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開了自家後門,進了武大家。金蓮見了,忙迎上去請上樓坐。幾句寒暄過後王婆問道:“娘子家可有曆日,借與老身看一看,定個裁衣的日子。”
金蓮問道:“幹娘裁甚衣服?”
“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萬一有個山高水低。我那兒子又跟個客人在外邊,不見個音信回來,老身日逐耽心不下。”王婆頗有傷感。
“怎不與他尋問親事?”金蓮問道,“也好與幹娘替手。”
“等那廝回來再理會。”王婆歎口氣,“現如今老身白日黑夜,隻發喘咳嗽,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隻害疼,總得給自己預備下送終衣服。難得一位慈善財主官人,常在貧家吃茶,見老身孤零悲苦,大小事兒不無照顧。又布施了老身一套送終衣料,綢絹表裏俱全,又有若幹好綿,放在家裏一年有餘,不能勾閑做得。想找裁縫,隻推生活忙,不肯來做。這些日子,老身覺得好生不濟,再不做,恐是來不及。唉,老身說不得這苦也!”王婆一臉愁容。
金蓮笑道:“隻怕奴家做得不中意。若幹娘不嫌,奴這幾日倒閑,出手與幹娘做如何?”
王婆一聽,堆笑答道:“若得娘子貴手,老身便死也得好處去。外聞娘子的針黹,隻是不敢來相央。”
“這個何妨。既是許了幹娘,務要與幹娘做。幹娘可先將曆日拿去,揀個黃道吉日,奴便動手。”說著,金蓮將曆日遞了過去。
王婆一把手取過曆日來又掛回牆上,說道:“若得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就是一點福星,就是一種吉氣,何用選日?老身膽大,明日就起動娘子到寒家如何?”
金蓮忙說:“不必。將過來做不得?”
王婆答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又怕門首沒人照應。”
金蓮說道:“既是這等說,奴明日飯後過來。”
王婆千恩萬謝,下樓去了。
次日清晨,金蓮為武大安排了早飯。武大挑著擔兒出去了,金蓮便把簾兒掛了,吩咐迎兒看家,從後門走到王婆這邊來。王婆早已收拾幹淨,備下針線,安排了茶水。見金蓮到來,如同迎接新人一般,歡喜接人。先濃濃點了一盞胡桃鬆子泡茶與金蓮吃了,然後取出三匹綢絹。金蓮量好長短,裁得完備,縫將起來。王婆坐於一旁看著,不住聲地喝采誇讚:“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年,還真不曾見這般好針線!”
不覺日到中午,王婆已安排些酒食,下了一碗麵給金蓮,金蓮吃了,再縫一陣,便是日斜西邊,金蓮收拾了生活歸家去。恰好武大挑擔兒進門,看見老婆麵色微紅,不禁問道:“你哪裏來?”
金蓮回答道:“間壁幹娘央我做送終衣服,日中安排了些酒食點心請我吃。”
武大道:“鄰鄰舍舍,今日你幫我,明日我幫你,吃人家的不好。你可自歸來吃些點心。明日再去做時,帶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她回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她若不肯交你還禮時,你便拿了生活來家做。”
第二天早上,金蓮去王婆家時果然帶了三百文錢。到中午時分,金蓮取出錢來向王婆說道:“幹娘,奴和你買盞酒吃。”
“啊呀,這是何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裏做生活,如何交娘子倒出錢?”
“卻是拙夫吩咐奴來。若是幹娘見外時,便拿了生活家去,做好後再送來。”
王婆一聽,渾身一顫:“這個大郎!好,好,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且收下。”說著,收下錢,又添上若幹,買來好酒好食好菜好果,招待金蓮。
第三天早飯後,王婆果見武大出門,便走過後門叫道:“娘子,老身大膽!”
“奴這就來了!”金蓮在樓上應道。
金蓮來到王婆家,茶已點好。
看看晌午將近,門外有人咳嗽一聲,亮嗓門喊道:“王幹娘,連日如何不見?”
“誰叫老娘?”王婆應道,“原來是西門大官人!來得正好,請裏屋看一看。”順手把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房來。“娘子,這個便是賜於老身衣料主官人。”
西門慶已是睜眼盯瞅:雲鬟疊翠,粉麵生春;白夏布衫兒,藍比甲兒,桃紅裙兒,襯著一個水靈靈的美人兒。
金蓮見有生客外人進來,把頭低下。
西門慶向前屈身唱喏行禮。金蓮隨即放下生活,還了萬福。
王婆又說道:“難得官人與老身綢絹,又虧殺鄰家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大官人,你過來看一看,真個是布機也似針線,縫的又好又密,真個難得!”
西門慶一邊拿起衣服來看了,連聲喝采道:“果是神仙一般手段!”
金蓮笑道:“官人休笑話。”
“娘子好麵熟。不敢動問,這位娘子是……”
“瞧大官人的記性。”王婆一旁搶答道,“那日屋簷下頭過,叉竿打得正著。”說完,先自笑了起來。
金蓮這時已抬頭觀看西門慶,笑道說道:“那日奴誤衝撞,官人休怪。”手裏放下生活,起身又道了個萬福。
西門慶慌得還禮不迭:“小人不敢。”
王婆說道:“這是我間壁武大郎的娘子。”
“原來是武大郎的娘子。大郎可是個好人,街上做生意,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又會掙錢,又好性格,難得。”西門慶一味誇獎。
“拙夫是個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
“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乃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夫主所為良善時,萬丈水無涓滴漏,一生隻是誌誠為,倒不好?”
