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娘子姓李,正月十五日元宵時生,那日人家送了一對魚瓶兒來,因此,小名叫瓶姐,長大後人們皆稱瓶兒。瓶兒長到十六七歲,如花似玉,嬌小玲瓏。十八歲時與大名府梁中書為妾。中書夫人卻是個嫉妒性重的女人,凡是丈夫喜歡的婢女、娶來的美妾,百般刁難,尋出根由慘打至死,埋入後花園。梁中書奈夫人不何,又十分喜歡瓶兒,於是把瓶兒安排在外邊書房住,派養娘服侍。瓶兒雖為內妾,實是外房。話又說回來,好在是住在外邊書房,瓶兒才保住了一條性命,不光是避開了中書夫人的慘打,也避開了一場大禍。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書偕夫人登翠雲樓觀燈,梁山英雄趁機混進城來,燒了翠雲樓。梁中書虧手下將士拚命保護,才逃了一條命。李逵揮動兩把板斧,殺進中書府宅,把宅中老小殺個幹幹淨淨。中書夫人躲進後花園得以幸存。李瓶兒見火光衝天,殺聲不絕,帶了一百顆西洋大珠、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與養娘一道,上東京投親。此時,朝廷重用太監,年近花甲的花太監由禦前班值升廣南鎮守,得知瓶兒美貌性和,因侄兒花子虛尚未配妻室,就使媒婆說親,娶為正室。花太監廣南上任,隻帶瓶兒隨任,在廣南住了半年有餘,便體虛染疾,告老還鄉,在老家清河縣城買了一所宅院住下。這宅院就在西門慶家隔壁,兩家後花園僅一牆之隔。花太監回鄉不久,一命嗚呼死了,一份好家財落到花子虛手裏。這花子虛雖非名門,如同紈袴,巴掌縫大,花錢如流水。錢來得易,去得也快。每月同朋友玩賭博,逛妓院。又入了西門慶等十人的結拜弟兄會,每月會在一處,叫上幾個唱曲彈弦的伎兒,或上勾欄,或去酒館,花攢錦簇,暢懷頑耍,隻圖快樂。這十兄弟會中,就是西門慶和花子虛算得上財主,其餘數人,像應伯爵、謝希大,窮得叮當響,生個孩子沒布包,整日地尋來,邀著上館逛院,幹手沾芝麻,白吃白喝,白玩白撈。西門慶常時在外玩樂,心中還惦著家中妻妾,這花子虛卻是越旬半月不歸,真的把瓶兒當花瓶兒擺在家中,丟在一旁了。
一日,西門慶往後邊走來,到了月娘房中,坐下。月娘告知道:“今日花家使小廝拿帖子來,請你吃酒。”西門慶觀看帖子,見寫著:
即午院中吳銀家一敘,希即過我同往。萬萬!
西門慶收起帖子,與月娘同坐了一會,看看時近中午,打選衣帽,叫了兩個跟隨,騎匹駿馬先徑到了花家。這時,花子虛外出還未回來,瓶兒站立在二門裏台基上。西門慶不知這些情況,邁步進得門來,與瓶兒撞了個正著。西門慶早聽說瓶兒美,留心已久,過去也曾見過一麵,不曾細玩,今日正麵撞見,細細打量起來。隻見瓶兒戴著銀絲髻,金鑲紫瑛墜子,藕絲對衿衫,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腳,皮膚白淨,身材嬌小,瓜子麵兒,細彎眉兒。西門慶不覺魂飛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瓶兒還了萬福,轉身入後邊去了,使出那個頭發齊眉的丫環繡春,請西門慶客位內坐,自己立在角門首,半露嬌容說:“大官人少坐一會,他適才有些小事出去了,便來也。”
片刻,丫環端出茶來,西門慶吃了。瓶兒隔門說道:“今日他請大官人往那邊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麵,勸他早些回家。兩個小廝又都跟去了,家中隻剩這兩個丫頭和奴,再無別人。”
西門慶趕緊答道:“嫂子見得有理,哥家事要緊。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伴哥同去同來。”
