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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官哥命夭痛娘親 瓶兒血枯感夫君

  那西門慶聽了月娘說的貓驚官哥的事,氣得全身發抖,直衝到金蓮房中,見金蓮正坐在炕上撫弄那雪獅子貓,不由分說,從金蓮懷中奪過貓來,提溜著貓的後腳,走向穿廊,掄起貓來往石台基上狠狠一摔,隻聽那貓尖叫一聲,“哢嚓”,腦漿迸萬朵桃花,滿口牙零噙碎玉。西門慶把死貓往地下一扔,走了。

  潘金蓮耳聞目睹,卻紋絲不動,待西門慶走了,口裏喃喃呐呐罵道:“賊作死的強盜,還不如把人拉出去殺了,才是好漢。一個貓礙著你怎的,亡神也似走來摔死了。當心它到陰司裏,問你要命,你慌怎的。賊不逢好死變心的強盜!”

  西門慶走到瓶兒房裏,又責罵迎春、如意兒:“我教你們好生看著孩兒,怎的教貓唬了他,把他的手也撾了!又信那劉婆子老淫婦,把孩子灸得這模樣。若好便罷,不好,把那老淫婦拿到衙門裏,拶她兩拶!”

  瓶兒說道:“你不看看孩兒病得這麽重,孝順是醫家,她也巴不得孩兒好哩。”

  瓶兒心裏隻指望孩兒過兩天會好起來,不料被劉婆子的艾火把風氣反於內,變為慢風,內裏抽搐得腸胃兒皆動,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顏色,眼目忽睜忽閉,整日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瓶兒慌了,到處求神,問卜、打卦,皆有凶無吉。月娘瞞著西門慶,又請劉婆子來家跳神,又請小兒科太醫來看。都用接鼻散試之,說是“若吹在鼻孔內打鼻涕,還有望;若無鼻涕出來,那就難辦了。”吹了幾次,茫然無知,並無一個噴涕出來。瓶兒越發晝夜守著,哭涕不止,連自己的飲食都減了。

  看看到了八月十五日,月娘把自己的生日都回了不做,家中隻有吳大妗子、楊姑娘並大師父做伴。薛、王二姑子也來了。印好的經卷頭天挑來,賁四同陳經濟一道,起早去嶽廟散施舍盡了。喬大戶家一日一遍,派人來看望,又舉薦了鮑太醫來。官哥隻是灌藥不下,口中牙咬得格格作響。瓶兒衣不解帶,不知白日黑夜地抱官哥在懷,眼淚沒一時是幹的。西門慶每日去衙門點個卯,就回來看孩兒。

  這夜,瓶兒臥在床上,似睡非睡,恍惚中見花子虛從前門外進來,身穿白衣,指著瓶兒厲聲罵道:“潑賊淫婦,你如何盜拿我的財物與西門慶?我如今告你去也!”瓶兒撲上前一手扯住他衣袖,央求道:“好哥哥,你饒恕我則個。”花子虛一頓,瓶兒驚醒,卻是南柯一夢,手裏扯看的,竟是官哥兒的衣衫袖子。遠處更鼓傳來,正打三更三點。瓶兒渾身冷汗,毛發皆豎。

  天亮後,西門慶進房來,瓶兒把夢中之事告訴西門慶。西門慶安慰道:“這是你夢想舊境,隻要把心放正,休要理他!你也別怕,我現在就使小廝拿轎子接吳銀兒來與你做伴兒,再把老媽叫來伏侍你兩個。”飯後,玳安就去把吳銀兒接來了。

  哪消到日西時分,官哥兒在奶子懷裏隻抽氣兒了。慌得奶子叫瓶兒:“娘,快來看哥哥!這裏眼睛珠兒隻往上翻,口裏氣兒隻有出來的,沒有進去的。”

  瓶兒跑來,抱官哥兒到懷中,就哭著叫丫頭:“快請你爹去!孩兒要斷氣了。”

  這時西門慶正在前廳與常時節說話,見丫頭匆忙跑來說官哥兒不好了。連忙起身,打發常時節出門,急急走到瓶兒房中。月娘眾人連吳銀兒、大妗子,都在房裏瞧著。那孩兒在他娘懷裏,把嘴一口口抽氣兒。西門慶不忍看他,走到明間椅子上坐著,長籲短歎。那消半盞茶時,官哥兒緊抽一陣,斷氣身亡,時八月廿三日申時,小命兒隻活了一年零兩個月。

  瓶兒見孩兒斷氣,昏了過去,一頭撞在地下,半日才蘇醒過來,摟著孩兒放聲大哭:“我的沒救星的兒,疼殺我了!寧可我同你一答兒裏死了罷了,我也不久活於世上了!我的拋閃殺人的心肝,撇得我好苦也!”

  在場眾人,無不落淚悲哭。

  西門慶即令小廝收拾前廳西廂房,放下兩條寬凳,要把孩子連枕席被褥抬出去,在那裏挺放。瓶兒雙手摟著孩兒,哪裏肯放,口口聲聲叫喚:“沒救星的冤家!嬌嬌的兒!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得我枉費辛苦,幹生受一場,再不得見你了我的心肝!”

