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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金瓶會聚禍患藏 二蓮同名對頭生

  轉眼進了八月,西門慶家中的花園卷棚、觀花樓全都裝修油漆完畢,煥然一新,十分氣派。一日,又是夏提刑的生日,在新買的莊上擺酒。西門慶從巳牌時分,打選衣帽齊整,四個小廝跟隨,騎馬前去。吃完酒回來。打南瓦子裏頭過,遇見兩個“搗子”,也就是“光棍”之流,正在那兒耍錢。西門慶認得,一個名魯華,外號草裏蛇,一個名張勝,外號過街鼠,都是雞鳴狗盜之徒。西門慶不僅認得,而且常常資助他們。西門慶想起一件事來,勒馬叫喚。二人連忙走到馬前,打個半跪,說道:“大官人這晚往哪裏去來?”

  西門慶在馬上說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門外莊上請我吃了酒來。我有一樁事央煩二位,依我不依?”

  二人說道:“大官人,這沒的說。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今使令小人之處,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說得好!”西門慶說道,“既是二位這樣說來,明日來我家,我有話吩咐。”

  那草裏蛇說道:“何須等到明日,你老人家說吧,有什麽事需小人相幫的。”

  西門慶彎下腰去附耳低言,把蔣竹山要了李瓶兒的事略說了一遍,然後說道:“隻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出這口氣便罷了。”接著摟起衣底,順袋中還有四五兩銀子,全倒了出來與了二人:“且拿去打酒吃,隻要替我幹好了,還謝二位。”

  草裏蛇哪裏肯接,說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還少哩!這些小事有何難哉?這個銀兩,小人斷不敢接受。”

  西門慶教玳安接了銀子:“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打馬就走。

  過街鼠張勝上前攔住,說:“魯華,你還不知他老人家性兒?你不收,恰似咱們推托的一般。”說著,接了銀子,扒倒地下磕了個頭,說道:“你老人家隻顧家去坐著,不消兩日,管情穩穩地教你笑一聲。”又加一句:“隻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與哪位老爹府裏聽差,就照顧了小人了。”

  “這個不打緊。”西門慶說道。後來,果然把過街鼠張勝送到守備府,做了個親隨。

  西門慶進得家門,已是日西時分。月娘眾人在新花園裏熱鬧地玩了大半天,還把陳經濟也叫進來玩耍。那陳經濟隻盯住金蓮,乘人不注意,追著金蓮往那假山樹叢裏鑽,摟著金蓮還要親嘴,被金蓮順手一推,摔了一跤。大家聽說西門慶進家門了,各自走散。隻有金蓮在卷簾內看家人收拾家夥。

  西門慶不往後邊去,徑到花園裏來,見家人在收拾東西,便問金蓮:“今日做什麽來了?”

  金蓮笑道:“俺們今日和大姐開了新園門看了看,誰知你來得這麽早。”

  西門慶說道:“今日夏大人費心,在新莊子上擺席唱曲,隻請了五位客。我恐怕路遠,來得早。”

  金蓮與他脫了衣裳,吩咐春梅上酒菜。

  西門慶則說道:“隻要幾碟細果子兒,篩一壺葡萄酒來我吃。”

  西門慶坐在上麵椅子上喝著酒,看著金蓮。金蓮今日上穿沉香色水緯羅對衿衫兒,五色縐紗眉子,下著白碾光絹挑線裙子,裙邊大紅光素緞子白綾高底羊皮金雲頭鞋兒,頭上銀絲髻,金鑲玉蟾宮折桂分心翠梅鈿兒,雲鬢簪著許多花翠,越顯出紅馥馥朱唇,白膩膩粉臉,不覺淫心輒起,攙著她兩隻手兒,摟抱著親嘴兒。

  這時,春梅又篩上酒來,金蓮坐在西門慶的身上,噙酒哺在西門慶口裏,直咬西門慶的舌頭。西門慶吐舌遞與金蓮。金蓮咬咬,又吐舌頭遞與西門慶咂。然後抽了一個鮮蓮蓬子與他吃。

  西門慶說道:“澀剌剌的,吃它做什麽?”

  金蓮不高興了:“我的兒,你就掉了造化了,娘手裏拿的東西你不吃,那吃誰的?”說完,口中噙了一粒鮮核桃仁兒,送與西門慶口中。

  西門慶喜笑顏歡,將手伸進金蓮的羅衫裏,揣摸那胸乳撫玩,金蓮攤開羅衫,露出香馥馥的酥胸。西門慶喜歡得又是親又是舐。一會兒,向金蓮說道:“我有一件事告訴你,到明日教你高興高興。那蔣太醫不是開了生藥鋪麽?到明日,管教他臉上開個果子鋪出來。”接著,便把今日撞遇草裏蛇和過街鼠的事說了。

  金蓮聽言笑道:“你這個墮業的眾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業。這個蔣太醫,不是常來咱家看病的那太醫麽?我見他且是謙恭禮體兒的,見了人把頭兒低著,可憐見兒的,你怎這等作弄他?”

  “你看不出他,你說他低著頭兒,他專一看你的腳哩!”西門慶說道。

  “汗邪的油嘴,他可看人家老婆的腳?”金蓮不信,“他一個文墨人兒,也幹這事兒?”