正說著,花子虛回來了,瓶兒自回房中。
花子虛與西門慶敘禮道:“蒙哥下降,小弟適有些不得已小事出去,失迎,恕罪!”於是二人分賓主坐下。花子虛叫小廝看茶。茶畢。又吩咐小廝:“對你娘說,看桌兒來,我和西門爹吃三杯起身。”轉過臉來對西門慶說道:“今日六月二十四,是院內吳銀姐生日,請哥同往一樂。”
西門慶說道:“二哥何不早說。”即令玳安:“快家去討五錢銀子封了來。”
花子虛說道:“哥何故又費心,小弟倒不是了。”
小廝正在放桌兒,西門慶說道:“不消坐了,咱往院裏吃去罷。”
“略坐一回,三杯而已。”
少頃,齊整肴饌拿將上來。銀高腳葵花盅斟滿,每人三盅,又是四個卷餅。吃畢,收下來與小廝們吃了。玳安已取了分資來,一同起身上馬,徑往吳銀兒勾欄院中來。花攢錦簇,歌吹彈唱,飲酒到一更時分方散。花子虛被西門慶等人灌得酩酊大醉。西門慶記住瓶兒央浼之言,相陪花子虛一同來家。小廝叫開大門,扶他到客位坐下。瓶兒同丫環掌著燈燭出來,把花子虛攙扶進去。
西門慶告辭,瓶兒立即走出來,拜謝西門慶,說道:“拙夫不才,貪酒多累。看奴薄麵,姑將來家,官人休要笑話。”
“不敢。”西門慶屈身還喏道,“娘子吩咐之事,在下敢不銘心刻骨,同哥一搭裏來家?非獨嫂子耽心,顯得在下幹事不行了。”西門慶略微停了一下,又說道:“方才哥在那兒,被大家纏住,我強著催哥起身。走到樂星堂兒門首粉頭鄭愛香兒家,那粉頭小名叫鄭觀音,生的一表人物,哥就要往她家去,被我再三攔住,勸他說道:‘恐怕家中嫂子放心不下。’這才一直來家。若是去了鄭家,一夜難得回來。嫂子在上,不該我說,哥也糊塗,嫂子這般年輕和氣,偌大家室,如何就丟了,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
瓶兒聽了這番話,眼中淚珠閃閃:“正是如此。奴為他這等在外胡行,不聽人說,奴也氣了一身病痛在這裏。往後,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麵,勸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報,不敢有忘。”
“嫂子說哪裏話!”西門慶聽了瓶兒的話語,滿懷喜悅,一臉堆笑:“相交朋友做什麽?我一定苦心諫哥,嫂子放心。”
瓶兒又道了萬福,叫丫環端來一盞果仁泡茶。
西門慶吃畢茶,說道:“我回去罷,嫂子仔細門戶。”遂告辭出門。
過了幾日,瓶兒使丫環繡春來請西門慶。西門慶心中高興,故意問道:“姐姐請我做什麽?你爹在家不?”
“俺爹不在家,娘請西門爹問問話兒。”
西門慶連忙走過來,到客位坐下。良久,瓶兒出來,道了萬福,說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銘刻於心,知感不盡。可他從昨日出去,又是一連兩日不來家了。不知官人曾會見他不曾?”
西門慶答道:“他昨日同三四個朋友在鄭家吃酒,就那個鄭觀音,我偶然有些小事,沒去。今日我還不曾出家門,不知他還在那裏沒在。若是我去了在那裏,有個不催促哥早早來家的?”
瓶兒點點頭:“官人說的是。唉,奴吃煞他不聽人勸在外眠花臥柳不顧家事的虧。”
西門慶也歎口氣:“是呀,論起哥來,仁義上也好,隻是這事兒。”
說著,小丫環送上茶來,吃了。西門慶恐怕花子虛回家,不敢久坐,就要告歸。瓶兒再次央求西門慶:“不拘到哪裏,好歹勸他早來家,奴一定恩有重報,決不敢忘官人!”
“嫂嫂放心。”
次日,花子虛自院中回得家來,瓶兒再三埋怨:“你隻顧在外貪酒戀色。多虧隔壁西門大官人,兩次三番照顧你來家,你應買份禮兒謝謝他,方不失了人情。”
“好吧!”花子虛買了四盒禮物、一壇酒,使小廝天福兒送到西門慶家。
西門慶收下禮物,厚賞了天福兒。月娘問道:“花家做什麽送你這禮?”