  月娘眾人哭了一會,在旁勸她。

  西門慶走來,見她把臉也抓破了,滾得寶髻蓬鬆,烏雲散亂,便說道:“休要哭了!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兒女,幹養活他一場。他短命死了,哭兩聲,丟開罷了。如何隻顧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身子也要緊。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廝請陰陽來看。”又問月娘眾人:“那是什麽時候?”

  月娘答道:“也有申時前後。”

  玉樓說道:“原是申時生,還是申時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隻是月份差些,圓圓的一年零兩個月。”

  瓶兒見小廝們要抬官哥兒,又哭了,說道:“慌抬他出去幹麽?大媽媽,你伸手摸摸,他身上還熱的。”叫了一聲:“我的兒!你教我怎生割舍得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頭又撞倒在地下,放聲大哭。

  官哥兒被抬出來安放停當,月娘要西門慶使玳安去喬大戶家說聲去,又使人去請陰陽先生。

  喬宅聽到凶信,喬大戶娘子坐轎子過來,哭了一場。月娘眾人陪哭,告訴了前事。前邊,西門慶安排買板趲造小棺柩,接待陰陽先生,收拾入殮,定下埋葬日子。瓶兒哭著往房中尋出官哥兒的幾件小道衣道髻鞋襪之類,入殮時,替他安放在棺柩內,釘了長命釘。合家大小又是一場哭,瓶兒哭昏了過去。

  次日,衙門同僚、親朋好友,都來吊問,致賻慰懷。薛姑子夜間替官哥兒念了《楞嚴經》和《解冤咒》,勸著瓶兒。瓶兒一是哭累了,二是聽了眾人勸,不再大哭,淚涕卻不止。

  過了五日,二十七日早晨下葬。西門慶不讓瓶兒去,留下孫雪娥、吳銀兒幾個在家陪伴。那瓶兒見不放她去,追著棺材放聲大哭,一口一聲叫著:“不來家虧心的兒!娘的心肝!”幾聲叫來,聲氣便啞了,旁邊人一時沒扶住,一頭撞在門底下,把粉額磕破,金釵墜地。吳銀兒和孫雪娥趕緊向前攙扶起來,用汗巾兒揩去血跡,勸歸後邊。

  瓶兒被攙撫進了房,見炕上空落落的,隻有孩兒平時耍的那壽星博浪鼓兒還掛在床頭上,又想將起來,拍了桌子,不由地哭了。

  吳銀兒一麵拉著她的手,一麵勸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拋閃了你去了,哪裏再哭得活?你須自解自歎,休要隻顧煩惱。”

  雪娥說道:“你又年少青春,還愁明日養不出來怎的?這裏牆有縫,壁有眼,俺們不好說的,她使心用心,反累己身。誰不知她氣不忿你養這個孩子。若果是她害了,當當來世,教她一還一報,問她要命。不知你我也被她活埋了幾遭哩!隻要漢子常守著她便好,到人屋裏睡一夜兒,她就氣生氣死。前些日子,你們都知道,漢子一兩年不到我後邊,到了一遭兒,就背地亂嘟嚷,對著人說我長,說我短。俺們也不言語,每日洗著眼兒看著她。這個淫婦,到明日還不知怎麽死哩!”

  瓶兒聽罷,說道:“罷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這裏,不知在今日明日死也,和她也爭執不得了,隨她吧。”

  旁邊奶子如意兒突然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婦有句話,不敢對娘說。今日哥兒死了,乃是小媳婦沒造化。隻怕往後爹與大娘打發小媳婦出去。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哪裏投奔?”

  瓶兒聽她這一說,心中又傷感起來:“我有那冤家在一日,去用她一日,她怎有說話?”便說道:“你放心,孩子沒了,我還沒死哩。縱然明日我死了,你在我手下一場,我也不教你出門。往後你大娘身子若是生下哥兒小姐來,你就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亂些什麽?”

  如意兒聽了,不再言語,站在一旁。

  繡春從後邊拿了飯來,擺在桌上,雪娥與吳銀兒勸著,陪著她吃。瓶兒怎生咽得下去?隻吃了半甌兒,就丟下不吃了。

  眾人來家,瓶兒與月娘、喬大戶娘子、大妗子磕頭,又哭了,向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誰似奴養的孩兒不氣長,短命死了。既死了,你家姐姐做了望門寡,勞而無功,親家休要笑話。”

  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怎的這般說話?孩兒們各人壽數,誰人保得後來的事?常言先親後不改。親家門又不老,往後愁沒子孫?須慢慢來,親家也少要煩惱了。”說畢,作辭回家去了。

  晚夕,西門慶入瓶兒房中,陪她睡,百般言語溫存。見官哥兒的戲耍物件都還在眼前,都令迎春拿到後邊去了。

  金蓮親眼看著官哥的棺柩入土,心中自是輕快,此時,雖然知道西門慶陪瓶兒睡,卻不似先前那樣難受。從此,精神抖擻,總是指著丫頭罵:“賊淫婦!我隻說你日頭常晌午,卻怎的今日也有錯了的時節?你斑鳩跌了彈也,嘴答穀了!春凳折了靠背兒,沒了倚!王婆子賣了磨,推不得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卻怎的也和我一般?”