  西門慶說道:“你還不知道他哩!有這回事,也是左近一個人家請他看病去,他正從街上買了一尾魚手提著。見有人請,便說道:‘那我送了魚到家就來。’那人不肯:‘家中有急病,請先生就去罷。’這蔣竹山隻好跟著到他家。病人在樓上,請他上樓。那病人是個女眷,素體容妝。蔣竹山把魚放在樓下,上樓把脈,把了一會兒,想起他的魚來,且問病人道:‘嫂子。你下邊有貓兒沒有?’那男人在屋裏聽見了,走來揪著衣裳,打了個臭死,藥錢也沒有與他,把衣服扯得稀爛,說道:‘看你還問有毛沒有。’蔣竹山沒命地跑了,連魚也不要了。”

  金蓮聽罷,笑得彎下了腿,說道:“我才不信哩。況且人家問的是貓,有何差錯?”

  “這種人單愛外裝老成,內藏奸詐。”西門慶又補了一句。

  算算,瓶兒招贅蔣竹山,有兩月光景。新婚之初,蔣竹山為圖瓶兒歡喜,盡自己知醫懂藥之長,對症下藥,補腎壯陽,門前又買了美女相思套之類,實指望打動瓶兒的心。不想瓶兒曾在西門慶手裏,狂風驟雨都經過的,歡心樂意都享受了,哪希罕這些名堂,往往房事不稱心意,漸漸頗生憎惡,把那些交合之物都用石頭砸得稀爛丟掉了。瓶兒罵道:“你本蝦鱔,腰裏無力,平白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家。把你當塊肉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的蠟槍頭,死王八!”直罵得蔣竹山狗血噴了臉。一日三更半夜時,被瓶兒趕到前邊鋪子裏睡,不許他進房中來,每日裏說嚷著要算帳,查算本錢。瓶兒又覺著孤獨,心裏隻想著西門慶來。

  這日,蔣竹山正受了一肚子氣,走到鋪子小櫃裏坐著,見兩個人進來,喝得浪浪蹌蹌,愣愣睜睜,走到凳子邊坐下。

  “你這鋪中有狗黃沒有?”其中一個問道。

  “休要作戲。隻有牛黃,哪討狗黃?”竹山陪著笑臉說道。

  “沒有狗黃?也罷,你有冰灰拿來我瞧,我要買幾兩。”還是那個問。

  “生藥行隻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國地道出的,哪有冰灰來?”竹山不笑了。這不是找叉麽?

  另一個說道:“你休問他,量他才開了幾日鋪子,有幾味藥材。”

  那一位又說道:“過來。叫你!咱與你說句正經話罷。蔣二哥,你休推睡裏夢裏!你二年前死了娘子兒,問這位魯大哥借的那三十兩銀子,本利也該許多了,今日咱哥倆登門來問你要,俺剛才進門說先問你要,你在人家招贅了,初開的這個鋪子,恐怕喪了你行止,顯俺沒陰騭了。故此先把幾句風話來教你認範,你不認範,他這銀子你少不得還他。”

  竹山聽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道:“我並沒借他什麽銀子。”

  那人道:“你沒借銀,卻問你討?自古蒼蠅不鑽沒縫的蛋,快休說此話。”

  竹山哪裏肯依就,說道:“我不知閣下姓甚名誰,素不相識,如何來問我要銀子?”

  那人又說道:“蔣二哥,你就差了!自古於官不貧,賴債不富。想當初你背時,串鈴兒賣膏藥,也虧了這位魯大哥扶持,你今日才到這般地步的。”

  另一個說話了:“我姓魯,叫魯華。你前年借了我三十兩銀子。發送妻小,今日本利該我四十八兩,少不得一兩,一齊還我來。”

  竹山慌了:“我哪裏借你銀子來?我借了你銀子,也有文書、保人。”

  那人說道:“蔣二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張勝就是保人,你這也忘了。”又向袖中取出借契文書,在蔣竹山眼前晃了晃。

  蔣竹山一臉氣得蠟黃,罵道:“好殺材,狗男女!你是哪處的搗子,走來嚇詐我?”

  那魯華聽了,隔著小櫃“嗖”的一拳,飛到蔣竹山麵門上,鼻血紅紅地流了出來,半邊臉腫將起來,把那鼻子擠歪半邊。魯華又扯過架子上的藥材撒了一街。

  竹山大罵:“好賊搗子,你如何來搶奪我的貨物!”又叫天福兒來幫助。天福兒剛走上前來,被魯華一腳踢過一邊,哪裏還敢上前。

  張勝把竹山拖出小櫃來,攔住魯華的手,勸道:“魯大哥,那麽多的日子也耽待了,現寬他兩日兒,教他湊齊與你便了,蔣二哥,你說呢?”

  竹山認的是死理,還說:“我幾時借他銀子來?”這話剛說出口,那魯華又要出拳頭,竹山軟下勁來,改口道:“就是問你借的,也得慢慢好講,如何這等撒野?”

  張勝說道:“蔣二哥,你該吃了橄欖灰兒,回過味兒來了!你若好好早這般,我教魯大哥饒你些利錢兒,你便過幾日湊了還他,不是沒事?你如何把硬話兒不認?莫不人家就不問你要了?”

  那竹山聽了,氣得臉上發紫:“氣殺我也,我和他見官去。誰見他什麽錢來?”

  張勝說道:“瞧你,又吃了早酒了。”

  那魯華又是一拳打來。竹山不曾提防,仰八叉跌出鋪外,差點倒栽入洋溝裏,頭發也散了,巾幘也汙濁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來。保甲聞聽,上來都一條繩子拴了。

  瓶兒在房中聽見外邊人嚷,走來簾下聽覷,見保甲將竹山拴去了,氣得直瞪眼兒,使出馮媽媽來,把牌麵幌子都收了,關閉門戶,坐聽消息。街上的藥材,被人搶了許多。

  西門慶已得知消息,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一早解提刑院,又拿帖子,對夏大人說了。蔣竹山還蒙在鼓裏,次日開廳,蔣竹山還以為自己清白有理,哪知夏提刑就對著自己來的,三問兩喝,假的就成了真的。蔣竹山不僅須交出三十兩銀子,還被痛責三十大板,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由兩個公差,拿著白牌,押著回家。

  蔣竹山兩條腿剌八著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瓶兒給銀子還與魯華,卻被瓶兒噦到臉上。罵道:“沒羞的王八!你給什麽銀子在我手裏來,問我要銀子?早知你這王八砍了頭是個債樁,瞎了眼也不嫁你!你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

  那公差聽見屋裏婦人嚷罵,不知何故,催逼蔣竹山:“既沒銀子,趁早到衙門回話去罷!”

