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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西門慶揮金厚葬愛妾 潘金蓮用心算計上房

  一切收拾停當,西門慶將潘道士領進,走到瓶兒房穿廊台基下。那道士往後退了兩步,似有嗬叱之狀,喃喃地又說了幾句,才進了房中。潘道士麵向病榻而立,環顧四周,又仗劍手內,掐指步罡,念念有辭。然後走出明間,朝外設下香案。西門慶焚了香。潘道士焚過符,喝道:“值日神將,不來等甚!”噀了一口法水去。隻見一陣狂風過後,一黃巾力士拱立階前,大聲說道:“召吾神那廂使令?”潘道士說道:“西門氏門中李氏陰人不安,投告於我案下。汝即與我拘當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與我擒來,不得遲滯。”說完,那神不見了。潘道士瞑目變神,端坐於位上,敲擊令牌,如同問事一樣。許久,才睜目離座。

  西門慶讓到前邊卷棚內,問其所以。

  潘道士說道:“此位娘子,被宿世冤愆訴於陰曹,非邪祟所致,不可擒之。”

  西門慶趕緊問道:“法官,可解禳麽?”

  潘道士說道:“冤家債主,須得本人可舍則舍之,雖陰官也不能強。”又見西門慶以禮相敬,真誠懇切,便問道:“娘子年歲若幹?”

  西門慶答道:“屬羊的,二十七歲。”

  潘道士隻得說道:“也罷,等我與她祭祭本命星壇,看她命燈何如。”

  西門慶謝了,按照潘道士布置,一一備辦停當,自己則在書房中沐浴齋戒,換了淨衣。

  是夜三更天氣,潘道士高坐燈壇之上,下麵的燈壇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華蓋,周列十二宮辰;下首才是本命燈,共合二十七盞。潘道士先宣念了投詞,西門慶身穿青衣,俯伏階下。左右盡皆屏去,燈燭熒煌燦燦。潘道士在法座上披發仗劍,口中念念有詞。忽然,星明朗燦的夜空布滿黑雲,須臾一陣怪風經過,又是一陣,所過三次,接著一陣冷氣掃來,把瓶兒二十七盞本命燈盡皆刮熄。又見一個白衣人領著兩個青衣人自外麵進來,手持一紙文書,呈於法案下。潘道士接過觀看,是地府勾批,上麵還有三顆印信,慌忙下了法座,喚起西門慶,告知道:“官人,請起來吧!娘子已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本命燈已滅,再難複救,隻在旦夕之間了。”

  西門慶聽罷,低首無語,滿眼落淚,哭泣哀告:“萬望法師搭救!”

  潘道士搖頭說道:“定數難逃,難以搭救了。”說畢告辭。

  西門慶再三款留,潘道士執意要去。西門慶令左右捧出布一匹、白金三兩。潘道士推辭再四,隻令小童收了布匹,作辭而行。臨別,囑咐西門慶:“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裏去,恐禍及汝身,慎之,慎之!”言畢,拂袖而去。

  西門慶獨自一人坐於書房中,望著蠟燭落淚,心如刀絞,長籲短歎:“法官戒我休往房裏去,我怎生忍得,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得守著她,和她說句話兒。”想到這,進了瓶兒房中,見瓶兒麵朝裏睡,便坐在邊上。

  瓶兒聽出西門慶進來,掙著翻過身來,說道:“我的哥哥,你怎麽這麽久不進來?那道士點的燈如何?”

  西門慶說道:“你放心,燈上不妨事。”

  瓶兒說:“我的哥哥,你還哄我哩!剛才那廝領著兩個人,又來我跟前鬧了一回,說道:你請法師來遣我,我已告準在陰司,決不容你。還說明日便來拿我。”

  西門慶聽了,心中大驚,才知潘道士所說不假,不禁兩淚交流,放聲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來放正著,休去理他。我實指望和你相伴幾日,誰知你就要拋了我去了。寧教我西門慶口眼閉了,倒也沒這等割肚牽腸!”

  瓶兒也自覺這生離死別的悲慟,伸出骨瘦如柴的雙手摟抱住西門慶的脖子,嗚嗚咽咽抽泣,半日哭不出聲來,說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並頭相守,誰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還未閉眼,和你說幾句話兒:你家事大,孤身無靠,又沒幫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衝性兒。大娘她,你休要虧了。她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個根絆兒,不散你的家事。你又居著個官,今後也少要往別處去吃酒,早些兒來家,你家事要緊。比不得有奴在,還早晚勸你,奴死了,誰肯苦口說你?”

  西門慶點著頭聽著,如刀割心肝一般,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掛慮我了。我西門慶哪世裏絕緣短幸,今世裏與你夫妻不到頭!疼殺我也,天殺我也!”

  瓶兒又把迎春、繡春分給大娘、二娘房裏的事說了。西門慶說道:“我的姐姐,你別說了,誰敢分散你的丫頭?奶子也不打發出去,都教她們為你守靈。”

  瓶兒說道:“什麽靈,回個神主子,過五七燒了罷了。”

  西門慶說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有我西門慶在一日,供養你一日。”

  又說了一會,瓶兒催促他去睡,天就要亮了。西門慶不肯,一定要守著。瓶兒隻好說道:“我死還早哩!這屋裏穢惡,熏得你慌,她們伏侍我也不方便。”

  西門慶這才吩咐丫頭好生看守,出了房。他走到後邊上房裏對月娘說了祭燈不濟的事,又說道:“剛才我到她房中,她說話兒伶俐。但願是熬過來了才好。”

  月娘說道:“眼眶兒也塌了,嘴唇兒也幹了,耳輪兒也焦了,還好什麽?也隻在早晚。她這個病,傷身不傷心,就是這般伶俐,臨斷氣還說話兒。”

  西門慶又說道:“她來咱家這幾年,大大小小沒曾惹了一個人,且又是個好性格兒,又不亂說話,你教我哪裏舍得她!”說著,又哭了。

  月娘也止不住淚水流了下來。

  瓶兒待西門慶出去,喚了迎春和奶子:“你們扶我麵朝裏略倒倒兒。”又問:“天有多咱時分了?”

