的樓房,樓房的窗格子間飄著各色的花衣裳,在村裏的上空迎風招展,無聲地告訴大家這是村莊富裕的變化。
一份資料裏記載,僅常平這樣一個鎮區,1987年到1990年間,每個月寄出去的錢達到了上千萬元,匯往全國各地的都有。常平的小郵局裏,每到發薪的日子,排隊的長龍是寄錢回家的異鄉的孝順兒女,從她們的衣著打扮、柔和的麵部表情看就知道她們多滿足多幸福。
我們每個月的錢,除去吃住等生活費用,其餘的盡量節儉下來,寄回家給弟弟妹妹交學費。我經常去寄錢時,看見她們在郵局裏麵排隊。這個說:我寄錢給弟弟讀書;那個說,給家裏砌房子;有的說:嫂子生孩子了,不寄點表示下怎麽行?弟弟考上大學了,還有個小妹憂憂地說:母親上山砍柴摔倒了,寄錢去讓她好好養傷,多吃營養。好消息壞消息,都要寄錢。我們掙的錢,本來就是寄給家裏貼補家用的。
1989年,據我家鄉文竹鄉的小郵局保守估計,每月從廣東郵寄回來的匯款三百萬元,取錢的隻有文竹、龍田兩個鄉村的人。郵局經常排起了長隊領錢,家裏的企事業單位,最忙的就是郵局的工作人員。
試想,要多少人在東莞、番禺、深圳打工才能掙回三百萬元。我們井岡山區人稱廣東這是“勞務扶貧。”
探親的家長們回去了,過了幾個月那些跑回家的見留下來的過得不錯,還往家裏寄回了錢和照片,打扮洋氣了。他們便一個個相繼回到了東莞,並還說你們幫我問問廠裏還收不收人?蘭花吵著要來,青嬌要來,晚蘭也要來,這些都是我們村裏的,這是觀念的反差。接著永新、蓮花、寧崗、萬安、安福……到處都有我們的表姐表妹,成百上千的女青年紛紛爭著要來廣東!
如果你細心,你會發現到中華大地上正出現風起雲湧的南下大潮,民工南下跳動的脈搏此起彼伏,那本來已經鬆散了的、毫無組織帶領的人流,又逐漸被一隻無形的手聚攏到一起來了……村裏的人,整天談論的是東莞、深圳特區,說得也是哪個寄了多少錢,哪個沒孝心。哪個被廠裏重用了等等話題。開放戰勝了閉塞,文明戰勝了蒙昧,改革者成功了,像潮水一樣奔向大海……
海珠氣質高雅人也大方靚麗,漂亮的海珠那年19歲,來了三個月,便有了港式打扮。身穿粉紅的T恤衫,上麵印著英文,下身是緊身的牛仔褲,有時穿條七分褲,小青也穿我們大多數人還不適應的廣東襯衫,前後長、是弧形的,襯托著姣好的身材。
人家說,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四年變模樣。沒幾個月從服裝到思想,一切都有變化。這讓本地人看我們順眼多了。我們的車間主任大鼻熊陳深喜歡、愛慕她,展開了強大的愛情攻勢,海珠卻認為一表人才的大鼻熊主任陳深不怎麽會講普通話,書也沒讀什麽,硬是覺得跟這樣的人在一起難受。不是因為海珠有了男友,真的是那個時候的我們,對本地人的諸多習慣看不順眼,比如他們不會講普通話,讀書不多。除了占了改革開放的優勢,剛開發、大多數人還剛洗腳上田走進工廠,我們還沒來得及習慣當地人的生活,就要海珠接受他那是不可能的事。
憑他怎麽追,海珠就是不動心。我在這方麵反應很遲鈍,看不出特別來。隻是以為男人都喜歡漂亮女孩,僅此而已。那時我們在做一批名叫大鼻熊的公仔,運往美利堅、法國。而車間主任陳深的鼻子也很大,人也長得高大威猛,私底下被我們喚作“大鼻熊”,連他自己聽到都覺得這個比喻形象、生動。就在我們叫著大鼻熊主任的時候,我們也認識了那些來自天南地北的同事,都是十八九歲花一般的年齡,車間裏女孩子多,男孩就少得可憐。剛進廠時,住的地方離廠遠。
兩個月後,廠裏修建的新宿舍建成了,就在廠對麵,一拐角就到,從宿舍區到工廠車間,十分鍾的路,我們大多數老鄉都搬進了新宿舍,住在不同的房間,省了每天起早貪黑地走,又安全省事,開心啦。
新宿舍門前,一擔米粉可以賣個幾十元的,而且生意好得忙不過來。每天都有許多本地人在賣米粉,有湯米粉、炒米粉、蒸米粉,各類齊全。一塊錢一碗,養育我們打工姐妹年年月月,歲歲年年。
下了班,在新宿舍的涼亭裏聊天,在宿舍區廣場上打羽毛球,飛在空中的羽毛球虎虎生威而充滿生氣,我就這樣和玉梅、回妹、小翠幾個無憂無慮地打羽毛球,有時,廠裏放我們一天的假,什麽都不做,就打球,除了吃飯,享受出汗的感覺,很舒爽,也很快樂。