  竹山隻得出來安撫公差,又去裏邊哀告瓶兒,跪在地下,哭著說道:“你隻當積陰騭,四山五舍,齋僧布施這三十兩銀子了,若不與他們銀子,這一回去,我這爛P股上怎經得再打,就是死罷了。”

  瓶兒不得已,拿了三十兩雪花銀子與他,當官交與魯華,扯碎了文書,方才了事。

  魯華、張勝得了三十兩銀子,直奔到西門慶家回話。

  西門慶聽了,滿心大喜,說:“二位出了我一口氣,足夠了。”將二人留在卷棚內管待酒飯。

  魯華把三十兩銀子交與西門慶。

  西門慶哪裏肯收:“二位收去買壺酒吃,就算是我酬謝二位了,往後還有事相煩。”

  二人謝了又謝,酒足飯飽,拿了銀子又去耍錢去了。

  蔣竹山交了銀子回來,歸到家中,瓶兒哪裏還能容他,說道:“你趁早與我搬了出去!再遲些時,連我這兩間房子還不夠你還債。那三十兩銀子,隻當奴害了汗病,問你討了藥吃了。”

  竹山聽了,自知存身不住,不再哀求,哭哭啼啼,忍著兩腿疼痛,自去另尋房兒。瓶兒把他原來的藥材、藥碾、藥篩、箱籠之物,即時催他搬去。兩個人就這般開交了,前後統共不到兩月,臨出門,瓶兒還使馮媽媽舀了一錫盆水,趕著潑去,說道:“喜得冤家離眼前。”

  打發了蔣竹山出門,家中立時清靜了許多,瓶兒心中一緊,又想起西門慶來。自打聽得西門慶家中沒事,心中十分後悔,每日茶飯慵餐,蛾眉懶畫,把門兒倚遍,眼兒望穿,盼不見一個人兒來,淚珠兒順著臉腮落濕了衣襟。

  八月十五,是吳月娘的生日,家中許多堂客來。西門慶因與月娘不說話,一徑來到院中李桂姐家,又邀了應伯爵、謝希大兩個來打雙陸,又在院子裏投壺玩耍。約至日西時分,玳安勒馬來接。西門慶正在後邊東淨裏出恭,見了玳安問道:“家中沒事?”

  玳安答道:“沒事。堂客都散了,家夥也收了。隻有大妗子與姑奶奶眾人,大娘邀去後邊坐了。今日獅子街花二娘那裏使了老媽與大娘送了生日禮來,四盤羹果,兩盤壽桃麵,一匹尺頭,又與大娘做了一雙鞋。大娘與了老馮一錢銀子,說爹不在家,也沒曾請去。”

  西門慶見玳安臉紅紅的,又問:“你哪裏吃酒來?”

  玳安說道:“剛才二娘使馮媽媽叫了小的去,與小的酒吃,我說不吃酒,強說著教小的吃了兩盅,就臉紅起來。如今二娘倒悔過來,對著小的好不哭哩。”

  “賊淫婦,有臉哭,她說了什麽。”

  “從那日提刑所出來,蔣竹山就被二娘打發出去了。二娘後悔死了,一心還要嫁爹,比先前瘦多了,央及小的好歹請爹過去,討爹的話兒。爹若吐了口兒,還教小的回她一聲去。”

  “賊淫婦,既嫁漢,去罷了,又來纏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閑去,你對她說,什麽下茶下禮,揀個好日子,抬了那淫婦來罷。”西門慶說道。

  玳安趕緊接著說道:“小的知道了,她那裏還等著小的回話哩。教平安、畫童兒在這裏伺候爹就是了。”

  “你去,我知道了。”西門慶揮揮手說道。

  玳安出了院門,直奔瓶兒家中,回了話。

  瓶兒滿心歡喜,說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對爹說,成就了二娘此事。”於是親自洗手剔甲,到廚下整理菜蔬,管待玳安酒飯。說道:“你二娘這裏沒人,明日好歹你來幫扶天福兒,看著人搬家夥進去。”

  次日,西門慶雇了五六付杠,整抬運了四五日。他也不對吳月娘說,都堆在新蓋的玩花樓上。擇了八月二十日,一頂大轎,一匹緞子紅,四對燈籠,派玳安、平安、畫童、來興四個小廝跟轎,約後晌時分,娶瓶兒過門。瓶兒打發兩個丫環,教馮媽媽領著先來,等馮媽媽回去後,方才上轎,把房子交與馮媽媽和天福兒看守。

  瓶兒轎子落在大門首,半日沒個人出去迎接。原來西門慶有意不往門首去,在新卷棚內深衣幅巾坐著。孟玉樓得知,走來上房對月娘說:“姐姐,你是家主,如今她已是在門首,你不去迎接迎接,惹得他爹不怪?她爹正在卷棚內坐著,轎子落在門首一日了,沒個人出去,怎麽好進來的?”

