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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特別的貓

  第一章

  我家矗立在一座山丘上,在我眼中看來,那些在灌木叢上空禦風翱翔的鷹隼猛禽,高度通常是與視線平行,有時甚至更低一些。你可以低頭俯瞰那些展開時大約六英尺寬的褐色或黑色羽翼,微微傾斜地繞過一個轉角,在陽光下散發出眩亮的光輝。你若是待在下方的田野中,就可以躲在樹葉青草築成的翠綠屏障下,躺在犁溝中,最好是選轉彎處特別深陷的地方,動也不動地窩在裏麵。在周遭紅褐色土壤的襯托下,你的雙腿除了曬黑的部位之外,會顯得格外蒼白礙眼,所以你最好是在腿上灑點兒泥土,或索性把腿埋進土裏去。十來隻鳥兒在上方數百英尺高空中往來盤旋,密切注意田野中是否有任何老鼠、家禽,或是鼴鼠的蹤跡。這時你可以隨意選取一隻鳥兒,或許就是你頭頂正上方這一隻,而你會在恍然間感到,在那一瞬間,你似乎與鳥兒視線相接:冷漠瞪視的鳥眼,直勾勾地望進人類冷靜好奇的雙眸。你可以看到,在空中那兩張巨大的羽翼中間,那如子彈般的梭形鳥身下方,兩隻尖爪早已蓄勢待發。大約過了半分鍾,或是二十分鍾之後,那隻鳥兒就會陡然下降,撲向它所選定的小動物;等獵物一到手,鳥兒就會再度升空,好整以暇地鼓動巨翼揚長而去,隻留下一陣豔紅的煙塵和一股刺鼻的惡臭。於是天空又恢複原先的樣貌:一大片淩空高聳的寧靜澄藍空間,零星散落著一群群迎風回旋的猛禽。但若是在山頂上,那些在空中巡行的鷹隼,隨時都會輕鬆利落地突然向下俯衝,撲向它所選定的獵物-我們家的某隻雞。它們有時甚至會沿著某條上坡路飛越灌木叢,一路上還小心翼翼地調整姿勢,免得讓寬闊的羽翼碰觸到懸垂的枝椏:莫非這些鳥兒懶得花力氣從高空陡降到地麵,寧可違反它們的加速天性,挑一條好走的空中林蔭大道,輕輕鬆鬆地穿越樹林?

  我們家的雞群就像是一個永不匱乏的鮮肉補給站,為方圓數裏內的所有老鷹、貓頭鷹,和野貓供應源源不絕的貨源,至少在它們敵人眼中看來確是如此。這些家禽自日出到日落,一直都在毫無屏障的山頂自由活動,它們那閃閃發亮的黑、褐、白各色羽毛,持續不斷的咕咕喔喔啼叫,以及腳爪刨抓地麵與倉皇奔走的聒噪聲響,全都為掠奪者標示出清楚的記號。

  在非洲的農莊,大家習慣把煤油燈和汽油罐的蓋頂除掉,在裏麵放些發亮的金屬塊,用來反射陽光,據說這麽做可以把鳥嚇走。但我曾經看過,有隻鷹大喇喇地從樹上飛下來,完全無視於周遭一大群黑人白人和貓貓狗狗,把一隻正在打瞌睡的胖母雞從它的蛋窩裏抓走。另外還有一次,當我們正在屋外享用茶點的時候,總共有六個人親眼目睹,有隻鷹突然從空中撲下來,攫走了一隻躲在灌木下的半大小貓。你若是在漫長炎熱的靜謐正午,忽然聽到一陣吱吱喔喔叫或是噗噗拍翅聲,這就隻有兩種可能性,不是有母雞被公雞踩了一腳,就是又有隻家禽被老鷹抓走啦。不過呢,反正我們家裏的雞多得是。再說,猛禽實在是太多了,拿槍掃射根本毫無用處。不論在任何時段,你隻要站在山丘上,隨便抬頭一望,鐵定可以在方圓半裏內,找到一頭在空中翱翔的猛禽。你可以看到,在它下方大約一兩百英尺的地方,有個細小的黑影正在迅速掠過樹梢,越過田野。我坐在樹下休息時曾經親眼看到,地上那些小動物們,隻要一發現高空巨大鳥翼所投下的不祥陰影,不偏不倚地落到它們身上,或是暫時掩蓋住樹叢與草地上的陽光,它們不是立刻嚇得呆立不動,就是趕緊找地方躲藏。這些猛禽從不單獨現身,通常都是有兩隻、三隻,或是四隻,成群結隊地在空中盤旋。你或許想不通,它們幹嗎非得待在同樣的地方不可?說穿了其實很簡單!它們事實上全都是駕著同一道氣流渦漩,各自在不同的高度淩風飛翔。在距離它們不遠處,還可以看到另一組鷹群。再凝神細看-天空到處都是一個個的小黑點;若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它們就會幻化成無數的小光點,就像是在窗外光束中隨風翻飛的塵埃。在這片長達數裏的蔚藍晴空中,究竟有多少鷹隼在風中盤旋?幾百隻嗎?而每一隻猛禽,隨時都可以在短短幾分鍾之內,從空中撲下來攫走我們的雞。

  因此我們通常不會花時間去射殺老鷹,隻有在盛怒中才會忍不住動手。我記得,當那隻尚未完全長成的貓咪,在鷹爪下喵喵慘叫,迅速消失在天空中時,我母親氣急敗壞地朝空中開了一槍。那自然是一點兒用也沒有。

  若說白天是屬於鷹群的獵場,那麽黎明和黃昏則是頭鷹的天下。太陽一下山,我們就會把雞群趕進養雞場過夜,但這時貓頭鷹早已虎視眈眈地坐在樹上伺機而動;而且,貓頭鷹隻要再稍稍晚睡一會兒,說不定就可以在清晨曙光初現,養雞場再度敞開時,及時下手捕一隻肥雞大快朵頤。鷹群總是在陽光中行動;貓頭鷹安於迷蒙的微光;但夜晚卻是野貓橫行的王國。

  這時槍就可以派上用場了。鳥類可以在綿延數千裏的無垠天空中,自由自在地任意遨遊。但貓大多都擁有一個巢穴,一名配偶,一窩小貓-至少總會有個貓窩。我們隻要一發現野貓跑到我們家的山丘棲息,就會毫不猶豫地開槍格殺。野貓在夜晚偷偷潛進養雞場,它們神通廣大,總有辦法在牆上或是鐵絲網上,找到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的裂隙鑽進來。野貓跟我們的貓咪交配,引誘這些愛好和平的家貓離家出走,到灌木叢中餐風宿露,而打死我們也不敢相信,我們家這些過慣好日子的寶貝貓咪,竟然能夠適應這種朝不保夕的危險野生生活。野貓的出現,對我們家這些嬌生慣養野獸們的處境,提出了相當有力的質疑。

  有一天,一名在我們家廚房工作的黑人表示,他在半山腰的樹枝上看到了一隻野貓。當時我的兄弟們都不在家,於是我當仁不讓,連忙抓起點二二來複槍,趕過去獵殺野貓。那時是正午時分,貓通常不會這種時候出外活動。我看到那隻野貓趴在一株尚未長成的小樹枝椏上,齜牙咧嘴地朝我嗚嗚低吼。它的綠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我。野貓大多都長得不怎麽好看。它們的皮毛看起來黃褐褐醜兮兮的,而且十分黯淡粗糙。更糟的是,它們還臭得要命。這隻野貓顯然才剛偷了一隻雞吃,而它行凶的時間,距離此刻絕不會超過十二個鍾頭。樹下的土地上散落著一堆白色的羽毛,和一些已經開始發臭的肉屑。我們最討厭野貓了,它們總是對我們露出利爪,嘶嘶怒吼,把我們當作是仇人似的。我朝它開了一槍。它“噗通”一聲,從樹枝上摔下來,跌落到我腳邊。它躺在飛舞的羽毛堆中,微微掙紮了一會兒,然後就完全靜止不動了。平常我都是立刻抓起那又髒又臭的貓尾巴,把屍體拎起來,扔到附近一個廢棄的井裏。但這隻野貓卻讓我感到有些地方不太對勁。我彎下腰來,仔細打量它。它的頭型不太像野貓;它的毛雖然相當粗糙,但跟真正的野貓比起來,還是太柔軟了些。我必須承認,它並不是野貓,而是我們家的貓咪。我們赫然發現,這具醜陋的屍體,竟然就是我們家的寶貝米妮,一隻在兩年前忽然失去蹤影的迷人寵物-那時我們還以為她是被老鷹或是貓頭鷹抓走了呢。米妮有一半波斯貓的血統,是一隻毛茸茸、軟綿綿,讓你打從心底疼愛的小動物。但這確實是她,一名偷雞賊。我們在我開槍射殺她的那棵樹附近,找到了一窩小野貓;但它們性子太野了,明顯把人類視為他們的天敵:我們手臂和雙腿上的咬傷和抓痕就是最佳證據。所以我們隻好動手除掉它們。或者該說是,我母親負責找人把它們處理掉;由於某些我直到許久以後才開始加以深思的家庭律法,使得這類討厭的工作,總是毫不例外地落到她的頭上。