  瓶兒在這邊屋裏,常是思念孩兒。金蓮的話語清清楚楚傳來,聽得分明,心如刀絞,不敢聲言,背地裏隻是落淚。這內疚外擾,又是暗氣暗惱,好人也受不了,何況是瓶兒,漸漸心神恍亂,夢魂顛倒,每日茶飯減少。那吳銀兒在官哥下葬的第二天就回家去了。瓶兒就覺得心裏堵悶得慌,把舊時病症又發了起來,下邊經水淋漓不止。西門慶得知,請任醫官來看一遍,討將藥來,吃下去如水澆石一般,越吃藥,越旺。不用半月,瓶兒容顏頓減,肌膚消瘦,昔時精彩豐標已不複再見。

  這日,已是九月初旬天氣,金風淅淅,淒涼寒骨。瓶兒夜間獨宿房中,銀床枕冷,紗窗月浸,不覺又思想起孩兒,欷歔長歎,似睡不睡,恍恍然恰似有人彈響窗欞,瓶兒呼喚丫環,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來,倒靸弓鞋,翻披繡襖,開了房門,出戶視之。仿佛看見花子虛正抱著官哥兒在叫她,說是新尋了一座房屋,要她同去居住。瓶兒舍不得西門慶,不肯去,又要自己的孩兒,雙手去抱,被花子虛一推,跌倒在地。驚醒過來,又是南柯一夢,嚇出一身冷汗,嗚嗚咽咽哭到天明。

  偏這幾日,來保押的南京貨船又到了,門麵裝飾一新,西門慶一直在忙著緞鋪開張的事,也就顧不下瓶兒這頭。初六這日,韓道國兩口子商議好,請西門慶赴家宴,席上叫了一個唱曲的。西門慶見唱曲的唱得好,問了名字叫申二姐,二十一歲,便有心叫去家中給瓶兒唱曲散心解悶。席散,韓道國自去鋪子裏歇息,西門慶與王六兒尋歡一場,到家已有二更天氣,徑走到瓶兒房中,把請申二姐來家唱曲的事說了,又勸慰了瓶兒幾句,就要叫迎春來脫衣裳,和瓶兒睡。

  瓶兒說道:“我下邊不住地長流,丫頭火上還替我煎著藥哩,你往別人屋裏睡去吧。你看我都成什麽模樣了,隻有一口遊氣兒在這裏,還來纏我。”

  西門慶說道:“我的心肝,我心裏舍不得你,隻要和你睡,如之奈何?”

  瓶兒瞟了他一眼,笑了笑:“誰信你那虛嘴掠舌的。我到明日死了,你也舍不得我?”又說道:“一發等我好了,你再進來和我睡,也是不遲。”

  “罷,罷。”西門慶沒趣,“你不留我,我往潘六兒那邊睡去吧。”

  瓶兒說道:“你去,省得屈著你那心腸兒。她那裏正等得冒火哩。”

  西門慶說道:“你這樣說,我又不去了。”

  瓶兒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吧。”

  西門慶走了,瓶兒坐起來,迎春伺候她吃藥。瓶兒端起藥來,止不住淚珠撲簌簌滾下,長籲了一口氣,才吃藥。

  西門慶推開金蓮房門,說道:“我兒又早睡了。”

  金蓮才教春梅罩了燈睡下,見西門慶進來,說道:“稀罕,哪陣風兒刮你到我這屋裏來了?你今日往誰家吃酒去來?”

  “韓夥計打南邊來,見我沒了孩子,一者為我解悶,二者謝我照顧他在外邊走了這遭備了一席,請我坐坐。”西門慶說道。

  金蓮說道:“還有哩,謝你在家照顧了他老婆了。”

  “夥計家,哪裏有這道理?”

  “正是夥計家,偏有這個道理!齊腰拴著根線兒,隻怕過界兒去了。你還搗鬼哄俺們哩,俺們都知道得不耐煩了。你忘了,你過生日,那賊淫婦不是來這裏了?你悄悄把瓶兒的壽字簪兒,偷與她戴,那老淫婦不知廉恥,戴在頭上到俺們麵前晃閃閃。大娘、孟三兒,一家子哪個沒看見?我還問她哩,她臉兒上紅了。她沒告訴你?今日又摸到那裏去了,你別以為俺們不知道。賊沒廉恥的貨,也不知自己怎的長相,一個大摔瓜淫婦,喬眉喬樣,描得那水鬢長長的,搽得那嘴唇鮮紅的,倒像人家那血腚。什麽好老婆,一個紫膛色黑淫婦,我不知你喜歡她哪兒。”

  西門慶決不認帳,笑道:“怪小奴才兒,單管隻胡說,哪裏有此勾當。今日她男子漢陪我坐,她又沒出來。”

  “你就別拿這個話兒來哄我?誰不知她漢子是個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徑把老婆丟與你,圖你家買賣做,要撈你的錢使。”

  西門慶讓她說,自己上了床,脫了衣裳。金蓮伸手把他褲子扯開,去摸那話,說道:“你還嘴硬,現放著不語先生在這兒作證,真不知你和那淫婦怎的弄聳,都成這個樣子。你敢賭個誓,就算你好膽子。論起來,鹽也是這般鹹,醋也是這般酸。若是由著你的意兒,你要把天下的老婆全耍遍了才罷。好在你是個漢子,若是個老婆,定是養遍街,睡遍巷。”

  這幾句話,把西門慶說得眼睜睜的,不再說話了,隻教春梅熱了燒酒,把那胡僧的藥拈了一粒,放在口裏含了下去,然後仰臥枕上,令金蓮品簫。金蓮不肯:“好幹淨兒,你在那淫婦窟窿子裏鑽了來,又叫我替你咂,可不髒殺了我!”