  月娘聽了,欲待出去迎接,心中又吞不下這口氣;欲待不出去迎接,又怕西門慶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一回,於是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出來迎接。瓶兒出得轎來,抱著寶瓶,徑往她那邊新房裏去了。迎春、繡春兩個丫環早在房中鋪陳停當。

  到了晚夕,就等著西門慶進房。西門慶舊惱在心,不進房去。

  第二天,西門慶教瓶兒出來,去後邊月娘房裏見麵,分其大小,排行她為六娘。又連著三日擺酒席,請堂客會親吃酒。隻是晚夕不進房去。

  頭一日晚夕,西門慶是在金蓮房中睡。金蓮見他進來脫衣上床,問道:“她是個新人兒,這頭一日,你就空了她房,作何道理?”

  西門慶一邊上床一邊說道:“你不知,那淫婦有些眼裏火,等我奈何他兩日,再進去不遲。”

  瓶兒見西門慶一連三夜不進新房來,暗自落淚。到半夜,打發兩個丫環睡了,飽哭了一場,走到床邊,用腳帶吊頸,懸梁自縊。還好兩丫環警覺,朦朧中見新房裏燈光昏暗,人影晃晃,連忙起來剔燈照看,嚇慌了手腳,走到隔壁叫春梅說:“俺娘上吊哩!”慌得金蓮起來到這邊看視,見瓶兒穿著一身大紅衣服,直挺挺吊在床上。金蓮連忙和春梅一道把腳帶割斷,解救下來,撅了半日,瓶兒吐了一口涎水,方才蘇醒。金蓮又叫春梅:“後邊快請你爹來。”

  這夜,西門慶到後邊玉樓房裏歇宿。二人正在房中吃酒,還未睡哩,一邊吃,一邊說話。

  玉樓勸道:“你娶將她來,一連三日不往她房裏去,惹她心中不惱麽?恰似俺們把這樁事放在頭裏一般,頭上末下,就讓不得這一夜兒?”

  西門慶說道:“待過三日我再去,你不知道,淫婦有些吃著碗裏,看著鍋裏。想起來,你還惱不過我哩。自你漢子死了,相交到如今,什麽話兒沒告訴我?到底還是招進蔣太醫去了,我西門慶不如那廝?今日卻怎的你又尋將我來?”

  玉樓隻得說道:“你惱的也是,她也吃人騙了。”

  正說著話,忽聽見一陣打門聲。玉樓使丫環蘭香去問,說是“春梅來請爹,六娘在房裏上吊哩”。玉樓聽言,慌得催促西門慶快去:“我說教你進她房中走走,你不依,現在出事了。”自己又打著燈籠,走來前邊看視。接著,吳月娘、李嬌兒聽見都起來,到瓶兒房中。

  吳月娘見金蓮摟著瓶兒坐著,問道:“五姐,你灌了她些薑湯兒沒有?”

  金蓮說道:“我救下來時,就灌了些來了。”

  此時,瓶兒喉中哽咽作響,哭出聲來。月娘眾人一塊石頭才落地,好好安撫她睡下後,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第二日晌午前後,瓶兒才吃了些粥湯兒。西門慶聞知,對嬌兒眾人說道:“你們休信那淫婦,裝死唬人,我手裏不放過她。到晚夕,等我進房裏去,親看著她上個吊兒我瞧,我才信。不然,吃我頓好馬鞭子!賊淫婦,不知把我當誰哩。”

  眾人聽了,都替瓶兒捏兩把汗。

  到了晚夕,西門慶袖著馬鞭子,進了新房之中。玉樓來到金蓮房中,二人吩咐春梅把門關了,不許一個人來。然後立在角門兒外悄悄聽覷,看裏麵怎的動靜。

  西門慶進了房,見瓶兒躺在床上,撲在枕上哭泣,也不起身迎他,心中就有幾分不悅。他先把迎春、繡春都趕去自己房裏睡了,叫來春梅在院中伺候,自己在椅子上坐下,指著瓶兒罵道:“淫婦,你既然虧心,何必來我家上吊?你跟著那矮王八過去就是了,誰請你來?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什麽緣故流那尿怎的?我從來不曾見人上吊,今日倒看看你上吊的樣兒。”說著,拿了一根繩子丟在瓶兒麵前,叫瓶兒上吊。

  這時,瓶兒忽想起蔣竹山說的話來,說西門慶是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又想起自己不知前世哪裏晦氣,今日大睜著眼又撞入火坑裏來了。想著,越發煩惱,痛哭起來。

  聽見哭聲,西門慶心中更是大怒,教她下床來,脫去衣裳跪著。瓶兒慢慢下得床來,延挨著不脫衣裳。西門慶上前一把拖翻在床前地上,袖中取出馬鞭,抽了幾鞭,瓶兒方才脫去上下衣裳,戰兢兢跪在地上。

  西門慶坐著,問道:“我那時已對你說了,教你等等兒,我家中有些事兒,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蔣太醫那廝?你嫁則嫁娶,嫁了別人,我也不惱,偏嫁那矮王八,他有何本事?你把他倒踏進門去,拿本錢與他開鋪子,在我眼皮子跟前開鋪子,要撐我的買賣?”

  瓶兒流著淚說道:“這怎說呢?悔也是遲了。隻因你一去了不見來,把奴想得邪了。後邊喬皇親花園裏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變做你,來攝奴精髓,到天明雞叫時分就去了。你不信,隻問老馮和兩個丫頭,便知真假。後來把奴攝得看看至死,這才請蔣太醫來看。奴那時恰似掉在麵糊盆裏一般,叫那廝騙了,說你家中出了禍事,上東京去了,將來房屋財物都要充官。奴不得已,才走下這條路。誰知這廝砍了頭是個債樁,被人打上門來,驚動官府。奴忍氣吞氣,丟了幾兩銀子,即時將他攆出去了。”

  西門慶不作聲,停了一會,又問道:“說你教他寫狀子告我收著你許多東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來了?”