  我得向你們解釋一下我們當時的處境:家裏總是有一大堆貓。而距離我們最近的獸醫,也遠在七十裏外的索爾斯堡。我記得當時根本就沒人替貓做“去勢”手術,而替母貓做結紮,更是連聽都沒聽說過哩。家裏養貓,就表示一定會生小貓,而且數量奇多,次數又頻繁得要命。所以說,總得有人動手除掉這些多餘的小貓吧。也許是某個在家裏或廚房工作的非洲人下的手。我還記得,那時我常常聽到他們說bulala yena(殺了它!)。不管是在家裏或是農莊中,所有受傷和體弱多病的動物家禽,全都會得到同樣的宣判:bulala yena。

  不過,家裏的獵槍和左輪槍,卻是我母親專用的武器。

  比方說,蛇就是由她全權負責處理。我們向來就非常討厭蛇。坦白說,我們根本就等於是跟蛇住在一塊兒嘛,這聽起來相當嚇人,事實上也真的挺可怕的。但話說回來,我雖然怕蛇,但我真正最怕的還是蜘蛛--那些巨大無比、種類繁多,數量多得數不清的蜘蛛,讓我的童年生活蒙上了一層陰影。我們常看到的蛇有眼鏡蛇、黑色曼巴蛇、鼓身蛇,夜寬蛇。另外還有一種特別討厭的蛇,叫做非洲樹蛇,它們老愛纏繞在樹枝或走廊柱等遠離地麵的地方,而誰要是膽敢打擾到它們,它們就會一股腦地把毒液噴到這家夥臉上。它們通常都是待在跟人類視線平行的地方,所以常常有人眼睛被它們毒瞎。但在我與蛇共住的二十年漫長歲月中,總共就隻出過一次意外:有隻非洲樹蛇朝我兄弟的眼睛噴射毒液。幸好有個非洲人及時用灌木製成的草藥進行搶救,才讓他逃過失明的厄運。

  不過,我倒是常聽到有蛇出沒的警訊。有蛇溜進廚房;有蛇纏繞在柱子上;有蛇躲在餐廳裏麵;它們似乎無所不在。有次我還糊裏糊塗地把一條夜寬蛇看成一束毛線,差點兒就把它給拎起來了呢。幸好它被我嚇了一跳,發出嘶嘶聲響,才讓我們雙方因此而逃過一劫:我嚇得趕緊落荒而逃,它也得以順利脫身。還有一次,有條蛇鑽進一個裝滿紙張文件的寫字台。我母親和仆人花了好幾個鍾頭,才把那條蛇趕出來,好讓她開槍把它打死。另外還有一次,有條曼巴蛇竄到了儲藏室的穀物箱底下。這下我母親無計可施,隻好平躺在地上,朝這個距離她隻有一英尺遠的生物開了一槍。

  曾有一次,有條蛇鑽進了木材堆裏,使家裏的人大為緊張;當時是我告訴母親,我好像看到有條蛇竄進兩根木柴中間,卻因此而害死了一隻心愛的貓咪。我看到的其實是貓的尾巴。我母親聽信我的話,朝一個移動的灰影開了一槍;貓立刻發出淒厲的慘叫,它的腹側破了一個大洞,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它在木片堆中掙紮滾動,不停地喵喵哀號,而我們可以透過它那脆弱碎裂的肋骨縫隙,看見它那血流不止的小心髒。最後它在我母親的淚水與愛撫中死去。而那隻造成混亂的眼鏡蛇,此時卻繞著數碼外高處的一根原木,悠哉悠哉地打轉。

  另外還出現過一次大騷動,搞得家裏人心惶惶,天下大亂,大家拚命大喊大叫,慌亂地互相提出警告。在芙蓉灌木和荊棘樹叢間,那道岩石密布的小徑上,有隻貓正在與一條嫋嫋舞動的纖細黑蛇進行生死搏鬥。然後蛇鑽進一道約一碼寬的荊棘樹籬,躲在裏麵,用它那對閃閃發光的蛇眼,盯著沒法靠近樹籬的貓。貓在那裏待了一整個下午,不停地繞著那叢多刺的荊棘樹籬打轉,朝蛇嘶嘶怒吼,喵喵叫個沒完。但是等天一黑,蛇就毫發無傷地溜走了。

  殘缺不全的片段記憶,截頭去尾的破碎故事。那隻癱在我母親床上,痛苦地淒厲慘叫,雙眼因蛇的毒液而高高腫起的貓,後來到底怎麽樣了呢?還有那隻裝了滿肚子奶汁,腹部耷下來垂到地上,哀哀哭喊著走進屋中的貓,她又遭遇到什麽樣的命運?我們後來到工具房,去看她那窩躺在舊盒子裏的小貓,卻發現他們全都不見了;仆人檢查盒子周遭的灰塵,說:“Nyoka”,一條蛇。

  在童年時代,所有在我們生命中來來去去的人們與動物,以及當時所發生的種種事件,我們總是理所當然地全盤接受,然而,它們若是突如其來地失去蹤影,同樣也不會有人去多做解釋,或是提出詢問。

  但現在,當我回想起以前養過的貓、家裏無所不在的貓、童年跟貓有關的上百件事情,以及與貓相伴所度過的漫長歲月時,我總是不禁為這背後所代表的繁重工作,而感到大為震驚。現在我在倫敦家中養了兩隻貓;而我常說,若有人膽敢誇口說,光隻是為照顧這兩隻小動物,就得花費多少力氣,操多少心的話,那可真讓人忍不住笑掉大牙。

  那時照顧貓的所有工作,必然全都落到我母親頭上。男人負責農事,女人照料家務,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就算農莊的家務,比一般城裏所謂的簡單家事,至少要忙上一百倍,情況也不會因此而有所改變。何況能者多勞,就算隻是以個性與能力來評斷,這份工作同樣也是非她莫屬。她精明能幹、通情達理,又富於人情味。同時她又非常務實,不會輕易感情用事(不論從各方麵看來,我母親都顯得十分實際)。但最重要的是,她是那種了解事情該怎麽做才最好,必要時也會動手去做的務實主義者。她是一個真正的厲害角色。

  這些道理其實我父親也都懂;他畢竟是一個鄉下人嘛。但他對這一切卻總是有些不以為然;每當有事情必須解決,有必要再進行更進一步的計劃,或是不得不采用最後的非常手段時-理所當然地總是由我母親負責執行。“所以就這麽決定了!沒錯吧!”他一開始會半是憤怒,半是欽佩地冷言冷語,“什麽大自然嘛,”但他最後總是會屈服,“平常倒還挺好的,但隻要一失控就不行了。”但我母親向來總是不遺餘力地維護大自然的法則,事實上這不僅是她的責任,同時也變成了一種負擔,像她這種個性,自然不願浪費時間,來討論這些多愁善感的哲學問題。“反正這又不用勞動您的大駕,是不是啊?”她會這麽回答;她的語氣很幽默,似乎隻是隨口開開玩笑;但這句話自然帶有怨恨的意味,因為我父親並不用去淹死小貓,射殺蛇群,處死病弱的家禽,用硫磺熏白蟻窩:我父親甚至還很喜歡白蟻,常常看白蟻看得入迷哩。

  這一切使我更加無法理解,為什麽在那可怕的周末,母親會拋下我,讓我跟父親兩人,和大約四十隻貓一起待在家裏。

  我事後回想,我所能記得的唯一解釋,就隻是一句話:“她心腸太軟了,連一隻小貓都舍不得淹死。”這句話是我說的,語氣煩躁不耐,並帶有冰冷強烈的怒氣。那時我正在跟母親對抗,那是一場生死搏鬥,一場生存之戰,而這或許跟那件事有些關聯,但我無法確定。但我此刻忍不住膽戰心驚地猜想,她那時究竟是因為什麽原因,才會突然喪失了勇氣。或許那其實是一種抗議?那到底傳達出什麽樣的內心悲痛?當年在她突然開口表示,她此後再也不願去淹死小貓,或是動手除掉急需安樂死的成貓時,她真正想要傳達出什麽樣的心聲?最後,在她明明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樣的事(這件事在家裏一天到晚提到,她不可能會不曉得)時,她為什麽會斷然拋下我們兩人徑自離去?