  奶子道:“雞還未叫,才有四更天吧。”

  瓶兒又讓迎春替她把身底下的草紙換了幹淨的墊好,蓋好被,睡了。迎春和奶子已熬一夜,困極了,奶子自去自己屋裏睡去,迎春就在麵前地坪上搭了鋪,睡下。還沒半個時辰,迎春夢見瓶兒走下炕來,推了推自己,囑咐道:“你們看家,我去也。”忽然驚醒,見桌上燈尚未滅,向床上看去,瓶兒麵朝裏睡著。上前摸了摸,身子溫熱,口內已無氣息。迎春慌忙推醒眾人,點燈來照,果然已斷氣而亡,身底下流血一窪。頓時,哭聲大作,迎春流著淚,跑去後邊報知西門慶。

  西門慶聞知噩耗,和吳月娘兩步做一步,奔到前邊,揭起被,隻見瓶兒麵容不改,脫然而逝。西門慶也顧不得瓶兒身底下的血漬,兩隻手抱著她的臉腮親著,口口聲聲地叫喚:“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吧!我也不久活於世了,平白活著做什麽!”哭著,跳著,後來放大聲號哭起來。

  吳月娘也揾淚哭涕不止。

  這時,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都來了,合家大小,丫環養娘,都哀聲動地哭了起來,幾個小廝也站在門外穿廊下抹淚眼。

  月娘對嬌兒和玉樓說道:“不知晚夕什麽時刻死的,衣服也不曾穿一件在身上。”

  玉樓說道:“娘,我摸她身上的溫溫兒,也才去了不多一會兒。咱得趁熱腳兒替她穿上衣裳。”

  月娘再看西門慶,還伏在瓶兒身上號哭:“天殺了我西門慶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天好日子也沒過,都是我坑陷了你了!”

  月娘聽了這些話,心中就有些不耐煩,對西門慶說道:“你看韶刀,哭兩聲兒丟開罷了。一個死人身上,也沒個忌諱,倘若口裏惡氣撲著了你,你也就真要同她去了。她沒過好日子,誰過好日子來?人死如燈滅,半晌時不信。留得住她當然好!各人壽數到了,誰人不打這條路兒來?”於是要李嬌兒和孟玉樓去尋衣服來與瓶兒穿上,自己則和金蓮一道為瓶兒梳頭。

  西門慶囑咐:“多尋出兩套她心愛的衣服與她穿了去。”月娘吩咐李嬌兒、玉樓:“你尋她新裁的大紅緞遍地錦襖兒、柳黃遍地金裙,並她今年喬親家去那套丁香色雲妝花衫、翠藍寬拖子裙,並新做的白綾襖、黃子裙出來罷。”當下迎春拿著燈,孟玉樓拿鑰匙,開了床屋裏門,拔步床上第二個描金箱子裏,都是新做的衣服。揭開箱蓋,玉樓、李嬌兒尋了半日,尋出三套衣裳來。又尋出件綁身紫綾小襖兒,一件白子裙,一件大紅小衣兒,並白綾女襪兒,妝花膝褲腿兒。李嬌兒抱過這邊屋裏,與月娘瞧。月娘正與金蓮燈下替她整理頭髻,用四根金簪兒綰一方大鴉青手帕,旋勒停當。李嬌兒問:“尋雙什麽顏色鞋與她穿了去?”金蓮道:“姐姐,她心裏隻愛穿那雙大紅遍地金鸚鵡摘桃白綾高底鞋兒,隻穿了沒多兩遭兒。倒尋那雙鞋出來與她穿了去罷。”月娘道:“不好。倒沒的穿上陰司裏好教她跳火坑。你把前日門外往她嫂子家去穿的那雙紫羅遍地金高底鞋,也是扣的鸚鵡摘桃鞋,尋出來與她裝綁了去罷。”這李嬌兒聽了,走來向她盛鞋的西個小描金箍兒,約百十雙鞋,翻遍了都沒有。迎春說:“俺娘穿了來,隻放在這裏,怎的沒有?”走來廚下問繡春。繡春道:“我看見娘包放在箱坐廚裏。”扯開坐廚子尋,還有一大包,都是新鞋。尋了出來,眾人七手八腳都裝綁停當。

  西門慶來到大廳,率領小廝收卷書畫,圍上幃屏。把瓶兒用板門抬出,停於正寢,下鋪錦褥,上覆紙被,安放幾筵香案,點起一盞隨身燈來。又專委兩個小廝在旁侍奉,一個打磬,一個炷紙。使玳安去請陰陽徐先生來看時批書。王姑子也開始喃喃呐呐,替瓶兒念《密多心經》、《藥師經》、《解冤經》、《楞嚴經》並《大悲中道神咒》,請引路王菩薩與她接引冥途。西門慶安排完畢,坐在一旁,望著瓶兒的遺體,不由得上前,手拘著胸膛,撫屍大慟,哭了又哭,口口聲聲隻叫著“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把聲都呼啞了。

  這時,雞鳴天亮。玳安請了徐先生來,向西門慶施禮,問瓶兒歿時時辰。

  西門慶說道:“睡下之時已打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什麽時辰歿了。”

  徐先生又問:“此是第幾位奶奶?”