“噢。”西門慶答道,“花二哥前日請我們在院中與吳銀兒做生日,醉了,被我攙扶了他來家。平時,也常勸他多多回家過夜。他娘子兒因此感我的情,想是對花二哥說了,故買此禮來謝我。”
吳月娘聽了,搖著頭說道:“我的哥哥,你還是多多管顧自己吧。這可真是泥佛勸土佛!你也成日不著個家,在外養女調婦,反勸人家漢子!”又問了一句:“你莫不白受他這禮?”
“哪裏會呢?”西門慶說道。
“看看帖兒上寫著誰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寫我的帖兒,請他娘子過來坐坐,花家娘子也該請來咱家走走哩。若是她男子漢名字,隨你請不請,我不管你。”
西門慶拿過帖一看,說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請他吧。”
第二日,西門慶果然治酒備席,請過花子虛來,吃了一日酒。花子虛回到家中,瓶兒說:“你不要差了禮數。改日還該治一席酒請人家,隻當回席。”已有五六分醉意的花子虛點了點頭,倒在床上。
這日已是九九重陽。花子虛借著節下,具柬請西門慶過來賞菊飲酒,同時又邀了另外幾個結拜兄弟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孫天化相陪。傳花擊鼓,歡樂暢飲,又有兩個妓女彈唱,大家喝得好不痛快。從午後開始,一直喝到掌燈之後仍未散席。西門慶已有幾分醉了,走下席來去外邊解手,出門時同瓶兒撞了個滿懷。原來瓶兒正在窗槅子邊站立偷覷,見西門慶出來,仍不動身,這才撞在一起。西門慶見是瓶兒,早已存心的欲望借著酒興發作起來,伸手朝瓶兒肩頭一摸,瓶兒怕被別人看見,向後退一步轉身離去。西門慶望著瓶兒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也覺得自己太衝突了,隻得悻悻然朝門外走去。解手回來時,繡春站在門邊,低聲說道:“俺娘使我對西門爹說,少吃酒,早早回家。三更時分在後花園聽信兒。”西門慶聽了,歡喜不盡,醉意全無,坐回席上,真的不再吃酒,那兩個妓女遞過酒來,也是裝醉不吃。
到了一更時分,瓶兒來到簾外察看動靜,祝日念與孫天化二人已經打熬不住,回家去了,西門慶正在告辭,花子虛硬拉住不放。
西門慶說道:“我本醉了,再也吃不下去,明日還有要事。放小弟去吧。”
花子虛隻得放了西門慶,和應伯爵、謝希大二人再斟再飲。那應伯爵和謝希大二人是不吃白不吃的人物,一人摟住一個妓女,隻管舉杯喊“幹”。
應伯爵嚷道:“這西門大哥不知咋的,今日倒客氣先走了。咱們哥兒不是這般樣子,花大哥作東盛情,又難為這兩個姐兒相陪,不如拿大盅來,喝個痛快。”
瓶兒聽了,心中十分不耐煩,要天福兒把花子虛請來,吩咐道:“都什麽時辰了,還在喝。你既要與這幾個人喝個痛快,趁早與我去那院裏喝去,休要在家裏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費火,不得安寧,我耐煩不了。”
花子虛是頭一次聽到夫人這般吩咐,那是巴不得,說道:“那行,我這就和他們去院裏,你以後休要說我。”