王婆望著金蓮問道:“娘子,你認得這位官人麽?”
“不認得。”金蓮答道。
“這位官人,便是本縣裏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在縣門前開生藥鋪。家有萬萬貫錢財,真是個錢過北鬥,米爛陳倉,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又放官吏債。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說的媒,是吳千戶家小姐。”王婆有聲有色地說著。轉而問西門慶:“大官人,怎的連日不過貧家吃茶?”
西門慶答道:“家中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閑。”
“誰家?”王婆驚訝地問道,“怎的不請老身去說媒?”
“被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親家陳宅合成帖兒。他兒子陳經濟,才十七歲,還在上學堂。他那邊有個文嫂來討帖兒,俺這裏使薛嫂兒同做保。幹娘若肯去,明日我使人請你。”
“老身哄哄大官人罷了。”
兩人一句來一句去。王婆誇西門慶,西門慶溜眼瞧金蓮。見金蓮不時偷眼送來秋波,西門慶恨不得就要摟抱成雙。
王婆先是點兩盞茶遞上,見二人亂丟眼,說道:“今天算是老身有福氣,兩位施主都在這兒,我去買些酒食來,一謝官人恩賜,二與娘子澆澆手,如何?”
“幹娘說哪裏話。有銀子在此,隻是請幹娘操辦安排好了。”西門慶說著從茄袋裏取出一塊一兩有餘的銀子,遞與王婆。
金蓮見了,說道:“不消生受官人。”卻不動身子。
“那也好。”王婆接過銀子,對金蓮說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去就來。”。
金蓮說道:“幹娘,免了罷。”仍不動身子。
王婆出了門。
西門慶坐在金蓮對麵,一雙眼隻是凝眸看金蓮。金蓮也把眼偷睃西門慶。偶而四目相對,金蓮也就趕緊低頭做生活。不多時,王婆買了現成的肥鵝燒鴨、熟肉鮮鮓、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碟盛了,擺在房裏桌子上,對金蓮說道:“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吃一杯兒酒。”
金蓮說道:“幹娘自陪大官人吃,奴卻不當。”
“這是什麽話?專為娘子澆手!”
金蓮隻得收起生活。三人坐定,王婆斟酒。西門慶拿起酒杯,遞與金蓮:“請不棄,滿飲此杯。”
金蓮推辭,謝道:“多承官人厚意,奴家量淺,吃不得。”
王婆說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飲海量,且請開懷吃兩盞兒。來,幹了這杯。”
金蓮接酒在手,向二人各道了萬福。
“好!幹娘,替我勸娘子些菜兒。”西門慶說道。
王婆揀好的遞與金蓮。
杯杯連幹,三巡即過。王婆便去燙酒。西門慶問金蓮道:“小人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
金蓮應道:“奴家虛度二十五歲,屬龍的,正月初九日醜時生。”
“娘子與家下賤累同庚。隻是娘子月份大七個月,她是八月十五日子時。”
“將天比地,折殺奴家。”
王婆端酒進來,插口道:“大官人看我們這位娘子,百伶百俐。不光做得一手好針線,諸子百家,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皆通,又寫得一筆好字。”
西門慶接口說道:“武大郎好福氣,招得這位娘子在屋裏。”
王婆又接過話頭來:“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許多,哪裏討得一個似娘子的?”
西門慶歎道:“唉,一言難盡。小人命薄,如今身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
王婆子趕忙說道:“若有似武大娘子這般中官人意的,來宅上說,不妨事麽?”
“哪有此等美事福分?”西門慶望著金蓮道。
“說句真話。”王婆笑著再添一句。
“我的爹娘俱已沒了,我自主張,誰敢說個不字!”西門慶口氣十分堅決。
王婆溜了金蓮一眼,說道:“我自說著耍,急切便哪裏有這般中官人意的?”
“這隻有看緣分厚薄了。”西門慶端起酒來,一飲而盡。
王婆還要斟酒,拿起酒注子,晃了晃,說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待老身再去買一瓶來。”
西門慶又從茄袋內摸出幾兩散銀子,都給了王婆。王婆高興地接過銀子,看看西門慶,三分醉,七分醒。再睃那金蓮,已是桃花兩朵上腮來,比往日更要動人十分。暗暗一笑,出門去買酒:“有勞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老身上街取瓶酒就來。”
金蓮想說什麽,開不了口。王婆臨去,把門拽上,用繩子拴了,倒關二人在屋裏。
西門慶三分醉意觀金蓮,隻見美人已是雲鬢散亂,酥胸微露,粉麵上顯出兩朵紅雲,一雙杏仁眼秋波閃閃,一會兒低頭弄裙子兒,一會兒咬衫袖兒,咬得櫻桃小口格格駁駁地響。西門慶一陣心燥血熱,脫了身上綠紗褶子:“央煩娘子,替我搭在幹娘護炕上。”金蓮連忙用手接了過來,搭放停當。西門慶又故意把袖子在桌上一拂,將一雙箸拂落在地。箸兒落得巧,就躺在金蓮的腳邊。西門慶連忙蹲下身去拾箸,隻見金蓮尖尖剛三寸恰半扠的一對小小金蓮擱在箸邊。西門慶哪裏還有心思去拾箸,看著這對豐滿弓背的金蓮,口水都流了下來,雙手伸出,真想抱個滿懷。手伸半中,僅用右手在那繡花鞋頭上輕輕一捏。
金蓮已是一臉笑容,低頭看著西門慶說道:“官人不必羅唕!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個勾搭我?”