  我母親拒絕再擔任管理者與裁決者的角色,來維持大自然合理繁殖與非理性增生之間的平衡狀態,因此在短短一年之內,我們家和房子四周的庫房,以及農場周圍灌木叢,就全都貓滿為患了。各種年齡的貓;家貓、野貓,和半馴半野的貓;長滿皮癬、眼睛潰爛、殘廢跛腿的貓。更糟的是,其中還有六隻母貓懷孕了。照這樣看來,要是再不想點兒辦法,幾個禮拜之後,我們家就會變成上百隻貓的混亂戰場了。

  這下非采取行動不可了。我父親這麽說。我這麽說。仆人們也這麽說。我母親卻抿起嘴唇,一言不發地離開家門。她離家前先跟她最疼愛的貓咪道別,一隻虎斑貓,家裏所有貓全都是她的子孫。她溫柔地撫摸貓咪,並輕聲哭泣。我還記得,我當時覺得她這人真是婆婆媽媽,我並不了解這些淚水所代表的無助。

  在她離開時,我父親一連問了好幾聲:“嗯,看來是非做不可了,是不是?”沒錯,的確是非做不可。於是他打電話給城裏的獸醫。這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我們家跟其他二十名農夫共享一條電話線。你必須先等其他人聊完各式八卦題材,交換過各種農場情報後才能使用電話;然後你得打電話到車站,向他們申請一條可以跟城裏通話的線路。等到有線路可以用的時候,他們再打電話通知你。從頭到尾說不定得等上一個鍾頭,或是兩個鍾頭。這使得情況變得更加糟糕,你坐在那邊幹等,眼睜睜地望著那些貓,暗暗祈禱這醜陋的事情能夠快點結束。我們並肩坐在餐廳的餐桌邊,等待電話鈴聲響起。最後我們好不容易才聯絡到獸醫,而他表示,讓成年貓安樂死最不痛苦的方法,就是用哥羅方。距離我們最近的藥局是在二十裏外的錫諾亞。我們開車去錫諾亞,但那兒的藥局周末休業。我們在錫諾亞打電話去索爾茲伯裏,拜托那兒的一位藥劑師,請他明天托火車運一大瓶哥羅方過來。他答應試試看。那天夜晚,我們坐在屋前的星空下;隻要沒下雨,通常我們晚上都會待在那兒乘涼。我們心裏很難過,既憤怒又充滿了罪惡感。我們早早就上床休息,好快點兒熬過這段難挨的時光。第二天是星期六。我們開車去車站,但火車上並沒有哥羅方。到了星期天,一隻母貓產下了六隻小貓。他們全都是畸形貓:每隻都有些地方不太對勁。我父親說,這是近親交配的後果。這麽說的話,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可以讓幾隻健康的貓,變成一大群病歪歪的殘廢貓大軍,實在令人感到太不可思議了。仆人把新生的小貓處理掉,而我們又度過另一個悲慘的日子。我們在星期一開車到車站,等到火車,帶著哥羅方返回家中。我母親預定在星期一晚上回家。我們拿了一個密閉式大餅幹罐,把一隻生病的可憐老貓關進去,另外再放了一塊浸滿哥羅方的棉球。我不推薦這種方式。獸醫說這會立刻見效,但事實並非如此。

  最後,我們把貓全都趕進一個房間。我父親帶著他第一次大戰時期的左輪槍走進房間,他說那比獵槍要好用多了。槍聲接二連三地響起。那些尚未就逮的貓,開始察覺到他們即將遭遇的命運,激動地在灌木叢中到處亂竄,發出淒厲的尖叫,想要逃過人們的追捕。我父親曾一度走出房間,他的臉色慘白,嘴唇緊抿,雙眼泛著淚光。他很不舒服。然後他忿忿咒罵了好一陣子,再重新走回房中,而槍聲又再度響起。最後他終於走了出來。仆人走進房中,把屍體運出來,扔進廢棄的空井。

  但還是有些貓逃過一劫-這三隻貓,此後再也不曾返回這對他們痛下殺手的殘酷之家,所以他們自然是變野了,至於下場如何,就得看他們各自的造化了。我母親回到家中,等送她回來的鄰居離開之後,她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穿越這如今隻剩下一隻貓的家。她心愛的老貓正躺在她的床上熟睡。我母親並未要求我們饒過這隻貓,因為他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太好。但她一回家就開始找他;她在他身邊坐了許久,溫柔地撫摸著他,輕聲跟他說話。然後她走到陽台。我父親和我就坐在那兒,兩名自覺滿手血腥的謀殺犯。她坐下來。他正在卷煙。他的雙手仍在顫抖。他抬起頭來望著她說:“以後絕不能再讓這種事情發生了。”我想此後再也沒發生這樣的慘事了吧。

  第二章

  這場貓的大屠殺行動,讓我感到非常憤怒,因為它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但在我記憶中,我並不曾因此而感到悲傷。自從多年前,在我十一歲的時候,一隻貓的死亡,讓我經曆過強烈的錐心劇痛之後,我就刻意硬起心腸,以免再遭受到同樣的痛楚。我望著那具冰冷沉重的屍體,實在無法相信,它在昨天還是一隻如羽毛般輕盈的優雅生物,而我在那時暗暗許下心願:我絕對不要再受到這樣的痛苦了。但我心裏其實很清楚,我以前早就發過同樣的誓言。我父母說,當年住在德黑蘭的時候,我才隻有三歲大,有天我跟奶媽一起出外散步時,我居然不顧她的反對,在街上撿了一隻快要餓死的小貓,把它抱回家來。他們說,我當時宣稱說這是我的小貓,雖然家人拒絕收養,我還是頑強地一路抗爭到底。小貓咪髒得要命,他們用高錳酸鹽替它洗澡;在此之後,它就跟我同睡一張床。我片刻都不願跟它分離。但我們依然注定要分開,因為後來我們舉家遷離波斯,隻好把貓丟在故鄉。但也有可能是貓死了-我怎麽會知道呢?不管怎樣,在那遙遠的過往,曾有一個小女孩,為了一隻貓咪頑強抗爭到底,終於為自己贏得了一位日夜相伴的貼心同伴,但到了最後,她終究還是失去了它。在過了某個特定的年齡-有些人可能是在非常年輕的時候-之後,我們生活中已不會再遇到任何新的人、新的動物、新的夢境、新的麵孔,或是新的事件:一切全都曾在過去發生過,它們全都曾經戴上不同的麵具,穿著不同的服裝,用另一種不同的國籍,另一種不同的膚色出現過;但它們其實是一樣的,完全一樣,一切全都是過往的回音與覆頌;甚至所有的哀傷,也全都是許久以前一段傷痛過往的記憶重現,那難以言喻的哀傷,以淚洗麵的日子,清冷孤寂的處境,遭受背叛的痛楚-而這全都是為了一隻消瘦弱小的垂死貓咪。

  那年冬天我病了一場。我的大房間正在進行粉刷,一切都變得很不方便。我搬到了房子後麵的小房間。我們家並非是在山頂正中央,而是在旁邊的坡道上,所以感覺老像是會一路滑落到下方的玉蜀黍田裏似的。七月的天空是一片無垠的澄澈淡藍,總是吹著一陣陣冷冽的寒風,但不論天氣有多冷,這個才一點點大的小房間,卻總是把房門和窗戶全都敞開。天空豔陽高照;田裏撒滿了陽光。但天氣卻很冷,冷得要命。這隻藍灰色的波斯貓,呼嚕呼嚕地爬上我的床,留下來與我共同分享我的病痛,我的食物,我的枕頭,與我的睡眠。每當我在清晨醒來時,麵頰貼著凍得像冰似的亞麻布,毛毯朝外那一麵總是冰冷無比,從隔壁飄過來的新鮮油漆味寒氣撲鼻,而且還帶著一股消毒水的氣味,在屋外吹動塵土的風冰寒刺骨-但在我的臂彎中,卻總是有著一個輕輕打著呼嚕的溫暖毛團,我的貓咪,我的朋友。