瓶兒袖子一揮:“去吧去吧,不再說你了。”
花子虛回到酒桌上說了。應伯爵先是不信,後又歡喜得拍掌。三人帶著兩個妓女,出了門去吳銀兒家吃酒。兩個小廝天福兒、天喜兒略加收拾也隨後跟去了。瓶兒令兩個丫環關了大門,安排休歇。此時將近二更天氣。
西門慶推醉回到家裏,進了金蓮的房,脫了一件外衣,又出房門往花園裏去坐。園裏靜悄悄的,隔壁花家趕狗關門的聲音傳來,聽得清清楚楚。良久,牆頭上出現丫環迎春的身子,她正扒在牆頭上,朝這邊觀看。西門慶此時正坐在亭子裏,見到迎春出現,走上前去。迎春見是西門慶,招招手。西門慶將亭子裏的一張桌兒搬了過來,墊著腳,上了牆頭。那邊已安放好了一架梯子,西門慶順順當當地踏著梯子下到花家後園。瓶兒打發花子虛去後,已是摘了冠兒,亂挽烏雲,素體濃妝。還不到三更天,便要迎春登梯扒牆招呼西門慶,自己則立在穿廊下,心中砰砰直跳。看見西門慶過來,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歡喜非常,忙迎進房中。西門慶進得房來,隻見燈燭通明,一桌齊整的酒肴果菜安排停當。
瓶兒親斟美酒,雙手高擎玉斝,遞與西門慶,深深道個萬福,說道:“一向感謝官人,蒙官人又費心酬答,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這杯淡酒,請官人過來,聊盡一點薄情。”
“二哥還來家麽?”西門慶端著酒杯問道。
“他們幾個人都被我打發到院裏去了,奴已吩咐,過夜不來了。兩個小廝也跟了去,家裏再無別人,這兩個丫頭和守門的馮媽媽,她是奴從小兒養娘,都是心腹人。前後門都已關閉。”
西門慶聽了,心中甚喜,走上前來,一手持杯,一手扶著瓶兒,共同入席。迎春一旁斟酒,繡春往來送菜。西門慶持杯端詳瓶兒,比平時所見又美上三五分。原來,瓶兒不僅貌美,更妙在膚白。白嫩的皮膚透著粉紅,透出一股香味。剛才三杯美酒下去,那粉紅映上臉麵,映上頸項,把個西門慶看呆了。瓶兒暗暗揮手,將兩個丫環打發了下去。兩個丫環帶上門自去休歇。
西門慶放下杯筷,扶起瓶兒,進了鮫紗帳中。
“娘子多少青春?”
“奴今年二十三歲。她大娘貴庚?”
“房下二十六歲了。”
“原來長奴三歲。到明日買份禮兒,過去看看大娘,隻怕不好親近。”
“房下自來好性兒,前些日子還誇過你幾次。”
“真的?你過這邊來,她大娘知道不?倘或問你,你怎生回答?”
“俺房下都在後邊第四層房子裏住,惟有我第五房小妾潘氏,在這前邊花園內,獨自一所樓房居住,她不敢管我。”
“她五娘貴庚多少?”
“她與大房下同年。”
“那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她五娘做個姐姐罷。到明日,討她大娘和五娘的鞋樣兒來,奴親自做兩雙鞋送去,以表奴情。”瓶兒說到這,從自己頭上拔下兩根金簪,插在西門慶的頭上:“在院裏時,莫讓花子虛看見。”
“我知道。”