  瓶兒聽言,睜大眼兒望著西門慶:“你可是沒話說了!奴哪裏有這個話?若有,就把身子爛化了。”

  西門慶鬆了一口氣,說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你說你有錢,快轉換漢子,我手裏容你不得。實對你說罷了,前者打太醫的那兩個人,正是我用錢使的手段。哼,略施小計,就教那廝疾走無門;若稍用機關,也要連你掛了見官,丟到一個田地!”

  瓶兒說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計兒。還是你可憐奴。若被別人弄到那無人煙處,奴就是死罷了。”

  西門慶怒氣漸漸地消了下來。又問道:“淫婦,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那廝誰強?”

  瓶兒說道:“他拿什麽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不說你仗義疏財,敲金擊玉,伶牙俐齒,穿羅著錦,行三坐五,這等為人上之人,隻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過哩!他拿什麽來比你?你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夜隻是想你。莫要說他,就是花子虛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時,奴也不這般貪你了。”

  隻這幾句話,把個西門慶舊情兜起,歡喜無盡,即時丟了馬鞭,雙手把瓶兒拉將起來,穿上衣裳,摟在懷裏,說道:“我的兒,你說的是,蔣太醫那廝見什麽碟兒大的天來?”又叫進春梅快放桌兒,快取酒菜來。

  這裏金蓮和孟玉樓站在角門首打聽消息,可什麽也聽不清,隻得由春梅常走來說說,方得知房中情景。當聽說二人和好相抱,還要擺酒壓驚時,金蓮對玉樓說道:“賊沒廉恥的貨,頭裏那等雷聲大,打哩亂哩。及到其間,也不怎麽的,雨點小了。”

  這一夜,金蓮獨宿。雖說金蓮也不隻一日獨宿,這夜獨宿偏難以入眠,隻是在床上輾轉反複。西門慶近在咫尺,卻與別的女人宿在一起,這是金蓮頭一次遇到。她不時坐將起來,見那邊新房依舊燈燭光明,想起西門慶常提起的和瓶兒同樂的事兒,心中實實好不難受。近五更天時,才見新房燈熄。金蓮自己才迷迷糊糊睡去。

  次日飯時,西門慶和瓶兒才起來。瓶兒正準備臨鏡梳頭,隻見迎春送進來四小碟甜醬瓜茄和細巧菜蔬,一甌燉爛鴿子雛兒,一甌黃韭乳餅和醋燒白菜,一碟火熏肉,一碟紅糟鰣魚,兩銀廂甌兒白生生軟香稻粳米飯兒。瓶兒先漱了口,陪西門慶吃了半盞兒酒,吩咐迎春把昨日剩的銀壺裏的金華酒篩來。每人吃了兩甌子,方才洗臉梳妝。

  瓶兒打開自己的箱子打點細軟首飾衣服與西門慶過目:拿出那一百顆西洋珠子,與西門慶看;又拿出一件金鑲鴉青帽頂子,說是過世老公公的,有四錢八分金,教西門慶拿去找銀匠改做一對墜子;又拿出一頂金絲髻,重九兩,問西門慶:“上房她大娘眾人,有這樣髻沒有?”

  西門慶說道:“她們銀的倒有兩三頂,隻沒金的。”

  瓶兒說道:“那我不好戴出來。你替我拿到銀匠家毀了,打一件金九鳳鈿根兒,每個鳳嘴啣一掛珠兒;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和大娘一樣的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

  西門慶收了,梳頭洗臉完畢,穿了衣服出門。臨行,瓶兒又吩咐道:“那邊房子裏沒人,你好歹過去看看,派個人看守,把天福兒換回家來使喚。”

  西門慶答應道:“我知道了。”袖了髻和帽頂子,出門往外走。

  那金蓮散著頭還未梳洗,站在東角門首,攔住西門慶:“哥,往哪裏去?怎這時才出來?”

  西門慶答道:“我有事兒。”側身邁了出去。

  “回來。”金蓮叫道,“怪行貨子,慌什麽的?我有話說。”

  西門慶隻得回來,被金蓮拉進房中。金蓮坐在椅子上,把他兩隻手拉著:“我不好罵出來的!怪火燎腿三寸貨,哪個拿長鍋鑊吃了你?慌忙外搶的是些什麽?你過來,我且問你。”

  西門慶說道:“罷麽罷麽,小淫婦兒,隻顧問什麽,我還有事兒要辦哩,回來再說不遲。”說著要往外走。

  金蓮扯著他的袖子,覺沉沉的,說道:“是什麽?我瞧瞧。”

  “這是我的銀子包。”西門慶想混過去。

  金蓮生疑,伸手往他袖子裏就掏,掏出一頂金絲髻來,說道:“這是你的銀子包?這是她的髻!拿哪去?”

  西門慶隻得實說了:“她問了我,知道你們沒有這髻,教我到銀匠家毀了,另打兩件頭麵戴。”

  “這髻多少重?她要打什麽?”

  “重九兩。她要打一件九鳳鈿兒,一件依上房戴的玉觀音滿池嬌分心。”

  “一件九鳳鈿兒,滿破使了三兩五六錢金子夠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隻重一兩六錢。剩下的,你好歹替我照樣也打一件九鳳鈿兒。”

  “滿池嬌她可要實心枝梗的。”

  “就是實心枝梗,使五兩金子滿夠,還落她二三兩金子,夠打個鈿兒了。”

  西門慶笑罵道:“你這小淫婦兒,就隻愛小便宜兒,隨處也掐個尖兒。”

  金蓮不管他說什麽,隻是吩咐道:“我兒,娘說的話你得好歹記著。你不替我打將來,我再和你說話。”

  西門慶袖了髻,笑著出門。

  金蓮戲道:“哥兒,幹上了?”