  屋子後麵的土地上埋了一大木桶,正好就放在浴室外麵,用來裝洗澡水。那個農莊並沒有自來水設備:家裏需要用水時,就得駕牛車到一兩裏外的井去取水。在長達數月的幹旱季,我們就隻能用髒洗澡水來澆花。貓咪不小心掉進裝滿熱水的木桶裏。她高聲尖叫,我們在刺骨的寒風中把她從桶裏救出來。木桶髒得要命,裏麵除了肥皂水以外,還有一大堆落葉和灰塵,所以我們趕緊用高錳酸鹽替她洗澡,再替她把身體擦幹,把她抱到我的床上取暖。她不停地打噴嚏,咻咻喘個不停,接著就開始發高燒。她染上了肺炎。我們拿家裏的藥喂她吃,但那時還沒有抗生素,她最後還是死了。她在我懷裏躺了一個禮拜,用一種粗啞顫抖的細微嗓音不停地打著呼嚕,她的呼嚕聲漸漸變得越來越微弱,最後歸於沉寂;她舔我的手指;我呼喚她的名字,懇求她活下去,她張開她那對綠色大眼睛;她閉上眼睛,悄然逝去,然後她就被扔進一個深達一百多英尺的幹枯深豎坑裏-地下水在一年前突然改變航道,使得這個原本十分可靠的水井,變成一個枯涸、幹裂,石塊密布的豎坑,裏麵很快就積了一大堆垃圾、鐵罐,以及屍體。

  這就是事情的經過。而我絕不讓這類事情再次曆史重演。此後有很多年的時間,我總是把朋友家的貓,店裏的貓,農莊中的貓,街道上的貓,牆上的貓,以及記憶中的貓,拿來跟那隻呼嚕呼嚕叫的藍灰色溫柔生物相比,而就隻有她,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貓咪,獨一無二的貓咪,任何貓都無法取代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另外,在我此後多年的歲月中,我的生命中完全無法容納任何不必要的額外裝飾。一個老是四處流浪,不斷搬家的人,並沒有資格來飼養貓咪。貓咪不僅需要一名屬於它的人,它同時也需要一個自己的地方。

  因此一直到整整二十五年之後,我的生活才再次具備讓貓容身的空間。

  第三章

  那是在公爵巷一個醜陋的大公寓裏麵。我們一開始心裏就打定主意,我們需要的是一隻堅忍頑強、性格單純,要求不多,並且有能力保護自己的貓,因為你隻要從後窗往外瞥上一眼,就可以清楚看出,這是一個為了爭奪圍牆和後院所有權,而持續爭戰不休的殘酷貓戰場。它得自己去抓老鼠吃,要不然就乖乖給什麽吃什麽,絕對不準挑食。所以它不能是嬌貴的純種貓。

  這些條件自然跟倫敦的環境毫無關聯,而是我依照非洲的生活所定出來的。比方說,我們會在剛擠好牛奶的時候,從桶裏舀幾碗溫牛奶喂貓咪喝;最得寵的貓咪可以吃到一點兒剩菜;但我們從來不喂它們吃肉-它們自己會去抓。它們要是病了好幾天還沒複原,就會被立刻處理掉。而且在農莊裏,你可以同時養十來隻貓,卻完全不用替它們準備貓砂盆。它們會為了爭奪一個墊子,一把椅子,庫房角落的一個盒子,或是一片陰影,而展開激烈的攻防戰,就像是把家裏當做是一個為了達到權力平衡所展開的生存戰場。它們不斷地互相爭戰,抵抗野貓與農莊的狗,好開辟出屬於自己的領土。農舍是一個開放的領域,貓爭戰的次數自然比城裏頻繁許多。在城市裏,一隻貓,或是一對貓,就可以獨自享有一整棟房子或是整間公寓,所以它們隻要設法抵擋訪客和侵入者就行了。但在這道疆界之內,同住的兩隻貓究竟會怎麽對付彼此,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抵擋外來者入侵的防禦線,就是屋子的後門。我有一位朋友,曾經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一連把貓砂盆在屋子裏擱了好幾個禮拜。這是因為,她家的公貓被其他十來隻公貓圍攻,它們全都虎視眈眈地圍坐在四周的圍牆和院子裏的樹上,等著對他展開致命的一擊。然後他才終於反敗為勝,重新收複了他的庭院。

  我的貓咪是一隻黑白色母貓,她並沒有顯赫的名貴血統,但據說很愛幹淨並乖巧聽話。她的確是一隻很不錯的動物,但我並不愛她;我仍然不願向情感屈服;換句話說,我其實是在保護我自己。我嫌她神經兮兮、過度焦慮,又愛大驚小怪;但我的看法並不公平,都市貓的生活實在太不自然,它們當然永遠也無法養成鄉下貓的獨立個性。她讓我最看不順眼的地方,就是她居然會等門-簡直就像隻小狗嘛;她總是粘著你不放,硬要跟你待在同一個地方,而且不理她還不行-甚至在她生小貓的時候,她也跟狗一樣,反倒還要人類來伺候她。她對食物挑剔得很,而她才到我們家一個禮拜,在這方麵就大獲全勝。她除了煮得嫩嫩的小牛肝,和煮得嫩嫩的小鱈魚之外,其他東西一概不吃,連舔都不肯舔上一口。她的嘴為什麽會養得這麽刁?我詢問她的前任主人,自然沒得到任何答案。我拿貓罐頭和剩菜喂她;但隻有在我們剛好吃肝髒的時候,她才會表示興趣。肝髒是她唯一的最愛。而且她隻吃用奶油烹調的肝髒。有次我決定讓她餓肚子,好改掉她挑嘴的壞毛病。“世上有那麽多人沒飯吃,吧拉吧拉,我們居然還得花時間來替貓準備食物,這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吧拉吧拉,吧拉吧拉。”接下來整整五天,我隻給她貓食和桌上的剩菜。但在這整整五天中,她總是用批判性的目光瞄瞄盤裏的食物,接著就毅然掉頭走開。我每天晚上把已經走味的食物收走,打開一個新的罐頭,在貓碗裏加些牛奶。她慢慢蹓躂過來,檢查我給她的食物,隨意舔幾口牛奶,再大搖大擺地走開。她變得越來越瘦。她想必餓得要命。最後我終於忍不住宣告投降。

  在那棟大房子後麵,有一列從一樓樓梯台通往庭院的木梯。她坐在這裏,可以將下方的街道、大約六家的庭院,以及一間庫房的情景盡收眼底。她剛到我家的時候,附近的貓全都圍過來打量這隻新來的鄰居。她坐在最上麵一級階梯上,要是他們太靠近的話,她隨時都可以立刻逃回屋子裏去。她的體型還不及那些大公貓一半大。她年紀太小,我心想,不可能這麽早就懷孕;結果她還沒有完全長成,就變得大腹便便。她自己還是隻小貓咪,就生下了一整窩小貓,這對她實在沒什麽好處。

  這使我開始思考-關於我們的老朋友大自然。大自然應該對一切都有最妥善的安排。在自然的情況下,一隻母貓會在還沒完全長成前就懷孕嗎?她會每年生產四五次,並且每胎生下六隻小貓嗎?當然,貓並不隻是鼠輩的捕食者而已;她同時也為那些在她和小貓們藏身的樹叢上空盤旋的鷹隼,提供生存所需的食物。一隻初生的小貓,在它首次因好奇而走出藏身處時,往往會立刻喪身在鷹爪之下。照此看來,一隻忙著替她自己和小貓們尋找食物的母貓,大概隻有辦法照顧一隻到兩隻小貓。值得注意的是,一隻馴服的家貓,若是一胎生了五六隻小貓,你偷偷抱走其中兩隻,她幾乎不會有任何反應:她會喵喵抱怨幾聲,隨便找一會兒,接著就完全忘了這回事。但要是她隻生兩隻小貓,而其中有一隻在適當的離家年齡,也就是六周大之前就不見的話,她就會焦慮得幾近發狂,滿屋子亂轉到處尋找她的小貓。一窩在城市屋子裏,躺在溫暖籃子中的六隻小貓,可以算是一份放錯地點的鷹隼食物嗎?但大自然的法則卻是如此固守成規,不知變通:既然貓已經跟人類做了好幾個世紀的朋友,難道大自然就不能稍稍做些調整,改變一下這每年生產四次,每胎生五六隻小貓的不變法則嗎?