聽到此話,猶如旱天聞春雷。西門慶雙膝跪下說道:“娘子,我若有壞心,天打五雷轟。”
“不必發誓。隻怕幹娘撞見。”
“不妨。幹娘知道。”西門慶抱住金蓮雙腿。當下兩個就在王婆房裏脫衣解帶,共枕同歡。
二人雲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隻聽得一聲喚:“好呀,你倆做的好事!”王婆推開房門進來了,大驚小怪,拍手打掌,說道:“你倆做得好事!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要你偷漢子。你家武大若知此事,我脫得了幹係?不行,我先去對武大說去。”王婆轉身便去。
西門慶和金蓮被王婆驚了一場。金蓮慌得扯住王婆裙子,雙膝跪下,說道:“幹娘饒恕。”
“那,你得依我一件事。”王婆又回轉身來,“從今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來,晚叫你晚來,我便罷休。”
金蓮聽了,不知如何回答。隻是羞得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王婆見狀,再逼一句:“咋啦?快說話呀!”
金蓮轉過低著的頭去,低聲說道:“來便是了。”
“西門大官人,”王婆對著西門慶說道:“好事成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一旦失信,我也要對武大說。”
“幹娘放心,決不失信就是了。”
王婆又說道:“出語無憑,你們二人各留下一件表記,才見真情。”
西門慶抬手向自己頭上拔下一根金頭簪來,插在金蓮雲髻上。金蓮又把它摘了下來,怕回家後武大見了生疑,自己又拿不出什麽給西門慶。王婆不管三七二十一,扯著金蓮的袖子一掏,掏出一條杭州白縐紗汗巾,掠與西門慶收了。王婆又是一臉堆笑,拉二人坐在桌旁,再斟上酒。數杯過後,金蓮見日已西斜,起身道:“奴回家去罷。”西門慶起身,拉著金蓮的手,送她到後門。望著金蓮進了自家後門,才回轉身去。
此時,武大正挑著擔子進了自家前門。
第二天早飯剛過,西門慶就進了王婆的門,見到王婆,從袖裏取出一錠十兩的銀子來。王婆見銀子,喜笑眼開,連道了兩個萬福,接銀在手:“多謝大官人布施!”把銀子收好,又說道:“這咱晚武大還未出門,待老身推借瓢往他家去看看。”
王婆從後門過到武大家。果然武大正在吃飯,聽見叫門,問迎兒道:“是誰?”迎兒道:“是王奶奶來借瓢。”金蓮是明白人,連忙迎將出來,說道:“幹娘,有瓢,一任拿去。且請家裏坐。”王婆說道:“老身那邊無人。”說著向金蓮使了個手勢,拿著瓢出了門。金蓮回轉身來,一力催著武大吃完飯挑擔出去了,自己上了樓,重新妝扮,換了一套豔色新衣,下得樓來,吩咐迎兒:“好生看家,我去王奶奶家坐坐就來。若是你爹來時,就報我知道。若不聽我說,打下你這個小賤人下截來!”迎兒嚇得連連應諾。
西門慶見金蓮來到,如同天仙下凡一般,摟將過來,放在自己的腿上。王婆一麵點茶遞上,一麵問:“昨日武大問了什麽?”
金蓮一邊同西門慶親嘴,一邊答道:“他隻是問幹娘衣服做了不曾。我說衣服做好了,還給幹娘做送終鞋襪。”
王婆見二人親親熱熱,連忙安排上酒菜。西門慶與金蓮交杯暢飲。三杯下肚,西門慶仔細端詳起金蓮來。這才覺得比初見時越發標致。杏眼含情,真不知其情千尋萬丈;粉麵顯春,豈隻是初春三江四水。西門慶心裏誇之不足,摟在懷中,掀起他的裙子,將那對小腳雙雙握住,竟是滿馥馥,鼓蓬蓬,好不舒心合意。於是,騰出一隻手來,端著酒杯,一口一口喂與金蓮。金蓮仰嘴一一接了。
閑話中,金蓮問起西門慶的年紀。
“二十七歲,七月二十八日子時生。”
“家中有幾位娘子?”金蓮又問道。
“除下拙妻,還有三四個身邊人,隻是沒有一個似娘子這般中我心意的。”
“幾位哥兒?”