  “怪小淫婦兒,單管胡說白道,哪裏有此勾當?”

  “沒有?你指著肉身子賭個誓。”

  西門慶心虛,不敢賭誓。金蓮叫他去用水洗了,他就是不肯。金蓮隻好向褥子裏掏出個汗巾來抹了又抹,方才張嘴裹咂。兩人顛鸞倒鳳,又狂了半夜,直至體倦方寢。

  重陽節一早,西門慶對月娘說了請申二姐來家彈唱為瓶兒解悶,於是吩咐廚下收拾酒果肴饌,在花園大卷棚聚影堂內,安放大八仙桌席,放下簾來,合家宅眷慶賞重陽佳節。

  不一會,接申二姐的轎子到了。眾女眷都在席上坐著,西門慶也不去衙門,與月娘坐了上席。瓶兒強打精神,陪坐西門慶身旁,眾人讓她酒兒,也不大好生吃。月娘勸她放開心聽曲,玉樓提出讓瓶兒點曲兒,瓶兒不肯。這時,應伯爵、常時節來訪,西門慶離席出去迎接,臨走要申二姐好好唱個好曲兒給瓶兒聽。瓶兒見眾人盛情,隻得點了一個曲。那申二姐亮開喉嚨唱了起來。月娘又親遞了一盅酒與瓶兒,瓶兒不敢違阻了月娘,勉強咽了一小口。坐不多時,瓶兒自覺下邊一陣熱熱的來了,趕緊離席往屋裏去。回到房中,一坐上淨桶,下邊似尿一般地流將起來,登時,眼前發黑。瓶兒自知不妙,起來穿裙子,忽然一陣旋暈,站立不住,向前倒下,一頭撞在地上,不省人事。好在迎春立於一旁,趕快叫了奶子,二人把瓶兒抬到炕上,使繡春快對月娘說去。月娘聽知,撇了酒席,與眾姊妹慌忙走來看視。迎春揭開淨桶,月娘一瞧,唬了一跳,說道:“這是她剛才吃了那口酒,助趕得她血旺,流了這些。”說完,一邊安排煎燈心薑湯灌她,一邊使來安兒去請西門慶。

  瓶兒已是醒來,不讓來安去請西門慶:“休要大驚小怪,打攪了他陪客人。”

  月娘隻得作罷,吩咐迎春鋪床安排瓶兒睡下。眾人也無心吃酒,吩咐收拾了家夥,都歸後邊去了。

  西門慶陪客人們喝酒,很晚才回到後邊月娘房中。月娘告訴了瓶兒跌倒的事,西門慶慌忙走到前邊來看望瓶兒。瓶兒睡在炕上,麵色蠟黃,扯住西門慶的衣袖隻是落淚。西門慶隻得勸道:“我明日一早使小廝去請任醫官來看你。”當夜,西門慶就在瓶兒對麵的床上睡了一夜。

  次日天亮,西門慶就使琴童兒騎上馬去請任醫官,卻是到中午才請來。西門慶沒去衙門,隻在家中等候。瓶兒房中已是收拾幹淨,薰下香。任醫官診畢脈,走到外邊廳上,對西門慶說:“老夫人脈息,比前番更加沉重。七情感傷,肝肺火太盛,以致木旺土虛,血熱妄行,猶如山崩而不能節製。若所下之血,紫色猶可調理;若鮮紅者,乃新血也。學生撮過藥來,若稍止則可有望,不然,難為矣。”

  西門慶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減,學生必當重謝。”

  任醫官客氣了幾句,西門慶陪坐用茶,送出門去,隨即具備一匹杭絹、二兩白金,使琴童兒討將藥來,名曰歸脾湯。即刻熬煎,讓瓶兒乘熱吃下,誰知其血越流得凶了。西門慶慌了。又去請大街口的胡太醫,這胡太醫說是氣衝血管,熱入血室。用藥之後,不見有一絲效果。

  花子由聽說瓶兒不好,使了花大嫂,買了兩盒禮來看望。見瓶兒瘦得黃懨懨的,不比往時,也哭了一場。

  此時,西門慶正是心急如焚,聽韓道國講東門外有個看婦人科的趙太醫,即使玳安去請。喬大戶聞訊來看視瓶兒,又薦了縣前住的行醫何老人。西門慶想讓兩個先生依次診脈。喬大戶則主張二人同請,分別診脈,一道論病再下藥。西門慶依了,派人去請何老人。

  不消片刻,何老人先到。這老先生年過八旬,卻十分健朗。見過禮,看茶吃了,請到房中,就床看瓶兒脈息。又把瓶兒攙扶起來,坐在炕上,挽著烏雲,已是瘦得十分狼狽了。何老人出來,在外邊廳上向西門慶、喬大戶說道:“這位娘子,乃是精衝了血,又著了氣惱,氣與血相搏,則血如崩。細思當初起病之由,是不是這樣?”

  西門慶說道:“是便是。你老人家如何治療?”