  “乃是第六的小妾。”西門慶說道,“生了個拙病,淹淹纏纏,也這些時了。”

  徐先生令左右掌起燈來,在廳上揭開紙被觀看,手掐醜更,說道:“正當五更二點徹,還屬醜時斷氣。”又打開青囊,取出萬年曆通書來觀看,問了姓氏並生辰八字,批將下來:“已故錦衣西門夫人李氏之喪。生於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時,卒於政和丁酉九月十七日醜時。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重喪之日,煞高一丈,向西南方而去,遇太歲煞衝回,斬之吉,避本家,忌哭聲,成服後無妨。入殮之時,忌龍、虎、雞、蛇四生人外,親人不避。”

  吳月娘使出玳安來,教徐先生看看黑書上,往哪方去了。這徐先生一麵打開陰陽秘書觀看,說道:“今日丙子日,乃是正醜時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前生曾在濟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懷胎母羊,今世為女人屬羊。稟性柔婉,自幼無陰謀之事,父母雙亡,六親無靠;先與人家作妾,受大娘子氣;及至有夫主,又不相投,犯三刑六害;中年雖招貴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氣疾,肚腹流血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開封府袁指揮家為女,艱難不能度日;後耽擱至二十歲,嫁一富家,老少不對;中年享福,壽至四十二歲,得氣而終。”

  眾婦女聽了這番話,皆各歎息。

  西門慶教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問道:“老爹,停放幾時?”

  “熱突突怎麽打發出去得?須放過五七才好。”西門慶流淚哭著說道。

  徐先生說道:“五七裏沒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裏,宜擇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時破土,十二日辛醜巳時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

  西門慶隻得說道:“也罷,到十月十二日發引,不再改日子了。”

  徐先生當即寫好殃榜,蓋伏瓶兒身上,又向西門慶說道:“十九日辰時大殮,一應之物老爹這裏備下。”

  西門慶謝了,打發徐先生出門。不覺天已發曉。於是分派家人小廝到各親眷處報喪,又使人往衙門中請假,使玳安往獅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紗漂白布、三十桶生眼布來,雇來許多裁縫造幃幕、帳子、桌圍,還有入殮衣衾纏帶、各房裏女人衫裙,外邊小廝伴當,每人都是白唐巾和一件白直裰。又兌了一百兩銀子,教賁四往門外店裏推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黃絲孝絹;又教搭匠在大天井內搭五間大棚。西門慶又叫過來保來問道:“哪裏有好畫師?尋一個來傳神畫像。”來保應諾去了。

  西門慶熬了一夜沒睡,這五更天亮時又忙了一陣,心中悲慟,神思恍亂,稍見不合自己的意,便罵丫頭,踢小廝。安排來保去了,又走到瓶兒跟前,守著放聲哭叫。玳安站立一旁,也哭得言不得語不得。

  吳月娘正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在帳子後麵安排各房丫頭和家人媳婦做事,聽見西門慶又哭起來,喉音也叫啞了,問他,送茶與他吃,他隻是不理。月娘隻得對玉樓幾個說道:“瞧這個韶刀!死也死了,你還能哭活她?哭兩聲,丟開手罷了,隻顧扯長絆兒哭起來。這幾夜沒睡,頭也沒梳,臉也沒洗,一夜下來,黃湯辣水還沒嚐著,就是鐵人也禁不住。把頭梳了,吃點什麽,還有事兒要辦哩。”

  玉樓問道:“他原來還沒梳頭洗臉?”

  “洗了臉倒好。”月娘說道,“頭裏使小廝請他後邊洗臉,他把小廝踢出來,誰再敢問?”

  金蓮接過來說道:“你還沒見,頭裏給她穿衣服梳頭,他來看幾遭,眼鼓鼓的,恰似人家沒給她穿好的一般。”

  月娘說:“熱突突死了,怎不心疼?你就疼也還放心裏。哪就這般顯出來?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惡氣沒惡氣,那樣口對口叫喚,不知什麽模樣。還說三年沒過一天好日子,整日教她挑水推磨了?”

  孟玉樓說道:“娘,不是這等說。李大姐倒也罷了,沒什麽。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

  金蓮說道:“她沒得過好日子,哪個偏受用著什麽哩?都是一個跳板兒上人。”

  正說著,陳經濟拿著九匹水光絹進來:“爹說教娘們剪各房裏手帕,剩下的與娘們做裙子。”

  月娘收了絹,對經濟說:“姐夫,去請你爹進來扒口子飯。這都快晌午了,他茶水還沒嚐一口哩。”

  經濟搖搖頭:“我是不敢請他。頭裏小廝請他吃飯,差些沒一腳踢殺了,我又惹他做什麽?”

  月娘又叫過玳安來:“你爹還沒吃飯,哭了這一日,你拿上飯去,趁溫先生也在,陪他吃點兒。”

  玳安不肯:“已使人請應二爹和謝爹去了,等他們來時,娘這裏使人拿飯上去,消不得應二爹幾句話,管保爹就吃。”

  月娘不信,也隻好再等。

  不一會兒,棋童兒請了應伯爵、謝希大來到。二人進門便撲倒靈前地下,哭了半日,總叫著:“我的有仁義的嫂子。”

  金蓮和玉樓聽得不耐煩了,金蓮罵道:“賊油嘴的囚根子,俺們都是沒仁義的!”

  二人哭完爬起來,西門慶與他們回禮。兩人又哭了幾聲,說道:“哥煩惱也!”讓至廂房內,與溫秀才敘禮坐下。

  伯爵問道:“嫂子什麽時候歿了?”