瓶兒不再說什麽,隻是將自己的身子偎在西門慶的懷裏,享受著西門慶的輕柔撫摸。西門慶並不吹熄燈燭,就著燈光,看著瓶兒如玉般的體膚,如花般的麵容,心中陣陣狂喜。他在暗暗為花子虛惋惜,如此美人,竟丟棄家中不愛,卻成了他人懷中之物。又在暗暗為自己慶幸,如此美人,竟鍾情於我,可謂三生有幸。他雖是第一次與瓶兒交合,而瓶兒又是如此這般令人可愛,卻生怕是把這個玉琢的瓶兒碰碎似地,溫柔地將瓶兒抱起,先放在自己的身上。
五更時的雞鳴聲把二人同時催醒,東方漸白。西門慶恐怕花子虛回來。整衣起床,照前越牆而過,回到自家花園。臨行前,瓶兒抱住西門慶,依戀不舍,兩人約定暗號:隻要花子虛不在家,這邊就使丫環在牆頭上以咳嗽為號,或先丟塊瓦兒。那邊見這邊無人,方才上牆。
西門慶走進金蓮房裏,金蓮雖醒未起,烏雲散亂,杏眼朦朧地問道:“你昨日又往哪裏去了這一夜?也不對奴說一聲兒。”
西門慶隨便答道:“花二哥又使小廝邀我往院裏去,吃了半夜酒,這才脫身走來家。”
金蓮不再說什麽。
這天,金蓮同玉樓飯後在花園亭子上做針線。金蓮耳敏目尖,輕輕的一聲響動,一塊瓦片兒打在麵前。抬頭四望,見對麵隔壁牆頭上一個白臉麵探了探,就下去了。金蓮忙推了推一直低著頭納鞋的玉樓,指與她瞧,說道:“三姐姐,你看,那該是隔壁花家的大丫頭,想是上牆瞧花兒,看見俺們在這裏,就下去了。”
晚夕,西門慶回到家來,進金蓮房中。金蓮與他接了衣裳,想說話兒。西門慶心不在焉,說東道西,問南答北。春梅送上茶來,他也不吃。到一更時分,魂不守舍,趔趄著腳兒隻往花園裏走。金蓮見此情景,心中生疑,暗暗地看著他。等了好一回,隻見白天丫頭露臉麵的牆頭上又出現了個人頭影子。再看西門慶,踩著桌兒扒過牆去了。金蓮一下子全明白過來,回到房中,躺在床翻來覆去,一夜不曾睡著。將到天明,才見西門慶推開房門。金蓮轉過身去,把個P股朝外,不理他。西門慶心中有愧,見金蓮如此對他,不好說什麽,坐床沿上,想用手去扳她的雙肩。金蓮跳將起來坐著,一手撮著他的耳朵,罵道:“好負心的賊,你說,你昨夜端的哪裏去來?把老娘氣了一夜!原來幹的那繭兒,我已是曉得不耐煩了。”
“你別急,聽我說。”西門慶插嘴道。
“聽你說?趁早實說,從前已往,與隔壁花家那淫婦偷了幾遭?一一說出來,我便罷休。若瞞著一字兒,到明日你前腳兒過去,我後腳就吆喝起來,教你這負心的囚根子死無葬身之地。怪不得昨天大白日裏,丟磚弄瓦,那大丫頭扒上牆頭,賊頭賊腦,原來是那淫婦使的勾使鬼,來勾你來了,你還來哄老娘,說是去什麽院裏。我這才明白,那花家就是院裏!”
西門慶見金蓮說個不住口,慌得裝矮子,跌腳跪在床前地下,笑嘻嘻央及道:“怪小油嘴兒,小聲點!不瞞你了。”西門慶把事情的由來經過略說了說。“她還問了大娘子和你的年紀,說要來討你們的鞋樣,替你倆做鞋兒,拜認你倆做姐姐,她情願做妹子。”
金蓮說道:“我可不要那淫婦認什麽哥哥、姐姐的。她要認人家的漢子,又來獻小殷勤,真有手段兒。我老娘眼裏是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棄了鬼兒去?”說著,把西門慶拉了起來,又一把扯開他的褲子,摸了一把軟軟的,問道:“你實說,與那淫婦弄了幾遭?”
西門慶滿臉陪笑,說道:“隻一遭。”
“隻一遭?”金蓮不相信,“鬼才信,瞧這德性。沒羞的強盜!”
