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說過,誕生到一個荒謬世界上來的人唯一真正的職責是活下去,是意識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他說,如果人類困境的唯一出路在於死亡,那我們就是走在錯誤的道路上了。正確的道路是通往生命、通往陽光的那一條。一個人不能永無止盡地忍受寒冷。
因此他反抗了。他就是不能忍受永無止盡的寒冷。他就是不願沿著一條僅僅通向死亡的道路走下去。他所走的是唯一的一條可能不光是通向死亡的道路。他所遵循的道路通向陽光,那是一條完全靠我們微弱的力量用我們荒謬的材料造成的道路。在生活中它本來並不存在,是我們把它造出來之後才有的。
他說過:“我不願相信死亡通向另一個世界。對我來說,這是一扇關閉的門。”那就是說,他要努力做到相信這一點。可是他失敗了。像一切藝術家那樣,他不由自主地將生命拋擲在尋求自己和讓自己回答隻有上帝才能解答的問題上,在他成為他那一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時,我打電報給他說:“向永恒地自我追求、自我尋找答案的靈魂致敬。”如果他不願相信上帝的話,那他當時為什麽不停止追求呢?
就在他撞到樹上的一刻,他仍然在自我追求與自我尋找答案。我不相信在那光明的一瞬間他找到了答案。我不相信答案能被找到。我相信它隻能被尋求,被永恒地尋求。而且總是被人類荒謬的某個脆弱的成員。這樣的成員從來也不會很多,但總會至少有一個存在於某處。而這樣的人有一個也就夠了。
人們會說,他太年輕了;他沒有時間來完成自己的事業。可是這不是“多久”的問題,也不是“多少”的問題。這僅僅是“什麽”的問題。當那扇門在他身後關上時,他已經在門的這一邊寫下了與他一同生活、對死亡有著同樣的預感與憎恨的每一個藝術家所希望的事:“我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當時,他正在做這件事。也許,在那光明的一瞬間他甚至意識到自己已經成功了。他還能有何求呢?
(李文俊 譯)