  西門慶說道:“正醜時斷氣。”

  伯爵說:“那就怪了。昨晚夕我剛睡下就做了一夢,夢見哥使大官兒來請我,說家裏吃慶官酒,教我急急來到。我見哥穿著一身大紅衣服,向袖中取出兩根玉簪兒與我瞧,說一根折了。教我瞧了半日,對哥說:可惜了,這折了的是玉的,沒折的倒是石。哥說兩根都是玉的。到這,我就醒了,覺得此夢做得不好。房下也醒了,見我隻顧咂嘴,便問:你和誰說話?我說:天亮再告訴你吧。天亮不一會,隻見大官兒到了,戴著白,我難過得隻跌腳,果然哥有孝服。”

  西門慶說道:“我前夜也做了這麽個夢,夢見東京翟親家那裏送了六根簪兒,內有一根折了。我說可惜兒的,教我夜裏告訴房下,不想前邊斷了氣。好不睜眼的天,撇得我真好苦!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眼不見就罷了。到明日,一時半霎想起來,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時我又沒曾虧欠了人,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也!先是一個孩兒沒了,今日她又長伸腳子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什麽?雖有錢過北鬥,成何大用!”

  伯爵道:“哥,你這話就不是了。我這嫂子與你是哪樣夫妻,熱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怎奈你偌大家事,又居著前程,這一家大小還靠著你哩!你若有好歹,怎麽了得!就是這些嫂子都沒主兒。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聰明,你伶俐,何消兄弟們說。就是嫂子她青春年少,你疼不過,越不過她的情,令僧道念幾卷經,大發送,葬埋在墳裏,哥的心也盡了,也是嫂子一場的事,還要怎樣的?哥你且把心放開!”

  應伯爵這一席話,說得西門慶心地透徹,茅塞頓開,也不哭了,不住地點頭,喚來玳安:“後邊說去,看飯來,我和你應二爹、溫師父、謝爹吃。”

  “哥原來還未吃飯?”伯爵問道。

  “唉,亂了一夜,滴水不思,口味全沒。”西門慶說道。

  “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常言道:寧可折本,休要饑損。《孝經》上還說哩:教民無以死傷生,毀不滅性。溫先生,你說是這樣不?死的自死了,存者還要過日子,哥要有主張才是。”應伯爵又說了大套。

  正說著,吳大舅、吳二舅都到了,靈前行畢禮,與西門慶作揖,道及煩惱之意。西門慶請至廂房中,與眾人同坐。不一會,八仙桌席安放好,大盤大碗端了上來。

  玳安走到後邊,向月娘說道:“如何?我說娘們不信,怎的應二爹來了,一席話說得爹就吃飯了。”

  金蓮說道:“你這賊,積年久慣的囚根子,整日在外邊替他做牽頭,有個拿不住他性兒的?”

  玳安問了一句:“從小兒答應主子,不知心腹?”說完去前邊伏侍去了。

  眾人正吃著飯,平安兒拿進手本來稟,說是夏提刑差人送了三班軍衛來這裏聽從使喚。西門慶趕緊令寫回帖答謝。吃完飯,來保請了畫師韓先生來到,還未來得及讓他看瓶兒的遺容,又傳報花子由來了。西門慶陪著他在靈前哭了一回,說了瓶兒死時的情狀。

  那花子由見韓先生取出抹筆顏色,便問西門慶:“姐夫如今要傳個神子?”

  西門慶說道:“我心裏疼她,少不得留她個影像兒,早晚看著,念念她。”說完,領眾人來到瓶兒跟前。

  這韓先生用手揭起千秋幡,用五輪八寶沾著兩點神水,打一觀看,見瓶兒顏色如生,姿容不改,黃懨懨的,嘴唇兒紅潤可愛。西門慶不由地掩淚而泣。

  伯爵說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時,比此麵容飽滿,姿容秀麗。”

  韓先生說道:“不須尊長吩咐,小人知道。不敢就問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嶽廟裏燒香,親見一麵,可是否?”

  西門慶說道:“正是。那時還好哩。先生,你用心想著,傳畫一軸大影,一軸半身,靈前供養。我送先生一匹緞子,上蓋十兩銀子。”

  韓先生謝了:“老爹吩咐,小人無不用心。”

  須臾,描染出半個身來,果然玉貌幽花秀麗,肌膚嫩玉生香。眾人看了,就是一幅美人圖兒。西門慶吩咐玳安:“拿到後邊與娘們瞧瞧去,看好不好,有哪些兒不是,說來好改。”

  玳安拿到後邊。

  月娘說道:“成精鼓搗,人也不知死到哪裏去了,又描起影來,畫得那些兒像!”

  潘金蓮接了過來:“哪個是她的兒女?畫下影,傳下神來,好替她磕頭禮拜?到明日六個老婆死了,畫六個影才好。”

  孟玉樓和李嬌兒看了,說道:“大娘你來看,李大姐這影,倒好像似好時那等模樣,打扮得鮮鮮兒,隻是嘴唇略扁了些兒。”月娘道:“這左邊額頭略低了些兒。她的眉角比這眉角兒還彎些。虧這漢子,揭白怎的畫來!”玳安道:“他在廟上曾見過六娘一麵,剛才想著,就畫到這等模樣。”玳安拿了畫像回到前邊對韓先生說了。正巧,喬大戶也來了。韓先生取筆描正了幾處,呈與喬大戶看。

  喬大戶看了,說:“親家母這幅尊像,畫得通,隻是少口氣兒。”