  “怎的幹上了?”西門慶不明白。

  “你既不幹,昨日那等雷聲大雨點小,要打著教她上吊的,今日她拿出一頂髻來,使得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

  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兒,隻管胡說。”說著往外走了。

  瓶兒梳妝打扮完畢,上穿大紅遍地金對衿羅衫兒,翠藍拖泥妝花羅裙,迎春抱著銀湯瓶,繡春拿著茶盒,走來上房,與月娘眾人遞茶。

  此時,玉樓眾人也在月娘房中說話,勸月娘與西門慶和好。月娘不肯,正在氣頭上,見瓶兒進來,叫小玉安放座兒與她坐,孫雪娥也來了,瓶兒都送了茶,一處坐著。

  金蓮嘴快,叫道:“李大姐,你過來與大姐下個禮兒。實和你說了罷,大姐姐和他爹,因為你來,兩個不說話。俺們剛才替你勸了這麽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兒,央及央及大姐姐,教她們兩個老公婆笑開和好了罷。”

  瓶兒說道:“姐姐吩咐,奴知道了。”於是向月娘跪下去插燭似地磕了四個頭。

  月娘說道:“李大姐,別理她,她哄你哩。”又對金蓮說道:“五姐,你們不要來催促,我已是賭下誓咒,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兒哩,隻當沒漢子,守寡在這屋裏。”

  眾人再不敢複言,金蓮在旁拿著一把抿子與瓶兒梳理頭發,見她頭上戴著一副金玲瓏草蟲兒頭麵和金累絲鬆竹梅歲寒三友梳背兒,於是說道:“李大姐,你不該打這碎草蟲頭麵,隻是有抓住了頭發,不如大姐姐頭上戴的這金觀音滿池嬌,是實心枝梗的好。”

  瓶兒老實,說道:“奴正照樣兒打這麽一件。”

  這一說,眾人也都與瓶兒說笑起來,隻有月娘不言語。說笑了半日,瓶兒告退回房。

  過了一些時,西門慶也進了房來,告訴她已找了銀匠打造生活,又同她商量道:“二十五日請官客吃會親酒,明日發柬。少不的拿帖兒請請花大哥。”

  瓶兒說道:“先不是說好了,三日來。也罷,你請他請罷。”

  西門慶又告訴瓶兒,已教平安和天福兒兩個輪著在獅子街房子裏上宿。

  瓶兒點頭道:“那也好。”

  次日便是二十五日,西門慶擺開筵席,請官客吃會親酒,叫了四個彈唱的妓女並一起雜耍步戲。花大舅來了,吳大舅、吳二舅也來了,西門慶結拜的十兄弟自然不會錯過這個熱鬧有吃的好機會。李桂姐、吳銀兒幾個妓女也被請來與女眷們共席。酒宴開始,吹拉彈唱,好不熱鬧。彈唱完畢,四個妓女上來篩酒。那應伯爵帶頭倡言,要見新嫂嫂。西門慶不肯,奈這夥幫閑兄弟不何,隻得安排瓶兒出見。

  玳安先去告訴瓶兒,然後把等閑下人趕出廳堂,關上儀門,四個唱的,都往後邊彈樂器,簇擁瓶兒上拜。孟玉樓與潘金蓮用心為瓶兒打扮,替她抿頭,戴花翠,打發她出來。

  廳上又早鋪下錦氈繡毯,麝蘭靉靆,絲竹和鳴,四個唱的導引前行,瓶兒身穿大紅五彩通袖羅袍兒,下著金枝綠葉沙綠百花裙,腰裏束著碧玉女帶,腕下籠著金壓袖,胸前項牌纓珞,裙邊環珮玎璫,頭上珠翠堆盈,鬢畔寶釵半卸,紫英金環耳邊低掛,珠子挑鳳髻上雙插,粉麵映春,烏眸波閃,碎步姍姍,繡帶飄飄,果然比往日漂亮十分。瓶兒進得廳來,望上朝拜,慌得眾人紛紛下席離坐,還禮不迭。

  孟玉樓、潘金蓮、李嬌兒三人簇擁著月娘在大廳軟壁後聽覷。這時,大廳中正在彈唱曲兒。金蓮知曉其中的門道,聽唱的是套數[合笙],就注意其中的唱詞兒:“喜得功名完遂……天之配合一對兒,如鸞似鳳夫共妻……笑吟吟慶喜,高擎著鳳凰杯。象板銀箏間玉笛,列杯盤,水陸排佳會……永團圓世世夫妻。”聽到這兒,金蓮對月娘說道:“大姐姐,你聽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該唱這一套。她做了一對魚水團圓,世世夫妻,那把姐姐你放在哪裏去了?”