“隻有一小女,早晚出嫁,並無娃兒。”
問答間,西門慶從袖中取出一銀穿心金裏麵的小盒來,裏麵盛著香茶木樨餅兒。他用口咬了,再用舌尖遞喂給金蓮。二人相摟相抱,十分親熱。王婆隻管往來拿菜篩酒,哪管二人取樂玩笑。少頃,酒濃心動,西門慶色心輒起,露出腰間那話,引金蓮纖手捫弄。原來西門慶自幼常在三街四巷養婆娘,根下猶束著銀打就、藥煮成的托子。那話約有六寸許長大,紅赤黑胡,直豎豎堅硬,好個東西!少頃,金蓮脫了衣裳。西門慶摸見牝戶上並無毳毛,猶如白馥馥、鼓蓬蓬、軟濃濃、紅縐縐、緊、千人愛、萬人貪,更不知是何物!二人如膠似漆,尋歡作樂。直到下午時分,金蓮才由西門慶送至後門,自回家去。
西門慶是位顯眼人物,潘金蓮在左鄰右舍眼中自是不正經女人,王婆更是個出名的虔婆。街坊鄰居雖說看不到屋裏的場麵,僅憑這西門慶早來晚去,一天不誤,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來。漸漸地,不出半月,大家都曉得了,隻是瞞著武大一人。武大是本分人,既覺察不出並頭同枕的老婆有什麽變化,更不會去懷疑老婆有何不貞。他隻認定:如此平安無事最好。
這清河縣城有一個提籃賣水果的小少年,年方十五,名叫喬鄆哥。家中隻有個老爹,年紀也大了,父子倆就靠這水果小買賣過活。小鄆哥同西門慶挺熟。因為他常給西門慶送水果,西門慶也常多給銀錢。忽然,半個月來,鄆哥總是見不到西門慶的人影,生意淡了三成。於是提著個籃,繞街尋找,見人打聽。偏有好事者如此告訴鄆哥:“小鄆哥,別瞎找了。西門慶刮剌上賣炊餅的武大的老婆,每天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裏享受,這時候,準保在。你小孩子家,隻顧撞進去不妨。”鄆哥得了此話,謝了那人,提著籃兒,一直往紫石街走來,徑直奔入王婆茶坊裏去,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線。
鄆哥把籃兒放下,先給王婆行了個禮,叫了聲“幹娘”。
王婆抬起頭來一看,愣了一下,說道:“鄆哥,你來這兒幹嗎?”
鄆哥說道:“尋大官人,賺幾個錢養活老爹。”
“哪位大官人?”
“便是兩個字的。”
“什麽兩個字的?”
鄆哥見王婆裝糊塗,急了,說道:“幹娘別作耍,我要西門大官人說句話兒。”說完望裏廂便走。
王婆一把揪住:“你這小猴子哪裏去?人家屋裏可是亂進的?”
“西門大官人就在裏麵。”鄆哥更急了,“幹娘,不要自個吃獨食,也把些汁水與我一口。”
“什麽獨食不獨食。”王婆揪著鄆哥往外拉。
“你真要‘馬蹄刀木勺裏切菜-水泄不漏’。我把此等事說出去,隻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你別瞧人家老實。”鄆哥來真的了。
王婆被道著了虛處,心中大怒,喝道:“好個小鳥小猢猻,也來老娘屋裏放屁。”說著在鄆哥頭上鑿上幾個栗暴,將他推出,然後把一籃雪梨甩了出去。梨兒四分五落,好幾個裂開口兒,流出汁兒。
鄆哥吃了虧,一邊拿著籃子拾梨兒,一邊哭罵:“老咬蟲,你等著瞧!”鄆哥抹去淚,順街去找武大。
轉了兩條街,就見武大挑著炊餅擔兒,叫賣著走了過來。鄆哥迎了過去:“幾天不見,吃得肥了!”
武大放下擔兒:“小哥真會玩笑,我一直是這等模樣,肥在哪兒?”
“我前日要糴些麥稃,一地裏沒糴處,人都道你屋裏有。”
“我屋裏並不養鵝鴨,哪裏有這麥稃?”武大睜圓眼兒,不知這小家夥說些什麽。
“你說沒麥稃,怎的賺得你這樣肥的?便顛倒提你起來也不妨,煮你在鍋裏也沒氣。”鄆哥隻顧自個吊口兒。
“含鳥猢猻,倒罵得我好!我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武大開始明白過來了。
“你老婆不偷漢子,隻偷子漢。”
“怎回事?”武大越加聽出名堂了,“好兄弟,說與我聽,我把十個炊餅送你。”
“炊餅不濟事。你做個東道,我吃三杯,便說與你聽。”
“你還會吃酒?跟我來。”
武大挑起擔兒,引著鄆哥,進了一家小酒店。放下擔兒,拿了幾個炊餅,買了些肉,討了一鏇酒,請鄆哥吃。鄆哥早餓急了,先幹了杯酒,再揀了幾塊肉,塞滿了嘴。武大急得了不得,催他快講。鄆哥好不容易將口裏的酒菜咽下去。
“你先摸摸我頭上的疙瘩。”鄆哥抓過武大的手,往頭上痕處摸。
“這怎地來這許多疙瘩。”武大問道。
於是,鄆哥便把自己知道的、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全說了出來。說得有板有眼,武大不得不信:“怪道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裏做衣服,做鞋腳,歸來便臉紅。我先妻丟下女孩兒,不是打便是罵,不給飯吃。這幾天是有些精神錯亂。”
“大郎,你為人老實本分,可這事兒卻不能繞過了,要不,一輩子戴綠帽做王八。”
老實本分了半生的武大,從沒有生氣的日月。今日,當著一個比自己小半拉子年紀的毛孩子,自然顯出一般大丈夫氣來:“我如今就寄了擔兒,前去捉奸,如何?”