  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遞了三盅酒與韓先生,管待了酒飯,捧出一匹尺頭、十兩白金與韓先生,吩咐他趕快畫好這半身像,這就要掛,大影不誤出殯就行。韓先生答應著,拜辭出門。喬大戶與眾人看了一會做成的棺,告辭去了。

  不一會,仵作行人來到,西門慶親自與瓶兒開光明,強教陳經濟做孝子,與她抿了目。又尋出一顆胡珠,安放她口裏,登時小殮停當,合家大小哭了一場。西門慶又喚齊小廝家人,一一分派明白,各司其職,兌了五百兩銀子,一百吊錢,交付韓夥計管帳。又見皇莊上薛太監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木、三十條毛竹、三百領蘆席、一百條麻繩作搭棚用。又請來報恩寺十二眾僧人來為瓶兒念經。花大舅、吳二舅坐了一會,起身去了。

  西門慶交溫秀才寫孝帖兒,要開刊印發,令寫上“荊婦奄逝”。溫秀才悄悄拿與應伯爵看。應伯爵見了,攔住溫秀才:“這個理上說不通。現有吳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若寫了出去,不被人議論?就是吳大哥心內也不自在。你休要寫,等我慢慢再與他講。”

  晚夕,西門慶送走外客,也不進後邊去,就在瓶兒靈旁邊安起一張涼床,拿圍屏圍著,鋪陳停當,獨自歇宿。

  次日清早,夏提刑就來探喪吊問,吩咐差來的排軍好生聽喚,然後騎馬往衙門中去了。西門慶才打個轉兒,吳銀兒坐著轎子來了,到靈前哭泣上紙,然後去後邊與月娘磕頭。月娘把瓶兒留給她的一包東西給了她,留她過了三日再回院裏。

  到三日,合家大小披麻戴孝,陳經濟穿重孝。街坊鄰舍、親朋官長,來吊問上紙祭奠者,不計其數。陰陽徐先生早來伺候這大殮。祭告已畢,抬屍入棺。當仵作四麵用長命釘一齊釘起來時,一家大小放聲號哭,西門慶竟哭呆了,口口聲聲哭叫:“我的年小的姐姐,再不得見你了!”良久哭畢,管待徐先生齋饌,打發去了。灑花米,貼“神燈安真”四個大字在靈前。門首無數親朋夥計人等,都是巾帶孝服,行香之時,一片皆白。

  溫秀才舉薦北邊杜中書來題名旌。西門慶金印相酬,親遞三杯酒,應伯爵與溫秀才相陪,鋪大紅官紵題旌。西門慶要寫“詔封錦衣西門恭人李氏柩”十一個字。

  應伯爵再三勸阻:“現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講了半日,去了“恭”字,改為“室人”。

  溫秀才說道:“恭人係命婦有爵,室人乃室內之人,隻是個渾然通常之稱。”於是用白粉題畢,“詔封”二字貼了金,懸於靈前;又題了神主。

  不一時,各家親眷帶著三牲祭桌來燒紙,李桂姐也來上紙,月娘等人皆孝髻,頭須係腰,麻布孝裙,出來回禮舉哀,後邊待茶擺齋。

  到首七,報恩寺十六眾上僧,黃僧官為首座,引領做水陸道場。玉皇廟吳道官出來上紙吊孝,攬二七經。韓先生又送了半身影像來,西門慶見了滿心歡喜,懸掛於棺材頭之上。午間,喬大戶送來五十餘抬祭品,獻祭讀祝文。

  祭畢,西門慶正在卷棚內陪人吃酒,忽聽前邊打得雲板響,下人稟報,說是胡府尹上紙來了。西門慶扔下酒杯,連忙穿起孝衣,靈前伺候。胡府尹領著許多官吏進來,見禮,吊祭,奉茶,送出大門。

  次日晚夕,親朋夥計來伴宿,西門慶叫了一起海鹽子弟搬演戲文。大棚內放了十五張桌席,由西門慶陪男客。廳內,由月娘作陪,是女眷們落座。西門慶聽見戲子唱到“今生難會,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兒病時的模樣和臨終囑咐,不覺心中感觸起來,淚水止不住順腮而落,不時地掏出汗巾兒擦拭。

  這全被簾內的潘金蓮冷眼看見,指與月娘瞧,說道:“大娘,你看他,好個沒來頭的行貨子,如何吃著酒,看見扮戲的就哭起來?”

  孟玉樓說道:“你聰明一場,這也不知道?這戲裏也有悲歡離合,想必看見那一段兒觸著了他的心,睹物思人,見鞍思馬,才落淚來。”

  金蓮不信:“我不信,打談的掉眼淚,替古人擔憂,這戲都是虛的,他若唱得我淚出來,我才算他好戲子。”

  月娘說道:“六姐,悄悄兒,咱們聽戲吧。”

  玉樓轉身對坐在一旁的吳大妗子說道:“俺六姐不知怎的,隻好快說嘴。”

  是夜,戲做到五更才住,眾人齊起身,西門慶拿大杯攔門遞酒,款留不住,隻好俱送出門。又讓戲子留下戲箱,明日管待劉薛二位太監。看看天色將曉,吩咐書童在前廳照看,自己去後邊上房歇息去了。