  月娘雖本好性兒,聽了金蓮這麽一說,再加上本就有氣,未免有幾分動意,惱在心中。這時,又聽見應伯爵、謝希大一夥幫閑正在賣力誇獎奉承,恨不得多生幾張嘴。隻聽那應伯爵說道:“我這嫂子,真真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休說德性溫良,舉止穩重,就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第二個。哥,你真有大福哩!俺們今日得見嫂子一麵,明日死也瞑目了。玳安,快請你娘回房去,別累著了,倒值了多的。”

  吳月娘眾人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罵“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絕。

  從此,西門慶一連在瓶兒房裏歇了數夜。別人都罷了,隻是潘金蓮氣惱得要不的,背地在月娘麵前講瓶兒的不是,到了瓶兒處又說月娘容不得人。月娘性兒好,聽聽也就罷了。瓶兒聽了,雖不去計較,卻以金蓮為知己,常以姐姐呼之,親厚尤密。

  西門慶自從娶瓶兒過門,手上活動的銀子多了,再加上店鋪裏生意興旺,做好了幾筆大買賣,家道營盛,外庭內宅煥然一新;米麥陳倉,騾馬成群,奴仆成行。又新買了幾個小廝,把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四個丫環習學彈唱,打開門麵二間,開解當鋪。潘金蓮樓上堆放生藥。瓶兒樓上安設架子擺放解當庫衣服首飾、古董書畫、玩好之物。一日進許多銀子。西門慶又見陳經濟這個女婿起早睡遲收放寫算精明能幹,十分喜歡。俗話說“有兒靠兒,無兒靠婿”。西門慶真的拿他當兒子待。陳經濟會說話,話中敬長輩知謙虛,西門慶越發歡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務,出入書柬禮帖,都由他寫。有客來到,必請他陪席。陳經濟骨子裏輕快得很,進出花園的日子也多了。

  也該著西門慶夫妻和好。一日,已是十一月下旬天氣,滿天雪花飄飄,西門慶被應伯爵幾個拉去李桂姐家。進了李家院門,老虔婆與李桂卿出來迎接,說桂姐去她五姨媽家做生日了。西門慶幾個也都相信,隻要老虔婆看酒上菜,慢慢喝著等她回來。西門慶也覺著自己多日未來院裏,有心等她回來樂樂玩玩。喝酒到熱鬧處,西門慶往後邊更衣去,卻聽見東耳房有人笑語。更畢衣走到窗下偷眼觀覷,隻見李桂姐陪著一個戴方巾的客人飲酒。西門慶心頭火起,走到前邊,掀倒酒桌,喝令四個小廝不由分說砸了李家,揚聲要把那客人同桂姐一根繩子鎖去,險些不曾把護著桂姐的老虔婆打了。幸好有應伯爵幾個人拖住,才罷手回家。

  進了家門,已是一更天氣,到了後邊,見後院悄無人聲。月娘房裏的丫環小玉正擺放桌兒。過了一會兒,見月娘整衣出房,向天井內滿爐炷了香,望空深深禮拜,禱說道:“妾身吳氏,作配西門,奈因夫主流戀煙花,中年無子,妾等妻妾六人,俱無所出,缺少墳前拜掃之人,妾夙夜憂心,恐無所托。是以瞞著兒夫,發心每夜於星月之下,祝讚三光,要祈佑兒夫早早回心,棄卻繁華,齊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妾之夙願也。”

  西門慶聽了,心生內疚:“原來是我一向錯惱了她,原來她一片心都是為我,還是正經夫妻。”想到這,從粉壁前叉步走來,抱住月娘。月娘嚇了一驚,要掙脫開來。西門慶雙手抱得緊,說道:“我的姐姐,我西門慶一向錯見了,丟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

  月娘說道:“大雪裏你錯走了門兒,你來的該不是這屋,我是那不賢良的淫婦,和你有什麽情節?哪請你來?你平白又來理我怎的?咱兩個永世千年休要見麵。”

  西門慶不聽她罵,隻把她連抱帶拖進了房,作揖,下跪,求月娘饒恕,又把自己剛才在李家院裏惹氣打砸的事兒說出。月娘見他真心悔恨,責怪幾句之後,露出笑容。西門慶打發了丫環出去,與月娘上床歇宿。是夜,夫妻雨情雲意,交歡同樂,將過去的不高興都拋卻開去。

  這事,孟玉樓先得知,她已是幾次勸月娘夫妻和好,一早起來聽丫環小廝們傳說,自然高興,梳洗罷,便來到金蓮房中告知好消息。

  金蓮也曾跟著玉樓一道勸過月娘,被月娘頂過幾回。聽到玉樓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反而並不高興地說道:“好一個燒夜香的,隻該默默禱祝,誰家一徑倡揚,使漢子知道,有這個道理來?又沒人勸,自家暗裏又和漢子好了。這是什麽理兒?硬到底才好,幹淨假撇清!”

  玉樓還是以為月娘有心和好,隻是不好口說。不論如何,夫妻和好笑開了便是好事。拉著金蓮去找瓶兒、嬌兒、雪娥眾人湊分子安排酒席為二人慶賀。要瓶兒出一兩,瓶兒給了一塊一兩二錢五分的;要孫雪娥出錢,半天才掏出一塊,隻重三錢七分;李嬌兒出了四錢八分。金蓮把二人好罵了一陣。金蓮、玉樓各出五錢。湊了三兩一錢,吩咐玳安去辦酒菜。

  一會兒酒菜辦來。眾人把西門慶與月娘請出上坐,李嬌兒把盞,孟玉樓執壺,潘金蓮捧菜,李瓶兒陪跪,為二人遞酒。西門大姐也來了。席間,眾人說說笑笑,一團和氣,輪流把盞,好不歡快。那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四個家樂將琵琶、箏、弦子、月琴唱起來取樂。月娘又想到陳經濟,使小廝請來。陳經濟向席上作了揖,在西門大姐下邊坐下了。