“那可不行。”鄆哥把酒菜都吃完了,開始啃炊餅,“那可不行。你老大一條漢,卻無見識。那王婆老狗精著呢。你如何鬥得過她?他們也定有暗號,不等你進門,就把你老婆藏過了。還有那西門慶,也是了得的人物,打你這樣的人二十個不喘氣。若捉他不著,反吃他一頓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你一狀子,你還得吃他一場官司,你丟了命也是白搭。”
“好兄弟,說得在理。我卻怎的出這口氣?”
“不難。”鄆哥咽完最後一口炊餅,“我早就想好了。我幫你捉奸,準保成。”
金蓮自從同西門慶相好之後,回到家中,不時顯出慌亂出錯的言行來。是掛念著西門慶?是心中有愧疚?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二者有其一,也許二者兼而有之。每當告別西門慶回到自己家中,坐立不安,見武大挑著擔兒進了家門,不再似過去那麽冷淡,也會問上幾句閑言碎語,再將飯菜端上,斟上一杯兩盞的,送到武大麵前。今天見武大一臉陰沉,便問道:“大哥,同誰鬥氣?喝點酒不?”
武大心中窩著火,隻是聽了鄆哥的設計,才抑住不冒出來,於是隨便應道:“剛才和一般經紀人買了三盞吃了。”
金蓮隻得安排晚飯與他吃了。
第二天一早,武大隻做了兩扇炊餅。吃罷飯,挑了擔兒出門。金蓮略加收拾,便踅過王婆茶坊裏來等西門慶。不一會兒,西門慶推開王婆虛掩的前門,進了裏屋。
這時,鄆哥正在巷口那裏張望。
武大挑著擔兒,繞街叫一遭,也不似平時那般響亮,一個炊餅也沒賣掉,就趕回到巷口處同鄆哥會麵。
“西門慶剛進去。還早些個。”鄆哥說道,“你再去賣一遭來,在左近處伺候,不可遠去。”
武大又在近處走了一圈,賣了三個炊餅。
“你把擔兒放那酒店裏。見我的籃兒拋出來,你便飛奔入去。”鄆哥對武大交代道。武大點點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去把擔兒放了。
鄆哥提著水果籃兒,進了茶坊,對著王婆罵道:“老豬狗,你昨日為什麽打我?”
王婆見是鄆哥又來搗鬼,跳起身來,喝罵道:“你這小猢猻,老娘與你無幹,你如何又來罵我?”
“便罵你這馬伯六,做牽頭的老狗肉。”鄆哥罵道,“值我!”
王婆火冒三丈,心想:這小王八羔子,老娘生得你出養得你大,卻如此辱罵老娘。上前一步,揪住鄆哥便打。鄆哥也不躲避,叫了一聲:“你打我!”把那籃兒丟上當街來,雙手抓住王婆的腰身,看準王婆的小肚上一頭撞將過去,險些把王婆撞倒,得牆壁擋住。鄆哥索性死命地將王婆頂在壁上,口裏還叫著:“武大郎,快進去!”
武大已是捋起袖子,紮緊腰帶,短腿大步直搶入茶坊裏屋來。
王婆見是武大,才知自己上當。想去阻攔,身子被鄆哥死死頂住,不得動彈,隻得叫道:“武大來也!”
金蓮與西門慶正共枕同臥得高興處,雖聽見外麵有吵罵聲,以為王婆在,不妨自己的事,隻顧恩愛求歡。聽得叫“武大郎”“武大”的喊聲,才慌忙分開起身。金蓮精明,隻披著一件小褂兒,趿著小鞋,頂住房門。西門慶套上褲子卻便鑽入床下躲了。此時,武大正用手推那房門,哪裏推得開?口裏隻叫:“做得好事!”