西門慶仍是一臉笑容:“怪小淫婦兒,別再這麽苛刻人了。她再三教我告訴你,她明日過來與你磕頭,替你做鞋。今日還叫我捎了這一對壽字簪兒送你。”西門慶除了帽子,向頭上拔下瓶兒給的那對金簪兒,遞與金蓮。金蓮接在手內觀看,卻是兩根番紋低板、石青填地、金玲瓏壽字簪兒,乃禦前所製,宮裏出來的,甚是奇巧。金蓮見是稀見之物,滿心歡喜,口氣頓時變了:“東西是好東西,看來,你的話不假,那淫婦還算是曉禮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言語了。隻是別把我給丟了。”
西門慶聽了,歡喜得雙手摟住金蓮,連連親嘴不停,說道:“我的乖乖的兒,正是如此!不枉的養兒不在屙金溺銀,隻要見景生情。我怎麽會把你丟了?明日我就給你買一套妝花衣服謝你。”
“我才不信你那蜜嘴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旋,要依我三件事。”
“莫說三件,三百件也依。”
“頭一件,不許你往院裏去;第二件,要依我說話;第三件……”金蓮停了一會,看了看西門慶。
“第三件怎麽?”西門慶著急地問道。
“第三件,你過去和她睡了,來家就要告訴我,一字不許瞞著。”
“行,這個不打緊,都依你便了。”
自此為始,西門慶果然從那邊睡了回來,就一五一十告訴金蓮。說瓶兒生得如何白淨,身子如何柔軟,交合時如何可意知情。說瓶兒善飲,體有異香,令人魂飛魄散。“俺兩個在帳子裏放著果盒酒盞,看牌飲酒,頑耍逗樂,半夜不睡。”西門慶又給金蓮一個物件,翻開道:“瞧,這是她故去的老公公內府畫出來的,俺兩個在帳子裏借著燈光看著行事,好不快活。”
金蓮接過來,展開觀看,原來是本圖畫手卷,共二十四幅,每幅上都畫著一對赤身裸體的男女正行交合,二十四圖,姿式各異。金蓮看得臉熱心跳,不肯放手,交與春梅道:“好生收在我的箱子內,早晚看著耍子。”
西門慶忙說道:“你看兩日,還交與我。此是人家的愛物兒,我借了它來家,瞧瞧還與她。”
“又分人家我家的。”金蓮說道,“她的東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從她手裏要將來。就是打,也打不出了。”
西門慶隻得說道:“怪小奴才兒,休作耍鬧。”說著,要去奪那手卷。
金蓮不讓,說道:“你若奪一奪兒,我就把它扯得稀爛,大家都看不成。”
西門慶笑道:“好了,好了,我也沒法了,隨你看完了與她罷麽。你還了她這個去,她還有個稀奇物兒哩,到明日我要了來與你。”
“行了,行了。”金蓮一聽就知西門慶在耍手段,“我兒,誰養得你這樣的乖巧。你去拿了來我方與你這手卷兒。”
西門慶無話可說了。
這天晚上,金蓮在房中香薰鴛被,款設銀燈,洗淨身子,豔妝濃抹,與西門慶一道,展開那二十四春圖手卷,在錦帳之中,效於飛之樂,果然比往常快活十倍。
過了好些日子,這天,吳月娘心中不快,吳大妗子來看她,二人正說著話,小廝玳安抱著氈包進來,說:“爹來家了。”吳大妗子怕不方便,往李嬌兒房裏去了。西門慶進來,脫了衣服坐下。丫環小玉端上茶來,西門慶並不去拿茶吃,雙眼發直,臉色顯白。月娘見他神色異常,忙問道:“你不是說今日會茶,怎回來得這般早?”
西門慶答道:“出事了。”
“什麽事?”
“今該常二哥會,他家沒地方,請俺們在城外永福寺去耍子。有花二哥,邀了應二哥,俺們四、五個,往院裏鄭愛香兒家吃酒。正吃著,忽見幾個公差的進來,不由分說,把花二哥拿得去了,眾人嚇了一驚。我便走到李桂姐家躲了半日。心中放心不下,使人打聽,才知端的。原來是花二哥內臣家房族中告家財,在東京開封府遞了狀子,批下來,著落本縣拿人。俺們才放心,各人散歸家來。”西門慶說道,臉上神色漸次回轉過來。
月娘聽了,說道:“這是正該的,你整日跟著這夥人,不著個家,隻在外邊胡撞。今日隻當弄出事來,才是個了手。你如今還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爭鋒廝打,群到那裏,打個爛羊頭,你肯斷絕了這個路兒?正經家裏老婆好言語說著,你肯聽?隻是院裏淫婦在你跟前說句話兒,你倒著個驢耳朵聽她。正是‘家人說著耳邊風,外人說著金字經’。”
西門慶笑了:“誰人敢七個頭、八個膽打我?”