  這隻貓咪在第一次生產前,先大張旗鼓地狠狠抱怨了一番。她知道有某件事情即將發生;她得確定在事情發生時,身邊有人陪著她才行。農莊裏的貓在臨盆前,會自己找一個黑暗隱秘的地方生產;她們會在一個月後,帶著寶寶重新出現,教導孩子們該到哪兒找牛奶喝。在我記憶中,我可從來沒替農莊裏的貓準備過生產的地方。我替這隻黑白貓準備了籃子,碗櫥,和衣櫥等不同地方。她好像全都看不上眼。在她生產前兩天,不管我們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並不停地朝我們腿上磨蹭,喵喵叫個沒完。她最後是在廚房地板上生產,而這完全是因為,當時家裏的人是待在廚房裏麵。在一張冷冰冰的藍色油氈上,躺了一隻胖嘟嘟的貓咪,她哀叫著要求別人注意,焦慮地打著呼嚕,雙眼緊盯著她的人類侍從,以免他們拋下她徑自離開。我們找了一個籃子,把她抱進籃子裏,走開去做點兒事。她馬上跟了過來。事情很明顯,我們得留下來陪伴她。她足足陣痛了好幾個鍾頭。最後第一隻小貓終於冒了出來,但體位不對。我們一個人抓住母貓,另一個人扯著小貓滑溜溜的後腿。小貓大半個身子冒了出來,但頭卻卡住了。母貓痛得狂抓亂咬,發出淒厲的哀號。最後在一陣強烈的子宮收縮之下,她終於順利產出小貓,而這隻痛得快發狂的母貓立刻回過頭來,一口咬住小貓的後頸,把它給咬死了。等其他四隻小貓全都安全出生之後,我們發現死掉的小貓,是這胎最大最壯的一隻。這隻母貓總共生過六胎,每胎各產下五隻小貓,而她總是毫無例外地把第一隻出生的小貓咬死,誰叫它害她痛得死去活來。除了這一點之外,她其實可以算是一個好母親。

  小貓的父親是一隻異常龐大的黑貓,每當母貓發情的時候,她總是跟他一起在院子裏到處打滾;但在其他時候,我們卻老是看到公貓坐在最下麵一級木梯上,而她坐在最上麵一級木梯上,兩個一上一下地忙著舔毛。她不肯讓他走進公寓,他一靠近她就把他趕跑。等小貓大得可以自己找路走到庭院的時候,他們也開始有樣學樣地坐在木梯上,一隻,兩隻,三隻,四隻,全都是大同小異的黑白花色,而他們全都帶著恐懼的神情,望著那隻在下方守候的大公貓。最後母貓帶頭走下樓梯,她把尾巴豎得高高的,完全不理會那隻黑貓。小貓們跟在她後麵,一一經過黑貓身邊。她在黑貓的注視下,在院子裏教小貓替自己清理皮毛。然後她再帶頭走上樓梯;小貓乖乖跟在她後麵,一隻,兩隻,三隻,四隻。

  他們除了烹調得嫩嫩的肝髒,和煮得嫩嫩的小鱈魚之外,其他全都不吃,這點我自然守口如瓶,絕不對那些有可能領養他們的人露出半點口風。

  對我的貓咪來說,老鼠隻是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兒,而她的孩子們顯然也是這麽認為。

  這棟公寓有一種我從來沒在倫敦其他地方看過的特殊設計。有人在廚房牆壁上,挖去了十來塊磚頭,並在牆外裝了一麵鐵窗,在牆內做了一扇門;所以這等於是一種設在牆內的食物櫃,你也許覺得這不太衛生,但這可以用來代替一種早已廢棄不用的老式設備:一個食物儲藏室。這樣可以讓麵包和乳酪在一個足夠涼爽,但卻不至於冰凍的環境下,保持原有的濕潤度。可惜的是,這個迷你食物儲藏室卻招來了不少老鼠。它們住在牆壁裏麵,而且它們已經以頑強的適應力,完全去除掉對人類殘留的最後一絲恐懼。我要是突然走進廚房,在那兒看到一隻老鼠的話,它隻會拿它亮晶晶的眼珠瞅著我,靜靜等我離開。我要是留下來,但不發出聲音的話,它索性根本不理會我,繼續到處找東西吃。我要是發出嚇人的聲音,或是拿東西扔它,它就會趕緊溜回牆裏,卻一點兒也不顯驚慌。

  我實在沒辦法拿捕鼠器來對付這麽信賴人的生物;但我認為,如果讓貓來執行這項任務,勉強還可以算是一場公平的競賽。但我的貓咪根本就懶得理這些老鼠。有一天,當我走進廚房時,我居然看到我的貓咪躺在餐桌上,盯著地板上的兩隻老鼠。

  是不是懷了小貓,就有可能會喚醒她真正的本能?沒多久她就產下小貓,而等小貓大到可以自己走下樓時,我把母貓和四隻小貓帶到廚房裏,拿走所有的固體食物,把他們全關在廚房裏過夜。我在天快亮的時候,到廚房去倒水喝,而我一打開燈,就看到我的貓咪慵懶地躺在地板上喂小貓喝奶,一隻,兩隻,三隻,四隻;在離他們一兩英尺外的地方,有隻老鼠坐了起來,但這並不是因為它怕貓,而是被燈光驚動。這隻老鼠甚至連跑都沒跑,隻是待在原處等我離開。

  我的貓咪享受老鼠的陪伴,或至少是可以和平共處;此外,她還順利化解了樓下一隻笨狗對她的敵意。這隻不太聰明的狗跑過來追趕她,但她顯然不曉得狗是貓的天敵,竟然還傻乎乎地繞著狗腿打轉,並發出撒嬌的呼嚕聲,就這樣一舉收服了狗兒的心。他變成了她和小貓們的朋友。不過,我有一次發現她對黑暗有著強烈的恐懼,貓是屬於夜晚的生物,按照常理推斷,她應該對黑暗司空見慣,泰然處之才對。

  有天下午,黑夜在瞬間降臨倫敦。我當時正站在廚房窗前,招待一位訪客喝咖啡,窗外的空氣突然變得又黑又髒,街道上的路燈也開始亮起。還不到十分鍾,明亮的陽光就轉變為全然的漆黑。我們全都嚇壞了。難道我們的時間感消失了嗎?原子彈終於在某個地方爆炸,並用汙雲覆蓋住我們的大地?還是我們這最美麗島嶼上的眾多死亡工廠之一,因為不慎而讓毒氣外泄?換句話說,我們是否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了呢?我們得不到任何訊息,隻好站在窗前靜靜凝望。窗外是一片陰沉、令人窒息,如硫磺一般的天空;那是一種帶有暗黃色的漆黑;空氣嗆得我們喉嚨發疼,就好像待在剛用過炸藥的礦坑裏似的。

  四周一片死寂。在那危機四伏的艱困時代,這種寧靜的等待是倫敦的第一個征兆,遠比其他現象更加令人不安。

  在這段時間中,貓咪一直坐在餐桌上發抖。她不時發出聲音-那並不隻是喵喵哀叫,而是一聲哭嚎,一種充滿疑惑的怨歎。我把她從桌上抱起來,想要安慰她,她掙紮著跳到地上,但她並沒有一溜煙地快步逃走,而是匍匐著緩緩爬上樓梯,躲到床底下,待在那兒繼續抖的不停。活像是隻嚇壞了的小狗。

  半個鍾頭後,天空的黑雲終於散去。幾股互相抵消的氣流,將城市排出的汙穢廢氣,困在一張由固執的凝滯空氣所形成的罩網下。然後另一陣風吹過來,改變了氣流的結構,於是城市又重新可以暢快地呼吸了。

  貓咪在床底下待了整個下午。我們好不容易才把她哄下樓,而她在清新明亮的傍晚光線中,坐在窗台上靜靜望著夜幕落下-這次是真正的黑夜。然後她將她那因驚嚇過度而變得亂糟糟的皮毛梳理整齊,喝了一點兒牛奶,終於恢複鎮定。