金蓮頂著門,一是冷,二是慌,見西門慶鑽在床下,便說道:“瞧你閑常時隻好鳥嘴,賣弄自己,有好拳棒,臨陣便沒些用兒,見了紙虎兒也嚇一跤。”
說西門慶沒真本事,冤枉了他。他大概是做賊心虛,偷情私通者就怕“捉奸捉到雙”的,再有拳棒本事也敵不住人們的千嘴萬舌。金蓮這句話一激,提醒了西門慶,激起了一股勇氣。他又鑽了出來,說道:“不是我沒本事,一時沒這智量。”說完,一隻手頂住門,讓金蓮閃開,一手還把褲子往褲腰帶裏塞。他喊了一聲:“不要來!”接著手一鬆,門便被武大撞開了。武大跳將起來要揪西門慶,西門慶飛起一腳。這一腳並不高,若武大高大一些,也許會踢中肚子,偏是武大矮小,這一腳正中心窩。武大就覺得天轉地旋,眼冒金星,嗓子口發熱,往後倒下,口吐鮮血,不省人事。西門慶也管顧不得這許多,扯起一件外衣,裹住身子奔了出去。鄆哥見武大倒地,西門慶跑了,也撇開扯住的王婆,撒開腳溜了。王婆趕緊扶起地上的武大,見武大滿口是血,麵皮蠟黃,便連聲呼出金蓮。金蓮胡亂穿好衣服,出房門見了武大模樣,嚇得全身發抖,手足無措。王婆要金蓮舀碗水來給武大灌下,把他救醒。然後兩個婦人上下肩攙著,從後門回到武大家中樓上,安排他上床躺下。小迎兒見父親-臉血水,嚇得哭了起來,被金蓮小聲喝住。
次日,西門慶自覺沒事,依舊前來王婆家與金蓮相會。金蓮也同以前一樣,妝扮穿戴,進了王婆裏屋。二人都不提昨日發生的事,以免掃了自己的興趣。不過,金蓮歡樂之餘,眉頭略蹙,隻是不讓西門慶看出罷了。
武大可憐,臥床五日不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得,叫金蓮,金蓮出去時粉麵紅臉,歸來時又是紅臉粉麵。小女迎兒被金蓮禁在樓下,不得上來近前送湯遞水。武大氣得發昏,這才記起兄弟臨別時叮囑的話意。
這天早上,一夜沒合眼的武大把打扮得光鮮漂亮準備出門的老婆叫過來,說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捉著,你又叫奸夫踢了我的心,到今日還在尋歡作樂。而我是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還有兄弟武二武鬆,你是知道他的本事,他早該回來了,一旦回來,肯幹休?你若知道便改,早早扶得我好了,他回來時,我一概不提此事;你若不看顧我,待他歸來,讓他找你們說話。”
武大說這幾句話有氣無力,金蓮聽了,如受重擊。她一言不語,踅過王婆家來,一五一十說與王婆和西門慶聽。
“苦也!”從潘金蓮細聲小語中說出來的“武鬆”二字卻如五雷轟頂,西門慶叫了一聲。“我哪知娘子是打虎英雄的嫂嫂?現如今,與娘子眷戀日久,情投意合,拆散不開,如何是好?卻是苦也!”
王婆十分鎮靜,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舵的,我是個撐船的,我倒不慌,你先慌了手腳。”
“唉,我枉自做個男子漢。幹娘有什麽主見救我倆?”
“我隻問你倆,願做長久夫妻還是想做露水夫妻?”
“幹娘,此話怎講?”西門慶與金蓮幾乎同時問道。
“露水夫妻,今日便可分散,金蓮自去伺候武大,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與他陪了話,一切可保無事。長久夫妻,每日仍同在一處,不擔驚別受怕,依老身妙計行事。”
“我倆願做長久夫妻,請幹娘指點。”西門慶求道。
“此計難教你們。”王婆陰沉著臉。
“求幹娘再次救我倆一次。”西門慶再求道。
“這條計,用著件東西,別人家沒有,天生天化,大官人家卻有。”王婆輕聲地說道。
“幹娘快說,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來與你。”西門慶急了。
“如今武大病重,正好下手。”王婆眼裏閃動著凶光,金蓮見了,不寒而栗。“大官人家生藥鋪裏有砒霜,取些來。”王婆又對著金蓮說道:“大娘子去贖一帖心疼的藥,把砒霜下在裏麵,灌給武大吃,把這矮子結果了,再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沒了蹤跡。便是武二回來,抓不住把柄,待怎的?自古道:‘幼嫁從親,再嫁由身。’小叔子如何管得暗地裏事?半年一載,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回家中去,諧老同歡,豈不是長久夫妻?”
金蓮此時覺得王婆眼裏放出的是歡樂的神采,她自己的心也被說動了。武大一死,自己就肯定是西門慶的人了。這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好事麽?她沒言語,轉過頭去看西門慶。
“此計甚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須下死功夫。’那個管殮屍火化的仵作團頭何九是我的好友,自然相幫於我。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
“要做得快做!”王婆加了一句。
西門慶當即回去拿了一包砒霜來。王婆把砒霜用手撚為細末交給金蓮,教她如何下藥,如何灌藥。
金蓮又有些害怕:“隻是奴家手軟,一時安排不了屍骨。”
“這不難,敲敲牆壁,我自過來幫扶你。”王婆說道。
西門慶告辭:“明日一早再來。”
金蓮拿著砒霜回到自家樓上,看看武大,一絲沒了兩氣,艱難地吞口水,如同行將死去一般,便坐在床邊哭了起來。
武大問道:“你哭什麽?”
“隻怪我一時糊塗,吃那西門慶的騙,誰想到踢中了你。我問得一處有好藥,又怕你疑忌,不敢去取。”
武大道:“隻要你救活了我,過去的都一筆勾了。還不快去贖藥來。”
金蓮拿了銅錢,走到王婆家,把錢交給王婆。王婆贖得藥來,交與金蓮。金蓮將藥帶回交給武大看:“這是帖心疼藥,太醫要你半夜裏吃了,倒頭一睡,蓋一兩床被,發些汗,明早便起得來。”
“卻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半夜調來我吃。”武大自覺放心,把藥收了。
看看天黑下來,金蓮下得樓去,燒了一大鍋熱水,拿了一方抹布煮在鍋裏。到三更鼓響,金蓮點上燈先把砒霜倒在小碗盞裏,又舀出一碗熱騰騰的白開水,連燈火一齊端到樓上。她自覺心中砰砰直跳,叫武大的聲音都變了:“大哥,大哥醒來。”
武大睜開眼。
“大哥,你把藥放哪裏?”