“你這行貨子,隻好家裏嘴頭子罷了。”
夫妻正說著,玳安走了進來說道:“隔壁花二娘使天福兒來,請爹過去說話。”西門慶聽了,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月娘說道:“明日去不成?天也晚了。”
“切鄰間不妨事,我去去就來,看她有什麽話說。”
當下西門慶來到花家。瓶兒使小廝請到後邊說話。西門慶進了房,隻見瓶兒羅衫不整,粉麵慵妝,臉色蠟黃。見了西門慶,瓶兒跪了下去:“大官人,沒奈何,不看僧麵看佛麵。常言道:‘家有患難,鄰裏相助’,‘遠親何如近鄰’。我那冤家不聽人言,把著正經家事兒不理,隻在外邊胡行。今日吃人暗算,弄出這等事來。到這時,才說出真話,教找尋人情救他。我一個婦人家,沒腳蟹,哪裏尋人情去?發狠起來,想著他平時總不聽人說,該拿到東京,打得他爛爛的也不虧他。隻是難為了過世公公的名字。現在,他也寫下帖來,要我尋人情解救。奴沒奈何,請將大官人過來,央及大官人,千萬看奴薄麵,有人情好歹尋一個兒,隻休教他吃淩逼便了。”說著,淚水沿粉麵流下。
西門慶見瓶兒下禮,連忙說道:“嫂子請起來,萬事不妨。我還不知為了什麽勾當。”
瓶兒站立起身,抹去淚水,吩咐著坐,上茶,說道:“正是一言難盡。俺過世老公公有四個侄兒,大侄兒喚做花子由,第三個喚花子光,第四個叫花子華。俺這個,花子虛,第二個,都是老公公嫡親侄兒。雖然老公公掙下這一份家財,見俺這個侄兒不成器,從廣南回來,把東西隻交付與我手裏收著。去年老公公死了,這花大、花三、花四,也分了些床帳家夥去了,隻是一分現銀子兒沒曾得。我便說多少與他們些也罷了,他通不理一理兒。手暗不透風,今日卻教人弄下來了。”說畢,放聲大哭。
“嫂子放心,我隻道是什麽事來,原來是房中告家財事,這個不打緊處。既是嫂子吩咐,哥的事兒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如哥的事一般,隨問怎的我在下謹領。”
“官人若肯下顧,奴家感恩不盡。請問尋份上,用多少禮兒,奴好預備。”
“也不用多。”西門慶想了想,“聞得東京開封府楊府尹,乃蔡太師門生。蔡太師與我這親家楊提督,都是當朝天子麵前說得話的人。拿兩個份上,齊對楊府尹說,有個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師用些禮物,那提督楊爺與我舍下有親,他肯受禮?”
瓶兒聽罷,便打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交給西門慶尋人情時上下使用。
西門慶見如許白花花大錠銀元寶,說道:“隻消一半足矣,何消用得這許多?”
“多的大官人收去。”瓶兒說道,“奴床後邊還有四口描金箱櫃,蟒衣玉帶,帽頂絛環,提係條脫,值錢珍寶玩好之物,亦一發由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裏,奴用時去取。趁此奴不思個防身之計,信著他,往後過不出好日子來。眼見得三拳敵不過四手,到明日沒的把這些東西吃人暗算明奪了去,坑閃得奴三不歸。”
西門慶聽說,知道瓶兒依賴的是自己,心中不由得激動起來,口裏問道:“隻怕花二哥來家尋問,怎了?”