  在我搬離那棟公寓前,我有事得離家一個周末,所以我請一位朋友替我照顧貓。等我回到家,她已被送進了獸醫院,她的骨盆摔碎了。在這棟房子的一扇高窗外,有著一片平坦的屋頂,她常常躺在那兒曬太陽。她不知怎的,竟然從那足足有三層樓高的屋頂上,摔到了兩棟建築物之間的信道上。她想必是受到了某種驚嚇。但不管是什麽原因,我們最後不得不讓她進行安樂死,而在這之後,我更加認定倫敦實在不是個適合養貓的地方。

  我接下來住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養貓。那是一棟有六層樓的公寓建築,由一道冰冷的石梯貫穿其間,通往各層的公寓單位。這裏既沒有院子也沒有花園:距離最近的空地,大概就是半裏外的攝政公園(Regents Park)。你會認為這地方根本不適合讓貓居住;但在角落一家雜貨鋪的櫥窗裏,卻總是可以看到一頭黃玳瑁色大貓;雜貨鋪老板說,他讓那隻貓晚上獨自待在店裏過夜,而當他要出門度假的時候,他就幹脆把貓放到街上,讓它自己想辦法討生活。你雖不以為然,卻跟他完全說不通,因為他會反問你一句:貓看起來健不健康,快不快樂?沒錯,它看來的確是非常健康快樂。而且這種生活它已經過了整整五年了。

  曾經有隻大黑貓,在我們公寓樓梯上住了好幾個月,而且它顯然並沒有主人。它希望我們其中有個人能收養它。它會坐在那裏,等某扇門因有人出門或是回家而打開,然後開始咪咪叫,但它的叫聲顯得相當遲疑,似乎過去曾遭受過太多次拒絕。它可以喝到一些牛奶,吃到一點兒剩菜,在人們腿邊打轉,請求人們收容它。但它的態度並不堅持,也許,它其實也沒抱任何希望。沒有一個人願意收容它。這主要是因為該如何處理貓排泄物的老問題。沒人願意花費力氣在樓梯上跑來跑去,把臭烘烘的貓砂盆端到垃圾桶去倒。何況,這棟公寓的房東會不高興的。而且,我們設法安慰自己的良心,它說不定是某家店養的貓,隻是跑到我們這兒來玩罷了。因此我們隻是喂它吃些東西。

  它白天坐在人行道上,欣賞來來往往的車輛,或是到附近商店裏去逛逛:一隻城市老貓;一隻溫和有禮的貓;一隻不會裝模作樣的貓。

  街角有三個蔬果攤位,負責做生意的是三個老人:一胖一瘦兩兄弟,和胖子的胖老婆。他們個子都很小,大約隻有五英尺高,他們都非常喜歡開玩笑,而且內容總是跟天氣脫不了關係。嫁給圓滾滾矮胖兄弟的圓滾滾矮胖太太,雙頰總是紅彤彤的,紅得幾乎泛黑,她曾表示想把那隻貓帶回家,但她怕家裏養的踢碧會不高興。瘦巴巴的矮小兄弟是個單身漢,跟他們夫婦倆住在一起,他開玩笑說他可以把貓帶回家,保護它不受踢碧欺負:沒老婆的男人需要貓咪作伴嘛。我想他本來是真的打算這麽做,但結果他卻突然中暑死掉了。不論天氣有多熱,這三個人總是圍巾啦、夾克啦、衛生衣褲啦、大衣啦,樣樣不缺地裹了滿身。那個瘦巴巴的兄弟,還不忘在一大堆衣服上,另外再罩上一件大衣。隻要氣溫超過五十五度,他就會抱怨說有熱浪來襲,把他給熱壞了。我建議他少穿一點,就會覺得涼快多了。但這種穿衣態度對他來說顯然非常陌生:令他感到很不自在。有一年,倫敦真正遭受熱浪侵襲,晴朗的好天氣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我每天一走出門,就可以看到街上擠滿了身穿輕薄夏衫的人群,看起來一片歡樂,令人感到溫暖而友善。但這三個矮小的老人卻仍然包著頭巾,裹著圍巾,穿著他們的衛生衣褲。老太太的麵頰變得越來越紅。他們不停拿炎熱的天氣開玩笑。大黑貓躲在他們腳邊攤位下的陰影中,躺在掉落的李子和枯掉的生菜葉片中休息。在熱浪來襲的第二個禮拜,那個老單身漢就因中暑去世,而那隻貓找到家庭的希望,也就因此而化為泡影。

  接下來有好幾個禮拜的時間,他的運氣還算不錯,在酒吧中受到大家歡迎。這主要是因為露西,一名住在我們公寓一樓的妓女,她晚上都會光顧那家酒吧。她帶大黑貓一起上酒吧,自己坐在吧台角落的凳子上,讓貓坐在她旁邊的凳子上。她是一位親切和善的小姐,在酒吧中人緣絕佳;而不管她帶誰同行,都可以受到同樣的歡迎。我到酒吧去買包煙或買瓶酒的時候,總是會看到露西和貓一起坐在那裏。愛慕她的人非常多,而且世界各地的人都有,但他們不論是老顧客或是生麵孔,成熟老成或是年輕幼稚,大家總是有誌一同地買酒請她喝,並千方百計地哄酒保夫婦多拿點兒牛奶和薯片給貓吃。但貓上酒吧的新鮮感顯然很快就消退了,因為沒過多久,露西上酒吧工作時,就沒再看到她把大黑貓帶在身邊了。

  天氣變冷了,天黑的時間也越來越早,但大黑貓總是能趕在公寓大門關閉前,安安穩穩地坐在樓梯上。它會在未鋪地毯的冰冷階梯上,盡可能找一個最溫暖的地方安眠。要是天氣真的太冷,就會有某戶人家讓貓到家裏過夜;到了第二天早上,它會在我們腿邊繞圈子打轉表示感謝。但過了一陣子,大黑貓就失去了蹤影。管理員態度強硬地辯說,他已經把貓送到英國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會(R。S。P。C。A),讓他們替它進行安樂死。這是因為有天晚上,大黑貓等了很久大門都沒打開,忍不住在樓梯台上留下一堆糞便。管理員表示,這實在讓他感到忍無可忍。光是替我們打掃就已經夠他累的了,他可不想再替貓去收拾善後。

  第四章

  我搬進了一棟位於貓咪王國的房屋。這棟房子年代久遠,有一個圍牆環繞的狹小花園。從我們家後窗望出去,左右兩邊都可以看見十來道規模尺寸完全相同的圍牆。樹木,青草,灌木叢。附近還有一座屋頂忽高忽低的小戲院。這裏的貓多得要命。在圍牆上,屋頂上,和花園中,總是可以看到貓的蹤影,它們在這裏過著一種複雜而隱秘的生活,就像鄰居的小孩一樣,依循某些大人無從猜測,甚至難以想象的私密律法,過著屬於他們自己的生活。

  我知道這裏將會有一隻貓。就好像房子過大,必然就會有更多人搬進來居住一樣,某些地方一看就知道適合養貓。但有好一陣子,不管是什麽樣的貓到我家附近嗅來嗅去,打量這裏的環境時,我總是立刻把它們趕走。

  在一九六二年整個嚴酷的冬季,有一隻黑白老公貓,經常待在我們家院子裏和後麵陽台的屋頂上。他坐在屋頂的殘雪中;他在冰封的花園裏閑蕩;每當後門暫時打開時,他總是坐在門口,打量溫暖的室內。它長得一點兒也不好看,眼睛上有塊白斑,耳朵缺了一角,嘴巴老是微微張開,口水流個不停。但他並不是一隻流浪貓。他有個不錯的家,他的主人就住在我們這條街上,他幹嗎要成天待在冰天雪地裏,沒人知道這是為了什麽。