  玳安收拾完畢,拿了一大壺酒和幾碟菜,到前麵鋪子裏要和傅夥計、陳經濟幾個同吃再聊。陳經濟沒來,傅夥計年紀大,熬到這時也不願坐,搭下鋪,倒在炕上躺著。玳安和平安兩個吃了幾杯,平安便去門房裏睡了,玳安關上鋪門,上炕和傅夥計兩個通廝腳下睡下。傅夥計閑中因話提話,問起玳安說道:“你六娘沒了,這等樣棺槨祭祀、念經發送,也夠她了。”玳安道:“一來她是福好,隻是不長壽。俺爹饒使了這些錢,還使不著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瞞不過你老人家,該帶了多少帶頭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銀子休說,隻光金珠玩好、玉帶絛環髻、值錢寶石,還不知有多少。為甚俺爹心裏疼?不是疼人,是疼錢。是便是說起俺這過世的六娘,性格兒這一家子都不如她,又有謙讓,又和氣,見了人隻是一麵兒笑。俺們下人,自來也不曾嗬俺們一嗬,並沒失口罵俺們一句‘奴才’,要的誓也沒賭一個。使俺們買東西,隻拈塊兒。俺們但說:‘娘,拿等子你稱稱,俺們好使。’她便笑道:‘拿去罷,稱什麽。你不圖落圖什麽來?隻要替我買值著。’這一家子,哪個不借她銀使?隻有借出來,沒有還進去的。還也罷,不還也罷。俺大娘和三娘使錢也好,隻是五娘和二娘慳吝些,她倆當家,俺們就遭瘟了,會把腿磨細了!會勝買東西,也不與你個足數。綁著鬼,一錢銀子拿出來隻稱九分半,著緊隻九分,俺們莫不賠出來?”傅夥計道:“就是你大娘還好些。”玳安道:“雖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兒。一回家好,娘兒們親親噠噠說話兒,你隻休惱狠著她,不論誰,她也罵你幾句兒。總不如六娘,萬人無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們說方便兒。不論多大事兒,受不了人央,俺們央求她,她就會對爹說,無有個不依。那五娘,動不動就說‘你看我對你爹說’,把這‘打’隻題在口裏。如今春梅姐又是個合氣星,天生的都出在她一屋裏。她連自己親娘也不認,潘姥姥來一遭便被她搶得哭回去。如今六娘死了,這前邊又是她的世界,哪個打掃花園,都說不幹淨,一清早就吃她罵得狗血噴頭。”

  玳安隻管說,聽見傅夥計已經打鼾了,這才停住,合上眼,一覺睡到紅日三竿,還沒起來。

  玉簫起得早。她得知西門慶五更時去了後邊,暗暗走了出來,到了前廳,見四下沒人,書童正靠著椅子打瞌,上前拍醒他。書童知意,領著玉簫走到花園書房裏幹那營生。原來,書童早與玉簫打情罵俏,今日機會難得。

  不料,潘金蓮這幾日見西門慶大操大辦,如同死了父母正妻一般,心中惱怒異常,隻是不便發火,幾次要挑唆月娘起來,那月娘偏好性兒,說了幾句也就作罷,所以心中憋得慌。偏偏潘姥姥來的這兩日,總叨念著瓶兒的好處,長歎落淚,把個潘金蓮惱得氣不打一處出。昨夜看完戲,在床上翻了幾個身,便起來梳洗,要早早打發老娘回去。她走到廳上,隻見靈前燈兒也熄了,沒人加油,大棚裏桌椅橫三豎四,沒個人兒,再看看,畫童兒正在那掃地。

  金蓮問道:“賊囚根,就你在這裏掃地,都往哪裏去了?”

  畫童答道:“我也才來,他們都沒起來哩。”

  金蓮說道:“你且丟下笤帚,到前邊對你姐夫說,有白絹拿一匹來,你潘姥姥還少一條孝裙子,再拿一幅頭須係腰來與她,她今日家去。”

  畫童說道:“就怕俺姐夫還睡哩,等我問他去。”說完,丟下笤帚,往前邊走去,金蓮隻得等著。良久,回來道:“姐夫說,此事不歸他管,有書童哥與崔大哥管孝帳,娘問書童哥要就是了。”

  金蓮問道:“你知那奴才往哪裏去了?去尋他來。”

  畫童向廂房裏瞧了瞧:“他應該在這兒的,該是往花園書房梳頭去了。”

  金蓮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往書房走來。到了近旁,聽見裏麵有人笑聲,推開門,隻見書童和玉簫在床上正幹到樂處,便走了進去,罵道:“好囚根子,你兩個在此幹得好事!”

  剛剛隻恨夜短的兩個人,聽見這一聲罵,唬得魂飛魄散,趕緊散開,穿衣束帶不迭,雙雙跪在地下哀告求饒。

  金蓮對書童說:“賊囚根子,你且拿一匹孝絹、一匹布來,打發你潘姥姥家去。”

  書童不敢延遲,連忙拿來遞上。

  金蓮拿著絹布,回自己房來。

  那玉簫跟到房中,跪在地下央求:“五娘,千萬休對爹說。”

  金蓮便問:“賊狗囚,你和我實說,你倆偷了幾遭。一字兒休瞞我便罷。”

  玉簫照實說了。

  金蓮說道:“既要我饒恕你,須依我三件事。”

  玉簫磕頭道:“娘饒我,隨問幾件事,我也依娘。”

  “一件,你娘房裏但凡大小事兒,就來告訴我。二件,我問你要什麽,你就捎出來與我。三件,你娘向來沒有身孕,如今她怎生便有了?”

