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有時間孤獨,
我們隻有歡樂的時間。
-阿爾貝加繆
當我靜靜地緬懷往事,尤其是當我緊緊閉上眼睛的時候,隻要心頭一動,腦海裏就會浮現出如此之多的善良人的麵容。我同他們曾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期而遇,曾同其中的不少人結下了親密的友情。回憶迭替著回憶,一個比一個更加美好。我似乎覺得剛剛在昨天同他們談過話,還感覺得到他們遞過來的手上的溫熱。
我仿佛還聽到沙爾達愉快的笑聲,托曼的冷嘲熱諷以及霍拉的娓娓清談。在這種時刻,我似乎覺得要是不把同他們相處歲月的一些東西記下來,哪怕是隻言片語,一則小故事,或是一段趣聞逸事,那就未免太可惜了。他們都是一些心地極其善良、很有意思的人。在那些同他們建立過友情並對他們的文學生涯頗為熟悉的人中間,我可能屬於最後一批了。我也是能夠將瀕於湮沒的舊事記錄下來的最後一個人了,直至有一天我自己也將加入他們在冥冥中的沉默而無形的行列。
他們都已去世,但是我不會喟然歎息,盡管眼淚,正如尤維納利斯所說,是我們的感官中最美麗的部分-“Lacrimae:nostripars optima Sensus”,要是我在學生時代背下的句子沒有記錯的話。然而我不會寫回憶錄。我家裏沒有片紙隻字的筆記和資料,況且我也缺乏寫這類東西的耐心。於是,我隻剩下了回憶。還有微笑!
1927年1月底,霍拉走進了杜莫夫卡咖啡館,給我帶來了一本他的新出版的詩集《鮮花盛開的樹》。這個日期是我在書中他的題詞下麵發現的。當時我同他談了些什麽,現在當然記不起來了。不過肯定是談到了某個已經去世的人,也許是談到了沃爾凱爾吧,因為關於沃爾凱爾的詩我們當時議論得很多。突然,霍拉把送我的書又要了回去,然後他在正文前麵第二張空白書頁上寫了這麽幾行詩:
陰影籠罩著墳墓,
鼓手與世隔絕。
須知死者也會嫉妒!
頹喪的垂柳以自己的沉默
將人聲撕裂。
死者在冥冥中說生者的閑話。
這幾行詩顯然是霍拉的即興之作。在幾乎半個世紀以後,當我躺在維諾赫拉德醫院裏時,這幾行詩又突然躍入我的腦際。維諾赫拉德醫院坐落在維諾赫拉德墓園南牆的對麵,從病房的大窗戶我看得見許多墓碑和十字架,還有那座低矮、淒涼、式樣古怪的建築物-骨灰堂。
一天傍晚下起了小雪,紀念碑和牆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雪糝,仿佛攝影師為了使昏暗中拍攝的圖像輪廓顯得鮮明一些,在晦暗的石頭浮雕上撒了一把麵粉似的。
暮色已深,醫院沉浸在夜的寂靜中。忽然,我聽見身底下傳來說話的聲音,兩個聲音不協調地交雜在一起。顯然這是某位大夫打開了半導體,另有一位病人忘記關閉每個病房都有的有線廣播便進入了夢鄉。在這座單薄的現代建築物裏,聲音好像來自地底深處,但清晰可聞。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沒有掛窗簾的大窗戶,望了一眼窗外的墓園。這兩個聲音真像是從近在咫尺的墓園裏、從地麵底下冒出來的。
我連忙驅散了這個幻覺。死者是緘默的,執拗地緘默不語。
因此,還是讓我來說他們的閑話吧,說這些長眠地下的故人的閑話。不過,我將友善地、懷著熱愛說他們的閑話。
我也要說自己的閑話。
(莊繼禹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