  那年的冬季,可算是對英國人自願吃苦的驚人耐力,做了一次更加嚴格的訓練課程。

  我們這裏的房子大多是倫敦工商會(L。C。C)的財產,而在寒冬入侵的第一個禮拜,這兒的水管破裂結冰,大家全都沒水可用。管線整個被凍住沒人處理。政府當局開放街角的一條總管供水,而接下來好幾個禮拜,住在這條街上的婦女隻好拎著水罐,穿著室內拖鞋,沿著堆了一英尺高積雪的泥濘人行道,千裏迢迢地走去取水。她們穿拖鞋是為了保暖。人行道上的冰雪一直無人清理。她們走到那老是故障的水龍頭取水,再自己用爐子燒水的話,否則就完全沒熱水可用。大家就這樣挨過了一個禮拜,兩個禮拜-然後再繼續熬過三個、四個、五個禮拜。他們自然沒有熱水洗澡。你要是問他們,既然他們按時繳房租,自然就有使用冷熱水的權利,那為什麽不向有關當局提出抱怨呢?他們的回答是,倫敦工商會早就曉得他們的供水係統出了問題,但並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倫敦工商會表示,這是管線每逢冬季就會發作的老毛病:他們十分同意這項診斷。他們的語氣顯得相當悲慘,但卻流露出一種無怨無求的滿足心態,就好像國家正遭受無法避免的天災侵襲,而他們必須共體時艱似的。

  在街角的一家店鋪裏,有一名老男人,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小孩在那裏度過嚴寒的冬季。那間店簡直比冷凍庫設定的零下低溫還要冰寒刺骨;店門總是大大敞開,正對著屋外冰凍的雪堆。店裏完全沒有暖氣。老男人得了肋膜炎,在醫院裏躺了整整兩個月。出院後他元氣大傷,身體大不如前,隻好在春季來臨時把店賣掉。小孩坐在水泥地上冷得直哭,老是挨他媽媽打,她穿著一件薄薄的羊毛洋裝,一雙男人的襪子,和一件薄薄的開襟羊毛毛衣,站在櫃台後麵,不停地抱怨這抱怨那,眼淚鼻水流個不停,手指上長滿了凍瘡。隔壁那個在市場當搬運工的老人,在自家大門前的雪地上滑了一跤,結果不幸跌傷了背,一連好幾個禮拜沒有任何收入。在他住的那棟房子裏,足足擠了九到十個人,其中還包括兩個小孩,而他們卻隻靠一台小小的電暖爐,來抵擋嚴酷而漫長的寒冬。結果有三個人住進了醫院,其中一人還染上了肺炎。

  破掉的水管結滿了參差不齊的冰柱,卻仍然無人前來修理;人行道上的積雪依舊多得可以滑雪;有關當局照樣不理不睬。當然啦,在中產階級居住的街道上,雪一落下就馬上有人清理幹淨,每當有憤怒的市民要求維護他們應有的權利,並威脅說要提出訴訟時,政府當局必然會立刻做出響應。但在我們這個地區呢,大家就隻好努力忍耐,挨到春季來臨。

  這理的居民全都像是一萬年前的穴居人,不畏嚴寒地安然熬過冬季,而在這樣的環境中,那隻老公貓愛待在冰冷屋頂上過夜的怪癖,也就顯得不足為奇了。

  在那年冬季過了一半的時候,有人送給我朋友一隻小貓。他們朋友家養的暹羅貓,跟街上的土貓生了一窩小貓。這些雜種小貓全都得送人。我那兩位朋友的公寓小得要命,而且他們倆人都有全職工作;但他們一看到那隻小貓,就把一切顧慮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小貓到他們家的第一個周末,吃的是罐頭龍蝦湯和雞肉醬大餐,而且還把他們夫妻兩人的甜蜜夜晚破壞殆盡,因為它硬是要躺在男主人H的下巴底下,至少得緊貼在他身邊才肯罷休,他的太太S打電話來抱怨,說她現在活脫脫就跟柯蕾特筆下的妻子一樣,丈夫的心快被一隻貓給搶走啦。到了星期一,他們倆人離家上班,讓小貓獨自留在家裏,當他們回到家時,卻發現孤單了一整天的小貓不停喵喵哭叫,看起來十分悲傷。他們表示要把小貓帶來送給我們。他們果真說到做到。

  這隻小貓隻有六周大。她真的是非常迷人,精致美麗得簡直就像是從童話中走出的夢幻貓咪。她的臉型、耳朵、尾巴,和優雅的身體線條,都帶有明顯的暹羅貓特征。她的背部是虎斑花紋:從上方或是背麵看過去,她是一隻灰色和奶油色相間的漂亮虎斑小貓。但她的胸口和肚子,卻是一種霧霧的暗金色,也就是暹羅貓特有的奶油色,脖子兩側有些短短的黑色斑紋。她的臉上有著黑色的線條-眼睛周圍的漂亮黑環,臉頰上的漂亮黑斑,而在她那小奶油色鼻子的粉紅鼻頭周圍,同樣也鑲了一圈黑線。她豎起兩條纖細的前腿端坐不動,看起來真是一隻充滿異國風情的美麗野獸。這個小東西坐在一張黃色地毯中央,被五名崇拜者包圍,卻顯得一點兒也不怕生。然後她開始緩緩巡視整個樓層,仔細檢查過每一個角落,最後跳到我的床上,鑽到被單底下,顯然是開始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了。

  S跟著H離去時表示:快刀斬亂麻,趁早做個了斷,否則我就連丈夫都沒了。

  但H離去時卻連聲哀歎,說世上再也沒有比被溫柔的粉紅舌頭舔醒更美妙的感覺了。

  小貓走下樓,其實該說是跳下樓比較恰當,因為每一級階梯,都比她的身高要多出一倍:她先用前爪跨,再用後腿跳;接著再繼續前爪跨,後腿跳。她開始檢查一樓的環境,我給她的罐頭食物,她根本不屑一顧,隻是喵喵叫著要我帶她去貓砂盆。她拒絕用木屑,但碎報紙她倒是勉強可以接受,而她那挑剔的神情仿佛是在說,要是沒別的可用,我就隻好將就一下羅。的確是沒別的可用:外麵的泥土全都凍得硬邦邦的。

  她不肯吃罐頭食物。死都不吃。但我可不打算供她吃什麽龍蝦湯和雞肉醬。於是我們兩個各退一步,以絞牛肉達成協議。

  她對食物一直都非常挑剔,簡直就像是一個吹毛求疵的單身美食家。她年紀越大,嘴就變得越刁。甚至在她還是隻小小貓的時候,她就懂得用開懷大嚼,隻吃一半,或是碰都不碰等方式,來分別表達出不悅,開心,或是存心鬧別扭等種種情緒。她的飲食習慣是一種豐富多變的語言。

  但我想,這很可能是因為,她在太小的時候就被迫離開母親。請容我在此萬分謙恭地對貓類專家們指出,他們向來所標榜的看法,也就是小貓一滿六周大就可以離開母親,很可能是一個錯誤的觀念。這隻小貓離開母親的時候,不多不少正好剛滿六周。她對食物的講究態度,就跟那些有飲食問題的孩子們一樣,完全是源自於一種對食物的神經質敵意與疑懼。她曉得她一定得吃東西才行;她把食物吃下去;但她這麽做,隻是為了填飽肚子,事實上她從未感受到吃東西的樂趣。她另外還有一項自小缺乏母愛的人所共有的特征。她一直到現在,都還會出於本能地鑽到報紙底下,或是爬進盒子或是籃子裏麵-隻要是能夠掩護她,遮蓋住她的任何東西都行。另外,她還敏感得要命,動不動就愛生悶氣。而且她還是個容易受驚的膽小鬼。

  在七八月大才離開母親的小貓,大多不會挑嘴,並且很有自信。但他們自然也就沒那麽有趣了。

  這隻貓從小就隻肯睡在床上。她會先等我上床,然後在我身上爬來爬去,考慮到底該睡在哪兒。她會躺在我腳邊,或是睡在我肩膀上,要不然就幹脆鑽到枕頭底下。我要是動得太厲害,她就會氣衝衝地改變位置,清楚地傳達出她的不滿。

  她很喜歡我在鋪床的時候,把她蓋在床單下麵。她會開開心心地窩在棉被裏麵,有時候她甚至會一連在那兒待上好幾個鍾頭,而從外麵看來,就隻能看到一個鼓起的小包。你要是伸手撫摸那個鼓起的小包,它就會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和喵喵叫聲。但除非真有事情要做,她可是不會輕易爬出來的。

  那時,鼓起的小包就會開始在床上移動,在移到床邊時,她會稍稍遲疑一會兒。她也許會發出一聲驚慌的慘叫,滑落到地板上。她自覺有失顏麵,連忙匆匆舔毛,用她的黃眼睛怒目瞪視在旁邊看她的人,而這些人要是膽敢大笑的話,那可就大事不妙羅。然後她就會開始趾高氣昂,不可一世地走向某個舞台中心。