  此時,屋內合家金爐添獸炭,美酒泛羊羔。西門慶高興,把眼觀看那簾外,隻見那雪如飛綿扯絮,似亂舞梨花,下得大了。

  沒過幾日,十一月二十六日,是孟玉樓的生日,月娘張羅著,一是與眾人同席,二是為玉樓上壽。西門慶也正忙著年底鋪麵結帳之事,不想被應伯爵等人硬拉著去了李家妓院。

  原來,自上次砸了李家之後,西門慶真不去桂姐處了。桂姐自知理虧,隻得求應伯爵說合。西門慶被應伯爵幾句話說動了心事,來到院裏,桂姐又擺酒磕頭,西門慶也就罷了。這事被金蓮知道,告訴了玉樓。好在西門慶不忘玉樓上壽之事,回來得早,這才沒讓月娘知道。酒散後,月娘與眾人一道把西門慶送到玉樓房門口。

  過了玉樓生日,這天,月娘往對門喬大戶家吃生日酒去了。後晌時分,西門慶不知從哪兒喝醉回來,走到儀門首,與來旺的老婆惠蓮撞了個滿懷。西門慶醉眼相看,一手摟過脖子來就親了一個嘴,口中喃喃呐呐地說道:“我的兒,你若依了我,頭麵衣服隨你揀著用,嗯?”那惠蓮一聲兒沒言語,推開西門慶的手,一直往前走了。

  這惠蓮原名也叫金蓮,娘家姓宋,是賣棺材店老板宋仁的女兒。小時賣與姓蔡的通判家當小丫頭,後來嫁與廚役蔣聰為妻。這蔣聰常在西門慶家做活,來旺早晚到蔣聰家去叫蔣聰,看見過這個老婆。後來來旺的媳婦得了癆病死了,來旺便與她眉目傳情。一日,蔣聰因分財不均,被別人殺死。來旺兒哄月娘,說她是小人家媳婦兒,會做針黹。月娘便使了五兩銀子、兩套衣服、四匹清紅布,加上一些簪環之類,娶過來與他為妻。月娘見她也叫金蓮,不好稱呼,改名惠蓮。

  惠蓮屬馬,比金蓮小兩歲,今年二十四歲,白白淨淨麵皮兒,不肥不瘦身子兒,不短不長模樣兒,比金蓮還小的小腳兒。聰敏機靈,愛打扮妝飾。初來時,同眾人媳婦一道上灶,還沒什麽顯眼的打扮。過了個把月,見玉樓、金蓮打扮得漂亮光鮮,她也把個髻墊得高高的,頭發梳得虛籠籠的,水鬢描得長長的,在上邊遞茶送水,於是被西門慶看中了。一日,西門慶想了條計策,教來旺兒押了五百兩銀子去杭州替蔡太師製造慶賀生辰的錦繡蟒衣,以及自己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來也有半年期程,還在十一月中旬,那來旺搭車上路了,約在入夏時回來。西門慶安心早晚要會會這婦人,哪知一連串的事兒接著來,沒得機會。孟玉樓生日的次日,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眾堂客來吃酒,月娘在後廳相陪,吩咐玉簫在房中另外桌兒打發酒菜湯飯點心給西門慶吃。西門慶在簾內看見惠蓮穿著紅綢對衿襖、紫絹裙子在後廳席上斟酒,故意問玉簫:“那個穿紅襖的是誰?”玉簫答道:“是新娶的來旺兒的媳婦惠蓮。”西門慶又說道:“這媳婦子怎的紅襖配紫裙子,怪模怪樣的。到明日對你娘說,另與她一條別的顏色裙子配著穿。”玉簫說道:“這紫裙子,還是問我借的哩。”

  今日西門慶與她撞了個滿懷,正得意。又知月娘不在家,進了上房,叫玉簫送了一匹藍緞子給惠蓮送去,並要她這樣說:“爹昨日見你酒席上斟酒,穿著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的不好看。我說這裙子還是問我借的,爹才開櫥櫃拿了這匹緞子,使我送與你,教你做裙子穿。”

  惠蓮接過打開一看,是一匹翠藍四季團花兼喜相逢緞子,說道:“我做出來,娘若見了問怎麽辦?”

  玉簫說道:“這你放心,爹到明日會對娘說。爹說了,你若依了他,隨你要什麽,都與你買,今日乘娘不在家,要和你會會兒,你心下如何?”

  惠蓮聽了,微笑而不言語,過了一會兒才問道:“爹多咱時分來?我好在屋裏伺候。”

  玉簫說道:“爹說小廝們在家都看著,不好進你這屋裏來,教你悄悄往花園山子底下洞兒裏,那裏無人。”

  惠蓮卻說道:“隻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

  “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裏下棋。你去,不妨事。”玉簫說道。

  惠蓮點點頭,玉簫走來上房回西門慶的話。西門慶心裏歡喜,直往花園中走去。那惠蓮已先進了洞子裏,洞子裏也有現成的床桌,西門慶抱起惠蓮上了床,成了好事。玉簫在前邊山子角門首為二人觀風。

  沒料想金蓮、玉樓和瓶兒聽說西門慶回家來了,都散回自己房中。金蓮回房勻了臉,往後邊走來。走入儀門,見小玉立在上房門首。金蓮問道:“你爹在屋裏?”

  小玉搖搖手兒,往前邊指了指。

  金蓮轉過身來,走到前邊山子角門首,隻見玉簫攔著門,以為西門慶與玉簫在此私狎,便頂進去。

  玉簫慌了,說道:“五娘休進去,爹在裏麵有事哩。”

  金蓮罵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說,進了花園裏來,各處搜尋了一遍,不見個人影,直走到藏春塢山子洞兒裏,隻見宋惠蓮正在係著裙子往外走,看見金蓮,臉立時通紅。

  “賤臭肉,你在這裏做什麽?”金蓮問道。

  “我來叫小廝。”惠蓮說道,一溜煙走了。

  金蓮再走進去,見西門慶在裏邊係褲子,這才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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