  不等何老人開口,忽報趙先生到。何老人問是何人,西門慶直說了,並請何老人隻推不知,待趙先生看了脈息之後,再請一道下藥。

  何先生於是與眾人一道坐了。這趙先生與眾人一一見禮,便吹了一通《藥性賦》、《黃帝素問》、《加減十三方》、《千金奇效良方》的醫書藥典,眾人笑了一場。西門慶陪他進入瓶兒房中。瓶兒剛剛睡下,又被攙扶起來,靠著枕褥坐著。

  這趙太醫先診其左手,次診右手,便說:“請老夫人抬起頭來看看氣色。”

  瓶兒真個把頭揚起。

  趙太醫對西門慶說:“老爹,你問聲老夫人,我是誰?”

  西門慶真的問了聲瓶兒。瓶兒抬頭看了一眼,低聲說道:“他敢是太醫。”

  這趙太醫說道:“老爹,不妨事,死不了,還認得人哩。”

  西門慶笑道:“趙先生,你用心看,我重謝你。”

  趙太醫看了許久,說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說。據看其麵色,又診其脈息,非傷寒則為雜症,不是產後,定然胎前。”

  西門慶說道:“不是此疾。先生,你再仔細診一診。”

  “敢是飽悶飲食,飲饌多了。”

  “她連日飯食不進。”

  “莫不是黃病?”

  “不是。”

  “不是?如何麵色這等黃?不然,定是脾虛泄瀉。”

  “也不是泄疾。”西門慶不耐煩了。

  “又不泄瀉,卻是什麽?怎生害這個病,教人摸不著頭腦。”趙太醫胡猜了半日,又想了許久,說道:“我想起來了,不是便毒魚口,定然是經水不調勻。”

  西門慶說道:“女婦人,哪裏便毒魚口來?你說這經事不調,倒有些近理。”

  這趙太醫也有意思,說道:“南無佛耶,小人也總算猜著一樁兒了。”

  西門慶再問道:“如何經事不調勻?”

  “不是幹血癆,就是血山崩。”趙太醫答道。

  西門慶說:“實說與先生,房下如此下邊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瘦弱了。你有什麽急方,合些好藥與她吃,我重重謝你。”

  趙太醫說道:“不打緊,小人有藥,等我到前邊開方配藥去。”

  到了前邊,那何老人不動聲色,看他開方。看畢,何老人搖頭,說道:“這些藥吃了,人還有命在?”

  趙太醫晃著腦袋:“話不可這等說。自古毒藥苦口利於病?若早得摔手伶俐,強如隻顧牽經。”

  西門慶已是火冒三丈,隻是忍住不發,叫小廝到前邊鋪子裏稱一錢銀子,將趙太醫打發出門。

  何老人說道:“老拙適才不敢說,此人乃東門外有名的趙搗鬼,專門在街上賣杖搖鈴,哄過往之人,他哪裏曉得什麽脈息病源。老夫人此疾,老拙到家撮兩貼藥來,還得看老夫人的緣分。服畢經水少減,胸口稍開,就好再用藥。隻怕下邊不止,飲食再不進,就難為矣。”說畢起身。

  西門慶封白金一兩,使玳安拿盒兒去討藥來,晚夕與瓶兒吃了,並不見其分毫動靜。

  月娘說道:“你就別再與她藥吃,她飲食先阻住了,肚腹空空,隻顧拿藥淘淥她,她受得了?”想了想,又說道:“前者那吳神仙算她二十七歲有血光之災,今年卻不整二十七歲?你不使人尋這吳神仙去,聽聽他的,興許有用。”

  西門慶聽罷,想了起來,即差人拿帖兒,往周守備府去打聽。回來說是吳神仙雲遊之人,來去不定,今歲從四月裏往武當山去了。若要算命,真武廟外有個黃先生,打得好數,一數隻要三錢銀子,一生前後事,都如眼見。西門慶隨即叫了陳經濟拿三錢銀子,趕到北邊真武廟門首找尋,果然有黃先生家,門上貼著:“打算先天易數,每命卦金三錢。”

  陳經濟向前作揖,奉上卦金,說道:“有一命,煩先生推算。”於是,把瓶兒八字報出:女命,年二十七歲,正月十五日午時。

  這黃先生把算子一打,說道:這女命辛未年,庚寅月,辛卯日,壬午時,理取印綬之格,借四歲行運,四歲已未,十四歲戊午,二十四歲丁巳,三十四歲丙辰;今年流年了酉,比肩用事,歲傷日幹,計都星照命,又犯喪門五鬼,災殺作耗。夫計都者,乃陰晦之星也,其像猶如亂絲而無頭,變異無常。大運逢之,多主暗昧之事,引惹疾病;主正、二、三、七、九月病災有損,財物暗傷,小口凶殃。小人所算,口舌是非,主失財物;若是陰人,大為不利。斷雲:計都流年臨照,命逢陸地行舟,必然家主皺眉頭,切記胎前產後。靜裏躊躇無奈,閑中悲慟無休。女人犯此問根由:必似亂絲不久。其數曰:

