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煙霧迷茫:一直到黃昏,無垠的土地上一片沉寂。這天是星期天,我甚至聽不見硫酸銅噴霧器的響聲。高倍和勞熱在黝黑的牛欄裏酣睡。在沒有教士的村莊裏,晚禱鍾不再敲響了;而佩吉所稱的“偉大的沉默的故鄉”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它瀕於死亡。什麽時候我們才會認識到這片土地上消失的生命就是我們自己的生命……唉!垂暮之年的人發現,在瀕死的土地上逐漸消失的不僅僅是他自己的生命:所有那些隻有他才能憶起的人和所有那些曾經佇立在這塊坡地上沉思的人都將同他一起再次死去。我死後,馬爾卡會遽然卸下它所有的往事,它將不再有記憶了。
我父母不曾有過這種憂慮,因為莊園的存在並不取決於他們短暫的生命,而取決於在他們看來不會泯滅的種族、家族。雖然他們遭遇過根瘤蚜蟲害、歉收、民法和分家帶來的煩惱。但他們從未懷疑莊園在他們死後將傳給他們的子孫。“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千萬不能把土地賣掉。”這永遠是他們臨終的叮囑之一。後代想方設法不變賣土地,使連成一片的地產保持完整。大革命以來,每代人當中總有一名終身不娶的叔叔,把他那份產業讓給侄兒繼承,結果剛剛分掉的產業又合在一塊了。這種產業和家族的統一似乎經受過國家幹涉主義和稅收製度的考驗。生命垂危的家長能夠使有爭議的土地恢複平靜:他希望這片土地覆蓋他的墳墓,因為雖然他自己是要死的,可是他同土地仍然結成了他認為是永恒的聯盟。
今天,聯盟已經廢除了。將來有一天,一張玫瑰色的布告用四枚圖釘釘在鄉村公證所的牆上:“出賣產業、葡萄園、業主住房、寬敞的附屬建築。”許久之後的一天,一位老人將牽著一名男孩站在大門口。那是下午五點鍾左右。除了加龍河岸邊堅硬的泥土中生長的小榆樹和被索特內陶醉的草原,枝葉繁茂的葡萄呈現深暗的顏色。在荒野凝重和暗淡的地平線上,蔚藍的天空變成灰白色。幾乎不為人覺察的微風將平原上的嫋嫋輕煙往南吹拂。群鳥和紋絲不動的樹葉一樣,沉默著,隻有一隻鳥忘記不許歌唱的禁律,打破了靜寂。一個活人走在這些大路上是有生命危險的……然而,我仍然想象有這麽一位老人,他身上有幾許我的輪廓。我聽見他低聲的話語,而小男孩抬起他好奇的麵孔望著他:“右邊那個窗子,我可憐的父親從前就在那兒工作……你問他幹什麽嗎?寫小說。台階上的繡球花已經枯死了。老葡萄枝已經被人拔掉。父親當年就預言屋前的小榆樹活不長久了,但它們現在還在那兒,雖然生病但活著……我的奶奶……她去世那年我有你這麽大。我現在隻能記起她在小路拐彎處矮胖的身影,臉部輪廓已經模糊了……”
一個不熟悉的身影在台階上移動,而老人手牽著孩子,往山坡下走去。
(程依榮 譯)
1953年獲獎作家
[英國]溫斯頓丘吉爾
Winston Leonard Spencer Churchill(1874--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