  玉簫答應下來,又說道:“不瞞五娘說,俺娘是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藥,便有了。”於是把壬子日服藥的事說了。

  潘金蓮一一聽記在心,放了玉簫。

  書童見潘金蓮冷笑著出去,玉簫也跟去了,知道此事有幾分不諧,便一不做,二不休,向書房櫥櫃內,收拾了許多手帕汗巾,挑牙簪鈕,還有這幾日收的人情銀兩,加上自己積攢的十來兩銀子,又到前邊櫃上誆了傅夥計二十兩,隻說要買孝絹。然後出城外,到了碼頭上,搭了一隻船,往蘇州原籍家去了。

  這時,李桂姐、吳銀兒,還有鄭愛月幾個妓女都要家去,薛內相、劉內相又差人抬三牲桌麵來,祭奠燒紙,緊等書童兒打發孝絹,西門慶四下尋不著書童人影兒。傅夥計說:“他早晨問我櫃上要了二十兩銀子,說是爹吩咐他去買孝絹。”西門慶這才覺得不對勁,去書房裏一看,庫房鑰匙掛在牆上,大櫥櫃已空了大半,西門慶大怒,叫了地方管役來,吩咐:“各處兩瓦三巷,與我訪緝。”

  晌午時,薛內相先到,劉公公後來,西門慶請下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相陪,上香、燒紙,然後酒菜上來。西門慶遞酒示謝,又讓戲子敲響鼓板,遞上關目揭帖請二位內相點戲,唱了起來。直吃至日暮時分,才喝道而去。

  次日,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夏提刑,合衛許多官員,都合了分資,辦了一副豬羊吃桌祭奠,有禮生讀祝。祭畢,西門慶與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下席相陪,三道五割,觥籌交錯,比前日更豐盛。眾官後晌就要告辭,西門慶不肯,教小優彈唱吹奏,一直飲到日暮才散。

  二七那日,玉皇廟吳道官受齋,請了十六個道眾,在家中揚幡修建請法救苦二七齋壇。本縣四衙和陽穀縣知縣穿了孝服來上紙帛吊問。管磚廠的工部黃主事也來上香拜祭,並告訴西門慶,監察禦史宋鬆原因在濟州住劄,不能親來吊問,過些日子,要借西門宅院作東,迎送欽差殿前六黃太尉。西門慶滿口答應下來。

  到了三七,永福寺道堅長老領十六眾上堂僧來念經,穿雲錦袈裟,戴毗盧帽,大鈸大鼓。早辰取水,轉五方,請三寶,浴佛;午間加持召亡破獄,禮拜《梁皇懺》,談《孔雀》,甚是齊整。

  四七,請西門外寶慶寺趙喇嘛,亦十六眾,來念番經,結壇,跳沙,灑花米,行香,口誦真言。西門慶則同陰陽徐先生往城門外墳上破土開壙去了,後晌方回。

  十一日白天,先是歌郎並鑼鼓地吊來靈前參靈,各樣百戲,吊罷,堂客女眷都在簾內觀看,參罷靈去了。內眷親戚都來辭靈燒紙,大哭一場。

  次日發引,一大早抬出名旌,各項幡亭紙劄,僧道鼓手細樂人役,都來伺候。西門慶先前問帥府周守備討了五十名巡捕軍士,弓馬裝束,留十名看家,四十名跟殯,在棺材前擺馬道,分兩翼而行。又有那二十名排軍打路,照管冥器,墳頭又是二十名排軍把門,管收祭祀。官員士夫,親鄰朋友,送殯者車馬喧呼,填街塞巷。僅本家並親眷堂客,轎子也有數十。徐陰陽擇定辰時起棺。西門慶留下孫雪娥並二女僧看家,平安兒同兩名排軍把前門。

  陳經濟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杠。有仵作一員官立於增架上,敲響板,指揮抬材人上肩,報恩寺僧官起棺,轉過大街望南行去。吳月娘坐大轎在頭裏,後麵是李嬌兒等本家轎子十餘頂一字兒緊跟。西門慶麻冠孝衣,同眾親朋在棺材後。陳經濟緊扶棺輿。出東街口時,西門慶具禮,請玉皇廟吳道官來懸真。原來,韓先生已把瓶兒大影送來了。等那吳道官捧著大影宣念完祭文,鼓樂喧天,哀聲動地,殯才起身,隊伍浩浩蕩蕩迤逶出了南門。這日天氣晴朗,那城門內外,大道兩旁,觀看的人磨肩擦背,似山似海。

  眾親朋陪著西門慶走至城門邊方乘馬。來到墳前,坐營張團練早已帶領二百名軍士,同劉薛二內相,早在高處搭好帳房吹響器,打銅鑼銅鼓,迎接殯到。燒起冥器紙劄,煙焰漲天。墳內有十數家收頭祭祀,皆兩院妓女擺列。

  棺輿到,落下杠,徐先生率領仵作,依羅經吊向,巳時祭告後土方隅之後,才下葬掩土。

  西門慶易服,備一對尺頭禮,請帥府周守備點主。衛中官員並眾親朋夥計,皆爭拉西門慶祭畢遞酒。此時,又是鼓樂喧天,煙火匝地。

  後晌回靈,進了城,到家門前,燎火而入。瓶兒房中安靈已畢,徐先生前廳祭神灑掃,各門戶皆貼辟非黃符。西門慶將親朋眾人,各項人役發賞回帖,行禮示謝,送出大門首。

  晚夕,西門慶還來到瓶兒房中,伴靈歇宿。見靈床安在正麵,大影掛在旁邊,靈床內安放著半身畫像,裏麵小錦被褥、床幾、衣服、妝奩之類,無不畢具。下邊放著她的一對小小金蓮,桌上香花燈燭,金碟樽俎,般般供奉,西門慶不由得又大哭起來。哭罷,令迎春就在對麵炕上搭鋪自己睡。夜深,麵對孤燈,半窗斜月,翻複輾轉,長籲短歎,思想佳人,難以入眠。