  莫道成家在晚時,止緣父母早先離。

  芳姿嬌媚生來美,百計俱全更可思。

  傳揚伉儷當龍至,應合屠羊看虎威。

  可憐情熱因情失,命入雞宮葉落裏。

  黃先生說完,將數抄了,封付與經濟拿來家中。西門慶正與應伯爵、溫秀才坐著說話,見經濟抄了數來。拿到後邊解說與月娘聽。西門慶聽知凶多吉少,眉頭緊皺,憂愁塞胸。

  瓶兒已是日見衰弱下去,初時,還能掙紮著梳頭洗臉,自己下炕來坐淨桶;次後,漸漸飲食減少,形容消瘦,下邊流之不止。不消幾日,把個花朵似的人兒,瘦弱得不好看了。也不下來炕隻在褥子上鋪墊草紙。恐怕人進來嫌穢惡,教丫頭燒著些香在房中。西門慶見她胳膊兒瘦得銀條兒似的,不由得望著她垂淚哭泣,衙門中也不常去。

  瓶兒見他傷心,說道:“我的哥,你還往衙門中去,隻怕誤了你公事。我不妨事。隻吃下邊流的虧,若得止住不流了,再把口裏放開,吃下些飲食兒,就好了。你男子漢,在房中守著幹什麽?”

  西門慶流著淚說道:“我的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舍不得你。”

  瓶兒笑了:“好傻子,隻不死,若要死,你守在這裏就攔得住?”又說道:“我有話想對你說,又一直沒說。不知怎的,這些日子,隻要房中沒人,心中就害怕。恰似影影綽綽有人在這跟前一般。夜裏便夢見他,拿刀弄杖,和我吵嚷,孩子也在他懷中。我去奪,反被他推倒,說他那裏又買了房子。來纏我好幾遍了,隻叫我去。”

  西門慶說道:“人死如燈滅,這幾年知道他往哪裏去了。這是你病得久了,下邊流得你這神虛氣弱了,哪裏有什麽邪魔魍魎,家親外祟。我今日往吳道官廟裏,討兩道符來,貼在這房門上,看有邪祟沒有。”說完,走到前邊,差玳安騎馬往玉皇廟討符去。

  應伯爵與謝希大來訪,一麵勸慰西門慶,一麵告知門外五嶽觀有個潘道士,受的是天心五雷法,善遣邪,人喚潘捉鬼,常將符水救人。要西門慶去請來為瓶兒驅邪治病。

  是夜,瓶兒房裏貼了符,瓶兒還是十分害怕。西門慶趕來護她,決定次日請潘道士遣邪,又讓人去請馮媽媽來作伴。

  次日,觀音庵的王姑子來了,挎著一盒兒粳米,二十塊大乳餅,一小盒兒十香瓜茄來看望瓶兒。瓶兒見了,連忙教迎春把自己攙扶起來。五姑子先說了上次印經卷的事,把帶來的東西交給迎春,要迎春去熬碗粳米弱,蒸兩個乳餅給瓶兒吃。迎春立刻去辦了來,奶子如意兒用甌子喂了半日,隻吃了三兩口粥兒,咬了一些乳餅兒,就搖頭不吃了。王姑子揭開被褥,見瓶兒身上瘦得隻剩骨架子,唬了一跳,說道:“這才幾日,我的奶奶,我去時不是好些了,如何瘦成這個樣子?”

  如意兒在一旁說道:“娘原是氣惱上起的病,爹請了太醫來看,每日服藥,已是好到七八分了。隻因八月內,哥兒著了驚嚇,不好,娘晝夜憂戚,又是勞碌,連睡也不得睡,實指望哥兒好了,不想沒了。成日又是哭,著了那暗氣暗惱在心裏,就是鐵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犯了!別人有氣惱兒,對人前分解分解也還好,娘又不說出來,你著緊問還不說哩。”

  王姑子說道:“哪討氣來?你爹又疼她,你大娘又敬她,左右是五六位娘,誰氣著她?”

  奶子說道:“你不知道,誰氣著她?”說到這,停住,對繡春說:“外邊瞧瞧,看關著門不。路上說話,草裏有人。”接著又對王姑子說了下去:“俺娘都因為著了那邊五娘一口氣。她那邊的貓撾了哥兒,生生地唬出風來。爹來家,問娘怎回事,娘隻是不說。後來大娘說了,爹把那貓摔死了。她還不承認,拿俺們煞氣。八月裏哥兒死了,她那邊每日指桑樹,罵槐樹,百般稱快。俺娘在這屋裏分明聽見,哪有不惱的?背地裏氣,隻是出眼淚。這般暗氣暗惱,才致了這場病。天知道罷了!娘可是好性兒,好也在心裏,歹也在心裏,姊妹之間,自來沒有個麵紅耳赤的。有件稱心的衣裳,不等別人有了,她還不穿出來。這一家子,哪個不叨貼她娘些兒。可是有的人得了她還背地裏不道是。”

  王姑子問:“怎的不道是?”

  如意兒說道:“像五娘那邊,潘姥姥來一遭,遇著爹在那邊歇,就過來這屋裏和娘做伴兒,臨去娘與她鞋麵、衣服、銀子,什麽不與她!五娘還不道是。”

  瓶兒聽了,責怪如意兒:“你這老婆,平白隻顧說她怎的!我已是死去了人了,隨她罷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卑。”

  王姑子說道:“我的佛爺,誰知道你老人家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著哩。你老人家往後來還有好處!”