“在我席子下枕頭邊。你快調來我吃,我好不難受也。”
金蓮找出藥來,雙手抖抖地將藥抖在小碗盞裏,再將白開水衝在盞內,取下頭上銀簪兒,一攪,調得勻了。借燈光看時,銀簪兒已變黑,失去光澤。金蓮咬咬牙,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拿起藥盞,朝武大口邊送。送至半中,意欲停止,誰知武大正把此藥當成救命靈芝,伸出左手來抓住金蓮右手,張嘴喝了一口:“大嫂,這藥好難吃!”
到此地步,金蓮隻得說道:“良藥苦口。大哥,你就全吃了吧!”
武大再張嘴,金蓮一狠心,就勢一灌,一盞藥竟全灌下喉嚨去了。金蓮慌忙放倒武大,跳下床來,站立一旁,瞪大杏眼望著武大。
“哎!哎!大嫂,這藥真難吃,我心口裏難受。”武大用手摸著自己的心口處。
金蓮不答話,那張大的杏眼在跳動的燈光裏閃著恐慌的神色,手心全是冷汗。
“哎喲,哎喲,怎的肚子倒疼起來,疼得要我命也!”武大雙手揉著自己的肚子,把蓋在身上的被子也掙掉了。
金蓮聽見武大這麽一叫喚,猛然想了起來,便去床腳處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地蓋將下去,三尺長的武大被蓋得完完實實。
“悶殺我也!”
“是太醫吩咐,壓上被子好發汗,好得也快。”金蓮一邊說著,一邊蓋好被武大蹬踢開的被角。
此時,武大說什麽,已是聽不清楚,可是掙紮的力量十分大。金蓮怕武大蹬開被子死相嚇人,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兩隻手緊緊地按住被角,不敢放鬆一下。
此時的武大,如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心窩處利刃相侵,滿腹中鋼刀亂攪;拚命呼喊,嗓啞被壓,無人可以聽見,垂死掙紮,力盡氣絕,哪個會來幫扶。一陣過後,已是肝腸迸斷,七竅出血,嗚呼哀哉。
金蓮坐在上麵,使著勁,擔著怕,拿不準武大是死是活。見武大半天沒有動靜,這才喘了口氣,跳下床來。又不敢去揭被子,隻是去敲那牆壁。王婆聽見,走過後門頭咳嗽一聲。金蓮趕緊衝下樓去,開了後門。
“了也未?”王婆在問。
“了便了了,隻是我全身手腳軟,心裏慌,不敢去動那死鬼。”金蓮說話時全身直發抖。
王婆不再說話,上得樓來,一把揭開被子。燈光下,那武大咬牙切齒,雙眼圓睜,七竅流血,滿麵青紫。王婆倒吸一口氣,不禁退後一步。金蓮雙手捂住自己的嘴臉,“噢噢”欲吐。
王婆走下樓去,舀了一桶熱水,把煮好的抹布撇在裏麵,提上樓來。將被子卷起,先用抹布把武大口邊唇上耳內眼下都抹了,要金蓮找出武大穿的長衣裳蓋在他頭上身上。王婆抱住頭,金蓮提著腳,將武大屍體從樓上拖將下來。又下了半扇舊門,把武大放上去。接著兩個人胡亂給武大戴上巾幘,穿上衣裳,套上鞋襪,用片白絹蓋臉,另外揀了床幹淨的被子蓋在屍身上。王婆拉著金蓮上了樓,把汙被穢物裹成一團,藏好。又將那藥盞拿下樓衝洗幹淨。王婆對金蓮說道:“該是哭的時候了。”轉將回去了。金蓮雙手一拍,果真號哭起來。
已是五更過後時分,東方放亮。
哭聲先驚動了小女迎兒,迎兒朦朦朧朧中見父親躺在門板上,也知是死了,嗚嗚咽咽哭起來。
天已大亮,左鄰右舍都來看望。有街坊問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
“這幾天先是害心疼,不想一日日加重,昨夜三更鼓死了。撇下我一人,好苦命也。”金蓮低著頭一邊抽泣,一邊說著。
鄰舍不好多問,隻是勸金蓮。勸著勸著,漸漸散去。
西門慶早早來到王婆茶坊,得知武大已死,拿了銀兩,要王婆去買棺材和請和尚念經超度,自己再去找何九來驗屍入殮。
有西門慶用錢尋人情,有王婆內外幫忙操勞,迎兒人小不知底細,鄰舍知底細不好亂猜閑管,武大的後事處理得利索迅速。三天便出殯,城外火化。家中樓上,少了個武大郎,多了一塊“亡夫武植之靈”的靈牌。金蓮身上穿白戴孝,心中念著西門慶。
西門慶更是急不可耐。第五天,二人就做到一處。現在不比先前似偷雞盜狗般藏在王婆內屋,金蓮已將迎兒禁住,要她睡在樓下房內,不許亂說亂動,自己則和西門慶上樓歡樂。此時春夏之交,不冷不熱,正是尋歡的好季節。二人或薄衣短衫,摟抱一團;或赤身裸體,歡眠整宿。西門慶貪潘金蓮貌美膚白,玩時可人心意。潘金蓮喜西門慶風流倜儻,樂時知情曉意。竟漸漸忘乎所以,西門慶常時三、五夜不歸去,把家中妻妾丟下不管。潘金蓮卻把武大的靈牌用紙蒙了,丟在一邊,孝也不戴了,常時打扮嬌媚模樣。西門慶如果來得遲了一些,潘金蓮偎懷嬌嗔。西門慶有一兩次因生意上的事空了一天兩天未來,潘金蓮茶飯不思,依門倚望。
這一日,是端陽佳節前一天,西門慶隔了兩天才到。他從王婆家門進去,踅過後門進了武大家,金蓮拉著他的手接到樓上房中坐在床沿,依在他懷中罵道:“負心的賊,將奴撇閃在家兩天,又往哪家另續上心甜的了?”