  白天,供養茶飯到靈前,西門慶在房中親眼看著丫環擺下,然後自己在對麵桌上舉起筷子,對著瓶兒的靈位說道:“你請些飯兒。”如同瓶兒就在身邊一樣。一旁的丫環養娘都忍不住掩淚而哭。

  那奶子如意兒也是個伶俐人,常在西門慶跟前遞茶遞水,無人處挨挨搶搶,掐掐捏捏,插話兒應答,把個西門慶伏侍得可心可意。這日,西門慶陪人吃酒,醉了進來,迎春打發歇下。到夜間要茶吃,叫迎春不應,如意兒聞聲連忙起來遞茶,見被子拖下鋪來,用手去扶被子。西門慶一時興動性起,摟過脖子就親了個嘴,遞舌頭在她口內。這老婆也就咂起來,一聲兒不言語。西門慶教她脫去衣服上床,兩人摟抱,在被窩內不勝歡娛,雲雨一處。

  如意兒說道:“既是爹抬舉,娘也沒了,小媳婦情願不出爹家門,隨爹收用便了。”

  西門慶便叫:“我兒,你隻用心伏侍我,還愁養活不過你?”

  當下,這老婆極力奉承,顛鸞倒鳳,隨西門慶的意,隨手而轉,把西門慶歡喜得不得了。

  次日早晨起來,為西門慶拿鞋腳,疊被褥,就不靠迎春,極盡殷勤,無所不至。西門慶尋出瓶兒的四根簪兒來賞她,如意兒磕頭謝了。迎春也知收用了她,兩人也就無所不說。

  這如意兒先前日日擔心被送出去,現在自恃得寵,腳跟已牢,無複求告於人,打扮起來也就不同往日,喬模喬樣,在丫環夥兒內,說也有,笑也有,把那兩對簪子晃晃地戴在頭上,給人瞧。這事,當然躲不過潘金蓮的眼睛和耳朵。

  這日,西門慶正在前邊忙於陪宋禦史迎送六黃太尉,大擺宴席,連同八府官員、地方文武官吏、隨行執事人役,黑壓壓,不知有多少桌席。送走了官吏,又請吳大舅、應伯爵重新入席。潘金蓮走到後邊,對月娘說:“娘,你這幾日見那六娘房裏的老婆有些別致模樣的麽,怕這賊沒廉恥的貨,整日在那屋裏,纏了這老婆也不見得。我聽說,前日還與了她兩對簪子,那老婆戴在頭上,拿與這個瞧,拿與那個瞧。”

  月娘隻說了一句:“豆芽菜兒,有甚兒!”

  金蓮討了個沒趣。

  二十日這天,西門慶聽從應伯爵的話,把來清河辦官差的東京黃真人請了來做高功,領行法事,為瓶兒煉度薦亡。

  正忙著,東京蔡府大管家翟謙差人下書,一是慰問致賻,二是告知西門慶:蔡大師已為他考績表功,近日夏提刑轉遷京官,掌刑之職非他莫屬。西門慶自是歡喜異常,封厚禮托來人捎回。

  次日,天氣陰沉下來,飄起了雪花。那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猶如風飄柳絮,亂舞梨花相似。西門慶又是忙了一天,喝了酒,晚夕從金蓮門首過,見角門關著,就悄悄地往瓶兒房門首彈了彈門,繡春開了門。

  西門慶進入明間,見了瓶兒的畫像,問道:“供養了羹飯不曾?”

  如意兒出來答應:“剛才我和姐供養了。”

  西門慶入房,迎春拿了茶來吃了,又為他解了衣帶,如意兒連忙收拾鋪蓋,用湯婆熨得被窩暖乎乎的,打發他歇下。

  西門慶要茶吃,迎春、繡春已知其意,連忙催促如意兒進去和他睡。這老婆脫了衣服,鑽入被窩。西門慶乘酒興服了胡僧藥,那話兒又使上了托子,老婆仰臥炕上,架起腿來,極力鼓搗,沒高低磞,磞得老婆舌尖冰冷,淫水溢下,口中呼“達達”不絕,夜深人靜之時,其聲遠聆數室。西門慶見老婆身體又白淨又綿軟,如綿瓜子相似,用一雙胳膊摟著她,令她蹲下身子,在被窩內咂,老婆無不曲體承奉。

  西門慶說:“我兒,你原來身體皮肉和你娘一樣白淨,我摟著你,就如同和她睡一般。”又問她年紀,知她三十一歲,又會說話,枕上好風月,十分歡喜。從此,瞞著月娘,背地把銀錢、衣服、首飾與她。

  次日,金蓮就已打聽明白,走到後邊來對月娘說:“大姐姐,你不說他幾句?賊沒廉恥貨,昨日又與那老婆歇了一夜。餓眼見瓜皮,什麽行貨子,好的歹的都攬搭下來。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個孩子來算誰的?往後叫她上頭上臉,什麽德性?”

  月娘不高興:“你們隻要我去說,你們背地多做好人兒,隻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要說,隻管和他說去,我是不管你這閑帳。”

  金蓮聽了,一聲不言語,回自己房去了。

  謝畢孝,已是月底。月娘告訴西門慶:“這出月初一,是喬親家長姐生日,常言先親後不改,莫非咱家孩兒沒了,就不送份禮兒去?”

  “怎麽不送?”西門慶吩咐備禮送去。

  又處理了幾樁事兒,西門慶覺得身上乏乏的,便歪在床炕上睡著了。

  良久,忽聽有人掀動簾兒,隻見瓶兒驀地進來,身穿糝紫衫、白絹裙,烏發亂挽,麵容憔悴,撲向床前大叫一聲:“我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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