  瓶兒苦笑道:“王師父,還有什麽好處?連一個孩兒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成這個樣,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個伶俐,身子底下都弄出這個疾。我心裏還想再與王師父些銀子兒,望你明日在我死了,替我在家,請幾位師父,多誦些《血盆經》,懺我這罪業。我不知墮多少罪業哩!”

  王姑子說道:“我的菩薩,你老人家忒多慮了。天可憐見,說不定過三兩天就好了。你是好心人,龍天自有加護。”

  正說著,琴童來說:“爹吩咐把房內收拾,花大舅這就進來看娘。”

  王姑子起身告辭,瓶兒要她多住兩日,還有話要說。王姑子答應了。

  不一會,西門慶陪著花大舅進來看問,見瓶兒睡在炕上不言語。花子由說道:“我不知道你病了,昨日才聽說,明日你嫂子來看你。”

  瓶兒隻說了一聲:“多有起動。”就把麵朝裏去了。

  花子由坐了一會,起身出房,到了前邊,對西門慶說道:“俺過世公公老爺,在廣南鎮守,帶的那三七藥,吃了不曾?不論婦女崩漏之疾,用酒調五分末兒,吃下去即止。大姐她手裏收有此藥。”

  西門慶說道:“這藥也吃過了。昨日本府胡大尹來拜,說了個方兒:棕灰與白雞冠花煎酒,服用後隻止了一日,到第二日流得更多了。”

  花子由聽了,想想說道:“這就難辦了。姐夫,你早替她看下副板兒,預備她吧。明日教她嫂子來看她。”說畢作辭而去了。

  西門慶轉身進來,見馮媽媽也來了,正在說笑,瓶兒也露出了這些日子難得的笑容。馮媽媽見西門慶進來,道了萬福,過那邊屋裏去了。

  西門慶坐在炕沿上,問瓶兒:“你今日心裏覺得怎樣?”又問迎春:“你娘早晨吃些粥兒不曾?”

  迎春答道:“吃了就好了。王師父送的乳餅,蒸了來,娘隻咬了一星點兒,粥湯吃不下兩口,就丟下了。”

  西門慶告訴瓶兒:“剛才應二哥和小廝去門外請潘道士,不在。明日我教來保騎馬再去請。”

  瓶兒說:“你上緊著人請去,但合上眼,那廝就來跟前纏。”

  西門慶說道:“這是你神弱了,隻把心放正著,休要疑影他。等潘道士來,替你把這邪祟遣遣,再服他些藥兒,管情你就好了。”

  瓶兒搖搖頭:“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這個拙病,哪裏得好。隻除非來世為人了。奴今日無人處,和你說些話兒:奴自從和你好,指望在你身邊團圓幾年,死了也是夫妻一場。誰知才二十七歲,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沒造化,這般沒好命,拋閃了你去了。要想再和你相逢,隻除非在鬼門關上罷了。”說著,一把拉著西門慶的手,兩眼淚珠滾滾而下,哽咽無語哭不出聲來。

  西門慶心中悲苦難忍,哭道:“我的姐姐,你有什麽話,隻管說。”

  這時琴童兒進來,告訴西門慶:“衙門來人稟告爹:明日十五,衙門裏拜牌,爹去不去,班子好伺候。”

  西門慶說道:“我明日不得去。拿我帖兒,回你夏老爹,自家拜了牌吧。”

  琴童答應去了。

  瓶兒勸道:“我的哥哥,你依我,還往衙門裏去,休要誤了你公事要緊。我知道幾時死,還早哩。”

  西門慶說道:“我在家守你兩日。你把心來放開,不要隻管多慮了。剛才他花大舅和我說,教我早與你看下副壽木,衝你衝,管情你就好了。”

  瓶兒點點頭兒,說道:“也罷。不過,你休要信著人,使那憨錢,將就使十來兩銀子,買副熟料材兒,把我埋在先頭大娘墳旁,隻休把我燒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搶些漿水,也方便些兒。你這麽多的人口,往後還要過日子哩。”

  西門慶聽了瓶兒這番話,如刀剜肝膽,劍挫身心一樣,哭道:“我的姐姐,你說的是哪裏話!我西門慶就窮死了。也不肯虧負了你。”

  兩人哭著,說著,月娘親自拿著一小盒兒蘋果進來,說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裏送蘋果兒來與你吃。”

  瓶兒聽了,說道:“又多謝他大妗子掛心。”

  月娘吩咐迎春拿去洗淨,旋去皮兒,切成小塊,用甌兒盛著端來,瓶兒勉強吃了一塊在口裏,又吐了出來。月娘恐怕累了她,安頓她麵朝裏睡了。

  西門慶與月娘出到外邊商議。月娘也要西門慶早早預備棺木材料,免得臨時慌亂。西門慶把花子由的話說了,又提到瓶兒剛才說的話:“她吩咐休要使多了錢,將就抬副熟板兒。還說家裏人口多,節省點,往後還要過日子。把我傷心了好一陣。我看,一發請了潘道士看過,再去看板吧。”

  月娘說道:“你看沒分曉的,一個人的形也脫了,關口鎖住,勺水不理,還想指望好?咱一邊打鼓,一邊磨旗,有幸好了,把棺材舍與別人。”

