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
宛如一束光,他驟然熄滅;如閃雷劈頂,電光映著我們慘白的臉。
您拍來電報,讓我寫幾行有關您和我們尊貴的死者的話,為評論他功過是非的追悼會寫一篇文章,一篇悼詞,我恐怕很難勝任。我的心盈滿淚水,泣不成聲,我的思緒深深地沉浸並消融於生與死、命運和友誼的無垠的情感中,難以駕馭。現在許多支筆都在書寫對他的崇敬。自昨日,我漸漸相信並且明白了這個大自然和生命在茫然的時刻都拒絕接受的事實後,我除了那些有關他,有關這個已離去的時代的兄弟的文章,那些報道他生命最後時刻的文章,那些由他兒子撰寫的描述過另一個人的行動及其父親的情況的文章外,不想再看任何別的東西。
我劃出了報紙上萊茵蒙特純真明理的文字,反複閱讀:“我的父親生於另一時代。戰爭改變了很多觀念,他很難熟悉適應。他的工作方法似乎也與今日時代的要求不同。他曾經同我談論為萊茵哈特寫的劇本,類似歌舞劇。他在寫作之前,就力求使每個角色先在心裏醞釀完善。我曾試圖說服他,把寫作當作一般的日常工作輕鬆地對待,加快寫作,而他卻不願理解我的意思。他對任何事情都是超乎尋常的嚴肅認真……”新的人走新的世界,這就是他們,他們與我們相像,因為是我們把他們帶入了人世,他們友好地議論我們,並且看出我們屬於另一個時代。他們試圖勸說我們天真一些,這是他們的好意,但我們卻不可教矣!--要“迅速”為亡者撰寫一篇祭文,使我感到誠惶誠恐,力不從心,這也是一個明證。
“戰爭改變了很多觀念,他很難熟悉適應。”幾個星期前,他最後一次來我這裏。那時,他剛做完汽車旅行由意大利歸來,精疲力竭,患了感冒,已在旅館裏躺了幾天。從他的外表看得出,他似乎蒼老了,頭發變白了,臉色也不佳。但是他整個的人卻洋溢著熱情、親切和優雅的氣質,使人並不因為他的外表而產生憂慮,相反使我記起了與他的第一次會晤:二十多年前,我在羅道恩拜訪了他。從他的住所可以眺望花園廣場,於此他寫下了《埃勒克特拉》。在他家那舞台布景般華麗的巴洛克風格的客廳裏,我第一次領略了他言談的魅力。維也納古老、溫和、可愛,本來它的氛圍就已經吸引了我,感動了我這個落戶於富有鄉土氣息的慕尼黑的北德人的心,它的文化集中表現在他們詩人的身上,這更加使我著魔。我同他共度時光,並肩走過他的土地。他在書房裏為我朗誦喜劇初稿片斷,這裏陳放著一尊令我歎為觀止的傳神的石膏頭像。這是我們的初次會麵。我的家人可以證實我當時的愉快的心情。自此以後,我們書信來往,幾乎每年都輪流在慕尼黑和薩爾茨堡會晤,建立了精神和人際的關係,如今,這種關係消失於永恒之中。難道我能估計這種關係的價值嗎?隻要人的生命是血肉之軀,那麽人對生命的估價就是未知之謎。物質阻擋了我們通向永恒的視野,這是何其可悲而奇特。我們的想象力遠不能夠或者它本身就不支持我們,讓我們在死亡之光中看到塵世,而隻有這光才能使我們認識塵世的價值。我不曾想到,霍夫曼斯塔爾的去世會給我帶來這樣大的痛苦,但是我完全明白,是什麽引導我們同路,是什麽將我們數十年連接在一起。“友誼”一詞今天需要得到承認。死亡使我明智,盡管我們的出生、身世和生活環境迥異,當我提到兄弟之情和我們相似的命運時,我要說出實話,如果我們之間更少一些“困難”該有多好。
現在談談我們的最後一次會麵吧一不過生活的阻礙使人預見不到那就是最後的一次,生活掩蓋了真相,將感情和感情的表露藏於身後--我們與女士們坐在一起聊天。我們談到德國,德國的大師,談到我們民族與政治的關係,談到政治這種外在因素給民族心靈帶來的裂痕和痛苦的仇恨,還談到15年來,我們40歲以後,時代向德國人在學習能力和願望方麵提出的過分苛刻的要求。是他首先願意談論這些話題的。在此我不敢恭維他的對話,因為這容易造成這樣的印象,似乎我自詡是他一位尊貴的對話者。我像以前一樣凝神傾聽。他很善於在沒有完全弄清楚之前,就抓住一閃而過的想法,將其進一步完善和發展。他的這種方式使談話獲得了夢幻般輕柔,盡興卻又恰到好處的成功。但是在談話所涉及的、討論的和匆匆提到的具體的心理上的東西的背後卻隱藏著他個人的經曆,雖然這種經曆和許多人一樣。這是大戰前已經形成思想的一代人的命運,是大戰爆發時已經40歲的我們這一代人的命運。15年來,每個人的心靈和大腦(指肉體的)都受到殘酷的苛刻的要求。在我們命運的背後是對這要求難以言表的思考。某些單薄的體質就經受不了,它們也許在和平環境中還能存在下去。我們看到周圍遠近的人們身體日漸消瘦,臉色日益蒼白,看到的是神情恍惚和精神麻木的斷念。不再有能力一道前行,隻能停立路旁。現在,這個最敏感最豐富的精細的大腦,這個寶貴的存在,世界、宇宙、秩序和“君主政體”都匍匐其下,時代的騷亂,奴性般的新奇和青春向它奔湧而去,毫無疑問它是生命,是以全部的生命權力塑造的生命,我們必須對它進行探討,當然應該有意識地超越自我和時代。《塔》是一首表達了哀怨和混亂的詩,他熱愛這首詩如同熱愛他的命運,它是霍夫曼斯塔爾與新事物、與變革和青春奮鬥的紀念碑。作為他的血與肉,在他身旁的年輕人,卻無法勝任奧地利化,他不能天真地經受時代的爵士樂的考驗。這是他的罪嗎?“上天的主啊”,人們聽到他發問,“也許我本不該為人之父,不該養育兒子?”當“老者”覺得“很難熟悉適應”以英雄般的壯美和尊嚴完成了義務的時候,他身邊絕望的青年卻向頭部射入了一顆子彈,於是寶貴頭顱中變得僵硬的血管崩裂,那父親--出色的詩人--在痛苦和恐懼中,無言地走向毀滅。
淚水--淚水。
(唐文平 譯)
1930年獲獎作家
[美國]辛克萊劉易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