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格幾乎是無意識的。我知道自己試圖做的事,卻不大知道究竟做成了什麽事。當代的抒情詩,即使是那些打動我的詩,如《激流的奧秘》、《多洛斯》,也顯得過於冗長;然而愛爾蘭人對急流的喜愛也許不過是一種不痛不癢的表現,但倘若彭斯讀了湯姆遜和柯珀的詩作,也說不定會有同樣的感受。英國人的頭腦是善於思考的,豐富周密的;它也許能記住泰晤士山穀。我打算寫短小精悍的抒情詩或詩劇,其中的每一段言詞將是精練而又緊湊的,由戲劇性的張力糅合在一起;我懷著更加堅定的信心這樣去做了,因為英國的青年詩人在當時的危急時刻是憑著情感寫作的,但是他們那傳統的、行動遲緩的思維幾乎立即又恢複了。然後,在這樣的情況下,英國的詩歌追隨了我開創的風格,而我卻竭力使詩歌的語言與激情洋溢的、正常的言語相一致。我想用我們自言自語時使用的那種語言來寫作。正如我對待我們的生活或任何生活中的事件那樣,因為在這樣的生活中,我們可以暫時看到自己。有時,我把自己與貧民窟裏的瘋老太婆相比,我聽過她們咒罵人和回憶往事時說的話。“你好大的膽子,”我聽到過一個老太婆這樣說起某個想象中的求愛者,“瞧你這副病像,連個安身之地都沒有!”假如我大聲說出自己的想法,她們也許會怒氣衝衝,又粗野庸俗。我隻是在好久以後,才形成了自己喜愛的語言風格。我開始形成自己的語言風格,是大約20年前的事,當時我發現,我必須尋找的不是華茲華斯所認為的那種常人使用的詞語,而是一種氣勢磅礴、熱情奔放的詞句,是句點與詩節的完全一致。因為需要一種熱情奔放的句法來表現熱情洋溢的主題,我便迫使自己接受了與語言共同發展起來的傳統韻律。
艾茲拉龐德、特納、勞倫斯的自由詩令人讚歎,可我卻寫不出來。我常常失去自我,成為鬱鬱不快的人,就像那些瘋老太婆一樣。在翻譯者仍然為節奏犯愁的時代,《聖經》的翻譯者,托馬斯布朗爵士,某些從事希臘語翻譯的譯者,創造出了一種介乎散文體和詩歌體之間的形式,這種形式對於非個人的冥思似乎是頗為自然的;但是一切屬於個人的東西瞬即就會迂腐,它必須放在冰塊或鹽塊中。一次,我因生肺炎而處於一種神誌昏迷狀態,我口授了一封寫給喬治摩爾的信,告訴他要食鹽,因為鹽是永恒的象征。當我神智清醒後,就記不清那封信的內容了。不過我準是表達了現在說的那種意思。假如我在抒寫個人愛情或悲傷時使用自由詩的形式,或使用在其一切詞態變化中不使內容發生變化的任何節奏,我就會充溢著自我蔑視,因為我自高自大,莽撞輕率,因而可預料到讀者會不感興趣。我必須選用一種傳統的詩節,即使我有所改動,也必須讓人看出是傳統的那種詩節。於是,我把自己的情感賦予牧羊人,放牧者,趕駱駝者,學者,彌爾頓派的柏拉圖主義者或雪萊派的柏拉圖主義者,以及帕爾瑪畫的高塔。如果你與我談起獨創性,我就會對你大發雷霆。我是一大群人,又是個孤獨的人,我什麽也算不上。古老的鹽是最理想的保鮮物。莎士比亞劇中主人公通過外貌,或通過形式玄妙的台詞,向我們傳達了他們那突然開闊的視野。傳達了他們在走向死亡時的狂喜:“她從此就該離開人世了”、“成千上萬次吻,這可憐的最後一次”、“讓你暫時與幸福分手吧”。他們變成了上帝或女神,鵜鶘。“我懷裏的嬰兒”,但一切都一定是冷冰冰的;沒有哪位演員在扮演克莉奧帕特拉時哭泣過,即使是頭腦淺薄的舞台監督也不會想到這樣的事。超自然之物出現了,冷風吹拂過我們的雙手,吹拂在我們臉上,溫度下降,而且因為這種冷酷,我們遭到了新聞記者和低級戲客的憎恨。這樣或那樣的事件中也許蘊含著令人痛心的悲劇,然而整個劇作中卻毫無悲劇的氣氛。我曾聽到格萊戈裏夫人在拒絕上演一部送到阿貝劇院的現代劇時說:“悲劇對於死者來說必須是件快樂的事。”這對於抒情詩、歌謠、敘事詩來說也並無二致,無論是學者還是公眾,他們一代代地歌唱或誦讀一部作品,並不是因為其中包含著痛苦。他們為其悲劇而歌唱的女嬪相必須以永恒的形式從曆史中解脫出來,她是四位瑪莉中的一個,節奏既古老而又熟悉,想象必須翩翩起舞,必須超越情感,進入原始的冰凍中。使用“冰”這個詞恰當嗎?一次,我學著父親寫來的信中的一句話誇口說,我要寫一首“如同拂曉那樣寒冷而又熱烈的”詩。
我用無韻體做詩,感到頗不滿意。我的《凱斯琳伯爵夫人》稍帶有中世紀色彩,剛好適合這種韻律,但我們的英雄時代在《綠頭盔》的謠曲節奏裏則更勝一籌,這或許是我自己的設想吧。有些我在戴爾德拉和卡丘萊思身上感受到的東西,這些東西摒棄了文藝複興及其特有的韻律;我在舞蹈劇中創造出一種以抒情節奏改變無韻詩的形式,主要理由就在於此。當我用無韻體詩來表達並分析自己的種種情感時,我就站在這一個曆史時刻,這時本能及其傳統的歌舞以及總的和諧便成了過去的往事。我雖已被拋出鯨魚的腹外,但仍然記得其肋骨外邊傳來的聲音和擺動,就像保羅福特的謠曲中的女王一樣,我嗅到了海魚的氣味。詩歌的對位結構,用羅伯特布裏奇使用的措詞來說,使過去和現在融為一體……使我和我的聽眾為之動情的是一種生動活潑的語言,它沒有任何規律,隻是絕不能驅除這種幽靈般的聲音。我在受到啟示的時刻,既頭腦清醒又昏昏入睡,在感情自我放縱時又有著自製力;這時沒有韻腳,沒有敲鼓的回聲和舞步的回聲,因為那些東西會擾亂我內心的平衡。孩提時有一次跳舞,我寫了一首詩,其中有一行優美的詩句:“他們用雙手想抓住天空的睡眠”。倘若我坐下來思考一年,我就會發現,要不是由於某種音節的限製,以及對某種省略的拋棄或接受,我就非得醒著,要麽就睡著不可。
凱斯琳伯爵夫人能以一種被我放鬆了的無韻詩來表達,這種詩體是為她的需要而用的,幾乎快要讓我搞得不協調了,因為我把她當作是中世紀的人物,因而把她同總的歐洲運動聯係在一起了。戴爾德拉和卡丘萊恩以及愛爾蘭傳說中的其他人物仍然遺留在鯨魚的腹中。
(顧明棟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