  西門慶點點頭,叫賁四與陳經濟去辦棺木。

  事情也巧,尚舉人父親在成都做推官時,帶來兩副桃花板,老人自己用了一副,另一副是為老夫人的,板也是無比的好板。尚舉人明年上京會試,等銀子用,才賣這副板。價錢講到三百二十兩銀子。西門慶同意了。黃昏時,抬了板來,西門慶觀看,果然好板。隨即叫了匠人來鋸開,異香撲鼻。西門慶又找了應伯爵來看。應伯爵看後誇讚不已。是夜,應伯爵陪著西門慶在前廳看著匠人做棺材。到一更時分,西門慶送走應伯爵,來到瓶兒房裏,要陪瓶兒睡,這才發現馮媽媽與王姑子也在這裏。瓶兒對西門慶說:“這屋裏齷齷齪齪的,她們又都在這裏,不方便,你往別處睡去吧。”西門慶這才去了金蓮房中。

  瓶兒教迎春把角門關上,上了栓,然後點著燈,打開箱子,取出衣服銀飾來,放在旁邊。先叫過王姑子來,與她五兩一錠的銀子、一匹綢子,說道:“等我死後,你好歹請幾位師父,與我誦《血盆經懺》。”

  王姑子不肯接銀:“我的奶奶,你忒多慮了。天可憐見,你會好起來的。”

  瓶兒說道:“你隻收著,也不要對大娘說我與你銀子,隻說我與了你這匹綢子做經錢。”

  王姑子答應了。

  瓶兒又喚過馮媽媽來,向枕頭邊拿過四兩銀子、一件白綾襖、黃綾裙、一根銀掠兒,遞與她,說道:“老馮,你是個舊人,我從小兒,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沒什麽,這一套衣服,並這件首飾兒,與你做個紀念兒。這銀子你收著,明日做個棺材本兒。你放心,那房子等我對爹說,你隻管住著,隻當替他看房兒,他莫不就攆你不成?”

  馮媽媽接過銀子衣物,倒身下拜,哭著說道:“老身沒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與老身做一日主兒。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哪裏歸著?”

  瓶兒又叫過奶子如意兒,與了她一襲紫綢子襖兒、藍綢裙、一件舊綾披襖兒、兩根金頭簪子、一件銀滿冠兒,說道:“也是你奶哥兒一場。哥兒死了,我原說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實指望我存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要死去了。我還對你爹和你大娘說,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兒,也不打發你出去了,就教接你的奶兒吧。這些衣物與你做一個紀念兒,你休要抱怨。”

  奶子跪在地下,磕著頭哭道:“小媳婦實指望伏侍娘到頭,娘從來不曾大氣兒嗬責小媳婦。還是小媳婦沒造化,哥兒死了,娘又這般病得不得命。好歹對大娘說,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死活隻在爹娘這裏答應了,出去投奔哪裏?”說畢,接了衣物、磕了頭起來,立在旁邊隻顧揩眼淚。

  瓶兒又叫迎春、繡春過來,贈物作交待。兩個丫頭跟隨瓶兒多年,這般訣別,不勝悲傷,主仆哭到一堆裏去了。

  天亮時,西門慶進來,瓶兒得知棺木已辦,便問花了多少銀子。西門慶不敢直說,隻說花了百十兩。瓶兒也嫌貴了。西門慶見瓶兒累得慌,不再多說,出來去前邊看做棺材。不一會吳月娘與嬌兒進了房來。

  月娘見她已是十分沉重,便問道:“李大姐,你心裏怎樣的?”

  瓶兒握住月娘的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

  月娘也流淚了:“李大姐,你有什麽話,二娘也在這裏,你和俺兩個說說。”

  瓶兒說道:“奴有什麽話說?奴與娘做姊妹這幾年,又沒曾虧了我。實承望和娘相守到白頭。不想我的命苦,先把個冤家沒了,如今我又得了這拙病,要死了。我死了,房裏這兩個丫頭無人收拘,娘看著辦,大丫頭教她在娘房裏伏侍娘;小丫頭娘若要使喚,就留下,不然,尋個單夫獨妻,與小人家做媳婦兒去吧。省得教人罵沒主子的奴才,也是她們伏侍奴一場,奴就死了口眼也閉。奶子如意兒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著奴份上,也是她奶孩兒一場,明日娘十月已滿,生下哥兒,就教她接著奶吧。”

  月娘安慰道:“李大姐你放寬心,都在俺兩個身上。說凶得吉,你若有些山高水低,教迎春伏侍我,繡春伏侍二娘。奶子如意兒,咱家哪裏占用不下她來?就是我有孩子沒孩子,到明日配上個小廝,與她做房家人媳婦也罷了。”

  李嬌兒也在旁說道:“李大姐,你休隻管顧慮,一切事都在俺兩個身上。繡春到明日過了你的事,我收在房內伏侍我,等我抬舉她就是了。”

  瓶兒聽罷,教奶子和兩個丫頭過來,與月娘、嬌兒磕頭。月娘不禁淚水奪眶而下。

  不一會,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都進來看視。瓶兒自然都留了幾句姊妹仁義之言。後來,嬌兒、玉樓、金蓮、雪娥都出去了,隻有月娘一人在屋裏守著瓶兒。瓶兒悄悄向月娘哭道:“娘到明日養了哥兒,好生看養著,與他爹做個根蒂兒,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

  月娘自然知其話意,說道:“姐姐,我知道了。”

  正說話間,小廝來報:五嶽觀潘法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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