西門慶親著金蓮的小嘴:“這兩日碼頭上有江南客人來,脫不開身。剛從廟上過,替你置了些首飾珠翠衣服。喜歡不?”
金蓮哪有不喜歡的?
西門慶喚過貼身小廝玳安,拿出包裹,將所買物件一樣一樣把與金蓮看。
金蓮收拾好物件,令小迎兒送上茶來,自己擺好桌兒,安排酒菜:“這是奴昨日準備好的一桌菜兒,已交幹娘去打酒了,咱倆先吃著。”西門慶一把摟過金蓮,放在自己腿上,臉兒相貼,嘴兒相親,十分親熱。
說話間,王婆已把酒買回,又帶了些雞鴨下酒菜,切割安排停當,連同燙好的酒一起送上樓來。然後下樓去廚下獨自飲酒吃肉。
西門慶飲酒中,望見牆壁上掛著一麵琵琶,便說道:“早聽幹娘說你善彈唱,今日好歹彈支曲兒給我下酒。”
金蓮笑著說道:“奴自幼粗學一兩句,唱得不好,休要笑恥。”
西門慶先去取下琵琶,撣去灰塵,交與金蓮,又順手把金蓮摟在懷中。潘金蓮將琵琶放在膝上,輕舒玉筍,款弄冰弦,慢慢彈來,低聲唱出:
冠兒不帶懶梳妝,髻挽青絲雲鬢光,金釵斜插在烏雲上。喚梅香,開籠箱,穿一套素縞衣裳,打扮得西施模樣,出繡房。梅香,你與我卷起簾兒,燒一炷兒夜香。
西門慶聽罷,連連誇好,一手摟過金蓮的粉項,親了個嘴:“沒想到姐姐有這般聰明!我聽過的曲兒多,也沒你這手好彈唱。”
金蓮放下琵琶:“蒙官人抬舉,奴今日與你恩愛,百依百順,是必過後休忘了奴家。”
西門慶雙手捧著金蓮的香腮,親了親,說道:“我怎肯忘了姐姐?”說完,西門慶將金蓮的一隻腳扶在自己另一條腿上,脫下她的繡花鞋,撫摸把玩著三寸金蓮。
“奴家好小腳兒,你休笑話。”金蓮媚態千種。
“歡喜都來不及,哪會笑話姐姐?”西門慶說著放下金蓮的小腳,把那隻繡花鞋擎在手上,放一小杯酒在鞋內,吃起鞋杯酒來,把個金蓮逗弄得杏眼溢笑,玉齒喜露。西門慶也隻覺得酒濃心癢,放下杯筷,抱起金蓮,上床解衣玩耍。一直到星鬥滿天,西門慶才放下懷中的金蓮,穿上衣服告辭回家。臨行,留下幾兩散碎銀子放在床邊給金蓮用。
金蓮哪裏舍得西門慶離去,挽留不住,隻得說了一句:“明日早早來才是。”西門慶點頭允諾,出門去了。
第二天一早,金蓮梳妝打扮完畢,又把個樓上樓下,屋裏屋外收拾得幹幹淨淨,隻等西門慶來。誰知等到日落西天,不見西門慶的人影。
第三天西門慶仍舊沒有來。
到第五天,潘金蓮已是坐立不安,茶飯不思。求王婆去西門慶家探看,又叫小女迎兒去街上尋找,沒有結果。
如此而往,西門慶竟是一個月沒來。王婆被金蓮催著去了西門慶家七八趟。門首的小廝知道是潘金蓮支使來的,多不理睬。小迎兒被金蓮罵著去街上尋找西門慶十幾二十次,每次到家,都被金蓮揪住耳朵說無用。
此時正值三伏天氣。金蓮怕熱,吩咐迎兒熱下水,伺候自己洗個澡,又做了一籠裹餡肉角兒,單等西門慶來吃。她穿著薄紗短衫,坐在小杌上,望著門外出神,口裏不時地罵上幾句“負心賊”。無情無緒,將自己腳上的兩隻紅繡鞋兒脫下來,試打相思卦。她把鞋兒輕輕朝上一拋,心裏想著:若是兩鞋撲地,那負心賊又不會來了;若是兩鞋立麵,情哥哥今天準到。隻聽“撲撲”的兩聲輕響,一雙鞋兒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