瓶兒答得幹脆:“這都是老公公在時,體己交與收著的東西,大官人隻顧收了去。”
“既是嫂子這樣說來,我回家叫人來取。”西門慶徑直來家,與月娘商議。
月娘先是有些疑惑,一婦人家,竟有如此許多私房財物。西門慶便把瓶兒的話原本說出,且說明怕萬一兄弟分得財物,瓶兒將無所依靠。月娘心善耳軟,平時又得瓶兒贈送問安,也就答應下來:“銀子便用食盒叫小廝抬來吧。那箱籠東西,若從大門裏來,教兩邊街坊看著惹眼,不如夜晚打花園牆上過來方隱密些。”
西門慶聽言大喜,即令來旺和玳安幾個小廝,兩架食盒,把三千兩元寶先抬來家。等到晚夕,瓶兒那邊同兩個丫環迎春、繡春,架梯子,放桌凳,把箱櫃挨到牆上;西門慶這邊隻是月娘、金蓮、春梅,用梯子桌凳墊腳接著。牆頭上又鋪了草苫氈條,一件一件搬了過來,都送到月娘房中去。金蓮搬時,見如許箱櫃從花家移到這邊來,不知何故,欲問個清楚,見月娘在場,不便直問,隻得閉口無言。
西門慶悄悄收下瓶兒許多細軟金銀寶物之後,連夜打點馱裝停當,求了他親家陳宅一封書,差家人來保上東京。家人來保到了東京城內,先送上楊提督書禮,轉求內閣蔡太師柬帖,下與開封府楊府尹。這府尹名喚楊時,別號龜山,乃陝西弘農縣人氏。由癸未進士升大理寺卿,今推開封府尹,為官清正,作事廉明。花子虛一案,本非難事,問明家財,從公而斷即可。想不到這花家一手通天,搬動太師和提督說情。楊府尹為難了:蔡太師是自己舊時座主,楊戩又是當道重臣,此案如何審明決斷。先審審看,若無大是大非,便可得過且過。
西門慶辦事也的確周到,早已交代家人來保買通獄吏,進了監牢,告知花子虛:人情都到了,若當官的問起家財下落,隻說盡皆花費無存,隻剩下房產莊田而已。
當日楊府尹升廳,從監中提出花子虛來,一幹人上廳跪下,審問家財下落。花子虛口口隻說:“自從老公公死了,發送念經,錢物都花費了,隻有宅舍兩所、莊田一處現在,其餘床帳家夥物件,俱被族人分扯一空。”
楊府尹聽了,心中有數,此案無關大事,便可小事化了,說道:“你們內官家財,無可稽考,得之易,失之也易,既是花費無存,批仰清河縣,委官將花太監住宅二所、莊田一處,估價變賣,分給花子由等三人回繳。”那子由、子光、子華聽了判決,自是不滿意,還要當廳跪稟,追討別項銀子。楊府尹大怒,都喝了下去:“你這廝少打!當初你那內相一死之時,你們不告,幹什麽去了?如今事情已往,又來騷擾,費耗我紙筆。”於是批了一道公文,將花子虛押回清河縣來估價莊宅。
來保得知判決結果,星夜兼程,回報西門慶。西門慶滿心歡喜,立即使玳安去花家告知瓶兒。玳安從花家回來,稟告西門慶:花家娘子有請。
西門慶趕緊過來。
瓶兒先是感謝西門慶解脫了花子虛,然後說道:“既然已判斷將莊宅估價變賣,請官人拿幾兩銀子買了這座宅子罷。到明日不久奴也該是你的人了。”
西門慶聽了這話,不好立即答複。回得家來,與吳月娘商量。自然,瓶兒願為小妾的話不能說出。
月娘道:“不可,隨他當官估價賣多少,你千萬不可承攬要她這房子,恐怕她漢子一時生起疑心來,怎了?”
西門慶聽記在心,不去理會估價賣房之事。
過了幾日,花子虛回到清河縣,清河縣委下樂縣丞丈量估價,將幾處莊宅一一賣出,隻有住居小宅,值銀五百四十兩,沒人敢買。有人說了:“那宅子就在西門大官人家隔壁,合算,他西門大官人怎不買去?”也有人說道:“那宅子離西門宅院遠點兒,別人才會買。”花子虛隻得再三使人來說,要西門慶買下。西門慶隻推沒銀子,延挨著不肯上帳。縣衙門緊等著要回文書,瓶兒急了,暗暗使過養娘馮媽媽來對西門慶說,教拿她寄放的銀子,兌五百四十兩買了罷。西門慶見瓶兒催得急,隻得依允,當官交兌了銀兩,買下了隔壁的花家宅院。
官司打完,總算了結,花子虛回到家中,見四壁空空,就是自己所站的這宅院也姓西門了,限期一到,那就是上無片瓦,下無寸土。他尤其傷心的是那三千兩大元寶,在開封府廳上答訊時,心裏還想著,莊宅估價賣出分了,自己還有這三千兩,再置宅院,又可自在,誰想到,這三千兩大元寶都用到自己的官司裏去了,心中焦燥萬分。於是,他問瓶兒,要查算西門慶那邊使用的銀兩下落,現今還剩下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