  該去進行那吹毛求疵,挑剔萬分的進食儀式了。該去貓砂盆做場如作秀般優雅美妙的如廁表演了。該去把一身奶油色的毛皮梳理整齊了。還有該去玩耍了,她這可不是為了自娛,她隻有在有人觀看的時候才會玩耍。

  她就像是一個除了美貌以外毫無特色的漂亮女孩兒,驕傲地隨時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她仿佛總是對著某個隱形的鏡頭,來調整她的姿態-一種跟麵具一樣好用的姿態:不,不,這就是我啊,看看這具有侵略性的傲人雙峰,這充滿敵意,總是在提防周遭愛慕眼神的慍怒雙眸。

  若是以人類來作比喻,我家貓咪已到達會用漂亮衣服和時髦發型來作武器的年齡,但她知道隻要她高興,她隨時都可以重新退回驕縱任性的童年時代,因為她所扮演的角色此刻已變成沉重的負擔-貓咪在屋子裏四處裝模作樣地擺姿勢,露出公主的派頭,並精心打扮自己,然後她裝膩了,覺得很累,情緒變得低落,這時她就索性鑽到報紙底下或是墊子後麵,待在那兒安安全全地觀望這個世界。

  隻有在身邊有人觀看的時候,她才會施展出她最討人喜歡的花招,她會四腳朝天地躺在沙發底下,用爪子扒著沙發邊緣前進,先飛快地往前衝幾步,再停下來,歪著她那優雅的小頭顱,眯起黃色大眼睛,等著接受喝彩。“哇,好美的小貓唷!好美麗的動物呀!真是一隻漂亮咪咪。”然後她才會再繼續開始下一場表演。

  有時她會找一些適當的背景,比方說黃色的地毯,或是藍色的墊子,四腳朝天地躺在上麵慢慢打滾。她會故意縮起兩隻前爪,把頭往後仰,好露出她那奶油色的胸口與腹部,那裏有一些淡淡的黑色斑點,讓她看起來就像是一隻精致美麗的變種花豹,花豹中最嬌豔的一朵玫瑰。“哇,好美的小貓唷,你真是美得不得了呢。”隻要有人在一旁讚美,她就會繼續維持同樣的姿勢。

  要不然她就會坐在後麵的陽台上,她坐的可不是那張毫無裝飾的樸實餐桌,而是一個漂亮的小花架,上麵擺著栽在陶盆裏的水仙和風信子。她坐在藍色的花穗與白色的花朵間,擺出優美的姿勢,等著別人注意到她,對她投以愛慕的眼神。愛慕她的當然不隻是我們;另外還有那隻罹患風濕病的老公貓,他總是在花園的冰地上四處遊走,冷酷地提醒我們還有另一種艱困多了的生活。他看到玻璃後麵有一隻尚未完全長成的漂亮貓咪。她看到了他。她抬起頭來,偏過來,再歪過去;她咬下一小截風信子花穗,扔到地上;她漫不經心地舔毛;然後她倨傲地往後瞥了一眼,就跳下來進入室內,走出他的視線之外。每當她窩在主人臂彎,或是趴在主人肩頭上樓的時候,隻要往窗外瞥上一眼,就會看到那頭可憐的老野獸,他一動也不動地待在那兒,有時候我們甚至會以為他已經死了,隻是凍得僵在那兒沒有倒下罷了。直到陽光溫暖的正午時分,我們看到他坐起來開始舔毛時,才終於鬆了一口氣。有時她會坐在窗前看他,但她的生活依然受到限製,隻能待在人的懷抱、床褥、坐墊等人類區域中過日子。

  然後春季翩然降臨,後門大大敞開,謝天謝地,總算不需要用到貓砂盆了,後院開始變成了她的領土。她現在是六個月大,以大自然的觀點看來,她已經完全成熟了。

  她那時漂亮得不得了,完美得找不出任何缺點;甚至比我在多年前曾發誓說,絕對沒有任何貓能比得上的那隻貓咪,還要再美上幾分。但話說回來,她終究還是比不上那隻貓;因為那隻貓的個性非常好,她聰明機智,高貴文雅,溫暖友善而又優雅迷人-所以她就像童話故事和老太太們所說的一樣,早已注定會紅顏薄命。

  而我們家這隻公主貓呢,說漂亮的確是很漂亮,但我無意為她掩飾,她實在是一頭自私的野獸。

  公貓們在花園牆上排隊等候。首先出現的是那隻不畏寒冬的陰鬱老貓,也就是我們的後花園之王。然後是我們隔壁家養的一隻英俊黑白貓,從外表看來,應該是那隻老貓的兒子。再來是一隻渾身疤痕累累的虎斑貓。另外還有一隻灰白貓,他顯然是認為自己毫無獲勝希望,幹脆一直待在牆上,連跳都懶得跳下來。最後是一隻像老虎般雄赳赳氣昂昂的年輕公貓,而大家一眼就可以看出,我們家公主喜歡的是他。但這一點兒用也沒有,老國王至今還沒有失敗的記錄。每當她把尾巴豎得筆直,走到外麵去散步時,她根本懶得理會其他公貓,隻是一直盯著那頭英俊的小老虎。他從牆上跳下來找她,但隻要那隻躺在牆上的冬日老貓微微動上一下,這隻年輕公貓就會嚇得趕緊跳回牆上,以免大禍臨頭。這種情形持續了好幾個禮拜。

  在這段時間,H和S前來探望他們以前的寵物。S不禁連聲感歎,我們的公主竟然不能自己選擇愛侶,那實在是太恐怖,太不公平了;但H卻表示,這本來就是萬古不變的定律:公主必須跟國王匹配,就算他又老又醜也是一樣。你看他多高貴氣派啊,H說;你看他多風度翩翩啊;而且憑他那熬過漫長寒冬的高貴情操,讓他贏得這隻年輕美麗的母貓,也可以算是理所當然。

  那時我們替那隻醜貓取了個名字,叫梅菲斯脫(浮士德傳說中的魔鬼,聽說他在自己家是叫做比利)。我們家的貓咪有一大堆各式各樣的昵稱,但卻沒有一個固定的名字。梅麗莎和芙蘭妮;瑪麗蓮和莎芙;瑟絲和愛雅莎,還有蘇賽特。但在我們和她說話,滿懷愛意地讚美她時,最能激起她反應,使她喵喵輕叫,低聲打呼嚕,發出撒嬌喉音的稱呼,卻是一些把每個音節都拖得長長的形容詞-好漂-奧-漂好香-昂-香的乖咪咪唷。

  在一個非常炎熱的周末,在我記憶中,似乎隻有在最難熬的酷暑,才會出現這樣的高溫,而她卻選在這時候開始發情了。

  H和S在星期天過來吃午餐,我們大家一起坐在後陽台上,靜觀自然所做出的選擇。我們完全無從參與。而我們的貓咪,也同樣無法自己做決定。這場戰爭整整持續了兩個夜晚,戰況慘烈異常,許多公貓在花園裏不停地哭號、狂吼,與淒厲尖叫。這時我們家的灰咪咪就坐在我的床腳邊,雙眼直勾勾地望進黑暗,耳朵豎得老高,不時微微抽動,並以尾巴尖端最輕微的晃動,來對眼前的戰況做出評論。

  到了那個周末,花園裏就隻剩下梅菲斯脫一隻公貓。灰咪咪忘形地在後院滿園子打滾。她跑來找我們,在我們腿邊打滾,並輕咬我們的腳。她扒著花園裏的大樹飛快地衝上衝下。她不停地打滾,哭喊,呼喚,並提出邀請。

  “這是我見過最不堪的一場情欲表演,”S盯著她那位迷戀我們家貓咪的丈夫說。

  “喔,好可憐的貓咪喔,”H說,“我要是梅菲斯脫的話,我絕對不會對你這麽冷酷。”“喔,H,”S說,“你真是惡心透頂,連這種話你都說得出口,沒人會相信這是人說的話。不過我早就曉得,你本來就是個惡心的家夥。”“是啊,反正我早就被你罵習慣了,”H邊說邊溫柔地撫摸那隻狂喜忘我的貓。

  那天非常炎熱,我們吃午餐時喝了許多酒,而這出愛的戲劇整整持續了整個下午。

  最後,梅菲斯脫終於從牆上跳下來,走向正在地上扭動打滾的灰咪咪-但是,唉,他居然把事情給搞砸了。

  “我的天哪,”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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