新宿舍很漂亮,地麵拚了牆磚,大家住得很舒服,明擺著比老家的瓦房要好得多。宿舍管理很嚴格,嚴到不是一棟樓的,不打招呼不讓進去找老鄉的地步,更別說男孩了。一塊“女生宿舍,男士止步”的牌子讓人望而怯步。每個宿舍前台都有幾個女的管理人員,她們每天等我們上班後去查宿舍,看床位有沒鋪好,地掃幹淨了沒有,還幫我們收發信件。我們很羨慕管理員那休閑的工作。而後在那裏打發時間,等我們下班她們就忙。比起我們的忙碌,她們簡直是神仙,既輕鬆又好玩。
如果每天早上六點鍾,你走進建達玩偶廠的女工宿舍,六張上下鋪的單人鐵架床上,以各種姿勢躺著十二位來自大江南北的少女們,偶爾有一個翻了身懶洋洋地看了一下手表,便叫:“起來呀,要上班了。”準沒人當一回事。雖然大家都醒了,眼瞪得大大的還賴在床上不動,眼睛望著天花板發愣。過了幾分鍾,又有人喊:“還不起來,要遲到了。”雖然建達不像別的廠一樣打卡,但想到六親不認的大門保安和車間組長,遲到要罰錢,甚至通報到財務部,忽啦一下,全起床了,十二個人都下床,快的跑去洗手間了,慢的還要穿衣,於是要排隊上廁所的時間就特別的緊。半小時後,最後一口早點還在口中,人已在機器邊操作了……
那時,最大的願望就有不加班的假日,讓自己睡它個天昏地暗,分不清東西南北。這是大多數打工妹的夢想。
十幾年來,建達是常平的利稅大戶,鎮政府重點保護的港資企業,常平鎮的經濟持續上升,樓房越蓋越漂亮,酒樓越來越高檔,居民越來越有錢……這與我們這群打工妹長年累月的加班有著不可割舍的關係呢?廠裏有貨做就要加班趕出來,沒貨的時候也不辭退大家,輪流放假三個月,讓你回家玩個夠。
有時,真想在工位上打個盹,閉上休息一分鍾,但流水線的產品馬上流過來了,中午加班的季節隻有半個鍾的吃飯時間,宿舍門口許多小店,拿雙倍的價錢賣飯,大家還是願意在外麵吃,而不去食堂排隊等候。勞動進度很緊,時間也緊,上廁所都不能讓呆久一些。其實,廠裏的環境很不錯,如花園般有草坪、花圃、涼亭、魚池、樹蔭下有水泥凳子。但誰又有幾分閑情逸致去坐上幾分鍾呢?大多數人隻是上班前走一走就不錯的了。
投入正常的工作後,我們每人都給家裏寫信報平安,也匯報在這裏的工作情況,家人很擔心也很關心我們這些遠離家鄉獨自謀生的孩子。畢竟第一次出遠門,還是千裏之遙的廣東省。他們隻知道廣東在南方,到底有多遠?都沒來過。
我們每天忙碌著三點一線的打工生活,住著群居的集體宿舍,還抒寫著自己的歡樂、辛酸苦辣,激越生活的歌。四妹回到家告訴我爸,說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節約每一分錢,工廠的日子苦不堪言,吃不好睡不好,幾十人一間的宿舍吵死人,每天加班加點的很累,父母聽說坐不住了,寫了信跟我說如果做不下去就回家來,家裏再怎麽窮也可以養活自己。何況,不行還可以再去收廢品,拾破爛。
我給家裏寫信,說雖然辛苦點累點,但我很喜歡也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我們費了多大的勁才來到東莞。況且,鄰鎮司馬鄉的一個小毛織廠裏還有幾十個也是歐陽叔叔帶出來的老鄉呢!她們挺能入鄉隨俗,能跟本地人打成一片。還經常去本地人的桔子地裏摘桔子給我們吃。隻要放假,我們像走親戚似的,走二十裏路去她們廠玩。她們有時也過來看看我們。這樣的生活我喜歡。
假日,大家一窩蜂地湧到常平的大街上,買我們喜歡的東西,手袋、背包、小飾品之類。農忙時節,我們偶爾也幫本地人的工友家裏割稻子、摘桔子,我們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它讓我們遠離家鄉的同時,也教我們成熟。因為我們不要整天聽父母的嘮叨、做沒完沒了的家務活;也不用為了一個月幾元的零花錢而找父母伸手討要,這種日子我喜歡。我也喜歡我自己目前的這份工作,做小工人有小工人的樂趣。
親愛的朋友,你可能要笑我胸無大誌的了,可我當初的想法還真是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